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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

作者: 鲍·尼·波列沃依

12


  他这样又爬了一天、两天或三天……他已计算不出时间,只有一连串机械式的努力。他时常不是打瞌睡,就是昏迷不醒。他经常爬着爬着就昏睡过去了,可是吸引他向东去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即使处于昏迷状态也在继续慢慢地爬,除非是碰到一棵树或一簇灌木丛,或者是手滑空了人倒在雪洼里,他才停下来。他全部的意志力和他全部不清晰的思想就像聚焦那样始终集中在一个小点上:爬行移动,无论如何要往前挪动。
  一路上他特别注视每一簇灌木,但是再也没有碰到刺猬。他用雪底下的浆果充饥,吮吸苔藓。有一次他碰见一个大蚂蚁窝,它筑在一棵树上,像是被雨水冲洗过的一小堆干草,整齐、干净。蚂蚁还没有醒,它们的住处好像死气沉沉的。阿列克谢把手伸进这个小小的松软的干草垛,但是等他把手抽出来时,满手都是小蚂蚁,它们牢牢地粘在他的皮肤上。于是,他就开始吃这些蚂蚁,干燥、破裂的嘴里满是又香又涩的蚁酸味,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蚂蚁窝,直到被突然袭击惊醒了的蚂蚁全部苏醒为止。
  这些小生灵愤怒地自卫着,它们咬阿列克谢的手、嘴唇和舌头,钻到飞行衣里咬他的身体,但是这点微痛甚至使他感到舒服。强烈的蚁酸味使他精神振作。他想喝水。在土堆中间他发现了一个小水塘,里面满是褐色的林中之水,他就低下头去。刚低下头,他又立即躲开了:从那一平如镜的、映着蓝天的水里,有一副可怕的陌生的面孔望着他。这张脸让人感到是包着黑皮的骷髅,长着乱糟糟的并已卷曲的发须,一双大大的圆圆的、闪闪发光的野人似的眼睛从深陷的黑眼窝里张望着,蓬乱的头发像冰柱似地挂在前额上。
  “难道这就是我?”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又害怕再俯向水面。于是决定不去喝水而吃一点雪。他仍然被那强有力的磁石所吸引,一个劲儿地往东爬去。
  他钻进了一个大弹坑里过夜,弹坑周围满是爆炸出来的沙土,像一堵黄色的胸墙,弹坑底部是安静、舒适的,风只能把落下来的沙粒吹得沙沙作响而吹不到这里。从下面仰看,觉得星星分外明亮,它们仿佛就低低地悬挂在头顶上,一簇毛茸茸的松树枝在星光下摇曳着,它好像是一只手不住地用抹布擦抹和清洗着这些闪烁的星星。拂晓时,天气开始变冷了,森林上面笼罩着潮湿的霜,风向改变了,刮起了北风,使霜结成了冰。姗姗来迟的朦胧的晨曦终于透过了树枝,浓雾沉降下来,并且逐渐消散了。在这时候,周围的一切好像都遮上了一层光滑的冰壳,而弹坑上面的松树枝已不像拿着抹布的手,更像是一盏新奇晶莹的枝形吊灯。那上面挂有许多小小的垂饰物,当风吹树枝时,这些垂饰物就轻轻地平静地响着。
  过了一夜,阿列克谢似乎变得更软弱,甚至连藏在怀里的松树皮也不去嚼了,似乎一夜之间身体就粘在地面上了,飞行衣和胡须、鬓发上都冻上了薄冰,他也不去抖掉它们就往弹坑壁上爬。但是,沙土夜里结了冰,他的手从那上面无力地滑了下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爬出来,又一次次地滑到弹坑底部,他的这种努力随之也越来越无力。最后他有些恐惧,认为要是没有外来的帮助,他是出不去了。这个想法,使他在滑壁上又向上爬了一次,但是只爬了几下,他就极其疲乏无力地滑了下去。
  “完了!现在无论怎样,一切都完了!”
  他蜷缩在弹坑底部,浑身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这寂静使意志消沉、使意志麻痹。他软弱无力地从军便服的口袋里摸出几封磨破了的信,但是没有力量去看。他抽出一张用玻璃纸裹着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花衣服的姑娘,她坐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他严肃而惆怅地微笑着问她:
  “难道要永别了吗?”他忽然颤抖了一下,手中拿着照片愣住了:在森林上面某处的寒冷潮湿的空中,他仿佛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从昏昏沉沉的昏睡中清醒过来。这声音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是那样微弱,就连野兽的敏锐耳朵也辨别不出来,它同结了冰的树梢发出的沙沙声之间有什么差别。但是阿列克谢越来越清晰地听出了它。根据那呼啸声的特殊音调,他准确无误地猜出:这是他以前驾驶的“牝驴”机在飞行。
  马达的隆隆声逼近了,更响了,飞机在空中转弯时,这种声音就时而变成呼啸,时而变成呻吟,最后在灰色的高空出现了一个缓慢移动的微小十字架。它时而消失,时而又钻出灰色的烟云。瞧,现在已经能看见机翼上的红星;瞧,它就在阿列克谢头顶上,机翼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折了回去。很快,那隆隆的声音就慢慢地静了下来,消失在森林的喧嚣声中。而森林已经上了冻,树枝在风中柔和地鸣响着。不过,阿列克谢好久还觉得,他依然能听见这呼啸的尖细声。
  他想象自己坐在机舱里,要不了拍完一支烟的时间,他就可以回到亲切的林中机场上。是谁在飞呢?可能是安德烈·捷葛加连科出机作早晨侦察吧?在侦察时他喜欢飞得高高的,暗暗希望碰见敌人……捷葛加连科……飞机……弟兄们……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有了一股新的力量,他仔细地察看结了冰的弹坑壁。是的!这样是爬不出去的,但总不能就这样躺着等死呀!他从刀鞘里拔出刀来,开始有气无力地、体力不支地敲击着冰壳,再用指甲把上了冻的沙土掏出来,做成几级阶梯。虽然指甲弄坏了,指尖也弄出血了,但是他顾不了这些,而是更加顽强地使用刀子和指甲。然后,他用手和膝盖支撑在这些阶梯上,慢慢地往上爬,成功地爬到胸壁。还要用一下劲——在胸壁上卧一会儿,再翻过去。但是脚滑了一下,人滚了下去,脸在冰上撞痛了,他跌得很痛。可是飞机马达的轰轰声还停在他耳朵里。他又开始往上爬,但又滑了下来。这时候,他批判地检查了自己的工作,着手把墙壁阶梯挖深些,把阶梯边沿弄得更有棱角,鼓起更加虚弱的身体里的全部力气小心翼翼地再往上爬。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过弹坑的胸壁,再软弱无力地从胸壁上翻过去。接着,他朝飞机飞回去的方向爬去。太阳正是从那边驱散着雪融化而成的雾,在水晶般的薄冰中闪烁着,升起在森林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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