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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飞传:视觉人生

作者: 杨长勋

认识逸飞(3)

 

    那夜记日记,写了两回,只恨写不像,终于没记完。

    陈逸飞当年誉满上海,虽然另有夏葆元魏景山声名响亮,但逸飞较夏、魏二位年纪轻,好比现在说的“黑马”,不容小视,因他当年正有大作《开路先锋》入选全国美展,与景山合作,轰动一时。此前我已百般曲折识得葆元,结交为师,惟不曾见过逸飞与景山。这几位于我学画实在有终生的影响,可是当年不曾喊老师,直呼其名:葆元、景山、逸飞。

    那天我见逸飞,他正画双联画《红旗颂》油稿,其时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画,竖着,高约3米,一枚画临阵宣誓的三位兵士,一枚画纪念碑前敬礼的新中国女孩。我说为首那女的真好看,逸飞咧嘴笑道:是我老婆呀。我这才知道他已婚,瞧着只像大学生。

    1974年批林批孔,逸飞画鲁迅伏案在“批孔”,忽然叫我去,说是你耳朵蛮好,鲁迅侧面这只耳朵,你来给我对着画画看。一早去了,居然画到下午,历5小时,只是描那只耳朵。

    翌年他与景山合作鲁迅故事的油画连环画,又给叫过去,说是我画过连环画,会得构图,帮他俩弄弄看,于是当场勾来勾去。出版后他到处跟人说:呶!构图是这小鬼弄的呀!同年,我在江西实在混不下去,他说弗要紧,我来想办法,当即给苏州朋友杨明义写信去,后来再加好几位师友一帮衬,居然真的混到江北农村落户了。

    经陈逸飞的介绍,陈丹青认识了杨明义,并得到杨明义的帮助。“那年我流落赣南经已五载,只身转去吴地混混看。江苏画圈,无人识得,经陈逸飞与吴健两位老师热心的牵引,便要我先给人在苏州的明义先生写信联络,寄些小画给他看,或者能在苏州就近觅个村子落户吧。很快,明义老师的回信就到了,字迹工整,语气像兄弟似的,我读着,觉得那就是流落生涯的福音。之后他又来过两信,说已代我探问过,因苏南人多地少,落户不易,还得去南京那边试试,但且先过来一趟吧。我于是备一条烟,几块肥皂,揣着自己的速写册,竟就在苏州火车站月台边见到了高大谦和的明义师,穿件兰布中山装。”(见陈丹青为杨明义《水墨之旅》写的序言)

    逸飞相帮朋友,不在话下,单为我,便热心忙过好几回。那年我要去纽约,请他传话给亲戚,他即去了,立时给我写信来。

    1976年前后,便是逸飞景山画出“占领南京”大创作,那真是发了狠了。我记得逸飞是脚手架上跳下地,仰看画面,脸上一副年纪轻轻的凶相,下巴扬起来,说是背景非要画得深进去,“部队哗一下子往里冲!”他每要做什么自以为要紧的事,便即神色凛然,意思是你看好,我定归做成功。今天三五艺术家,脸上想入非非有表情,那是欲望的表情,逸飞一代的志气清坚,我是久不看见了。

    很早的时候,陈逸飞就告诉陈丹青,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艺术理想,那就是电影艺术,还有,产生这个理想的缘由。

     “丹青我老实跟你讲,我顶想做的不是画图画!”忽一日逸飞下巴扬起来,凛然语告,“我总有一天要来拍电影!”

    所以逸飞早有念头在,据他说法,其实还要早,是他中学有次跌了腿,久卧床上,弄一叠电影画报翻来翻去看。少年人迷一件事情,不奇怪,若是此后上了心而果然做,便是有志气。中央美院王式廓,画着画着,忽然掼倒在地,死了。香港李翰祥是在拍片现场弯腰瞄镜头,忽然胸口闷,歪倒死了。这是我顶佩服的死法。到我现在的岁数,虽不算怎样老,时或便有同辈的死讯传过来,可哪会想到是逸飞!他死在工作的当口,一条性命,凛然交给“拍电影”。我晓得有人不服陈逸飞,那么谁也来这样子死死看!

    他的电影,我是看过的。第一部力气用足,意象纷乱,那样子的没有故事,没有结构,可以的,然而毕竟是绘画的想象与影像叙述不是一回事。可是拍成一部电影好不容易啊,他总算还了第一笔夙愿。《人约黄昏》相当可看,比比凯歌的《风月》、艺谋的“摇啊摇”,一是陕西知青,一是北京知青,懂什么旧上海与旧江南?到底逸飞上海人,遥想他童年五六十年代,马路上的上海人其实全是过来人,结果是连背景群众的衣帽扮相也都经得起看。逸飞钟情欧洲文艺片的所谓“优雅”情调,也还贯穿全片,多少有点意思在,我不喜欢的是原作,这便是逸飞的趣味了。

    陈丹青对陈逸飞几个历史阶段的绘画作品作了艺术分析,作了美学评价。陈丹青认为,很多人不理解陈逸飞的绘画,并加以非议,是因为他们不识上海,不识美国,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在因缘。大画家陈丹青来品评大画家陈逸飞的绘画作品,似乎特别贴切,入情入理。

    说到逸飞的趣味,众人议论,多以他晚近的美女系列、古装系列,及弄时尚、选模特做依据。然而看《黄河颂》、《红旗》与《占领总统府》,逸飞实有英雄情结,崇拜英雄主义的,此为近人所不知。他自强好胜有果断,便是个人奋斗当英雄的坯,遇上“文革”时代泛政治化激情,又是建国后新起的油画家,与我辈知青逆子相较,他的成长经历与政治观价值观,自然正面而进步,曾是沪上评出的优秀共青团员。虽因同行相嫉,他“文革”时期的力作几乎全部被否决,但他的职业生涯与功名之途,算是顺利的,不像葆元在工艺美术系统虚掷岁月十余年,怀奇才而大不遇。此所以逸飞早年的画作局势庞大,雄心勃勃,自是一股朝气、自信、有魄力,即便政治宣传大主题,真有青春热情在,论重要性,同期同代,今也无有可资替代者。

    逸飞旅美后的作品,极尽矫饰,脂粉气。“资产阶级”一词,今非贬义,而他从此的作品确是一股“资产阶级”气。但这也可以不是贬义的,因他“资产阶级”得认认真真不敷衍。我看他1983年首次个展的女音乐家系列,那西人的眉眼刻画虽已凭照片,而刻画的用心用力,直追那枚鲁迅的耳朵,怕要画十个钟头才见效。而美国那边市场赏识,也有道理,因如萨金特一代资产阶级肖像的写实画品早已无迹可寻,一位中国画家有这等诚心诚意的模拟之作,1980年代美国人,绝对久违了。

    再说下去,逸飞的人格,深植上海一地源远流长的崇洋情结。这情结,在逸飞作品中未见文化认知的深度,但见刻意追求的强度,而这追求,又正是上海结束殖民期30年初开国门后,理所当然的单相思,异常热烈而认真。比之沪上才子张爱玲、刘海粟、傅雷之流于西洋文艺的好教养,逸飞这代“文革”艺术家,不可能得其“真”,此不可强求也;再比“文革”同期教条作品之“土”,及1980年代油画创作不伦不类之“洋”,则逸飞远在纽约的经营,要算得既“洋”且“真”,品相好得多了。此后水乡系列、古装系列、西藏系列,则是本土题材异国化,异国眼光本土化,不论在域外抑或本国的收藏家那里,正与西人的中国情结与国人的西洋情结相契合,得其所哉。

    逸飞的美学理想,由他谓之为“古典”,其实近于沙龙,沙龙作风原本即是近东题材,极其异国情调的,故而为美国上世纪初的沙龙写实绘画所引鉴。逸飞选择了美国,上海成全了逸飞,均可窥见内在的因缘,因1990年代的上海梦便是纽约梦,而人在纽约的陈逸飞1990年代回上海,他成为纽约与上海在1990年代的私人中介与公共偶像,说来正好,其实很对。国中美术界对逸飞的近作多有轻视与非难,恐怕是不了解美国,也不愿了解逸飞与上海。我们不能因他的迷恋“古典写实”,便拿去和欧洲正脉比,非要比,国中几代画家谁有资格比?倘若放下这一节,则小范围看,逸飞自1970年代至1990年代,委实给上海地面的绘画故事作了戏剧性的交代,大范围看,则国中绘画圈数十年可数的人物中,岂能缺一个陈逸飞。

    陈丹青对陈逸飞在艺术领域的多方出击,多方实践,给予充分的肯定。这一点,陈丹青特能理解,因为陈丹青这些年也在好些领域实践。他称陈逸飞是实践家,行动家。

    而逸飞长袖善舞,后来摊子铺得那么大,便是他自己在“文革”时也万万想不到。社会上于逸飞的观感与议论,早已是他绘画之外目不暇接的事业:于是又有侧目与非难。从异议的一面看,说重了,便是少见多怪;从美国一面看,则事属当然。美国文艺家做生意、出秀场、当明星、变角色,实在司空见惯,安迪·沃霍尔功名既就,出入衣香鬓影,偕从三教九流,一生至死,便是“公开展示的存在”。于是从逸飞那一面看,他倒是挑衅而放胆,索性把自己交给公众与时代。1990年代什么时代?全中国传奇性大幅度转型、现代化是也。他当初慨然出国,敢想敢干,后来是相机归来,愈加敢想敢干。多少人有其心而无其力,有其念而无其胆。此所以逸飞式的人物不嫌其多,惟嫌其少,不然上海滩文艺时事岂不更精彩?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逸飞不是读书人,而是行动家。

    陈逸飞的离开,不只是陈丹青失去了一位知交,而是整个上海失去了他,整个中国艺术失去了他,国际艺术失去了他。

    从《黄河颂》、《红旗颂》的革命主题,到《大提琴手》、《浔阳遗韵》的异样姿媚,陈逸飞坦然呈示了自己的情怀,而我们的国家与时代,以“文革”而改革,为他铺垫了双重背景,双重机遇:三十多年来,逸飞时时代表着中国式的“先进文化”,与时俱进,与时俱荣。他可能阶段性冒犯了半生不熟的时代,他也难免得罪到昔日圈内的友朋与合作者,而急于事功做大事,顾不得那许多——以我对逸飞的了解,他已是太过忙碌太周全,当闻知噩耗,我们谁都会承认,他仍在旧梦中,不甘断念于做个艺术家,其代价,竟是自己的隐病与瘁亡。

    1983年我与逸飞纽约生芥蒂,此后不往来,今已过去22年了。近年人堆里照面三四次,初略尴尬,旋即握手,沪语笑谈如往昔:他有点发胖了,西装笔挺,相貌堂堂。我俩眼睛对看着,有话不好说,心里起伤感,我想起小时候——他是老朋友,他是我老师。

    逸飞“文革”间旧寓,门牌13号。我说你不怕么?他笑道:我生日就是13号。他的长子今已过而立之年,我见他时,孩子不过三五岁,童车里坐着不肯听话吃晚饭,逸飞吓他,说我是警察,于是孩子满嘴含饭捏我手背吻一吻,算是来告饶:这西来的动作想必是父母教给他,其时正当“文革”,上海人仍在自然而然学西洋……逸飞的幼子今也五岁了,我不曾见过,来日他长大成人,我跟他讲讲他父亲怎样一个人。

    今日上海滩的话题,此后缺了一大块,国中的媒体,也再请不出另一位陈逸飞。逸飞走掉,到此刻不满两昼夜。以上这番话,永不得机缘当面禀告他,我也不晓得去哪里祭悼。现在南方周末约稿急,未及细忖,草成此文,逸飞灵前,算是三鞠躬。

    年龄上,陈逸飞与陈丹青只有7岁之差,严格地说是同代人;文化上,陈逸飞与陈丹青都具有上海文化背景;血缘上,陈逸飞与陈丹青都有浙江血缘;视野上,陈逸飞与陈丹青都有旅居美国多年的经历;专业上,陈逸飞与陈丹青都是以油画为基本专业而向外延伸的。在中国美术界,人们把美术家分为四类:“一为在美术学院任职画家,如杨飞云、王沂东、贾涤非、刘刚、顾黎明等;二为自由职业画家如丁方、魏野、马保中、马冬卉等;三为旅居海外的艺术家如陈逸飞、陈丹青、孟禄丁、凌建等;四为老艺术家如吴冠中、胡一川、苏天赐、周碧初、闻立鹏等。(曹小鸥《油画:呼唤艺术市场——“中国油画双年展”的启示》,《光明日报》1993年8月3日)这一分,又把陈逸飞和陈丹青划到了一个类型里。

    陈逸飞逝世后,陈丹青在上海东方电视台“可凡倾听”节目演播室接受访谈时说:

    如果没有陈逸飞,就不会有今天的陈丹青。

    他带走了我整个青少年时代和对艺术的这一段记忆,那种亦师亦友的特别关系,是不可替代的。

    还要提及的是,陈逸飞和陈丹青在青少年时期都曾经受到过晚年定居上海的颜文梁先生的影响,都曾经向大师吸收过艺术营养,颜文梁是他们共同的老师。颜文梁先生过世以后,陈逸飞写了《一位老人、学者和前辈》的怀念文章,陈丹青写了《颜文梁》的怀念文章,表达了同样深情的追思。现在,陈丹青要来怀念只大自己7岁的亦师亦友的陈逸飞,心情格外沉重。

    2005年5月22日,陈丹青接受凤凰卫视主持许戈辉采访时说,他在乡下插队的时候,自学绘画,最羡慕的是像陈逸飞那样的专业画家,而他在学习绘画过程中遇到了一些好老师,其中就有陈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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