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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镕基答记者问

接受美国《华尔街日报》发行人康比德夫妇采访*


   (1999年4月2日)

  朱镕基:刚才,广播电台已经宣布,我将从4月6日开始访问美国。我一直想在访问美国以前能够通过媒体向美国人民致以问候;同时,希望创造一个良好的气氛,使我这次访问达到促进中美两国友好合作关系发展的目的。我之所以选择《华尔街日报》,不仅是因为你们是一家大报纸、大媒体,而且因为贺女士[1]在1993年采访过我,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们提出了一些问题,我的秘书班子起草了回答你们这些问题的答案,我看了一下,这都是“标准答案”,恐怕对你们没有多少新闻价值,所以我也不把这个答案交给你们了。我认为还是由你们直接向我提出问题,我即席回答,可能更能够符合你们的要求。在你们提出问题以前,我想先讲一下我最近一个时期关于访问美国的一些思考。我想,这对于你们也许还是有一点新闻价值的。

我在今年3月15日九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已经讲过,预计我这次访问美国,将会遇到很多困难。我可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甚至有些人对我还怀有敌意,但是,我仍然愿意去访问。我想,我可以向美国人民解释一些问题,说明一些真相,来促进相互的了解。我当时是满怀信心的。然而,随后形势发展得很快,出现了许多没有预料到的事件,情况变得复杂起来。首先,发生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在科索沃采取军事行动的问题。对此,我们的江泽民主席已经多次发表了声明,明确地表明了我们的立场。但是我国人民情绪激昂,他们纷纷打电话或者写信给我,反对我访问美国。其次,美国决定在日内瓦人权会议上提出谴责中国的人权状况的提案,这件事情在中国也引起了极大的愤慨。再次,关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谈判,原来进行得比较顺利,可是最近一个阶段,我们估计是由于来自国会的压力,美国政府在这次谈判中的态度改变了。

  实际上,美国政府方面自己心里应该明白,中国在加入WTO问题上已经作出了大的让步,这在3年或者5年以前,是他们难以想象的。这些让步如果使中美达成了这个协议,是有利于中美贸易合作关系发展的,是有利于缩小中美贸易逆差的,也是有利于美国的。目前,根据我与美国企业家的接触,我充分地了解,如果这个协议公布的话,一定会得到美国企业界的欢迎和支持。但是,就是由于来自一些国会议员的反对,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谈判对手没有在这方面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在前天上午,我会见了来自美国国会的两个代表团,包括参议员和众议员,一共有20位。一个代表团是由罗斯先生率领的,另一个是由托马斯先生率领的。我跟他们进行了一个上午的谈话。我首先告诉他们,你们不要有一个错误的概念,以为中国非要加入WTO不行。我们当然希望参加WTO,为此我们已经谈判了13年,但是,并不是离开了WTO中国就不能活下去了。那13年的历史证明,我们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越来越好。其次,我告诉他们,我比你们更加专业,我更了解中美WTO谈判的全过程。对这13年过程的细节我都清楚,我比你们更知道中国做了多么大的让步。我认为这个协议公布以后,一定会得到你们的企业界的支持。但是,你们现在指责克林顿政府,指责巴尔舍夫斯基,指责他们拿原则来做交易。我说这是不公平的,实际上,巴尔舍夫斯基在整个谈判当中表现得非常强硬。我奉送她一句话:得寸进尺。我说,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强硬的谈判代表。我还说到这个协议公布的时候,恐怕美国人再不会指责美国政府拿原则做交易了,而我很担心中国人民会指责我拿原则做交易。

  康比德:你讲话的语气使我们认为中美谈判好像已经达成了协议,是这样吗?

  朱镕基:我认为我们距达成协议已经只有一点点距离了,但就是这一点点距离,由于美国方面的贸易代表受到各方面的压力,她不敢走过这一点点距离。

  康比德:你刚才也说了,中国已经作出了最大的让步。是不是说,到此为止画一条线,中国不会再作出更多的让步了,是不是?

  朱镕基:差不多。你们要问我为什么中国要作这么大的让步呢?我说你们不要搞错了,你们不要误会了。中国绝不是要乞求加入WTO,不参加WTO中国不是活得很好吗?我们之所以作出这么大的让步,就是为了顾全中美两国友好合作关系的大局,根据江泽民主席和克林顿总统所确定的目标,致力于建立一种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我们希望这种好的势头能够发展下去,而不是像现在存在着倒退的危险。因此,我对这些议员先生们说,你们反对中美之间达成协议,这是不符合美国利益的。中国并不是非要达成这个协议不行,也并不是非要在我访问美国之前达成这个协议不行。我们主要是为了中美两国友好关系这个大原则。我们不达成?议,我们不加入WTO,仍然可以和世界各个国家发展双边的关系。刚才康比德先生也问我,是不是我们不能再做让步了?不是。确切地说,不是我们不能再做让步,而是现在美国方面要求我们再做的让步是没有道理的。比方说在开放电信产业方面,这在中国过去是根本不对外开放的,现在我们已经承诺,可以开放我们的电信产业。在最近的几年,可以允许外资参股合资的比例达到25%到30%,过了过渡期以后,允许外国投资的比例还可以放宽。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就是中国必须控股,可美国方面一定要求它能够控股。那我就说,你们美国的很多产业也不允许我们控股,比方说你们的民航允许外国投资的比例只有25%。目前所有的国家和地区,包括韩国、中国台湾地区,都有对外国投资比例的限制,并不只是中国才有啊!其他在银行、保险领域,我们的开放度都超过了原来美国所要求的条件。在证券方面,我们吸取了东南亚国家金融危机的教训,在这个问题上是不能够过快地开放的。对中国的这个立场,美国也是很清楚的。我们仍然可以开放B股,但是A股我们是不能够开放的。如果美国一定要求开放A股,那中国是做不到的。并且我们看到,如果按照这个做法搞下去的话,我们将步东南亚国家金融危机的后尘。

  康比德:你讲的这个开放A股和B股指的是什么意思?

  朱镕基:这是一个专业问题,现在我没有时间来解释。总之,我觉得现在把一个经济问题——WTO谈判是一个经济问题,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政治问题,那这个问题就非常的复杂化了。前天,我会见美国的国会代表团。其中有一位议员很直截了当地跟我讲,WTO的谈判就应该和人权问题、核不扩散问题等等联系起来。我当时就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如果我们把任何中美之间的经济问题都跟人权、核不扩散问题联系起来,如果把任何经济问题都跟这些政治问题联系在一起的话,那中美两国就没办法发展友好合作关系了。农业方面的谈判,关于TCK小麦问题、柑橘问题、肉类检疫问题,中国都做了充分的让步。美国方面认为,在这方面中美完全可以达成协议。那我就建议是不是可以把农业方面的协议公布于众,取得大家的拥护,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好地来谈其他问题。当然,我也讲了,这个协议的公布并不是说整个WTO一揽子协议达成了,它要等到一揽子协议达成以后才能够生效。但是现在公布有助于改善这个气氛,同时促进其他协议的达成。可是美国方面就是不同意,说“It’s impossible(这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到美国去还能够做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中方反复地考虑,还是为了中美两国关系的大局。美国是个超级大国,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我们两个国家友好合作关系的发展,是会影响到世界和平和国际合作的格局的。因此,江泽民主席和中国的领导层还是决定让我到美国去。这次我应克林顿总统的邀请访美,是希望做一次努力,来沟通两国和两国人民的意见,并对某些问题进行探讨,看一看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把中美友好合作关系的大局继续推向前进。

  康比德:是不是说,在你访问美国期间是不可能就WTO问题达成一致的?你刚才说不可能,是不是指不可能达成协议的意思?

  朱镕基:我刚才讲“It’s impossible”,是指我提议先行公布一部分已经达成一致的协议,但是美国方面说“It’s impossible”,不是我们讲“It’s impossible”。

  康比德:希望你再给我们详细讲解一下已经达成协议的内容,我们愿意把你的话告知美国的企业界,让他们了解美中在哪些方面达成了一致。

  朱镕基:那巴尔舍夫斯基就会变得更加强硬了。我想,我这次访问不会很轻松。中国有句话叫做“两面不讨好”。一方面是一些美国人不欢迎我,另一方面是一些中国人不要我去,所以我想,我的任务是very difficult job(困难重重的工作)。

  康比德:还有10个到20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朱镕基:我下面还要接受一个采访,加拿大《环球邮报》的。

  康比德:你认为美国的商业界、企业界是支持改善美中关系的,但事实上,对华的外来投资在减少,这是不是实情?如果是的话,原因是什么?可以采取哪些措施来改变这种情况?

  朱镕基:实际上,外国当然包括美国对中国的投资,每年都在增加,去年就比前年有所增加。你刚才说,外国在中国的投资在减少,完全不是这样。去年,外国在中国的直接投资是459亿美元,超过了前年450亿美元的水平。今年1到2月份比去年同期略有减少,但仅仅一两个月的时间是看不出问题的。我们预计,今年进入中国的投资会有更多的增加,因为现在很明显,中国的投资环境比东南亚的某些国家要强得多,特别是在我们实行了刚才我讲的诸多领域的开放,尤其是电信产业方面的开放以后,外国的投资更会大量地进入。

  康比德:想问你一个颇具哲学色彩的问题。中国目前不断加深的经济自由化,是否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政治上多元化的增强?或者说,政治多元化是推进经济自由化并使之取得成功的一个前提。你对这二者间的关系怎么看?

  朱镕基:政治和经济是互相作用的,当然,经济决定政治的走向,政治对经济也有它的反作用。问题在于我们两个人对于所谓“经济自由化”和“政治多元化”的含义怎么理解,那是另一回事。

  康比德:你刚才也提到,克林顿总统和江泽民主席曾经共同确立了一个目标,就是美中之间要朝着一种建设性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前进。但是有人认为,目前两国距离这种关系实际上还很远。那么,除了世贸组织的问题,你是不是认为还有其他的一些更为具体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美国会采取某种做法,使我们这种所谓的建设性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得以实现。

  朱镕基:从中国方面来讲,我们仍然而且始终恪守江泽民主席和克林顿总统所要致力于建立的这种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我们始终认为,中国不是美国的潜在对手,更不是美国的敌人,而是美国可靠的朋友。我们致力于建立这样一种建设性战略伙伴关系,并不等于我们会赞成美国的每一项对外政策或者对内政策,反之亦然。我想即使是美国最亲密的盟友,也不见得都同意美国的每一项政策和每一个行动。

  康比德:鉴于美国现在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如果请你评判美国在发挥其独特作用方面到底做得怎么样,你给美国打几分?

  朱镕基:美国确确实实可以说是当今世界上的一个超级大国。但是,纵观整个人类的历史,当一个超级大国不是很容易,也不是没有危险的;并且,没有一个超级大国能永远成为超级大国。因此我觉得,作为一个超级大国,美国应该好自为之。它对待别人的态度,应该像它所宣传的那样,要讲民主,要讲自由,要讲平等。

  康比德:你是不是说,美国做得还不够,还有待于提高?

  朱镕基:没有一个人能说自己做得都很够,做得都很好。

  康比德:在涉及一个我们两国政府之间好像是有争议的关于亚洲战区导弹防御系统的问题上,为什么中国认为这个防御性的导弹系统会对中国产生威胁?

  朱镕基:我们认为,建立TMD(战区导弹防御系统)与现行的国际《反弹道导弹条约》是相抵触的,发展这种系统不会有利于世界和平,这是我们的看法。我们反对的是把中国台湾地区纳入这种TMD,这是对中国的主权和内政的干涉,也违反了中美三个联合公报和两国元首的联合声明。

  康比德:那么,你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纯粹是由台湾问题引发的吗?

  朱镕基:我刚才讲的话不知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是分两部分讲的。一部分是我对TMD的评论,它是不符合关于导弹的国际协定的,不利于世界和平。这是我的评论。第二部分是,我们中国反对把台湾地区纳入TMD。

  康比德:我还想问几个问题。问了这几个问题呢,我想等你到了美国的时候,美国人民可能会对你有更多的了解。现在人们经常把你叫做一个现实主义者,叫做一个改革家,或者说你是一个温和派,也许这些称谓过于简单了,那么你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说法?

  朱镕基:我只能说我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同时又是中国总理。

康比德:好像你有段时间是被划为了“右派”,而且很显然,因此你大概是受了将近20年苦。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或者是通过我们告诉一下美国的人民,这段时间里你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而且,非常重要的是,你认为这一段经历对当今的中国政府将会发挥什么样的影响?

  朱镕基:我现在不想、不愿意,也没有必要再讲我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康比德:我已经看到了相关报道。我们只是想再试一次,希望能得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

  朱镕基:我可以再补充一句:那段时间对于我虽然是一个痛苦的经历,但是对我也是有益的经历,使我学到了更多的东西,接触了更广阔的层面,社会的层面。至于今天说起来,我们党和政府已经充分地吸取了那个教训。

  康比德: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那段经历使你变得更能容忍不同的观点,而且使你的观点也变得多样化了?

  朱镕基:也许是这样的。

  康比德:美国人一想到中国,一个主要的印象,或者说,人们对于中国最近半个世纪的持久印象,反映在一张照片上,就是一个年轻人在1989年那场事件中站在坦克前的那张照片。回想起来,你对于这个人有什么看法呢?你认为他是勇敢,还是愚蠢,还是被误导了?

  朱镕基:这张照片当初经常在美国及其他国家的电影和电视上出现,最近好像不大看见了。但是还有另外一张照片,给我的印象也是非常深的,就是越南的一个小女孩,光着身子,在受到美国飞机轰炸的路上跑。那个女孩现在还在美国。这些事情,我们都不希望它们再发生。但是,有一件事情是根本不同的,大家也得想一想。对那个面对着坦克的人,坦克并没有轧过去,而是在避开他。大家有没有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康比德:好像你在过去曾经几次谈到,现在对于中国的情况你得不到非常准确的统计数字,你表示出了某种程度上的苦恼。中国经济没有明确的统计数字,对政府制定政策有什么影响?

  朱镕基:问题起源于中国去年经济增长速度达到了7.8%,在东南亚许多国家经济负增长的情况下,许多人怀疑这个数字的准确性。我对这个数字的看法,我已经都说过了。老实说,这里面肯定有水分,但这种水分并不是去年才有的,而且去年的水分也并不是更多。因为我们更加注意核实这个数字的准确性,而且三令五申,不许弄虚作假。这样的水分不但没有以前多,而且比以前更少了,因为我们一再地强调。我们这套统计制度最初是在50年代初期从苏联学来的,在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又按照美国和国际统计的惯例做了修改。现在我们有差不多半个世纪的统计工作经验了。我认为,不能说这些数字都不准确,或者都是水分,那也不公平。现在恐怕有几百万人在从事统计工作,不过,我也不能够说它们很准确。公平地讲,我们对工业企业的统计还是比较准确的,而对于农村的一些统计,实在是太宽泛了,不可能统计得那么准确,但是每年的统计数字是具有可比性的。

  康比德:我记得在1993年同你见面的时候,当时中国的通货膨胀率是25%,而且经济增长好像十二三年连续地超过了10%。当时你的艰巨任务就是要实现中国经济的“软着陆”,很多人都怀疑你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后来,非常明显,你取得了成功。那么,你现在面临的挑战却是如何使中国的经济保持一个令人满意的增长速度,比如说是以7%或者8%这种使人满意的速度来增长。你认为这两种挑战,到底哪一个更加巨大?

  朱镕基:我想,1993年我面临的困难是通货膨胀,而我现在面临的困难是通货紧缩,是物价不断地下跌。从中国人几个世纪的经验来看,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通货膨胀。中国还没有经历过通货紧缩。现在,绝大部分中国人并没有意识到通货紧缩对他们有什么危险,我们少数人看到了这种危险。因此,我的任务要比治理通货膨胀轻松得多,因为老百姓现在不需要担心通货膨胀,他们很安心。

  康比德:通货紧缩可能带来的危险到底有多大呢?

  朱镕基:现在老百姓都把他们的钱存在银行里。现在的储蓄率不知是40%还是50%,我也搞不清楚,但是银行这个钱贷不出去,因为没有更好的项目来贷款。因此,发展速度就有下降的危险。而且,产品的供过于求、物价的下降使得企业的经营变得很困难。所以,我们现在开始实行积极的财政政策,从基础设施建设和刺激消费需求方面来提高人民的购买力,拉动生产的发展。

  我还要讲一句,很多外国人,包括美国人,都认为去年由于遭受亚洲金融危机和水灾的影响,中国的各项改革没有按照预定的目标进行,步伐已经大大地放慢了,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本届政府所计划的一切改革,在去年都取得了很大的进展,都在按计划进行,而且超过了预期目标。我没有时间再详细地介绍这个问题了,也许我们能在美国再见吧。

  康比德:我们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是否能够考虑让我们在中国也发行《亚洲华尔街日报》?因为目前在亚洲的其他很多地方,大概有10个国家出版我们的报纸。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向企业界人士报道有关经济、商业和金融方面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所以,希望《亚洲华尔街日报》能够在中国发行,而且希望有一天能够出版我们的中文版。

  朱镕基:我会跟主管这方面的负责人商量的。至少,我是《亚洲华尔街日报》的忠实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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