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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并不遥远

作者: 郑德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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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黎明之前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正当人们还沉浸在痛苦与悲哀的时候,
以江青为首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一伙,却加紧了夺取最
高权力的活动,掀起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借批判邓小平为名,把矛
头直接对准已故的周恩来总理。这一违背民意的行为,理所当然地遭到全国人民的
抵制与反抗。于是,在清明节到来的时候,人们自发地起来悼念周总理。首都北京
的***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到处摆满了花圈。人民大众用诗词追记周总理
的丰功伟绩,同时无情地鞭笞了江青等人的丑恶嘴脸,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四·五”
***事件。
    但是,这从北京迅速传播到全国的爱国主义群众运动,很快就被镇压下去,并
被定为“反革命事件”,大批参与运动的群众被逮捕,侥幸逃脱的则受到严厉的追
查。一时,人心浮动,到处充满了恐怖。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而七月二十
六日在唐山发生的大地震,损失更为惨重。这一系列的天灾人祸,使得人们议论纷
纷,莫非世道将要改变?不然,何以有此不祥的先兆?其实,这种预感也正好说明,
人们对现状是极端不满的,人们是希望朝好的方向改变的,只是一时还不能如愿罢。
    就在这纷纷扬扬的日子里,李卫东与所有的人一样,关注着局势的发展,为共
和国的前途担忧着,但另一方面,则更为自己的前途而拼搏着。终于,在这一年的
夏天,一张林业学校录取通知书奇迹般地到了他的手里。
 
    夜,静溢而安祥。一弯上弦月斜斜地挂在天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清辉落到缓
缓流淌的江面,泛起一片磷磷的荧光。河滩上那一丛丛茂密的蒿草,像一道屏障,
不但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也挡住了尘世的喧嚣,使得这里成为一片幽静的小天地。
    白天的燥热已经褪尽,轻轻的江风一阵又一阵地拂过,月光下,白晓梅挨着李
卫东,踏着地上那柔软的小草,缓缓地走着。河滩上的草地此起彼伏,那蒿草不时
挡住去路,可一绕过去,前面又是一片开阔地。如若稍稍一转,则又有一丛蒿草挡
在眼前。整个河滩有如一座大迷宫,可以让你穿行千百回。
    白晓梅的肩头在这千回百转的漫步中,时不时地碰在李卫东那粗壮的臂膀上。
尽管只是轻轻的一碰,然而在她的心里总是闪耀起一个小小的火花。火花一次一次
地闪现,又一次一次地熄灭,像两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牵动着她的心。
    李卫东明天就要远离而去了,到省林业学校当一名大学生去了。其实,他只是
读中专,但是,在人们的习惯上,凡是进学校的,一律统称“上大学”。尽管他进
学校的事在两个多月以前就可以算是确定下来了,尽管白晓梅几乎是掐着指头等待
着这一天,可真的这一天就要来临时,她却变得惶惶不安起来,以至今天做起事情
老走神,烧菜时忘了放盐,喂完猪拎着空桶竟也站了好半天。她知道这一切均是由
于李卫东的即将离别而造成的。她也想把神绪收拢来,可越是这样越显得乱,肚子
里更像是打翻五味瓶,说不出个滋味来。
    按理说,李卫东能上大学,不但是他的愿望,也是白晓梅所祈望的。然而,正
是因为李卫东上了大学,与白晓梅现在的处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就好比一棵树,
长得越高大,投下的阴影也越多。在白晓梅的心中,李卫东就是她的希望,她的深
爱。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有那么一天,能与李卫东共结连理,随着岁月的增长,她
的这种愿望与日俱增。但反过来,严酷的现实又使她感到这种愿望离她越来越远,
遥遥无终期。现在,李卫东要上大学了,那么,离这愿望究竟是接近了还是拉远了?
她默默地走着,满腹的心事不知从何说起。
    走在一旁的李卫东,此时的心情却与白晓梅完全两样。明天就要上大学了,还
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吗?为了能上大学,他这几年所付出的努力,不,应该
确切地说是这一年多来所付出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了。如今,展现在他眼前的是
一片光明,那条通往理想的大道就在脚下,他已经完全可以为自己设计出一幅明天
的图画了。等大学毕业以后,他会回来。因为按招生方案,毕业后分配实行“社来
社去”,即从哪里来的又回哪里去。当然,也有例外的,如果不想回来,找一些理
由再找一些关系,分配到其它地方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的,但他是一定要回来的。因
为这里离家乡近,这里有大片的山林,这里的林业研究几乎是一片空白,只要自己
用心,是能做出成果的。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他所深深眷恋着的人,那二十多年来
与白晓梅所共同培育起来的情感,是他根的所系,也是无法割舍的。如今,对他来
说,苦难已经过去,未来正向他招手,心爱的人儿又在身边,这一切,怎不令他感
到无比的兴奋无比的激动呢?
    从刚才离开宿舍到这里,一路上,李卫东不停地说着,明天将乘几点的车,到
省林业学校又是什么时候,以及一起去的还有谁,他们又是读的什么专业,等等,
等等。这一切的话题都让他感到陶醉,以至他竟没查觉白晓梅在这当中除了“嗯嗯”
的回应几声,一直没说话究竟是怎么啦。
    走上一个稍高的坡坎,他们不由的站住了。这里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地方,茸茸
的小草像柔软的地毯似的,向四面展开,与前方不远缓缓流动的江水连在一起。在
月光下,那水与草交汇的地方,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向前延伸着。这里,也曾
是他们爱的乐园,那些小草,已经数次倾听过他们的私语,那土地,同样记载下了
他们的过去。
    李卫东深情地望着白晓梅。尽管无情的岁月给了她太多太多的磨励,青春的光
泽正在悄悄地褪去,甚至看起来有点憔悴,然而,她的心是那么的善良,她的容颜
在李卫东眼里依然是那么美丽,在月光下,更显得楚楚动人。她失去的东西实在太
多了,他应该在未来的日子里尽可能的给她补偿,好在,他相信,这已经为期不远
了。他情不自禁地一把将白晓梅搂进怀里,在她的头发上、额头上不断地轻吻着。
    白晓梅慢慢地闭上眼睛,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箍住李卫东的身子。她感到李卫
东捧住她的后脑的双手是那么灼热,那印在她脸上、眼上的嘴唇是那么湿润。她感
到,几天来的忧虑,已被这一阵热吻化为青烟,飘然而去了。她的头缓缓地摆动着,
寻找着,终于,她感到嘴唇一片湿热,便紧紧地贴上去,交融在一片甜密的温情中。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了,也不知道两人是怎么滚落地上的,当李卫东在这无
比忘情的热吻之后,重新注视白晓梅时,发现她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便轻轻地
把它擦去:“你怎么啦?”说着,又重新在她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一下。
    “没什么。”白晓梅轻轻地抽动了一下鼻子,依然依偎在李卫东怀里。她感到
李卫东的双手变得无比的轻柔,他的心跳坚定而有力,处在这么一个怀抱里,她还
要担忧什么呢?“我……只不过……舍不得你明天就走。”她慢慢地直起腰坐好,
转过头,看着前方的水面。
    李卫东也挪动了一下身子,并把白晓梅整个地圈在他的两手两脚间:“你这个
大傻瓜。我又不是不回来,我是去读书又不是去打战,就是打战我也丢不了。你担
心什么呢?”他故意说得幽默而轻松,似乎明天走后天就要回来了。
    “我才不怕你丢呢,就是十年不回来我也不管你。”白晓梅故作娇嗔地说,身
子一仰,与李卫东贴得更紧了。
    “你不管我我可要管你,不然,等我十年后回来,你变成一个老太婆,我到哪
里去找一个现在的你?”李卫东俯下头,把脸靠在白晓梅的头上,轻轻地厮磨着,
“不过,话说回来,我这次去,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回来。你自己倒是要照看好,还
有你父亲。”
    几句话,说到了白晓梅的心坎上。她感到鼻子一酸:“你放心走吧,我自己会
照顾好的。我等你。”
    李卫东完完全全地感受到白晓梅的心声。尽管分别对他来讲也是一件牵肠挂肚
的事,可他不能老是沉湎在这里。沉默了一阵后,他稍稍地放松了对白晓梅的拥围,
认真的说:“我走以后,石红她们几个办补员招工的很快也要走了。这几年大家一
个一个地走,剩下你们几个日子会过得更艰难。这点是要充分考虑的,因为现在整
个形势很复杂。如果实在有困难,多找老柳商量。要坚定自己的信念,为你,也为
我,不管什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我就不信,这世界不会改变。”
     仿佛从李卫东的话里得到一种热量,白晓梅感到心中的坚冰正在融化。尽管环
境对她来讲依然是那么严酷,但是,只要有李卫东的爱,那么以后的日子……一时
间,她的思绪迅速地升腾,飞向遥远的地方。
    晚风还是一阵又一阵地拂着大地,江水依然无声而缓缓地流向前方,那弯弯的
月亮已经移到了大山的背后,满天的繁星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了。远处,那村子里的
电灯已经熄灭了,整个大地开始沉睡。然而,河滩草地上的两个人,似乎已经忘记
了时间,依然紧紧地依偎着,消融在那一片浓浓的夜色中。
    
    “车来了。”李卫东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猛地站了起来。他看了看依然坐在
石头上的白晓梅,那几乎纹丝不动的身子,那静若秋水的脸,以及那双饱含深情又
若艾若怨的眼睛,才突然悟到自己其实是有点过于冲动了。尽管他们在这里已经坐
了一个多钟头了,尽管他们等的就是这辆汽车的到来,可汽车还在远远的山路上,
到站后还要卸货,还要再装上行李,真的要坐上汽车,起码还要再过半个小时,你
急什么呢?再说能与她多呆一会儿,哪怕是一分钟,不也是对她的一种无价的慰籍
吗?他掏出烟,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以此来缓解内心的不平静,然后,重新坐
下来。
    对汽车的到来似乎无动于衷的白晓梅,其实内心一点也不平静,那从远处正在
向这里驰来的汽车,既载来了她的满怀希冀,也将载来无尽的相思。李卫东今天就
要乘坐这辆汽车上大学了,从这点意义上说,汽车给她带来的是一个美好的开端。
然而,也正是这辆汽车,将把她心爱的李卫东带走,带到一个她完全不可知的遥远
的地方。尽管她相信李卫东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昨夜的缠绵更使她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这么多年的朝夕与共,耳鬓厮磨,如今一朝分别,那心中的苦楚,又岂是用
语言所能表达得了的?好在,生活的磨难并没有完全摧垮她,反而造就了她的坚韧。
同时使她感到,世间的风风雨雨,虽然变幻莫测,但只要善待自己,勇敢地正视现
实,就没有什么过不了的关。因为,在她走过的路上,那险恶实在太多了,不也都
走过来了吗?如此一来,在这最令人揪心的离别时刻,她反倒显得有点从容了。
    白晓梅见李卫东似乎在尽最大的努力克制内心的急躁,而这种克制又分明是自
己给他的那一瞥所造成的。她不由得心痛起来。毕竟,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
能熬到这一天是多么不容易,那激动,那忘乎所以,全然都是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
应该让他高高兴兴轻轻松松地离开才对。可是,说些什么呢?
    “你早上没吃饱吧?”白晓梅关切地问,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柔顺。
    “吃饱了。”李卫东有点心不在焉地说。他悄悄地避开白晓梅的眼光,匆匆地
瞥了一下那正在驰来的汽车。突然,像又悟到什么,看着白晓梅,用手按住肚子,
作证似的又说:“真的吃饱了。”
     白晓梅噗然一笑:“又不是请客,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她指了指放在地上的
背包,“里面有几个鸡蛋,等开车后你再吃。”
       “鸡蛋?”李卫东心头一热,急忙打开背包,果然,四个已经煮熟了的鸡蛋在
里面。他一手拿起一个鸡蛋,直瞪瞪地看着白晓梅:“你……?”
      “我怕你今天早上没心思吃饭,煮饭时多煮的。等会再吃吧。”白晓梅温柔地
说。
    四个普普通通的鸡蛋,此刻在李卫东眼里,仿佛是金子做成的,无比的珍贵,
那不只是鸡蛋,那分明是白晓梅的一片深情。而且,白晓梅是什么时候把鸡蛋放进
背包里去的呢?他把一个鸡蛋放在白晓梅的手上,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说:“你吃一
个。”
      “你留着吃吧,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白晓梅轻轻地把鸡蛋推回去。
    “不。你一定要吃。”李卫东“啪”地把鸡蛋往地上一拍,剥去蛋壳,拿在白
晓梅的跟前。
    白晓梅静静地看着李卫东。她感到李卫东那充满激情的眼里隐含着一股不可抗
拒的执着与渴求,便顺从地接过鸡蛋。尽管鸡蛋是要给李卫东吃的,可如果她再推
辞,显然的会在李卫东的心灵上留下阴影;把鸡蛋吃了,对她对李卫东,都是一种
离别之前的安慰。她慢慢地嚼着,也看着李卫东在慢慢地嚼着,她感到一股甜甜的
暖流在两人的心中来回流淌着。
    “走吧。”白晓梅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先站起来。因为汽车已经开到车站门前,
正在慢慢地停下来。
    “再坐一会儿。”李卫东抬起头,祈求似地望着白晓梅。他突然感到,此时的
分分秒秒竟是那么的珍贵。
    白晓梅何尝不想多坐会?然而,送君千里,必有一别。而且,无论怎么说,只
要李卫东没有坐上汽车,就意味着他还留在这里;只有坐上汽车了,他的前程才算
开始,他的心才会安稳。她狠了狠心,把李卫东的背包提起来,坚决地说:
“走。”说着,迈开了步子。李卫东不得不也站起来,跟着她向汽车走去。
    汽车稳稳地停下了。车门开了,车上的人一个一个慢慢地下了车。突然,从车
厢里传来一声喊:“卫东。”
      李卫东隔着车窗向里寻找,原来是石红正在向他招手,便紧走过去:“你也坐
这辆车来!真巧,我等一下也要坐这辆车回去。噢,石兰,唯山,你们都一起来?”
      “一起来。”黄唯山高兴地说着,从座位底下拉出行李,从车窗口递给李卫东,
然后,跟着车上的人走下来。
    “祝贺你,我们的大学生。”黄唯山重重地拍了一下李卫东的肩头。
    “我也祝贺你,未来的工人阶级。”李卫东也兴奋地拍着黄唯山的肩头。
    “还有她们,”黄唯山指着石红与石兰,“也是未来的领导阶级。”
      石兰笑着说:“什么领导阶级?八字才一撇就翘尾巴了?十八元的老学徙你领
导谁呀?”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意外的相遇,又是在这令人向往且浮想翩翩的时刻,大家的心情不由得激动起
来。石红和石兰一人拉着白晓梅一只手,不停地说着,把她们这次回家所办的“退
休补员”一事大略的说给白晓梅听;黄唯山则急忙掏出烟,与李卫东分享上大学的
喜悦,同时也把自己即将“补员”回城的好消息告诉李卫东与白晓梅;而李卫东与
白晓梅也把这一段时间里这里的一些情况大致地说了。他们就这么的站着,说着,
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欢声笑语之中。
    原来,上山下乡运动这么多年了,这期间,一些有权有势的人通过各种关系回
到城里,没关系的变着法子回城里,加上病退回城的,上大学的,参军的,离开农
村的知青是越来越多。如此一来,能走的走了,走不了的知青可就苦了。一介草民,
叫他到哪里找关系?父母不到退休年龄或者死不了,去补谁的员?要参军谈何容易,
前几年都参不了,现在真的让你去也已经超龄了。这年龄一增加,不但知青苦恼,
当父母的更是愁——顶着知青的名称,何日当新郎?背着知青的包袱,哪时成新娘?
    幸好,年龄会增加,政策也会变。补员招工政策中一条极其关键的退休年龄,
作了灵活的改动: 原先需要达到法定年龄才可退休的职工, 可以提前办理因病退
休——只要你开张医生证明,证明你不能继续带病工作就行。至于证明中病情的真  
假,没有人会去刨根究底的。人人心照不宣——都是为了那些苦命的老孩子。何况
提前退休,退休金还要大打折扣呢。
    黄唯山,石红,石兰以及许许多多的知青们,终于在这政策的夹缝中捡了个便
宜,他们的父母都没费多少周折就提前退休了。特别是石红与石兰的父母双双提前
退休,到手的退休金虽然只有十几、二十元,即使石红,石兰姐妹被招工后每人每
月十八元的学徙工资补上去,也没有原来的工资多。可是,女儿毕竟是父母身上的
肉,漏下哪一个心里都是不好受。再说,女儿们的工资以后还会长,现在咬咬牙克
服一阵就能过去了,总比让她们在农村苦熬要强。所以,狠下心提前退了休,用自
己的工作换回女儿们的前程。
    不知不觉中,时间飞快地溜走了。真是苦熬恨更长,欢娱嫌日短,回城的汽车
终于按响了喇叭,催促乘车的人赶快上车。
    “上车吧。”白晓梅强压住心中翻滚的波浪,把背包递给李卫东。刚才,她虽
然也有说有笑,可那笑容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维持住的呢?李卫东要走了,黄唯山
他们很快的也要走了,而她将留在这里,也许永远?此时,她真想跑到一个无人的
地方,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呼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然而,此时的周围依然是一
片的喧闹,汽车发动起来的低鸣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无法回答的。她唯有深深地再
望上李卫东一眼,又装着若无其事且轻松的样子,看着远处的群山。
    李卫东不由自主地接过背包, 让乘务员剪了车票, 最后一个跨上车门。车门
“碰”地一声关上了,又仿佛把这里的一切都隔开了,唯有白晓梅那黑白分明的眼
睛,像清晰的底片,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把头和手
伸出窗外,对着他们,也是对着自己大声说:“再见了,祝大家顺利,早日回城。
我们,回城见。”
    “回城见。祝你一路顺风。”黄唯山在车下也大声的回答。
    汽车缓缓地开了。李卫东再一次用发自肺腑的声音对着他们,更是对着未来的
良好愿望高声呼喊:“再见了,我们回城见。”
      “回城见。”“回城见。”车下的人也一起喊起来。
    “回城见——”
    汽车开走了,渐渐地消失在远山之中,只有那“回城见”的余音,还久久地,
久久地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灶膛里的火正在熊熊的燃烧着。铁锅里,快要煮熟了的芋头被铲子不停地翻动
着,那粘稠稠的汁里不住地冒着气泡,时不时一个较大的气泡爆开,把那滚烫的汁
液喷出锅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味道。
    “该熟了吧?”坐在灶前的石兰又把一扎茅草塞进灶膛,抬头问。
    “可以了。”黄唯山仍然不停地翻动着铁锅里的芋头,唯恐焦了。他的额头上
已经沁出了汗珠,却顾不得擦,在电灯下,晶晶的亮。
    这一锅芋头实在太多了,为了煮熟它,黄唯山已经差不多在灶台边站了半个小
时了。虽然烟熏火燎,但黄唯山与石兰此刻的心里,却像那锅里的芋头汁,甜蜜而
灼热。因为这芋头是一种象征,一种代表苦尽甜来,充满欢欣圆满的“月饼”。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尽管天空中阴云密布,盼望已久的明月迟迟不
肯露面,但对于黄唯山、石兰这些正在等待着“补员招工”的人来说,没有月亮的
中秋夜,依然是那么的令人陶醉,那心中的月亮依然是那么的圆。
    为了过好这个中秋节,几天来,他们就一直在蕴酿着,怎样才能把这天过得更
有意义,更加的丰富多彩!因为这将是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再过几天,
他们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走向新的起点。
    然而,山区的物质是那么的匮乏,以至使任何想奢侈一番的梦想都无法实现,
而最让他们感到遗憾的是没有月饼。如果有月饼,其它鱼呀肉呀什么的都没有也没
关系,吃着月饼赏着月,展望未来当工人的乐趣,那该是多么的富有诗情画意。可
是,鱼没有,肉没有,月饼更没有。早在几天前,供销社里的饼干就不见踪影,更
不要说是月饼了。下午,黄唯山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骑上自行车到青石坑镇,因
为听说公社供销社有饼卖。尽管那饼只是供销社为中秋节而临时叫人制作,一个个
硬得像石头,根本谈不上好吃,可如果能买到,哪怕真是石头做的也行。可是,等
他赶到那里,早就没有了。
    没有月饼,总得弄点什么吃,不然,空对明月,过什么中秋节?幸好,这里的
芋头个儿大,味道香,煮上一锅甜芋头,勉强充当月饼,也算是了却一个心愿。
    黄唯山拿起一个脸盆,放在灶台上,然后,把锅里的芋头铲了进去,端着走出
厨房。
    宿舍门前的空地上,两张写字桌拼在一起,边上摆放着碗、汤匙、筷子,还有
茶杯,齐齐整整的,像是要举办一次宴席,只等着丰盛的菜肴了。
    黄唯山把那一脸盆的芋头摆在桌子中间,然后,对着宿舍喊:“好了,开始了。”
    听到喊声,白晓梅、石红以及吴莲英便把椅子、板凳搬了出来,围着桌子摆放
好。
    “这么多!”吴莲英望着热气腾腾的芋头,不由惊讶地说。
    “不多,不多,要吃到天亮呢。”黄唯山乐呵呵地说,“嗯,老柳怎么没跟你
一起来?”
      “是一起来的,但走到五队的时候,到少华他们那里,正好他们在喝酒,硬要
我们留下。我又不会喝酒,就先回来。”吴莲英回答说。
    “喝酒!吃的什么菜?”黄唯山不由得对五队的知青们羡慕不已。本来,今晚
他也想弄点酒来喝,无奈找不到下酒的菜,而且今晚唯他一名男知青,她们又都不
喝酒,自己一个人独饮,难以尽兴,也就打消了喝酒的念头。如今听说五队的知青
在喝酒,不由又心动起来。
    “哪有什么菜呀,不就几条咸鱼干泡菜汤罢。”吴莲英不以为然地说。
    “只一样?”黄唯山不由泄了气,五队的知青宿舍离这里不远,他本想也去分
一杯羹,一听如此,只好罢了。
    石兰提着热水瓶出来,把开水冲进一个已经放上茶叶的大口杯里,然后,依次
将茶倒进小杯里:“吃呀,吃呀。”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不知道说什么好,
唯有催促着大家。
    怎能不满心喜悦呢?招工的人今天已经来到县里,明天,最迟后天,她就可以
把户口迁回去了,还有什么比这事更令人高兴的吗?石兰把芋头舀到碗里,先吃了
起来。 尽管晚饭吃过没多久,可她仍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感受着那甜美的味道:
“好吃,真不错。”她显得心满意足似的说。似乎受了她的感染,大家也各自舀了
一些,慢慢地吃着。
    “这芋头,要是做成芋泥就更好了。”吴莲英吃下一块芋头,似乎感到有点美
中不足。
    “做芋泥?哪有那么多的油呀!这一大盆的要用多少油?如果有那么多的油,
哪天我煮一次让大家尝尝。”白晓梅也略感遗憾地说。
    做芋泥需要大量的油,把芋头先蒸熟后捣烂,再加上糖,拌上油,要是再加点
麻或冬瓜条、肥肉块,拌匀以后重新蒸一遍,那油光光香喷喷的芋泥,实在是一道
可口的佳肴。可是,对于每个月只能按供应份量买到一斤肉的人来说,吃上一顿芋
泥未免太奢侈了。当然,用嘴说一说还是可以的。
    石兰也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这遗憾很快就要得到补偿了。她像作出什么重大
决定似的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等我领到工资,我煮一次芋泥请你们。”
       “那可好,我们就等着吃你的芋泥。”吴莲英笑了笑,“不过,你什么时候发
工资?”
     “这个月底就有了。”石兰信心十足地说。
    “好像工资都是十号才发的吧?”石红插了一句,以提醒石兰,这个月底是没
有工资可领的。
    “那就十号。我十号请你们。”石兰语气坚决地说。
    “不过,能不能提早一点呢?”吴莲英狡黠地眨了眨眼,似乎对这样安排并不
十分满意。
    “提早?”石兰实在弄不明白吴莲英的意思,睁大眼睛,探询地望着吴莲英。
    “对呀。什么东西都讲究实际。你十号发工资,我却回不了,这里的课还要上。
倒是国庆节我是要回去的。所以要你提前。什么事都是宁早不晚嘛。”吴莲英也装
着一本正经地说。她见石兰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不由“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也是的,工资没领之前,石兰是无论如何也“提前”不了的。可是,黄唯山却
觉得,石兰许诺里也包含着他的一种心愿,而他在“倒流”期间多少还有挣一点钱,
便说:“行。国庆节都到我家,我让你们吃个饱。”
    “那就一言为定?”吴莲英侧过头,看着黄唯山。
    “一言为定。”黄唯山响亮地回答。
    吴莲英不由又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好像那芋泥真的就在眼前。其实,能否
吃上芋泥,什么时候吃,根本不是她的本意,她只不过是把这作为一种对石兰他们
的祝贺形式罢了,祝愿他们能早日拿到那令人羡慕的工资。而且,这种祝愿也朦朦
胧胧地包含着自己的某种侥幸:虽然她目前尚无条件回城,但走的人多了,留下来
的人也许增加了回城机会的概率?她希望这种简单的算式能够得到体现。所以,她
对这一次这么多人能同时回城而自己却没有,还是抱着比较达观的态度。
    天空中的云层依然浓浓密密,偶尔,在那应该出现月亮的位置,云层薄了些,
那一片天空也显得亮了些,但月亮却还是看不见。不过,月亮没出来并不影响大家
的快乐情趣,大家边吃边聊,论古谈今,从鸡毛蒜皮讲到国家大事,从当年的幼稚
讲到今天的成熟,从市井笑料讲到各种政治笑话,轻松与愉悦在一阵阵的笑声中一
览无余。
    “你们这里好热闹呀。”柳咏章在大家正说得天花乱坠的时候来了,在一个空
着位置上坐了下来,“什么事情让你们这么开心?”
      石兰不等别人开口,便抢着说:“刚才唯山在说笑话,说有一回王洪文去找朱
德,要他把委员长的位置让出来。王洪文想当委员长。当时朱老总用拐杖指了指天,
又敲了敲地。王洪文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去问毛主席,结果毛主度说了,朱老总
的意思是王洪文究竟知不知道天高地厚。”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脸皮太厚了。”柳咏章接着补充了一句。大家都会心
地笑起来。对于这一类的政治笑话,柳咏章可是听得多了。人民群众在对现状不满
的时候,总要寻找机会发泄的,但是,在政治高压下,公开的反抗只能遭到无情的
镇压,四月五日***事件就是一个血写的例子。然而,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各种
各样的政治笑话无情地鞭笞了江青、王洪文等人的丑恶行径,使人们在笑声中更深
刻地认识到他们的真面目。当然,这一类的政治笑话只能在像今天这种私下的场合
才能讲的,否则,后患无穷。
    不知不觉中,周围似乎亮了许多。大家抬头一看,月亮已经快到头顶了,正从
那一片较薄的云层中露出来。大家屏神敛气地等待着,终于看到一轮明月从云隙中
走出来。然而,仅仅一会儿,四周的云似乎又聚拢过来,把月亮又一次地遮住了。
    
    石兰这一觉实在睡得过头了。可不是吗?当她走出宿舍,就看见一些放学的孩
子回来了。以此估计,这时该有十一点多了吧。不过,这也不能说她贪睡,那盆芋
头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吃完,又海阔天空地直扯到四点多钟才躺到床上,而本来大家
还打算坐到天亮呢。所以,她这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天空阴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可石兰的心里,一点也不沉闷,反有一种说
不出来的清朗。她从容不迫地洗了脸,哼着歌,走进厨房。她掀开锅盖一看,里面
有小半锅的饭,拿勺子舀起一点尝一下,还温温的有点热。看来,是石红先起来煮
好并且吃饱后给她留着的,想必也是要让她多睡会儿才没叫她起来一起吃。她不去
想现在石红去哪了,便就着小桌上的那碗咸萝卜,吃了个饱。
    睡足了,吃饱了,可石红还没回来,黄唯山也不知到哪了,整排宿舍只有石兰
一个人。她回到自己的床铺,舒舒服服地靠着墙壁坐着,心里不由感到一种无事可
干的空荡荡。不过,这种感觉可不是以前那种心灵空虚,前途渺茫,上不着天,下
不着地的失落感,而是一种历尽艰辛,云开雾散的飘飘然。她再也不用去为那一点
点少得可怜的工分而去拼死拼活,也不需要为了所谓的“争取表现”而埋头苦干,
她只需要等待,心安理得地等待,而这等待已是指日可数了。她想象着回城后的情
景,想象着进了工厂后,穿着工作服戴着白手套,站在机器边,那种脱胎换骨意气
风发的形象。她任由自己的思绪在想象的空间中逍遥自在地驰骋着。
    石红回来了,见石兰正坐着,便问:“你还没吃?”
      “吃过了。你去哪?”石兰点点头,反问道。
    “没去哪,随便走走。”石红一脸的轻松。
    “唯山去哪?”石兰又问。
    “他到公社去,看招工的人来了没有。”石红说。
    “那我们也去看看,到大队看有没有什么消息。”石兰从竹床上下来,就要往
外走。刚才几步,又停下来:“锅里还剩点饭,你把它吃了。”
      石红想了想,这样也好,便到厨房把剩饭吃了,与石兰一同向大队部方向走去。
    两人来到大队部,见门都关着——显然干部们都回家吃午饭了,便向柳咏章的
住处走去。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嘈嘈杂杂的,似乎挺热闹,便走了进去。
    “你们都在这儿。”石兰见屋里六七个正谈天说地的,都是与她一样在等“补
员招工”的知青,不由一阵兴奋。
    “你们也来这里凑热闹。这个位置给你们。”一队的刘美珍往床边挪了挪,让
出一段空位。
    “老柳呢?”石兰坐下后,问。
    “去吃饭还没回来。”刘美珍回答说,“你们吃了吗?”
     “早上吃过了,中午还没吃。”石兰笑着说。
    “那先到我那里弄点什么填填?”刘美珍信以为真。
    “应该是早上没有吃,中午刚吃过。”石红在一旁纠正说,“睡了一上午,刚
刚吃过就来了。”
    “原来你们也跟我们一样,一夜没睡呀。”刘美珍恍然大悟,呵呵地笑了。
    “是啊,这种时候怎么睡得着呢?”石兰脸上洋溢着喜悦,“嗯,有什么消息
没有?”
     “刚才老柳说,公社有打来电话,招工的人还在县里,可能明天才会来。”刘
美珍略表遗憾地说。
    “其实他们今天就应该来。早一天来我就早一天解放了。”二队的陈志勇不由
有点忿忿起来,“手续都办好了,还这么拖拉。”
     “也许是什么事情担搁了吧?”石兰虽然也觉得,这种事情要办应该是很快的,
她也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城,因为她的心早就飞回去了。但是,她并没有想得太多太
复杂,更不会往坏处想,只要能回去就行了。就是迟一天迟两天的,很快就会过去
的。
    “这种事情有什么担搁的呢?”陈志勇依然不满地说,但却显得有点无奈了。
他见柳咏章正走进来,不由又来了劲:“其实这是一种官僚主义,不负责任。要是
他们的子女也在这里,我看早就来了。老柳你说是不是?”
    柳咏章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撕开个口子,抽出香烟,一
一递给几个男知青,最后自己也点燃一支,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你刚才说什
么?”他侧身问陈志勇。
    “那些干部太官僚。”陈志勇抽着烟说,“在县里一住就是几天,是不是那里
吃和住的都很舒服,把我们忘了。”
       “你急有什么用?要耐心等待。”石兰劝解似地说。
    “等待?我不是一直在等吗?八——年了。”陈志勇模仿京剧《智取威虎山》
里老常的腔调,把那“八”字拉得长长的,说完之后,他自己不由得笑了。其实,
等待对他来讲,虽是难耐的,但也是幸福的,只不过是胸中有口闷气非吐不可罢。
    大家一听,不由哈哈笑了起来。细细一算,真真的已在这里呆了八年了,而且
京剧《智取威虎山》里老常的那句“八年了,别提他。”的台词,不也正是映衬着
他们此刻的心情吗?
    “我们是抗战八年,总算得胜利了。”石兰在一片笑声中兴奋地说。
    “是的,八年了,对你们来讲,实在是不容易的;对整个国家来讲,也是不容
易的。”柳咏章被知青们的这种从内心里爆发也来的情感深深地感染了,“你们还
是幸运的,因为还有许多人没有你们的机会。你们也不用着急,事情总会办好的。
因为手续要一关一关的过,单单核对就需要花很长时间,这么多人一起回去,快也
快不了,所以,还是耐心等待吧。面包会有的。”
    柳咏章最后一句幽默的话,又把大家逗笑了,整个的气氛也轻松活跃起来。过
了一会儿,黄唯山也从公社回来了。尽管他并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好消息,但大家
已经无所谓了,坦坦然然地在说笑杂耍中耐心地等待着。因为,他们都相信,无须
再等很久了。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位听众,本台今天下午4点钟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
听。”架在大榕树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
    听到这广播预告,正海阔天高谈天说地的一屋子人不由停止了说笑,静静地听
着,心里同时也猜测着,不知道又有什么重要新闻。因为按惯例,提前预告的决无
小事,而在下午4点播出,更是不一般。
    广播预告一遍又一遍地播着,这更增加了悬念,大家在猜测议论的同时,谁也
说不出究竟,只能等待,等待那非常时刻的到来。
    “嘟、嘟、嘟、嘟、嘟、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中央人
民广播电台,现在全文广播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
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
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播音员用极其悲痛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念着。
    听着这不同凡响的声音,大家不由呆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走出门口,
眼望着高音喇叭,生怕听错了。因为,大家己从播音员那悲痛的声音里听出了不祥
的先兆。
    石兰只觉得浑身一阵紧张,胸腔里的心脏在“砰砰”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闪
电般地掠过脑海。尽管播音员的停顿时间是有限的,但她却仿佛觉得整个时空都停
止了,凝固了,因为她看到,其它的人也像她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
来的那种姿势。她的心脏跳动得更加骤烈,似乎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难道是……?”石兰几乎是无意识地张开了嘴,但马上被自己的声音惊住。
她看到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她。她惊恐地闭上嘴,唯恐那几乎滑到舌头的
字句再变成声音蹦出来。
    播音员的声音悲痛而缓慢:“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
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
悲痛地向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
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
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
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
十分在北京逝世……”
    尽管只能听到声音,但大家还是感觉到了,播音员是以极大的努力抑制住内心
的巨大悲痛,一字一泪地念着的。大家轻轻地移动脚步,聚集在喇叭底下。
    “战无不胜的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
    “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播音员终于念完了《告全党全军
各族人民书》,哀乐声令人心颤地响了起来。
    “完了?”黄唯山张着嘴,像是刚从梦中醒来,疑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榕
树上的喇叭。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希望从喇叭里
看到毛主席的形象。然而,他所看到的依然是那冷若冰霜的喇叭,听到的依然是那
哀伤的旋律。“完了。”他终于相信了,这是真的,毛主席已经逝世了。
    石兰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看到许多人的眼里也是满含热泪。这不幸的噩耗,
像晴空劈雳,直震得她浑身发抖。从她懂事起,不,从她一出生,她就生长在毛泽
东时代里。在她的心目中,毛主席就代表着中国,代表着革命,代表着一切。尽管
毛主席发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使她饱受了磨难,但她不也是在毛泽东
的旗帜下正在从农村走向城市、走向的未来吗?不是说毛主席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怎么也会陨落呢?她只感到眼前一片茫茫然,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毛主席,
毛主席——”她终于失声地痛哭起来。
    柳咏章慢慢走到石兰身旁,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肩头。此刻,他的心里有如
波涛汹涌。毛主席的逝世,无疑是中国人民的巨大损失。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革
命正是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从弱到强,并建立了人民共和国。中国革命的成功,是
不能没有毛主席的。尽管这几年自己的命运屡遭坎坷,并且有更多的人比自己的遭
遇更加悲惨,而整个国家更是处于激烈的动荡中,但是他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相
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而制造这些灾难的是一些人背着毛主席干的。虽然这些人现
在已经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但只要毛主席还建在,这些人妄想改变国家本色的阴谋
就难以得逞,总有一天,毛主席会识破这些人的真面目,而中国必然也会在毛主席
的领导下走新的胜利。如今,毛主席永远离开我们了,那鲜艳的五星红旗还会在共
和国的天空飘扬吗?他感到一种严峻,一种不同寻常的严峻,正在考验着他,考验
着亿万人民,考验着整个共和国。他感到一只无形的铁爪正紧紧地攥住他的心,鲜
血正在从那伤口不断地涌出来。
    “我们怎么办?还能回去吗?”黄唯山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大家。他那忧悒的
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身上,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黄唯山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像一声炸雷,把正在浑浑浊浊、悲悲戚戚的天空中
飘浮的灵魂一下子击落地上。大家猛然感到,毛主席的逝世,对于他们来讲,更是
不幸中的不幸,眼看着就要回城了,万一情况发生变化,那岂不是空欢喜一场?而
且这种情况的发生,可能性是极大的,决非杞人忧天。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
柳咏章。
    柳咏章默默地巡视着,他的眉头紧皱着。仅仅在刚才,这些神情严肃的面孔还
有说有笑,然而,命运竟然如此轻率地同他们开了个玩笑,只那么轻轻地一拨,就
把他们驱到一个危险的边缘。而且他们现在的神经已经像一条绷紧了的弦,如果在
这个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的问题上稍稍加点力,那弦就会立即绷断。尽管在这时候,
他自己也无法把握未来,可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应该比平时更为冷静。他感到自
己肩负的担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看着大家:“这个问题,以我的看法,
可能会缓一缓……”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石兰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柳咏章的话。
    “我想,毛主席逝世,这是当前国家最大的事。你们的事肯定会推迟,形势对
你们来讲,是非常不利的。这种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柳咏章沉着地说,“情况
也许会转变,也许会出现许多预料不到的事情,但我相信——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
信念相信——不管出现什么波折,只要党还在,只要人民还在,是没有什么过不了
的难关的。只要是符合人民利益的就一定会坚持下去。所以,我也认为,迟早有一
天,你们都会回去的。”
      柳咏章这一段铮铮有力的话语,像一副镇静剂,很快把大家那波动不安的情绪
稳定下来了。是的,国家正处在危难之际,他们的命运与共和国的命运紧密地联系
着,但是,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人民大众也必将再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大榕树枝摇叶摆;云,一层压着一层,把大地笼罩得
黯然失色,一场暴雨很快就要来临了。
    
    黄唯山把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点酒都倒进嘴里,仍然感到意犹未尽。他把空
瓶子攥在手中,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他的眼睛盯着
摊开的纸上最后的一粒糖衣花生,犹豫着是否也把它吃进嘴里,因为这是最后一粒
了,吃了可就没有了。
    喉咙口火辣辣,低劣的烧酒灼得满嘴苦涩,黄唯山不再犹豫了,伸手拈起那粒
糖衣花生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糖衣在嘴里溶化了,甜甜的味道掩盖了那苦涩,
流进了肚子里。
    一抹夕阳的余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黄唯山的脸上,使那因喝酒而发红的脸显
得更红了。他的眼光顺着光线望过去,只见那血红的太阳正在从山谷中渐渐地坠下
去。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正在往下沉——
      回城的事情果然搁浅了。离毛主席逝世的日子到如今已经一月有余了,在这期
间,黄唯山同许多已办“补员招工”的知青一样,在希冀与幻灭的交替中苦苦地煎
熬着。他原指望等毛主席追悼会开过后,暂停了的各种事情就会重新接下去,可没
想到过后依然按兵不动,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他等不得了,跑回城里去找劳动
局,去找知青办,去找父亲的单位,尽一切可能去获取有关的消息,然而答案只有
一个——等待上级的通知。他为此而失望。报纸电台不是整天说要照毛主席临终遗
嘱“按既定方针办” 吗? “补员招工”不也是毛主席生前就在办了的,难道这不
是“既定方针”中的一项?他为此而疑惑。他的这次“补员招工”,可是花了大本
钱的,父亲的工资一下子变成了少得可怜的退休金,如果他回不了城,那今后家里
的生活将大受影响,自己的日子将更不好过。他更为此而忿恨。然而,失望也罢,
疑惑也罢,忿恨也罢,留在他眼前的只有等待一条路,尽管等待是那么的难熬,可
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垂下了头。
    一个身影从窗前掠过。黄唯山抬头定睛一看,石兰已经走了进来。“收工了?”
他眨了眨眼,似乎对时间产生了怀疑。
    “还没有。我是先回来煮饭。”石兰望着黄唯山的脸,又看了看桌上的空酒瓶,
“半瓶都喝完了?”她有点惊讶地问。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昨晚他买一瓶酒回来,
喝剩的还有大半瓶。
    “可惜没有了,不然,再来半瓶没问题。”黄唯山尽管感到头晕晕的难受,可
还硬撑着,以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你还是少喝一点吧。”石兰劝慰地说。她知道,黄唯山这段日子心情一直很
低沉,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借酒浇愁。可这也不是办法呀。她自己的心里虽然也是
不好受,姐妹俩双双回城“卡了壳”,她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可也不能就这么
把自己关在愁城里,因为还要吃饭呀,而不出工哪来的饭吃?要知道,父母已经尽
了力,以后再也无力支持她了。所以,她在经过了一段痛苦的等待以后,重新拿起
那已经在心里向它告别了的锄头,又下地出工了。但黄唯山有他的看法,她唯有劝
劝而已。
    “今朝有酒今朝醉。”黄唯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地从鼻孔喷出来,略
停片刻,才用一种歉意的口气说:“晚上没有菜了,中午剩下的我都吃了。你先去
煮饭,我去大队供销社买点咸萝卜。”说完,起身把自行车牵了出去。
    原来,自从开始办“补员招工”,因为需要常常跑到公社或县里打听消息,所
以,黄唯山特意骑了辆自行车来。另外,由于他这几年“倒流”回城,原有的饭锅
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所以,便同石兰姐妹搭了伙,毕竟,当时是想着都要回城
了,谁也不计较什么。
    石兰看着黄唯山骑上自行车,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再买酒了。”
    “不买了。”黄唯山头也不回地骑车而去。
    石兰到厨房煮好饭,又到江边把脏衣服洗了。等她重新回到宿舍,天已经擦黑
了,电灯也亮了进来,石红也收工回来了。
    “唯山回来了吗?”石兰一边晾衣服一边问。
    “他去哪?”石红不解地望着。
    “他去买咸箩卜。”石兰解释说。她顺着路口望去,但是,根本见不到一个人
影。“照说是应该回来了呀。”她喃喃地说。
    “他去很久了?”石红也朝路口望去。
    “我回来他就去了。难道……”石兰心里不安起来,“他下午喝了半瓶酒,会
不会摔倒在哪里?”
      “不会吧。那么大的一个人,路又这么平,就是摔倒也会爬进来。”石红不以
为然地说。她帮着把衣服晾好,说:“我们先吃吧。肚子饿坏了。”
     “可是没有菜……”石兰犹豫着,“他都吃光了。”
       “不是还有点酱油吗?随便搅搅也就行了。”石红已经感到饥不可耐了,“咸
萝卜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有点不屑地说,然后,迫不及待地向厨房走去。石兰
与石红将就着把饭吃饱了,正想起来的时候,黄唯山一头撞了进来。
    “你到哪里了?我们都等不及了。”石兰嗔怪地说。她猛然见到黄唯山手里提
着一瓶酒,不由真的有点来气了:“你只顾喝酒,我们却喝酱油?”
     黄唯山一点都不恼,反而现出一种极其兴奋的神色。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放,又
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鸡蛋,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一包咸萝卜,然后,右手握拳,用力
地击打了一下左掌,说:“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你?”石兰瞪大眼睛,疑惑地望着黄唯山。
    “江青被捉进来了,”黄唯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还有张春桥、姚文元、
王洪文。城里已经闹翻了,酒都卖光了,大家都在喝酒庆祝,专买螃蟹下酒,而且
要三只公的,一只母的。看它们还能不能横行?”他激动地说。
    “你哪里听来的?”石兰也激动起来,脸上不由露出一种重开天日般的欢欣。
    “我刚才去买咸萝卜,顺便到老柳那里去。正好志勇、美珍他们都在那里,正
在准备晚上庆祝。他们都留我在那里喝酒,我也很想留下,可想早一点也让你们知
道,不等他们烧好菜,先喝一杯酒就赶回来。”黄唯山一口气把话说完,他的脸似
乎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泛出红光。
    “那可真的应该庆祝。我去告诉晓梅他们。”石兰一抬脚就要走,突然想起什
么似的又停下来,“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老柳下午去公社开会,县里来的人讲的,但不是公开说的。虽然都是偷偷地
讲,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会一开完,公社供销社的酒都被他们买光了,老柳也买
了四瓶回来。所以,我也赶快再买一瓶酒,不然,等大家都知道了,酒就没有了。”
黄唯山得意地说。
    “那我赶快去告诉他们。”石兰说着,一溜小跑地向白基兴住的小庙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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