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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作者: 郑德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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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热血迎春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一大早,张彩凤就来到祠堂,今天,她将带知青们到青石坑赶集,同时也把菜
苗买回来。
    她是生产队长张瑞祥的独生女儿,今年才十六岁,可却让人感到已经成熟了——
两条粗黑的长辫子,微黑透红的椭圆脸,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与同龄的姑娘
相比,她的身材显得有些粗壮;已经发育饱满的乳房,似乎难于忍受那过于窄小的
衣服的束裹,高高地鼓了起来,充满着一股山村妹子的野性。尽管她的容貌谈不美
丽,但在这僻静的山村,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尤物,不时引起人们的注视。
   本来她应该有个弟弟,甚至不止一个。但一次不幸的事故,使她母亲受了重伤,
腹中临产的胎儿也夭折了,虽经抢救,她母亲的命总算保住了,却落下了不育之症。
后来,她父母虽然抱养了一个男孩,然而她毕竟是亲生骨肉,对她仍然宠爱有加,
事事由着她,也造就了她泼泼辣辣的性格,说起话来大大咧咧,成了一朵令人垂涎
却无从下手的野玫瑰。
    因为大家昨天已在她家吃了一天的饭,已经都熟悉了,所以,当白晓梅她们到
江边洗脸,她也跟了过去。她见王莉莉一下就把牙膏挤出一长条,把牙刷的毛涂得
满满的,不由大为惊叹——照这样用,一支牙膏能用几天?她不禁对王莉莉说:
“哇,你一次就用这么多牙膏!”
      王莉莉不以为然,刷牙当然用牙膏,多一点才刷得干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怎么,你刷牙不用牙膏?”
      “当然有,可没用你那么多。你那些,我五天都用不完。我每次只用这么多。”
张彩凤又看了看牙刷上的牙膏,伸出手,用拇指的指甲压在小指的尖尖上,朝王莉
莉比划着,好像上面真的沾上了牙膏。
    洗完脸,大家仍站在岸边,观看着四周的景色。吴莲英看着那平静而宽阔的水
面,不无惋惜地说:“可惜现在是冬天,要是夏天就好了,可以游泳。哪个游泳池
也比不上这里。”
       “是呀,这里的水太清了,潜到水底,还可以看到鱼,简直像游龙宫一样。”
王莉莉双手一前一后地比划着,好像真的在水里游似的。
    “那你可得小心,别游得太远,别让鳖给咬了。这里的龟鳖蛇可多了,咬着了
可不是好玩的。”侯成宝似乎一本正经的,不紧不慢地说,说完却笑了起来,其它
人也跟着笑了。
    “你这猴精才要当心,哪天掉下了,可别让乌龟把你的猴毛拔光了。”王莉莉
马上反唇相讥,说得大家又是开心地笑了。
    张彩凤同大家笑过一阵后,却对白晓梅说:“你们要在这里游?那可不行。到
了夏天你们就不能到这里来。”
    白晓梅感到奇怪,这么大的一条江,怎么不能来?就问:“为什么不能来?”
    “可能是有水鬼吧,到了夏天就出来吃人。”马聪明把双手朝前一伸,瞪大眼
睛,吐出舌头,装出一副恐怖的样子。
    张彩凤见他们这样说,明显地就是不相信她的话,急忙分辩说:“我是说他们
可以来,你们不能来。”
      王莉莉可是越听越糊涂了,什么你们他们的?她一把拉住张彩凤:“你说什么
的?你们他们?你们是谁啊?”
     张彩凤把王莉莉的手一推:“你就是不能来。”朝李卫东一指,“他们可以来。”
又指着白晓梅与吴莲英,“你们都不能来,这里女的不能来。”
     张彩凤这么一说,可把大家给怔住了——这么大的江,这么多的水,难道也像
厕所那样分男女?一下子如同坠入云雾之中,分不清东西南北,谁也不知道那原因
是什么,说不出所以然。
    还是侯成宝脑子转得快,他眨了眨眼睛,说:“我明白了,这里是男澡堂,女
同胞谢绝参观。”又用一个指头朝天上一划,对白晓梅她们说,“所以呀,你们这
半边天,只好靠边了,这里没有你们的位置。”
      这么一点破,大家突然明白了,不由有点目瞪口呆。王莉莉更觉得有点不好意
思,她又拉住张彩凤的手问:“真是这样吗?”
      张彩凤这次没再把手推开,只是稍稍地点了点头:“真的,男人都在这里洗身
子。”
     “他们洗他们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王莉莉还是不太明白,便继续追问。
   “他们都没穿裤子,脱得光光的,所以女的一到下午就不敢到这里。”张彩凤
说这话时,脸上微微红了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吴莲英听了,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这么好的地方,却不能畅畅快快地游泳,
原因只是男人在这光天化日下裸露身子,这不是太野蛮了吗?这与原始人,与非洲
土著人有什么区别?难道社会的文明与进步在这里被阻隔?她可不信这份邪。她用
一种无畏的口气说:“怎么不能来?我偏偏要来。我就不信,他们敢不穿裤子走回
去?到时候我就是要来游泳,你们敢不敢?”
       “敢。”白晓梅也跃跃欲试。
    王莉莉见她俩态度如此坚决,况且,那水的诱惑是那样的迷人,便也鼓起了勇
气说:“只要你们敢来,我也敢。”
       “对,根本不用怕。要是真的那样,到时把他们的裤子都没收,看他们怎么回
家。”李卫东轻蔑地说。他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好像这里的一切根深蒂固的劣习,
只需要一梭子弹,就可以打得粉碎。
 
    青石坑是个很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确切地说,只能算半条街。一边以公社
革委会、派出所、供销社为中点,再分别开了些理发店、缝纫店、杂修店、饮食店,
最前边的也是全镇最高的建筑物是两层楼的公社卫生院。路的另一边是一所中学,
操场与路几乎连成一片,只不过隔了条小小的水沟;学校的旁边是一座全街最古老
的房子,小小的庙宇就是这里的汽车终点站;车站的旁边和后面,几棵大榕树的树
冠上遮天,下盖地,严严实实地连在一起。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却也什么都有,政治,经济,文化,生活服务,卫生
保健,应有尽有。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榕树下便形成了集市。每逢农历一、四、七,附近的山
民们就纷纷来到这里,带来了自己种养的蔬菜鸡鸭、山上采来的香菇木耳、水中捕
获的鱼鳖等,卖了出去,又买回所需的油盐布匹,农具,日用品等。一些平时难得
一见的亲戚朋友,也往往用此机会,约会相逢,互道生涯,或者到饮食店里,痛痛
快快地吃一盘炒面,喝一碗肉汤,高兴一回。而一些小商小贩,也趁此机会,带些
平常这里少有的发夹香粉、丝线绸带,以及一些小玩意,到这里来卖;夏天有时甚
至还可以买到难得一见的冰棒。因此,每逢集日,这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然而,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各种“旧思想,旧文化,旧
风俗,旧习惯”受到了彻底的扫荡。集市这种自发自愿,以自己劳动所得的少量物
品换取日常生活必需品的行为,被打上了剥削阶级投机取巧的黑印,成了滋生资本
主义的温床,理所当然的被取缔了。
    这样一来,原先的流通环节被打碎了。农民自己的一只鸡,一只鸭,甚至一个
鸡蛋,都必须交给供销社收购;所需的一切,除了供销社外,再也没处买。那些小
贩们更是不见踪影,没一个敢来。谁要是偷偷卖点什么,那“投机倒把”的大棒,
肯定打得他抬不起头来。
    幸好这种日子没多久。在“占领资本主义阵地,建立社会主义大集”的热潮中,
集市又恢复了。但为了阻塞这里买、那边卖的“投机倒把”漏洞,将原来按农历每
十天三次集日,各地集日时间交替,循环往复的排列方式,统一改为每逢阳历五、
十为集日。尽管这样更改有些不合理,但比起没有可是好多了。集市又很快热闹起
来。
    从青龙潭到青石坑并不远,大约只有四公里。走在赶集的路上,年轻的知青们
尽情地嬉闹着,顽耍着,那心情,如同是在紧张的学习期间一次舒心的远足。
    来到集上,知青们这走走,那看看,尽管他们来的主要目的是买菜苗,但这里
的一切,对刚从城里来的他们,都觉得挺新鲜,什么都想看个究竟。
    “你们看,好大的鳖呀!”马聪明惊讶地说,几步走到一个正坐在地上卖鳖的
人跟前,大家也跟了过去。
    地上的一个木桶里,一只鳖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爬出来,但它的后背边上被钻
了一个孔,扎着一条麻绳,使它根本无法逃逸,只能徒劳地用爪子在桶沿抓几下。
木桶的旁边,一只被绑住双脚的鹧鸪静静地躺着,时不时眨了一下无奈的眼睛。
    卖鳖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人,他见大家围过来,忙站起来:“要吗?要不要?
还是要鹧鸪?”他见大家只看鳖却不回答,不由有点失望,但仍喃喃地说:“这是
我早上刚抓的。你看,这鳖多大。”
     “这鳖有几斤?”马聪明摸了一下鳖甲,好奇地问。
    “两斤八两,我刚才称过的。”卖鳖人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一下抓起穿在鳖身
上的绳子,把鳖倒挂起来,“真的两斤八两,我刚才称过的。”
    “一斤多少钱?”王莉莉看着那手舞足蹈的大鳖,不由的问。
    “一元五角就好。”卖鳖人急忙说。
    “哪有那么贵!走吧。”张彩凤拉住王莉莉的手说。
    马聪明也站起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想买。虽然他口袋里的钱是足够买一只鳖的,
可那是要派其它用场的。况且,一只鳖要四元多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只是,好
奇心促使他又把手指向那只鹧鸪,问:“鹧鸪多少钱?”
       “两元,两元就好。”卖鳖人唯恐再失去机会,有点急切地说。
    “走吧,要吃鳖回去自己抓,鹧鸪山上也很多。”张彩凤拉拄王莉莉就要走,
“再说,鳖太大了人家都不要。走吧。”
      眼看围着的人要走,卖鳖人不由有点沮丧。他本想赶快把鳖卖了,好用卖鳖的
钱去买点其它东西,可张彩凤却把这里的人不喜欢大鳖的情况讲出来了。因为这里
习惯于吃一斤左右的鳖,认为太大了就是老,况且,按重量算钱,那可要多出许多
钱来,所以,他这大鳖少有人问津。
    “便宜一点给你们。”卖鳖人的脸上现出急切与无奈。
    “便宜多少?”李卫东站住脚。
    “一元三好了。”卖鳖人回答说。
    “连那只鹧鸪一起来要多少?”李卫东又问。
    “鹧鸪一元八就好,这鳖……”卖鳖人张着嘴好一会儿,却怎么也算不出个数
来,“多少钱你们算,我不会算。”
       “三元六角肆分。”马聪明随口说出数来,“加上鹧鸪是五元肆角肆分。”
       “收你五元肆角就行了。”卖鳖人眼巴巴地说。
    “买了。”李卫东犹豫了一下说。尽管他也没有多少钱,但那么便宜的美味,
以及大家看着想买却又有点无奈的眼神,促使他把钱掏出来。再说,那每月八元的
生活补贴过几天就要发了呢,先开个荤再说。
    提着鳖和鹧鸪,李卫东他们又买了些菜苗。马聪明更特意买了些鱼钩和鱼线,
准备回去大抓一番。然后,一行人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村里。
 
    张瑞祥吹过出工的哨子,便与张彩凤带着知青们来到自留地。他告诉大家,要
先把地整平,然后,拿起锄头示范起来。只见他用锄头背把翻起的土块轻轻一敲,
把高的地方锄一下,将土带到低的地方,左右一拨拉,一小片土地立即平平整整地
呈现在眼前。大家把鞋脱了,也学着他的样,拿起锄头就跟着干起来。
    白晓梅握紧锄头,一下一下地锄着。以前在学校开展学农时,她也拿过锄头,
可那时与现在,似乎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只觉得好玩,锄好锄坏根本不在乎,可现
在却是在分给自己的自留地上种将来要吃的菜,弄得不好将来可没菜吃,所以,那
股认真劲根本不必说。
    可也怪,越想认真越是干不好。那翻起的土块被太阳晒了大半天,已经快干了,
轻轻一碰就粉碎,不用费什么劲,也显得很容易。可要把那较高的土填到较低的坑,
却是那么难,一锄头下去,使重了,高的是去掉了,可下面却被挖了个坑;使轻了,
只削去一层土,高的还是那么高,低的还是那么低。而且,手中的锄头,开始时并
不觉得重,可没锄多久,却变得越来越沉,难于使唤。白晓梅锄了一会儿,就感到
手有点酸,腰也有点僵,汗珠也从额前沁了出来。
    白晓梅擦了一下汗。她看张瑞祥和张彩凤两人都已经平整了一大片地,而自已
似乎还老在一个地方打转,并且,整出来的地高低不平,根本没个样。再看游清池,
不知是他个子太高了还是锄头太短了,竟弓着背,弯着腰,一下一下地锄着,并不
时用手背擦着前额,显然他也不轻松。王莉莉显得更狼狈,也许她较胖,更容易出
汗,那甩松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竟拄着锄头站在那里直喘气。倒是李卫东脚下
的那片土地,同他们相比,平整多了,也大片的多,而且,他把外衣和绒内衣都脱
了,只穿件棉毛衫,仍在不停地锄着。
    看大家都有点累了,张瑞祥便招呼大家先歇歇。大家把锄头放下,来到田角边,
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哎,我这把锄头太重了,没锄几下汗都流出来。”王莉莉一边擦着汗,一边
抱怨似地说。
    “那是你不会使。俗话说,不会撑船嫌溪窄。这才真叫作,锄禾日当午,汗滴
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游清池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字正腔圆地念起
古诗来。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拿锄头的姿式根本不对。”王莉莉笑着说,“弯弯的
像龙虾,又好像是在挖金子。”
       “我是在挖金子呀,这里遍地都是金子!”游清池故作认真地说,“这里很多
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金子。”
       “怪不得你刚才弯得那么低,原来是眼镜模糊看不清。等会把眼镜擦亮仔细找,
找到了明天再买几只鳖庆祝庆祝。”吴莲英的几句俏皮话,说得大家开心地笑起来。
    大家嬉闹一阵后,又重新拿起锄头。张瑞祥又告诉了拿锄头的正确姿式,并又
示范了一遍。大家经他这一指点,果然,锄头好像轻多了,整出来的地也较平整了。
    地整平了,又挖了几条畦沟。尽管知青们挖出来的沟歪歪斜斜,但经张瑞祥与
张彩凤一阵修修整整,又变得如同划线似的笔直。然后,用手在畦上挖了一个个小
坑,种上菜苗,浇上水,到此,下乡插队后的第一次劳动体验,终于大功告成。
    望着这一行行用汗水种下的菜苗,知青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同时,他们心
里也升起了一股朦朦胧胧的希望,好像那绿色的菜苗,将来长成的不仅仅是盘中的
菜,而是一种美好的未来。
 
爸爸:
    您好!
    离开家已经五天了,不知家中怎么样,很是想念。
    我与卫东及其它同学分在青龙潭大队第六生产队。这里的农民对我们很热情,
我们的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对我们很好。住的地方虽然不算好,但还可以。目前我
们还不用自己煮饭,队里安排我们在各家各户轮流吃,伙食还可以,特别是米挺白,
也很好吃。饭也比以前吃得多。队里还分给我们自留地,前天我们已经种上了菜苗,
今后就能吃到自己种的菜了。
    昨天我们开始出工,砍甘蔗。这里的甘蔗很多,也很甜。今天也是砍甘蔗,以
后的几天可能都一样。
    我们几个同学相处得很好,请放心。虽然现在还不大习惯,但慢慢就会适应的。
这里的一切你都不用担心,我会自己照料的……
    白晓梅写到这里,把笔停了下来。还写什么呢?她很想把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
都写下来,把自己的感受也写下来。她多么希望这时能在亲人面前,把所有的一切
都倾泄出来。
    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她只能通过笔尖,把大致的情况写一写,而不能把所
有的事情都告诉父亲。
    这里的农民生活是那么贫困,他们一年辛辛苦苦干到头,所得的报酬仅够吃饭,
而所有的零用钱都得靠几只鸡鸭屁股所生的蛋,一分一分地攒,花几角钱都得考虑
再三。他们烧的菜都舍不得多放点油,只在烧熟了后才浇上那么一点点。他们的穿
着是那么的破破烂烂,这里的孩子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这里的农民思想又是那么近乎愚昧,他们几乎没有自己的意志,只听从上面的
指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像从不考虑自己应该干什么。大部分的人对山外的情
况几乎一无所知,而最让他们津津乐道、谈得最多的竟是那些极其错综复杂的男男
女女关系。在他们眼里,好像除了干活以外,只有吃饭、睡觉、生孩子。尽管白晓
梅刚刚来到这里,但在劳动歇息的间隙,那些农民们竟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大
谈特谈某男与某女的关系,某人的成绩如何,甚至砍下一截甘蔗头,绘声绘色地比
喻起已下台的原大队党支部书记,说他那甘蔗头足足插了一亩地。听得她满脸腓红,
然而他们却无所顾忌。
    这里的女人也实在可怜,她们在生儿育女的同时,也默默地承受着其它男人的
玩弄,既无力反抗也不以为耻。她们也太可悲了,无休止的劳累仅仅换来贫困与屈
辱,甚至于夏天连到江边望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因为那里是男人们的天地……
    白晓梅的笔还停在那里,她无法再写下去了,这一切现在怎么能告诉父亲呢?
他本来就对她担着一份心,而这些让他知道了,岂不是又平添他的一份忧虑了吗?
她决定不多写了,就此为止,便提笔在信纸下面添上了——
    请代向李伯伯、伯母全家问好!
        祝您
安好!
                                                      女儿:晓梅
                                                  1969年1月22日晚
    白晓梅把信重新看了一遍,放在一边,又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小松弟弟:
    你好!
    姐姐离开你已五天了,不知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姐姐很想你,你也很想姐姐
吗?
    你已经长大了,姐姐不在家,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做,也要帮爸爸做点事,如洗
菜,洗地板,洗衣服等,不要只顾玩。
    姐姐现在不能跟你在一起,等春节回来,看看你究竟学会了什么,好吗?
        祝你
快乐!
                                                      姐:晓梅
                                                  1969年1月22日
    白晓梅写完信,把两张信纸小心地折好,装进已经写好地址的信封里。她见坐
在对面的吴莲英还在写,就把煤油灯的捻子转了转,又用一根小竹片把灯芯拨了一
下,屋里顿时亮了许多。她见王莉莉还伏在竹床前写,就站起来:“莉莉,我写好
了。这里换你写。”
      王莉莉却连动也没动,仍然低着头,说:“不用了,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吴莲英也回过头,对王莉莉说:“在这桌上也比你那里好写。赶快写好早点睡
觉,明天还要出工呢。”
      其实,所谓的桌子,只不过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只有面上刨光一下,其余的
地方都很粗糙,也很简单,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架子罢了。然而这毕竟能当桌子用,
总比没有的好。
    王莉莉还是没有动。吴莲英起身走过去,把王莉莉前面的煤油灯拿到桌子上面:
“你又不是写情书,还怕人家看?”
       “我才不怕人家看,我是写给家里的。”尽管这样说,王莉莉还是把纸和笔拿
到桌上,坐了下来,“我的字写得不好,难看死了。”
       “又不叫你去卖字,写出来别人能看懂就行了。”吴莲英也坐了下来,她看着
王莉莉写的字,“写得还可以嘛!看,我也差不多。”
      白晓梅也过来看了看:“是不错嘛,让你写对联肯定有人买。”
       “丑死了。谁愿买?”王莉莉有点羞涩地说。
    “怎么没人买?你比外面那些对联好多了。”白晓梅有点赞赏地说。
    不过,话虽这么说,白晓梅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也许这里的对联根本就没人
买。从那些残留在门上、窗上或猪圈上的已经破碎发白的各种各样的对联上的字迹——
那些字显得幼稚而单薄,歪歪斜斜,有的甚至是错别字——就可以看出来,这些对
联只能出自当地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之手,说不定还是正在读书的孩子写的呢。看来,
山里的农民对写什么字根本不在乎,只要买张红纸,随便写上几个字,春节时贴上
就行了。
    “你说对联,我看到一副对联,那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你们猜写什么?”吴
莲英的信也写好了,一边折,一边说。
    “写什么?”王莉莉瞪着眼睛问。
    “猜不出吧?肯定想不出。”吴莲英故弄玄虚地说,“我告诉你们,那上联是
‘斗私批修向前进’,下联是‘猪多肥多粮食多’。你们再猜猜,贴在什么地方?”
她又故意卖了个关子,可没待她们回答就把答案讲了出来,“贴在大门上。更绝的
是那横批‘六畜兴旺’,真不知道里面是住人呢还是关猪。”说完,已忍俊不禁,
“咯咯”地笑了起来。白晓梅与王莉莉听了,也忍不住笑了。
    笑过一阵,白晓梅才说:“其实,有些对联都是乱贴,他们根本不懂上面写什
么。那边窗户上有一处贴‘五谷丰登’,‘五谷’是贴对了,‘丰登’却贴倒了。
我想了想也是,‘五谷’容易认,‘丰登’就较难了。你想,这两个字倒过来倒过
去的都差不多,难怪贴反了。”说得大家又笑起来。
 
    冬天里的雨水本来是较少的,可这场雨下起来竟淅淅沥沥的没个停,把地里的
泥土都浸软了。到处都是一滩滩的积水,脚踏上去,溜溜的滑,冰冰的冷。雨水落
在身上,被风一吹,嗦嗦的凉。
    尽管身上披着蓑衣,然而雨水还是顺着往下淌,把袖口与裤管都濡湿了,王莉
莉看着前面那一长行已经砍倒了的甘蔗,甩了甩手,似乎想把那箍在手臂上的寒冷
甩掉。她拿起一根甘蔗,用刀砍去蔗梢,再把根削掉,扔在一边。然后,又拿起一
根甘蔗,又是削削砍砍,又是扔在一边。她看了看身后,已经削好了的甘蔗零乱地
搁了一地,与她隔着一条垅的吴莲英,也已经削了好长的一片。
    泥土粘在手上,与雨水混搅成糊状,王莉莉搓了搓手,把泥搓掉,而手背上被
甘蔗叶划开的一道道口子,也显露出来,微微的生痛。
    “这种鬼天气,下了这么久还不停。”王莉莉看着吴莲英,又甩了甩手。
    吴莲英的手和脚也粘满了泥,她也搓了一下手:“也许还要下好几天呢。”
       “干脆狠狠地下一阵,做起事来也方便。”王莉莉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里,
“还有这么多的甘蔗,起码再砍五天才砍得完。”     
      “你没听队长讲,我们这些甘蔗十天内都要砍完,这是糖厂安排的计划,早也
不行,晚也不行。队里还等着卖甘蔗的钱年终分红呢。说回来,下雨也有好处,甘
蔗吸了水,份量就更重了。”吴莲英看着满地的甘蔗说。
    “这么说,这雨还真值钱了。”王莉莉有点感慨地说。
    李卫东走了过来。他戴着斗笠,却没穿蓑衣,只在肩上搭了一块麻袋片,背后
的衣服已被雨水打湿了。他把地上已经削好的甘蔗一根根拢起来,摆放整齐,又捡
起几片甘蔗叶当绳子,把甘蔗扎成捆,然后把整捆甘蔗竖起来,弯下腰顶住,扛到
肩上,向停在路上的牛车走去。
    李卫东把甘蔗装上车,看看车上装的已经差不多了,又到车前用双手提起车把
手试了试,觉得前后的重量平衡了,便和叶瑞发用绳子把整车甘蔗绑紧。
    叶瑞发把牛牵来,让它站好,然后走到车前,扶住车把手。李卫东把木肩担给
牛套上,拉过牛肚子下的绳子扎好,然后自己披上蓑衣。叶瑞发一声吆喝,牛低下
头,脚向后一蹬,拉起车慢慢地走了。
    李卫东跟在牛旁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拿着根小竹子,时不时一声吆喝,并
用竹子轻轻地敲打着牛屁股。那牛似乎觉得痒,每敲一次,就用尾巴扫一下,似乎
想把屁股上的东西赶跑。叶瑞发眼睛注视着路面,双手紧握车把手,时不时将车把
手移来移去,让牛车躲过路上的小水坑。
    满车甘蔗晃晃悠悠,慢慢来到渡口,牛车停了下来。李卫东把牛解开,把缰绳
绑在路边的竹子上。
    渡口旁边有一条长长的坡路,一直通到下游江面最宽的地方。叶瑞发拉起车把
手,李卫东也紧紧地拉住车子后面一根竖着的栏木,让牛车缓缓地滑行到坡底,来
到水边,停了下来。
    这里的水最浅,不到膝盖深,水流也很平缓,水底下都是些拳头大小或更小的
鹅卵石,稍大点的都已被捡起,扔到下游去了,这样,牛车经过就不会碰碰磕磕。
由于没有桥,人们就选中了这地方,成为连结两岸的水中道路。除了下大雨,水位
上升了车才过不去。但这里的水来得快,去得也快,雨一停,不用两天,水又落回
原来的位置,牛车又能通过。这几天虽然一直下雨,但因雨不大,所以水位也高不
了平时多少,只是水很浑,平时历历在目的鹅卵石,今天一个也看不见了。
    李卫东又把牛牵来,重新套上牛肩担。这头牛虽然天天从这里经过,然而浑浊
的水使它看不见深浅,站在江边就是不敢走。李卫东不得不扬起竹子,重重地抽在
牛背上,并大喝一声。牛被这一抽一喝,头一低,冲进了水里。李卫东也在一旁握
着车把手,帮着叶瑞发小心地把握着方向,牛车摇摇晃晃地过了江。紧接着又是一
阵吆喝,牛拼足力往上拖,李卫东也在车后使劲推,牛车终于上了坡,到了岸上的
路口。这一段过江与上坡的路程虽然不长,但人与牛几乎都用尽了力气,累得气喘
吁吁,只好停下来歇口气。
    歇了一会儿,又拿点甘蔗叶让牛吃了,他们才重新上路。牛一边嚼着,一边慢
慢地走着,李卫东仍然拉着缰绳,悠哉悠哉地来到青龙镇。雨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
    到了收购站,他们让甘蔗过了磅,卸了车,拿了收条,又把车拉到大榕树下,
把牛拴好,并给了牛一些甘蔗叶吃。直到这时,两人才感到肚子饿了,便到饮食店,
买面吃了。
    吃完面,走出饮食店,李卫东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一辆自行车正朝这
边走来,便大步迎了上去,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也加快了脚步,两人几乎同时喊
起:“唉呀,是你!”
      来的人是高云峰。本来,高云峰也是要同李卫东到青龙潭大队插队的,可他的
一个女朋友却分配在青龙山的那一边插队,那里的条件显然比这边要好些。后来,
他也跟着到那里插队了。
    自从那天欢送会上,李卫东与高云峰坐上各自的汽车后,两人就一直没见面,
如今突然在这里相逢,那种欣喜、亲切、激动的感情,顿时洋溢在两个人的脸上。
他们互相看着,都想从对方那里看出有什么改变,他们都感到对方好像改变了什么,
可又感到什么也没改变。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李卫东问。
    “收到了。那我给你的信也收到了吗?”见李卫东点点头,高云峰的脸上现出
一种兴奋与激动,“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
       “什么事?”李卫东忙问。
    “是这样,昨天县委武书记——就是原来我们那里的武装部长武曲,到我们大
队去。听说我在那里,就找到我,并到我们住的地方去了。他说县委很关心我们,
准备春节召开知青座谈会,希望我们春节能留在这里,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
春节。我们都表示要留下来。我就想起你,拉你一起发起倡议书,号召所有的知青
都留下来。武书记还交代,如果倡议书写好,马上送给他,由他向全县广播,还要
送到省里,由报纸刊登。”高云峰嘴里不停地说着,眼睛里流露出激动与兴奋。他
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李卫东:“倡议书都写好了,就等你们签名。我把你
的位置都留下了。”
      李卫东接过倡议书一看,果然,下面的签名首先是高云峰,后面留着一段空白,
接下去是许多不认识的姓名。他把倡议书还给高云峰:“这样,今天你到我那里住
一晚,让他们也签上。大家这么久没在一起了,今晚乐一乐。”
     “我本来也是打算今晚住在你那里。明天一早就赶回去,明天下午就可以送到武
书记那里了。”高云峰把倡议书装进口袋,推起自行车,与李卫东一起朝前走去。
 
                                倡议书
全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同志们:
    你们好!
    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就要来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举国同庆的日子里,
我们也和大家一样,无限思念我们的故乡,无限思念故乡的亲人。然而,我们更热
爱这里的土地,热爱这里的贫下中农,是他们手把手的教我们,心贴心地关心着我
们,他们就是我们的亲人,这里就是我们的第二故乡。
    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要坚决按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分子只有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才
有出路。”这条路我们走定了!我们一定要扎根农村,建设农村,用我们辛勤的汗
水,浇灌这片土地,让她结出社会主义的丰硕果实。
    为此,我们决心留在这里,和广大的贫下中农在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同时,我们倡议全体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同志们,留在农村过春节,用实际行动同
旧思想、旧观念彻底决裂,共同创造美好的未来。
        此致
最崇高的革命敬礼!
                                              华泰县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高云峰  李卫东  陈云霞  李大勇
                                        宋红兵  白晓梅  ……
                                                                            1969年1 月28日
    兰忠林拿着报纸,眼光停在李卫东的名字上。这个名字好熟悉,莫非他就是六
队的李卫东?那个壮壮实实的知青?尽管知青来了这么多天,可除了刚来的时候大
家见过面,过后就没有什么接触了,特别是离大队部较远的几个生产队,那里兰忠
林这几天还没去过。
    不过,对李卫东这个名字,兰忠林印象还是较深的,因为这名字一看就使他联
想起自己改名字的事,这类名字都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因而他也记得了那个
全大队知青中最漂亮的白晓梅,都是六队的。现在,白晓梅的名字也印在这报纸上,
这么说,这倡议书是他们写的确定无疑了。
    兰忠林继续把报纸看下去。
    倡议书的下面加了一段编者按:华泰县黄坑大队与青龙潭大队的一些上山下乡
知识青年,在响应毛主席号召,扎根农村,建设农村的过程中,与广大的贫下中农
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他们在各级党组织的关怀、领导下,“朝气蓬勃,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敢想、敢干、敢革命,勇于与旧传统、旧习惯做斗争,
是一代可靠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我们高兴地看到他们走出的这可喜的一步,
希望他们再接再励,做出更多的成绩。
    看着这些,兰忠林敏感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尽管三天前,在县里开“学习毛
主席著作先进、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他已经知道了知青中有人发起倡议书,但
当时他正沉浸在荣誉与兴奋之中,对此根本不在意。没想到今天一回来,才发现倡
议的知青竟是本大队的,并且编者按还提到了他的青龙潭大队,指出知青是在各级
党组织的关怀、领导下,那他的党支部理所当然的也包括在其中了。尽管此事他原
先并不知道,但这飞来的赞誉,却使他感到一种捡到便宜般的快慰。
    兰忠林的思绪不禁活跃起来了。以他的经验,能把倡议书登到省报上,说明背
后有人支持着,也是目前形势的需要。如果他顺着干下去,如果县里、省里再扩大
声势,说不定省报还会再登这些事,没准连他的名字也写上;如果再请他作经验介
绍,说不定……想到这些,他不禁飘飘然了。然而,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李卫东他
们。
    兰忠林将报纸装进口袋,兴冲冲地走出大队部,然而没走多远,又返回来,把
穿在脚上的鞋脱掉。这是他的习惯。每逢上面有人来,他都要把鞋脱掉,以示他从
不脱离劳动,长年坚持在生产第一线;有时为了遮盖那双过于白净的脚,还在脚背
上抹上泥土,以混淆黑白。尽管今天要找的并非上级,而是他属下的知青,然而他
却觉得今天的会面非同一般,何况这时他们肯定在田里打着赤脚,自己穿鞋,岂不
是显得隔膜?尽管踏在地上的脚感到冰冷,然而他心中涌起的热气已经把它抵消了。
    兰中林来到第六生产队,得知知青们都到地里砍甘蔗了,便继续走去。
    路两旁的甘蔗都砍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只留下一条条垅和露出土面的短短的
甘蔗头,以及一些残留的叶子。出工的人都在离路较远的地方,那里的甘蔗还没砍
完。
    兰忠林走了过去,不停地向人点头微笑,算是对招呼他的人的回报。他的眼睛
不停地扫视着,终于看到白晓梅和王莉莉在地的那一头,便顾不得再与别人点头了,
径直朝她们走去。
    王莉莉正忙着砍甘蔗,突然看见兰忠林几乎走到身边,不由感到有点意外,想
起那天为了厕所的事,脸上露出几分羞涩,微微红了起来:“啊,是兰书记!你来
了……”
      兰忠林一步跨过王莉莉站着的那条垅沟,来到白晓梅跟前。也许是走得急了,
他那显得白净的脸有些潮红,厚厚的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没等白晓梅开口,就
从口袋里将报纸拿了出来,递了过去:“你看,都登上报纸了。”
      白晓梅接过报纸一看,果然,套红的框里醒目地印着“倡议书”三个大字,不
由又惊又喜:“啊,真的登上报纸了!”
      王莉莉也过来看了,赶忙向在另一块地里的马聪明他们招手,大声喊:“你们
快来看,都登了报纸了。”
      听到喊声,知青们都走过来,围着报纸认真地看起来。细心的吴莲英发现,报
纸的日期已经过了三天了,也就是说,高云峰走后的第二天,倡议书就已经登出来
了,只不过报纸送到这里迟了几天。她指着报上的日期说:“你们看,早就登出来
了。真是太快了!”
      大家一看,果然是。虽然他们知道,现代化的通讯手段,可以在一瞬间将所有
的一切信息连结起来。可他们没想到,对于政治上需要的东西,更是刻不容缓,几
乎一刹那的时间,需要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所以,他们在兴奋之余仍感到了意外,
只是这意外更增添了兴奋。
    “你们这倡议书是怎么想起来的?”兰忠林等知青们都看完了,问。
    “也没有谁想的,是我们一个同学写好带来的,他在黄坑大队插队。那天带来
让我们看,我们也就签名了。”白晓梅不以为然地说。
    “那当时你们怎么想的?”兰忠林急忙追问。他没想到这么重大的事情竟是这
么简单,他还想知道一些更深层的原因。
    “也没怎么想。”王莉莉坦诚地说,“因为高云峰原来是我们学校的,他发起
的,卫东签了,我们也跟着签。”
       “那卫东呢?怎么没见他?”兰忠林又问。
    “他运甘蔗去了。”白晓梅回答说。
    兰忠林原想通过倡议书的事,对知青们的思想境界做一番挖掘,并加以提高,
而这种提高反过来又可以说明他对知青再教育的成绩,这对他是非常有用的。但是,
知青们坦率的回答与他预想完全不同,这使他感到一种失望。不过,即使这样,这
次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想了想,说:“虽然这不是你们写的,但你们能这
样做,就是一种飞跃,一种与旧的传统观念决裂的表现,也是一种移风易俗的行动。
我完全支持你们,我代表党支部支持你们。这样,等卫东回来,大家再商量一下,
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报纸放在这里,晚上我到你们宿舍去。”说完,顺着原路走了
去。
 
    游清池提起毛笔,饱蘸浓墨,又把桌上的红纸扶了扶,一阵龙飞凤舞,一副充
满新意的对联就出来了——
      山清水秀扎根农村谱新曲
    情深意长大展宏图添锦绣
    横批——
      日月同心
    “好!”“真棒!”围看的人发出了一阵赞美声。
    “快贴上,快贴上。”侯成宝迫不及待地说,并赶快把梯子靠在大门上。其它
人也忙着粘浆糊,把对联递给爬在梯子上的侯成宝,一阵指指点点,对联端端正正
地贴在了祠堂的大门上。
    自从倡议书发出后,知青们就蕴酿着,如何才能使这次春节过得更有意义。想
到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联,他们觉得该在这事上露一手,帮村里的农民写对联。
这个想法一提出,立刻得到张金发的赞同,并受到农民们的欢迎。所以,几天来,
就不断有人拿红纸来请他们写。特别是今天,大年三十了,村民们更是络绎不绝地
来到这里,而且带来了花生、鸡蛋、红米酒,以及刚从江里捕获的鱼或是什么的。
知青们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裁纸的裁纸,写字的写字,一副副对联伴随着一阵阵欢
声笑语,在祠堂内外飘荡着。大家喜气洋洋,沉浸在一片过节的欢乐之中。
    随着夜幕的降临,除夕的年夜饭也开始了。
    一架竹床摆在祠堂大厅的正中,盛着红烧鱼、清蒸鸡、炒鸡蛋、花生米、托人
从家里拿来的腊肠和其它食品的大盆小盘,铝锅饭盒,汤匙筷子,把整张竹床几乎
摆满了。看着这些热汽腾腾又香喷喷的菜肴,大家的胃口一下吊了起来,纷纷坐了
下来,准备用餐。
    “大家等一等,大家等一等,还有一道好菜没上来。”侯成宝故作神秘地朝大
家摆摆手,“我马上给你们端来。”说完,走进屋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
猜不透侯成宝又搞什么名堂。
    侯成宝很快又从屋里走出来,手里高高地托着一个牙杯,上面还加了盖,他如
同电影里跑堂的伙计一样地吆喝起来:“来了,各位请。”说着,把牙杯放在竹床
上。
    大家不知道牙杯里装着什么,谁也没去动它,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侯成宝。侯成
宝见大家猜不出,便不慌不忙地把手按在杯盖上,喊了一声:“开。”他把杯盖掀
了,从里面拿出一张折成小方形的纸,慢慢打开。这一来,大家都明白了,那是几
天前送来的省革委会、省知青办给全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春节慰问信。
    “全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同志们:”侯成宝刚念到这里,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
接了下去,“新年好!”
      一阵嘻嘻哈哈之后,李卫东给每个人面前的碗里倒上红米酒。他捧着碗,站着
说:“让我们在新的一年里,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干杯!”
      大家都站了起来,把手中的碗互相轻轻地碰了碰。李卫东抑起头,把近半碗的
酒一口喝了下去,侯成宝、马聪明也各喝了一大口,而白晓梅、王莉莉、吴莲英都
只是用嘴唇稍稍沾了点就放下了。游清池先喝了一小口,咂了咂舌头:“这酒真不
错,虽然有点酸味,但还是很好喝。”说完,又喝了一口。
    “好喝你就多喝点。”吴莲英指着游清池碗里剩下的酒,“你看卫东都喝完了,
你也干了。”
       “那可不行。”游清池坐了下来,“这种酒我以前喝过,虽然好喝,但醉起来
很厉害。来来来,大家吃菜。”
      菜吃了,酒喝了,夜色也渐渐浓了起来。原先点着的一盏煤油灯显得不够亮了,
于是,大家又把所有的煤油灯拿来都点上。大厅里顿里亮了许多,墙壁上,谷席上
也被投上了一个个晃动的影子。
    马聪明的脸已经开始发红,他又给大家重新倒了酒,然后端着碗说:“来,让
我们为家乡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新年快乐,再干一杯。”说完,没等大家一起
来,就先把酒喝了。
    马聪明的话,立即勾起大家思乡的念头,那对亲人们的思念,就像那暗下来的
天空一样,迅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时间也似乎停止了,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无
始无终、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一动,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
可等待着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今天是除夕呀,怎么都走神了?应该痛痛快快才对。”吴莲英首先打破了沉
默,她眨了眨眼睛说,“再给聪明倒上,再干一杯。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说完,端起碗伸到前面。被她这么一说,大家才回过神来,顿时,那“乒乒”的碰
碗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又响了起来。
    “大家好!大家新年好!”随着声音,张金发、张瑞祥和张彩凤走了进来。知
青们赶忙站起来,又是让座又是摆筷子。尽管张金发他们一再推说吃过了,但还是
坐了下来。
    “你先尝尝这个。”王莉莉夹了一片腊肠放在张彩凤的碗里。
    “这是什么?”张彩凤有点迟疑地问。
    “你吃了就知道。”王莉莉笑着说。
    张彩凤夹起腊肠,吃了之后,连称好吃。她问王莉莉:“你们城里都吃这东西
吗?”
      “那当然,家家都有。”王莉莉又夹了一片腊肠给张彩凤,“好吃就再吃。”
      “你们城里人命真好,能吃这种东西。你们经常吃吗?”张彩凤一边嚼,一边
问,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也不是经常吃,只有春节才有,而且要提前做。”王莉莉又把做腊肠的方法
告诉了张彩凤,张彩凤听得连连直点头。
    “来来来,大家随便吃。”李卫东热情地招呼着,而张金发他们每吃一种菜,
总是伴着“好吃,好吃”的赞美。
    张瑞祥看着盆里的炒米粉丝,觉得里面的肉太少了,而且又细又薄,与他家今
天炒米粉丝时所切的又大又厚的肉片相比,显得太小气了点。可吃到嘴里,味道竟
与他以前所吃过的完全不一样,便问:“这米粉丝是谁炒的?实在太好吃了。”
       “是晓梅炒的。她是我们的大厨师,这些菜都是她烧的。”侯成宝指着竹床上
的菜说。
    张金发也吃了一口炒米粉丝,也跟着赞扬起来:“确实好吃,确实好吃。”
    菜吃饱了,酒喝多了,话也多了,大家天南海北地扯谈起来。
    张瑞祥的脸也红起来了,他不断地称赞着今晚的菜,却又带着一种遗憾的神情
说:“可惜不能天天过春节,一年才一次。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要等一年,实在太
久了。”
      马聪明也红着脸,看了张瑞祥一会,说:“可惜你只当队长,要是当总统,还
怕没得吃?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天天让你过春节。”
      被马聪明这么一说,张瑞祥不由来了劲:“我要是当总统,我就天天吃……”
他站起来,好像真的当了总统。可当总统后吃什么呢?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
吃的东西,想了半天,终于蹦出了一句话:“我就天天吃炒米粉丝,但肉要切大一
点。”
      张瑞祥这一句话,可让大家笑得不得了——堂堂的总统怎么只吃炒米粉丝?然
而张瑞祥却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还一本正经地说:“晓梅炒的米粉
丝好吃是好吃,就是肉切得太细了。”他这一补充,更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除夕的夜晚就在这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中被送走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白晓梅还是像以往那样,早早地醒了。从天井
投下的曙光,漫过作为墙的谷席,散布在屋里,化成一片柔和的朦胧。尽管昨晚很
迟才睡觉,尽管今天没有什么急着办的事,完全可以睡个日上三竿,可白晓梅却再
也睡不着了。她静静地躺着,想再睡一会儿,可闭上的眼睛没多久又睁开了。既然
睡不着,那就干脆起来吧,她见王莉莉与吴莲英两人的蚊帐里没有动静,不想惊动
她们,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独自一人来到江边。
    白晓梅洗完脸,默默地站在那里。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没有雾,也没有其
它人影,令她感到一种难得的安祥。而且,随着那渐渐明亮的天空,几天来一直萦
绕在心头的那种神秘感,也渐渐的开解了。为了过这个革命化的春节,他们不知谈
论过多少回,激动过多少次。原以为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壮举,因为倡议书发出后,
报纸又登了好几次其它地方知青响应倡议的事,使他们为此而自豪。可这件事其实
对她来讲,不过是多住几个晚上罢,而明天,她又将回到家里,这革命化的春节,
不也就算过完了?
    一想到回家,白晓梅的心稍稍激动了起来。这一个月来,尽管收到父亲的来信,
可信中平平淡淡好像什么也没说。她很想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巴不得时间赶快过
去,好回家里看看。
    白晓梅站了一会,回到屋里,见王莉莉、吴莲英还在睡,便又轻手轻脚地从缸
里将一小袋糯米拿出来,到厨房里去。她今天要煮甜粥,因为,按城里的风俗习惯,
每年正月初一,家家都要煮点甜线面,可这里买不到线面,只好用甜粥代替了。
    白晓梅把淘好的米倒进锅,放了水,把火升起来。等粥差不多快熟了,又把糖
及一些冬瓜条加了进去,并把火熄灭,然后回到屋里,把大家都叫了起来。
    吃过甜粥,知青们仍在祠堂里闲聊着,等着叫出工。因为革命化的春节就是要
打破以前春节不出工的习惯,所以,革命不革命似乎就看你今天有没有出工了。然
而,已经快到九点了,出工的哨子声却还没有响。不过,大家心中有数,今天的出
工早不了。
    九点多钟的时候,张瑞祥走进了祠堂。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今天穿上了一套较
新的衣服,脚上穿着一双半新的解放鞋,但那天天吹的哨子却没带,而是带着一脸
的笑容:“出工了,出工了。”
       “出什么工呀?”“今天干什么?”知青们也面露喜气地问,尽管他们早就知
道今天要干什么了。
    “今天都去积肥。”张瑞祥轻松地说。
    “到哪里积呀?”“积什么肥呢?”知青们又唧唧喳喳地问。
    “你们就把房前屋后的烂泥、垃圾什么的都清理一下,把它们挑到田里去就是
了。”张瑞祥笑着说,说完又到别处去了。
    其实,说是积肥,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肥好积,倒是全村进行了一次卫生清扫。
大家把一些水沟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清理干净,在积水的地方填上些石块泥土,房
屋周围的烂稻草、树叶被扫成一堆,点火烧成灰。然后,把那些灰烬连同烂泥、锄
下的杂草,统统挑到田里去。不一会儿,整个村子都显得干净多了,路也好走了。
    张瑞祥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觉得差不多了,便一路吆喝着:“收工了,收工了。”
 
      汽车喘着粗气,沿着青龙山公路,慢慢地爬到了坡顶,然后,化为一阵轻松的
低呤,顺着下坡路缓缓滑行。坐在车厢里的年轻的知青们,也仿佛从那沉闷的噪声
中解脱出来,心情顿时轻盈起来。
    “你们看,那江多美呀!”坐在车窗旁的吴莲英,望着远处的青龙江,不由赞
叹地说。
    “那田,那房子,也真是好看。”坐在吴莲英旁边的王莉莉也赞美着。
    “还有那云朵,配着山水,真是美极了。”望着车窗处那美丽的景色,白晓梅
的心情显得格外的舒畅。
    这也是,刚从那大山怀抱中走出来,即将回到家的这些知青们,是感到什么都
好看的。可是,坐在后排的马聪明,对着这眼前的景色,却是不以为然:“那有什
么好看的呢?我们不是天天喝那一样的水,种同样的田,怎么到了这里就变得好看
了呢?”
       “你的头脑真是没有艺术细胞。”吴莲英回过头,揶揄地看着马聪明,“这是
在欣赏大自然,好看不好看,是各人心里的感受。”
       “我确实不会欣赏。”马聪明一副了然的神色,“我只知道那水很冷,那房子
很破,住着并不是神仙过的日子。不然,你今天怎么不留下,也要回家呢?”说着,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
    “你这是偷换概念。风景的美是抽象的,你怎么看都可以,而水冷是具体的,
不管你怎么想象都是冷的,这跟回家是两回事。”吴莲英认真地说。
    “这就对了,美不美家乡水嘛。”马聪明依然笑着说,他突然指着前方,“你
看,学校门口的那棵树在抽芽了!”
      大家听马聪明这么说,不由得朝他指的方向看,可哪有什么树?才猛然发觉上
了他的当,不由都笑了。
    “你是想家想疯了,这么远哪里看得见?”李卫东把马聪明的手拉回来。
    “这也是一种抽象嘛。”马聪明开心地笑了。
    汽车滑行到坡底,继续向前飞驰,很快把青龙山甩在了后面。随着那轻微的颠
簸,知青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兴奋。毕竟,离开家乡已经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
他们从实际的生活中,那种从肉体到心理的感受,与一个月前是根本不相同的。他
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想像着,他们的心早已超越时空,提前回到家里了。
    不知不觉中,汽车开进了县城,稍作停留后,又驶上了那条知青们曾经从这里
抛下红花与深情的桥。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盯着桥下的江面,搜寻着,回味着,
似乎想从那长流不息的江水中找到一丝一缕当初的痕迹。然而,一切的一切,早已
随着那滚滚东去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李卫东望着那一江春水,突然感到,自己的昨天也已经如同那逝去的流水,成
为永远的过去。从红卫兵到知识青年,从城市到农村,从倡议书的发起人到急于回
家的游子,他突然发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支配,他
无法摆脱也不可抗拒。那么,这股力量是什么呢?是政治,是高悬在亿万人民头顶
上的美丽光环。如今,这光环依然那么迷人,那么令人目眩,为了这美丽的光环,
他必须老老实实地在这坚实的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去耕耘,去流汗。可是,它
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呢?他的心不由有点茫然了。
    汽车终于开进城里的街道,在汽车站里停了下来。李卫东随着人流走出车站,
他看着那些楼房与人群,只感到这城市既熟悉又有点陌生;他走在那水泥铺成的路
面,只感到脚下的土地坚硬而有点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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