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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作者: 郑德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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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正打歪着


  
  白晓梅终于把那一堆白灰翻拌均匀了。她擦了一下额前的汗水,拄着锄头站着
直喘粗气。她的脚上、裤子、衣服,沾着斑斑点点的灰浆,而那些斑点仿佛也在发
出能量,令她感到一身灼热,刚擦去的汗水很快又布满了前额,并顺着眼角流了下
来。
    强烈的阳光照在眼前这堆白灰上,看上去有点刺眼,她把头扭向一边去。她的
前面,一排快要完工了的房子在骄阳下傲然挺立着:石砌的墙看上去坚固无比,红
红的瓦片鱼鳞般的整齐,高大的门,宽畅的过道,平整的台阶,与附近那些低矮而
零乱、陈旧而灰暗的房子比起来,整个建筑便显得气派非凡。如果把它的作用与地
位再与其它房子做一番比较的话,那它无疑可算是这大山里的宫殿了。
    原来,供销社设在这里的代销店实在太小了,已经不能适应当前的实际需求,
所以,供销社便盖起了这一大排的房子,以扩大经营规模。这样,一些以前必须到
公社供销社才能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就可以买到了。因此,这次扩大规模受到了全
体社员的欢迎。另外,由于规模扩大,原来代销店的两位代销员是照看不了这么大
的一间店堂的,所以,这次将招收两名代销员,而什么人进来,便也成了人们关注
的焦点。
    白晓梅用锄头把白灰装进铁桶里,提着走上台阶,来到房间里面,放在正往墙
上抹白灰的泥水师傅边。然后,她来到过道上的一个小陶缸前,想喝点凉开水,可
一拿起盖子,里面却没有开水。这时,吴莲英也走过来,见没开水,便对白晓梅说:
“走,到大队部那里喝点。”
     到大队部找开水喝?白晓梅不由一阵踌躇——大队部离这里只有百十米,走过
这片空地也就是了,况且,在这赤日炎炎的时候,那在大榕树阴影下的殿堂,显得
格外的清凉与幽静。能到那里喝上一口水,凉快一会儿,对于喉咙干渴,汗流满面
的她,应该说是一种难于抵挡的诱惑。
    可是,对于这座已成大队部的庙宇,白晓梅却从心底对它产生一种本能的抵触。
尽管她知道那里掌管着全大队一千多人的生生死死,她一家人的命运更是在这只无
形的大手掌握中;尽管她知道许多人正想方设法从那里得到需要的东西,而几乎什
么也没有了的她可以说什么都需要。只是,以她目前的处境,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她不敢奢想,她只祈望能平安地送走每一天。
    当然,对于白晓梅来说,机会并非完全没有,甚至可以说是唾手可得。早在建
桥工地,兰忠林似乎对她格外垂青,数次提出要留她在大队部;这次盖供销社房子,
他又问她想不想当个代销员。对于这些别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并非她完全没有动
心,可是,她也敏感到他的一番好意中包裹着一种企求,他的言行中流露出一股轻
薄,所以,她每每一拒了之,防患于未然。也因此,她尽量不到大队部去。但此时?
她咽了一下干渴的喉咙,用迟疑的眼睛看着吴莲英。
    “走呀,站着想什么?”吴莲英说着走下台阶。
    白晓梅见吴莲英走了,便也跟了上去。想来也不必忌讳什么,只要自己凡事稳
重,也没想得什么便宜,只不过去喝些开水,就是兰忠林在那里也不要紧。这么一
想,她的心里便觉坦然了。
    偌大的屋宇里一片幽静,代销店里的代销员正在柜架打盹,大厅里空无一人,
吴莲英见旁边作为党支部办公室的厢房的门开着,便与白晓梅走了进去。
    房间里,兰忠林正独自一人无聊地喝着茶,抽着烟,以打发这一天中最为燥热
的时光。见白晓梅与吴莲英进来,他顿时来了精神,笑着问:“什么风把你们吹进
来?”
       “快热死了哪来的风。”吴莲英走到桌子前拿起热水瓶便往杯上倒,“讨点水
喝,不然快渴死了。”
      “那你尽管喝, 尽管喝。 ”兰忠林见白晓梅还站着,便指着桌子边的椅子,
“坐下来,慢慢喝。”
      吴莲英倒好开水,也坐了下来。她端起杯子,轻轻地吹了一下,稍稍喝了一点
又放下。开水还烫口,得慢慢来,再说,趁此机会,打探点消息,或者说是联络感
情,未尝不好。
    原来,程强回城这件事,在知青中引起强烈的震动,吴莲英更是冥思苦索,想
找出一条解脱的路。虽然,程强是仗着他的父亲得以回城,可总的来说,干部子女
毕竟是少数,只要回城的门开着,程强们走完之后,总会有其他人跟上,这就要看
每个人的努力了。这种努力除了积极劳动,与贫下中农建立较好的关系外,更主要
的是能让大队干部有一个较好的印象。
    那么,怎样才能使干部们对她有个较好的印象呢?吴莲英觉得最好的途径是多
接触。她从那几个在大队走红的知青身上看到,入团的,当先进积极分子的,尽是
一队的,原因是大队部就设在一队的地方,而且兰忠林、张畚箕都是一队的。所以,
一队的周艳玲被选为知青代表参加县里的先进、积极分子大会,成为大队团支部副
书记,也就不足为奇了。因此,这一次被叫来盖供销社的房子,对她来说,是一次
与干部们接触的机会,只要有时间,便到大队部走走看看,有时也帮着抄抄写写。
来的次数多了,彼此熟络了,有些事情她也便会比别人早一点知道。
    “兰书记,听说学校要叫个代课老师,是吗?”吴莲英看着兰忠林问。
    “哦,你怎么知道的?”兰忠林张大眼睛,作出一副不知就里的样子。
    “这有谁不知道呀!连小孩子都知道了。”吴莲英明知兰忠林假糊涂,便笑着
说,“就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了。”
       “这么说,还幸好我不知道,不然的话,我又麻烦了。”兰忠林也笑着说。
    “这有什么麻烦的?”吴莲英眨了眨眼睛。
    “你想,供销社那边要两个人,谁都想去,可叫我给谁好呢?”兰忠林把眼睛
转向白晓梅,意味深长地说,“这次又加学校的事,你叫我怎么摊得平?”
      白晓梅听出兰忠林话里的意思,一来对她旁敲侧击,再来也吊吴莲英的胃口。
但是,即然她决意不去当什么代销员,也不想去学校当代课教师,那别人想要是别
人的事,兰忠林要把这个机会给谁与她不相干。她慢慢地把水喝了,又起来重新倒
了一杯,放在桌上等水凉。
    “这可是你说反了。”吴莲英看着兰忠林,“这又不是分口粮,人人有份。还
不是你的决定?兰书记,说真的,代销员我不敢想,但代课的事情,如果真的让我
当,我想我还是会干好的。就是你……”她的语气突然缓了来,眼睛里像是掉进什
么似地眨了眨。
    “这可是你逼我了?”兰忠林似是责怪地看着吴莲英,又看了看白晓梅,“这
事我可作不了主。不过,你的情况……到时再考虑。”
    兰忠林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已经认可吴莲英的位置了。以吴莲英的条件,
当个代课教师是没问题的,而且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对他所交付的事,总是
办得有条有理。另外,她的模样也让他感到非常顺眼,如果让她来学校,同她开开
玩笑,也是一种乐趣,说不定……当然,也不能现在一口就答应,那岂不是太便宜
她了?他在心里盘算着。
    吴莲英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她知道兰忠林所说的不过是一种推辞,她不想就这
么的放弃这次机会,她更相信自己的努力。不过,她也知道兰忠林做事总爱留一手,
但只要不逆了他的意,这事情还是有希望的,便说:“兰书记,这里就是你作的主
嘛,只要你把我考虑进去,也就是了。晓梅,你说是不是?”
       “那还用说?”白晓梅显得有点淡漠地说。
    “嗯,兰书记,这事什么时候考虑?”吴莲英有点急切地问。
    兰忠林笑了笑:“看你,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急了。你看晓梅,哪有像你这
样?”
      “我怎么可以与她比。”白晓梅端起杯子,“不过,既然兰书记要考虑,也就
是说已经同意了,你还急什么?”
    听白晓梅这么一说,吴莲英心里感到有点希望了,而且,她从兰忠林的脸上分
明看到了肯定,不由一阵欣喜:“那我就耐心等。”
    白晓梅把杯里的水喝完了,站了起来:“走吧,不然那边师傅要等了。”
    吴莲英跟着站起来,把杯子里的水喝了,有点不舍地看了看兰忠林。毕竟,兰
忠林没有真正答应她的事。她把杯子放下:“我们先走了。”
     “再坐一会儿嘛。”兰忠林也显得有点不舍地说。
    “不啦,等有时间再过来。”吴莲英说完,与白晓梅一起走了出去。
    “那……要喝茶尽管来。”兰忠林站起来,对着她们的背影说。
 

    “小河轻轻流微微泛波浪,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美好,令我心神往,在
这迷人的夜晚上……”吴莲英轻轻地哼着歌,她的心情也像那曲调一样的轻盈而舒
畅。
    自从兰忠林答应吴莲英到学校当代课教师后,她到大队走动得更勤了,也许是
她的条件,也许是她的努力,也许是干部们真的要培养她,总之,新学期开学时,
她果然站在了教室的讲台前。虽然当代课教师也是记工分的,可却再也无需在大田
里日晒雨淋,更不用整天抡着锄头修理地球了。相比之下,这工作可算是轻松多了。
    而且,当代课教师每个月还有八元钱的补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因为今年粮
食减了产,建桥又花去不少钱,队里的工分值大降,即使最乐观的估计,年终分红
时,一个工能分到四角钱,也就是万幸了。要是以她每天五个半工分来计算,就是
天天出工,还挣不到这个数,何况,这仅是补贴,工分还满打满算地记上三十天呢。
    当然,当个代课教师绝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还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诱惑,在
吸引着那些想早日脱离农村的知青们。也许,这是一座通向彼岸的桥?因此,无论
从哪个角度看,能够当上代课教师,就等于在希望的路上迈了一步。
    当然,学校不同于生产队,不能像在生产队那样,想不出工就不出工,想回家
拍拍屁股就走,因此,吴莲英这一段时间一直呆在学校里。但后天就是国庆节了,
学校放假,她要趁此回家一趟,所以,吃过晚饭,她就回到生产队,看看有谁明天
也要回家,好结伴同行,或是有什么要交代家里的。
    吴莲英走进祠堂,只见昏暗的大厅上,游清池与马聪明各端一碗饭站着,显然
是在谈论着什么,而其他的人也似乎正饶有趣味地听着,以至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你们在开什么会,这么认真?”吴莲英走到王莉莉身后,问。
    王莉莉回头一看:“莲英,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不刚进来。”吴莲英看了大家一下,“我想明天回去一趟,看你们有没有
要交代什么?你们在谈什么?”
     “没谈什么,杞人忧天罢。”游清池笑着说,“聪明说战争很快就要打起来了,
我认为根本没那事。别制造紧张。”
     “谁制造紧张?”马聪明一副认真的样子,“你呆在这山沟里,简直是井底蛙,
不知天下事。我这次回去,听的见的多了,到处都是备战的样子,有些人还买了很
多盐,不然打起战来,没盐可不行。听说部队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现在街上根
本就看不到一个军人。有些人怕原子弹投到城里,到山里找亲戚去了。”
     “所以你也赶快跑回来,躲原子弹?”游清池幽默地说,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你是说我怕死?”马聪明微眯着眼,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我是烦家里唠叨,
更主要的是给带回信,因为你们的家里都怕你们回家。我可是特意为大家服务的,
不然,我真想看看原子弹是怎样掉下来的。”
    原来,每逢节日,知青们总要回家,国庆节一到,知青们更是要回去看看热闹。
每年的这一天,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城市里更是热闹非凡,各种各样的集会、游
行、文艺演出、宣传栏目、标语口号,以及中央两报一刊例行的社论,无一不充满
喜庆的气氛。在这光辉灿烂的日子里,人们热情讴歌共和国在毛主席、党中央的英
明领导下,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形势一片大好;极力赞美社会主义祖国在各条战
线上所取得的前所未有的卓越成就,表彰为人民立下新功的英雄模范人物;盛赞各
族人民空前的团结,同心协力,为争取更大的胜利所做的贡献……所有这些,组成
了一幅全国各族人民欢庆祖国生日,展望美好未来的壮丽图景。
    然而,这一年的国庆节,所有的这一切都将没有了,人们只被告知,为了战备
的需要,一切从简。可是,如此简单的理由,怎能消去人们心中的疑惑?人们不由
回想起:在朝鲜战场上硝烟弥漫,志愿军勇士浴血奋战的时候,国庆节照常举行;
当中印边界烽火连天,边防战士爬冰卧雪,保疆卫国的时候,国庆节的庆祝活动也
没改变;即使在不久前,为了中苏边界上一个小小的珍宝岛主权,全国人民同仇敌
忾,狠狠地教训了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庄严地向全世界宣告,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
可侵犯,中国人民是无所畏惧的。就是在这些严峻的日子里,年年的国庆节都是极
其的隆重而热烈。可眼下,国际形势并没有发生针对中国的战争威胁,国内形势也
相对稳定,却因战备的需要而把国庆节的庆祝活动从简,这便成为人们心中一个难
解的谜团。
    虽然人们不太相信会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也找不到有关战争的迹象,但从全国
军队均处于一级战备这一非常现象看,某种巨大的威胁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人们猜
测着,议论着,继而紧张,甚至惶恐,共和国的天空,笼罩着一片不祥的阴云。
    但是,善良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所有的这一切,均是出于一个响亮的名字,
那个在全国亿万人民“早请示,晚汇报”中被祝愿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
被无数次高呼过要永远忠于的林副统帅、在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被一
致通过,作为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和接班人而写进党章里的林彪,在谋害毛主席的
阴谋败露后,坐飞机叛逃,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九. 一
三事件”。
    只是,这一事件作为国家重大机密被严格封锁起来,普通百姓根本无从知晓。
马聪明虽然这次回家听到不少传闻,但实际上并不清楚事情的真象,不过,听得多
了,便也觉得真的会打起仗来了。而且,在他心里,不但不害怕战争,反巴不得早
点打起来呢。
    “你是说,叫我们不要回去?”吴莲英显得有点困惑地看着马聪明。
    “是呀,你妈也交代你不要回去。”马聪明回答说。
    “不, 我明天一定要回去。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了。”吴莲英断然地说,
“再说,真的掉了个原子弹,看一下也是好的。你们有没有也想去看?要就明天一
起回去。”她的脸上现出一种既急切又从容的神色,同时,在她的心里,一份执着
在涌动——要是能在一团混沌迷茫之中看到一点真切,不也是一种难得的机遇?
    傍晚最后的一抹亮光在不知不觉中从天井上消失了,但是,祠堂里的议论与猜
测仍然还在继续着。只是,知青们的议论并无法消除他们心中的疑惑,而猜测又加
重了他们心里的忧虑,就像那越来越暗的天空一样,他们感到事情的真象正被一层
又一层的黑布紧紧地包裹着。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桌子上。灯头上,那灯芯燃烧后留下的灰,随着捻子
的转动,逐渐向上伸展,变成一段暗红的灯花。尽管它只是残灰,却仍在耀眼的火
焰中直立着,把下面的灯芯挡着,使得火焰逐渐小了,也不那么的亮。随着捻子的
不断转动,残灰越积越高,但它毕竟只是残灰,连自已这微小的重量都支撑不住,
逐渐地歪向一边,终于悄然倒下。火焰似乎因挣脱了那沉重的负担,蓦然亮了许多。
    黄中泛白的火焰,放射出柔和的光芒。光线从玻璃囱的圆口上直冲屋顶,在那
里投出一个暗淡的光环,从玻璃囱透出的光,照着墙壁,照着蚊帐,也照在一屋子
人的身上,以及那一张张显得既严肃又迷茫的脸。在这灯光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
涂上一层薄薄的腊,更使人感到这里的气氛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不同寻常。
    尽管已经很晚了,但屋里的人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时间在悄悄地流失,依然谈
兴不减。只是,他们都显得格外的谨慎,尽量压低嗓门,唯恐哪句话被外面的人听
去了。
    “我真不明白,林彪已经做到副主席了,而且,他还年轻,只要毛主席一死,
他就接班了。可为什么他还会出事呢?”王莉莉眨了眨眼,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态。
    “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也反对毛主席?”白晓梅看着那突然跳动了一下的
灯火,脸上一片茫然。
    “这不可能。他是毛主席最亲密战友,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和接班人,一贯忠于
毛主席,始终跟毛主席,毛主席走到哪就跟到哪,他怎么会反对毛主席呢?”侯成
宝一边说,一边探寻着其它人的反应,“再说,凡是反对毛主席的都没好下场,刘
少奇、邓少平、彭德怀,不都一个个被打倒了吗?”
    “那你说,他会出什么事呢?”王莉莉显然不大同意侯成宝的说法,紧接着又
问。
    “这……”侯成宝不由也茫然了,不知怎么回答。因为这确是无法回答的,他
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求助似地看着李卫东。
    李卫东并没有马上回答,尽管有关林彪出事的消息是他带来的。
    国庆节已经过去十多天了,尽管有关战备的风声还在流传着,但人们已经不再
那么紧张了。因为,原先最为担心的灰色日子是节日期间的突发事件,现在,被人
们认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人们的心态便也日趋平稳了,所以,这几天,知青
们便也陆陆续续地回家,一来向父母再要点钱,带些吃的上来,顺便也打听下一消
息,毕竟城里消息来源多。李卫东也回家住了几天,今天刚刚上来,同时也带来一
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林彪出事了!
    自从九月战备风声紧张以来,人们虽然并不了解真正的原因,但各种猜测从来
没有停止过。一些政治嗅觉特别敏锐的人,发现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突然从广播、报
纸上消失了,像水被蒸发掉似的,无声无息,不见踪影。人们私下里议论,暗地里
推测,难道是他出事了?但这些推测与议论又是十分危险的,因为林彪的地位在某
种程度上是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相提并论的,万一说错,被作为政治事件追查下来,
再打上个“现行反革命”,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尽管如此,有关林彪的议论与猜测仍然悄悄地流传着,特别在知青中,流传的
速度更快,那些从城里上来的人,更是成了各种消息的传播者。所以,晚饭过后,
大家便不约而同地来祠堂听李卫东所带来的最新消息,并且,为防意外,把祠堂的
门也关上了。
    李卫东看了一下屋里的人,他看到大家都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等待着他
对这事的看法,毕竟,这事情他知道的最多。他想了想,缓缓而慎重地说:“我看,
这事情也许与权力有关。历史上有些太子、宰相,虽然他们的权力已经很大了,但
还得听皇帝的,所以,这些人也想当皇帝。但皇帝只有一个,问题也就复杂了。”
     “这怎么讲?”王莉莉忍不住又问。
    “怎么讲?事情明摆着的嘛。虽然太子迟早也会当上皇帝,但只有等皇帝死了
他才能当上。但问题是,如果皇帝命很长,或者是哪一天突然把太子的名份给废了,
那太子就永远当不了皇帝。”李卫东依然慢慢地说着,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所以,林彪虽然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可他那么瘦,身体也没有毛主席好。你们记
得吗,前几年曾经发表过一个特大喜讯,根据毛主席的健康状况,估计毛主席可以
活到一百伍拾岁,到时世界也都红遍了。所以,你们想想,林彪虽然比毛主席年轻,
可到那也是一百多岁,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这就难说了。也许他死在前面,那接
班人岂不是白讲?”
     “那他又会怎么样呢?”白哓梅也忍不住地问。
    “这我也说不准,我只不过是从逻辑上推测罢了。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人们
会知道这件事情的真像的。”李卫东说完,用手一顿,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虽然李卫东没有说出具体的结论,只能算是点到为止,但大家却也觉得,这样
的推论很有道理,感到了一种满足,值得细细回味。屋里顿时又是一片静默,每一
个人都在思考着。
    “那么,这件事对我们今后会有什么影响呢?”白晓梅探询地看着李卫东,问。
    “影响肯定会有的。他原来站得那么高,又是国防部长,突然倒下来,没有发
生战乱就算好了。不过,我们也用不着过于担心,即使情况有变坏,我看也坏不到
哪里去了,因为我们是知青,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你们说是不是?”李卫东坦
然地说。
    “是呀,有什么好怕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马
聪明有点激昂地说。
    “我知道你不怕死, 但你还怕一样东西。 ”侯成宝对着马聪明诡秘地一笑,
“你怕饿,是不是?”
     “那还用说,饿比死还难受。”马聪明也笑着说,“对了,我们今天谈了这么
多,要是再谈下去,真的又要难受了。还是早点睡觉吧,不然,谁再跟我到地‘借
菜’?”
     经马聪明这么一提,大家才觉得时间确实很晚了,而且,即使谈到天亮,也不
见得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倒不如早点睡觉。于是,在一阵哈欠声中,油灯熄灭
了,祠堂又归向寂静。
    
    “开会了,开会了。”天刚一擦黑,张瑞祥的大嗓门和尖锐的哨子声又随着他
的步伐满村响起。他来到小庙前,见边上的厨房亮着灯光,便径直走过去。
    端着饭碗蹲在门口正吃着饭的白基兴见张瑞祥来了,连忙站起来:“队长,你
也来吃饭。”
       “吃过了。”张瑞祥停住脚步,“你吃完就去养猪场。今晚你们几个‘四类分
子’就自已组织学习,由你给他们念毛主席语录,到十一点结束。”
       “好,好。”白基兴连连点头,“刚才金发已经给我讲过了。我吃完马上去。”
      张瑞祥见白晓梅正在厨房里洗刷着铁锅,便又催促说:“晓梅,你也快点。”
       “知道了。”白晓梅回答说。
    “小松和卫东呢?”张瑞祥又问。
    “刚刚去祠堂那边。”白晓梅说着走了出来。
    张瑞祥听了,也不再说什么了,掉头走了去。白基兴仍然站着,继续吃他的饭。
白晓梅回到灶前,拿起抹布又擦起灶台来。
    原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林彪反党集团罪行的材料及中共中央的有关决定,
一级一级地传达下来,林彪失事死亡的事情,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而且,报纸电
台也开始了对林彪的批判,虽然没有公开点名,而是称其为“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
但谁都明白那指的就是林彪。
    昨天,有关林彪事件的文件与材料终于传达到大队一级。按照文件精神,要让
全体人民知道真象,所以,大队又将文件材料传到各生产队,并停工两天,组织全
体社员集中在各生产队听取传达,学习讨论。
    虽然文件材料一经传达便人人知晓,但由于文件定为“秘密”级,只能让革命
群众知道,而作为阶级敌人的“黑五类分子”却是无权直接听的。所以,传达实行
封闭性管理,参加的人整天都在仓库里呆着,不得缺席,不得请假。而白基兴与几
个地主富农,则被指派到养猪场,白天整理那些菜地,晚上学习毛主席语录。
    白基兴吃完饭,便向养猪场走去。白晓梅收拾完厨房,掩上门,来到晒谷场边
的仓库里。
    专门腾出来做会场的仓库里,一些先来的人正东一堆西一簇地闲聊着,人声嘈
杂,烟雾弥漫。他们或站着,或蹲着,甚至席地而坐,但也有自已带来椅子。一些
女人带来毛线织针,正专心致志地编织着手中的衣服。一盏煤气灯挂在屋梁下,一
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摆在一边。
    看着人基本上到齐了,张金发站了起来:“大家安静,现在开始开会。林彪所
犯的罪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现在,继续接下去批判揭发,大家要踊跃发言,揭
发林彪的反党罪行。哪一个先起来发言?”他巡视了一下屋里的人,最后把目光停
在李卫东脸上,示意李卫东做好记录的准备。
    李卫东坐在桌子后面,他的前面摆着一本笔记薄和一支笔。他把笔拿起,在手
指上捻了捻,神情严肃地等待着人们的发言,随时准备把那些发言记下来。
    原来,按公社布置的要求,这两天除了听文件传达外,还要结合实际进行讨论,
讨论的内容要做记录,汇总以后上报公社,以便下一步的大批判活动。所以,今天
下午,就开始要大家发言了。
    可是,由于发言要记录,这便使得大家谨慎起来。山里人平时讲话大大咧咧,
信口开河,总是直来直去,少有拐弯抹角的。即使偶尔说几句过头话,但彼此不用
开发票,过后也就不当一回事。可今天,讲的话要被记在本子上,那白纸黑字的,
万一哪句讲错了,想改口也来不及。与其冒多舌之险,不若少说为佳。而且,这种
封闭式开会对他们来说是头一回,便也使人感到气氛不轻松,所以,一个下午过去,
李卫东也没记上什么有实质性的批判发言,只不过记上几条诸如“林彪是复辟资本
主义的头子,”“林彪罪该万死”,“贫下中农坚决要打倒林彪”一类口号式的话。
然而就是这么的几句话,也是在张金发反复催促劝说下,一些人才勉强说出来的。
    此时,张金发的动员算是结束了,但却无人响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或是
挠头或是抽烟,那些织毛衣的人更是手不停,就是没谁开口。
    “嗯,大家说说嘛,说说各人的感想。有什么就说什么嘛。林彪要暗害毛主席,
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这是万万办不到的。大家也可以用自已的实际,结合当前的形
势,开展批判。谁先发言?”兰忠泽看着一屋子的沉闷,便站起来做动员。
    兰忠泽也就是兰忠林,只不过是又将名字改了。试想,林彪一倒台,这“忠林”
二字该做何种解释?万一被谁扯住,上纲上线,落得个追随林彪的走狗什么的,那
该如何是好?所以,早在风闻林彪出事的时候,他就把改名的事想好了。但想归想,
改可不敢贸然改。万一传闻有差错,自已却先把名改了,岂不变成恶毒攻击毛主席
的革命路线?为这事,他曾大伤脑筋。直到那天去县里开会,正式传达中共中央的
有关文件,他才赶快把名字改了,改为忠于毛泽东的“忠泽”,这回应该说是最为
保险了。幸而这次改名没有引起上级领导的过分关注,也没有谁来追查他以前为何
要“忠林”。惴惴不安几天后,他心里的这块石头才落地,照样颐指气使便地当着
一片土地上的书记。由于此次传达中央文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为了掌握各生产
队传达讨论的情况,兰忠泽这两天每天早、中、晚各到一个生产队的会场,今晚是
最后的集中讨论,他便来到第六生产队。
    尽管张金发、兰忠泽动员大家起来讲,但大家依然不吭声,照此下去,这发言
记录薄也就不用了。李卫东看着那空无一字的笔记薄,把笔轻轻地摆下,然后,稍
稍碰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张瑞祥,并用手做了个卷烟的动作。张瑞祥会意,马上从口
袋里掏出烟盒,递了过来。
    坐下没多久的兰忠泽又站起来了,他不能忍受这么地干坐着。如果不是因为这
讨论要的是众人的说法,那今晚上他一个人说一晚都行,他扫视了一下,想找个突
破口,便指着坐在前面的刘瑞发:“你先来说说。”
    “我……我真的不会说。”刘瑞发摆摆手说。
    “随便说什么都行,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一句也行。”兰忠泽耐心地启发着。
    “我……我真的不会说。”刘瑞发再次摆摆手,一脸的窘态。
    “你又不是哑巴,一句也不会?打倒林彪!会不会?”坐在一旁的马聪明轻轻
拍了一下刘瑞发的肩头说。
    “打倒林彪?会。”刘瑞发握紧拳头,把手高举过头喊了一声,“打倒林彪!”
       “打倒林彪!”一些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
    “林彪罪该万死。”
       “应该千刀万剐。把他批倒批臭。”
       “万炮齐轰。……”大家杂七杂八地喊着,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只是,显得有
点嬉戏的味道。
    “要批倒批臭,万炮齐轰还不够,要万屁齐轰。”马聪明站起来,神情激奋地
说。大家听了,不由都笑了起来。
    “一屁就是一炮,一人送一炮。”侯成宝笑着大声嚷起来。另有几个也说起有
关放屁的话,会场更显得乱哄哄的一片。
    面对这杂乱无章的场面,兰忠泽开始还觉得有趣,是他动员的效果,可后来越
听越觉得不对味,批判讨论哪有这样说说笑笑的?他不由板起面孔,面带严肃地说:
“大家都给我严肃点。开会是讲政治,不是开玩笑。”他看了一眼马聪明,“什么
放屁?要贫下中农放屁?这是立场问题,是原则问题。”
    会场马上又沉静起来,谁也不想在这立场原则上犯错误。于是,抽烟的抽烟,
织毛衣的织毛衣,甚至有人闭上眼睛打起顿来。
    “现在继续讨论,要从本质上对林彪进行批判。林彪要复辟资本主义,我们贫
下中农能答应吗?”兰忠泽看了一下前面的人,想再找个人起来回答,正好坐在墙
边的张歪狗原来佝着的身子突然挺直起来,似乎要干什么,便指着问:“歪狗,你
说一下,能答应吗?”
      张歪狗感到肚子里有一股气在蠕动着,想松动一下身子把它排出去,冷不防被
兰忠泽这一叫,竟站起来,张口结舌了一阵子。突然,“不”的一声,一个响屁从
他的屁股眼喷出,引得满屋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哇,重型大炮!”
       “林彪吃上这一炮就够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屁,以及那些肆无忌惮的笑声,使兰忠泽感到一阵恼怒,
然而却又无从发作。他等笑声过后,再次指着张歪狗:“你说说,林彪要复辟资本
主义,你是雇农,能答应吗?”
       “不……不能答应。”张歪狗面带羞愧地说,同时,也为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响
屁而懊悔。
    “这点就要记录下来。”兰忠泽看了李卫东一眼,又回过头看着前面,“林彪
要复辟,我们广大贫下中农是决不会同意的,我们决不走回头路。歪狗你再说说,
解放前你有房子吗?”
       “没有,连一片瓦片也没有。”张歪狗大声地说,并且显得理直气壮。
    “这一比,就看出来了,过去哪有现在好?这就说明,我们的日子是一天比一
天好。来,大家继续说下去。”兰忠泽进一步启发说。
    经兰忠泽这么一说,又有张歪狗那几句话做榜样,大家都觉得说过去的苦日子
总不会错,便也跟着诉起苦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讲述起自已的不幸,甚至连
祖宗三代以前的繁杂琐碎,鸡毛蒜皮,也被当作林彪的罪行给抖了出来,气氛也越
来越活跃了。这一来,忙得李卫东应接不暇,记了这边漏那个。
    这一切,使兰忠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尽管批判会几乎变成了忆苦会,但他
觉得,这群木头似的群众总算被自已给发动起来了。趁着大家兴致正高的时候,他
再次加以鼓动:“大家说的都证明,林彪攻击今不如昔,是有恶毒的野心。大家再
发言,有什么比较苦的事都讲出来。”几句话,撩拨得那些还没开口的人也跃跃欲
试,生怕自已被拉下。
    “我也发言一下。”已经六十多岁,满口没有半颗牙的“五保户”叶招娣忍不
住也站起来,“要说苦,我可真苦。那时一人一顿还吃不到一两米,那稀饭稀得能
见到桶底。饿得连锄头都拿不起,可还得出工,不然就不给你吃。实在太饿了,连
草都拔起来生吃了,我丈夫就这样死了。留下我一个人,真惨啊。”她越说越激动,
那毫无遮挡的嘴口沫横飞,说到后来竟指天跺地哭起来。
    李卫东不停地记着。由于叶招娣说出来的话有点含糊不清,他便问:“你是说
你丈夫是饿死的?”
       “是真的饿死的。他得了水肿,肚子胀得这么大。”叶招娣用双手在腹前比划
着,“那天下午,锄着锄着,就倒在地里死了。”
      李卫东把叶招娣的话记下来,抬头又问:“那是哪一年?”
       “哪一年?”叶招娣虽然对丈夫死的情景记忆犹新,可又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时
候,“很久了。嗯,对了,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年,大炼钢铁,连锅都交给队里炼
钢。家里没有锅,就是有东西也没法煮……”
      李卫东心里一琢磨,大炼钢铁?那可是公社化、大跃进年代。尽管当时自已年
纪还小,可多少知道点,加上以后报纸、书刊的宣传,对那时的情况基本是了解的。
但这是解放后的事,怎能与旧社会相提并论,并当成苦来诉?他急忙打断叶招娣的
话:“停下来停下来。你怎么能说这种事,这事情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人都饿死了还不能说?不信你问大家。”叶招娣一副委曲的样
子,大声地嚷起来,“你没饿着哪里知道惨,那时……”
       “住嘴。”李卫东又一次打断叶招娣的话,“再说下去你就变成替林彪说话了。”
      叶招娣果然停住了嘴,有点惊恐地看着李卫东,其它人也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
显然,他们还没有查觉到叶招娣所说的事牛头不对马嘴,以及这事情将会产生的后
果。
    李卫东站起来,接着说:“我们今天控诉的是解放前剥削阶级的罪恶,可她讲
的却是大跃进饿死人。这是根本不同性质的两回事。所以,这种事不能说,说了要
犯政治错误。”
      李卫东短短几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谁都清楚,在批判林彪的
会上,说出新社会饿死人的事,这完全可以当作是一起恶意攻击社会主义的政治事
件。而由于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事比比皆是,如果认真
起来,那叶招娣这回定是遭殃了。大家不由暗暗为叶招娣担心,同时也再一次领悟
到言多必失的真啻。于是,一个个噤若寒蝉,缄口不语,甚至连咳嗽也因怕声音太
响而用手捂着嘴。那些织衣服的女人也停下手中的活。叶招娣更是被“政治错误”
吓昏了,一下子瘫坐下去,一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脑门,嘴里“嘟嘟”地不知说
什么。
    兰忠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怔住了。这事如果传出去,叶招娣的罪是免不
了,这只能是她自作自受。可在自己面前公然冒出个“反革命”,并且叶招娣还是
他的婶婆,牵连过来,叫他如何解释?但如果把事情掩盖下去,这么多的嘴,能保
不出声?弄不好,把自己也牵进去,那就不妙了。他的头脑在快速地转动着,他决
定先把事情稳住,然后再看情况决定进退。他走到前面,对已是鸦雀无声的人群说:
“刚才招娣的话是错误的。这件事由大队处理。但这事情也不能向外说,谁说了谁
就是传播错误,也要追究谁的责任。好了,现在继续发言,知青也起来说说。林彪
攻击‘五七’干校,上山下乡是变相失业、变相劳改,这一点,知青可以谈谈你们
的看法。”
      然而,不管兰忠泽怎么说,人们就是无动于衷,似乎刚才的事是无形的封条,
把大家的嘴都封上了。看来,就是坐到天亮,也没有谁会再开口了。
    “这样吧,时间也不早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兰忠泽说着,把桌上的笔
记本拿起来,卷成一卷装进口袋,“你们几个知青,明天每人写一篇批判文章,结
合自己当前的实际。统一交给卫东,最后由大队向公社汇报。好,散会。”
    
       “行了,这一天的工分赚来了。”吴莲英站了起来,轻松地说。
    “你这么快就写好了!”坐在桌子一边的王莉莉用赞叹的口气说。
    “这有什么好写的?照着材料与报纸上的东西,凑起来就是。小菜一碟。”吴
莲英不以为然地说。
    事情的确也是这样,写一篇批判林彪的文章,对于大多数知青来说,并不是什
么难事,前几年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那满街飞舞的传单,大多出自这些当年的红
卫兵们的手上。所以,区区一篇文章对于笔锋犀利的吴莲英,更是不在话下,信手
沾来就是。因此,队里今天让知青们每人写一篇文章便记一天工分,无异于他们捡
了个便宜。
    当然,文字上的发挥比较容易,但对事物本质上的认识,却是令人颇费周折,
还真不是那么好理解。这不,石兰捧着笔记薄与报纸,走了过来。
    “你也写好了?”白晓梅抬起头问。
    “还没好。”石兰说着在竹床上坐下,“我对这‘变相劳改’的‘变相’,总
感到很不好理解,为什么要说‘变相’?”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变相’就是变着花样的意思。”白晓梅回答说。
    “也就是说,实际上是劳改。”吴莲英补充说。
    “可劳改是有罪的人才劳改,我们又不是犯人,怎么把我们也牵扯进去呢?”
石兰那略带稚气的脸上满是疑惑。在她的心里,那戴着手铐的罪犯被押送监狱,与
戴着红花的知青上山下乡到农村,怎么会被林彪说成是一样的呢?
    “这……怎么讲呢?”吴莲英感到这个问题有点不好回答,便把石兰手中的报
纸拿过来,看那上面刊登的文章。然而,那报纸并没有也不可能有这类的解释。
    白晓梅同样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她想到了父亲, 如果把“变相劳改”与遣送
“黑五类分子”挂在一起,也许并不为过,因为,父亲确是没有什么权利自由可言。
可知青毕竟不可等同于“黑五类”们,更不能说是罪犯。林彪将这两类不同性质的
人与事划等号,除了报纸上所说的属于恶意攻击社会主义外,显然还有更深沉的用
意,即最大限度地撩拨起人们心中的不满。而这不满却正是人们想说又不敢说的,
因为对现实状况不满可视为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并引伸为对共产党的领导不满,
直至被定性为反革命。如果林彪政变成功的话,那他提的这些口号是能够吸引相当
部分的人跟他走,因为按逻辑,被攻击最强烈的事最后肯定要被推翻,那么,上山
下乡必然被彻底否定,而知青的回城也会成为必然。只是,由于林彪的覆灭,有着
这种想法的人嘴上却不敢明说,只是按着上级的口径讲,以免出错。
    “这也并不是说上山下乡便是有罪,你就把它当成是反革命煽动就行了。有些
事情,确实是很难硬性区分的,只好按实际需要加以理解,需要什么就说成什么。”
白晓梅想了想,还想再做进一步解释,正好李卫东与马聪明走到门口,便朝他们喊:
“卫东,你们过来一下。”
      李卫东走了进来:“什么事?”马聪明也跟着走了进来。
    “我们正在讨论一个问题,林彪为什么要提出‘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
白晓梅说。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材料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林彪要复辟,反对毛主席,
所以,凡是毛主席提倡的,他都要反对。”马聪明不以为然地说,“这正应了毛主
席说过的,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你们
说,是不是?”
       “你只说对了一半。”李卫东接过话头,“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好久。林彪要
搞政变,必然要反对毛主席。如果政变成功,必然要先取得民心。上山下乡是牵涉
到千家万户的问题,同时又是最敏感,最头痛的问题。虽然现在一直鼓励大家扎根
农村,可又有谁真正想在这里住一辈子?”
     “傻瓜才住一辈子。”马聪明冷冷地笑着说。
    “我也不愿意,谁也不愿意。但如果明天让你回城,你走不走?”李卫东又问。
    “要是能回去,那就太好了。”石兰的眼睛闪动着神往的光芒,然而很快又暗
黯下来,“可惜并不能。”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李卫东深沉地说,“没有谁愿意一辈子住在这里。可
现实又明摆着,你只能住在这里,不然,你能到哪里?再说,这样无限期地住下去,
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虽然看起来我们是很自由的,没有谁禁止我们什么,也没有
谁强迫你做什么,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所以,林彪正是抓住了人们心里暗藏的
不满,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他提出的这个‘变相劳改’,其根本的用意就在于这
里,让你觉得自已像个劳改犯。”
       “甚至还不如。”马聪明有点悲愤地说,“我家隔壁的歪头,照说也是要上山
下乡的,因为偷东西,被关了几年。去年回来,还进了街道办的工厂上班,每月工
资三十多元,最近又要结婚了。”
       “这么说,你是有点眼红了?那你也赶快去找个老婆嘛。”王莉莉感到这种对
比实在无奈,便打趣地说。
    “找老婆?自已都顾不来了还想找老婆?”马聪明摆摆手,“你就是白送给我
我也不要。”
       “你说什么?”王莉莉瞪着眼睛逼视着马聪明,“白送给你?你想得美!”
      马聪明猛然查觉自已无意中说漏了嘴,忙向王莉莉作揖:“我不是说你,我不
是说你,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敢找你。”他陪着笑脸,一副诚惶诚恐的滑稽样
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你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王莉莉笑过之后又板起面孔,“不然你可真要打
一辈子光棍。”
       “那又有什么呢,我还想当和尚呢?”马聪明油腔滑调地说,“敲着木鱼,拿
着钵子,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佗佛,无思无欲,那多快活。”
       “那你赶快把头发剃光,当和尚都是光头的。你也不用去出工了,端着钵子化
缘就是了。”王莉莉伸手敲了一下马聪明的头说。
    “这么说,我这和尚可是做定了。不过,我把头发剃了,你们拿什么让我化缘?”
马聪明歪斜着头,一副超脱的神色。他见大家没回应,便对着王莉莉说:“你叫我
剃头,要拿什么给我?”
       “头还没剃就先想吃?先把头剃了再说。”王莉莉把手又抬起,似乎又要敲马
聪明的头。
    马聪明稍稍往后缩了一下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样,我现在马上去剃
光,你就施舍一斤酒,一包烟,再来几个鸡蛋,另加一角剃头钱就行了。”
       “和尚是吃素的,哪有吃鸡蛋的和尚?”石兰笑着说。
    “我已经吃了这么多年的素了,当和尚打打牙祭也不过份吧。”马聪明也笑着
说。
    “这么说,你这可是野和尚。”李卫东摸了一下马聪明的头,似乎那上面已经
剃光了似的。
    “管它什么野和尚,有吃就是真和尚。既然你们都认我和尚,那这顿缘我可化
定了。”马聪明说着在竹床上坐了下来,架起二郎腿,悠然地晃动着。
    “你这和尚可是走错了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一群穷光蛋!”吴莲英说
完,大家不由一阵大笑。
    “再穷也不能不给一点。”马聪明不由站起来,盯着王莉莉说,“男子汉大丈
夫,说剃就剃,哪像你?这样,来包烟,行不?”
    “拿去。”王莉莉说着,从箱里拿出一张五角纸币,“马上给我变个和尚来。”
说完,忍俊不禁又笑起来。
    马聪明急忙接过钱:“走了,跟我买烟去。”说完,乐颠颠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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