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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慧灯——柏杨杂文集 作者: 柏杨 愚恶 中国历史上,文官之死,最惨的是北魏帝国的崔浩先生,武官之死,最惨的是明王朝的袁崇焕先生。崔浩先生对北魏的贡献大矣。我们可以说,没有崔浩先生,就没有北魏,皇帝也一向以他阁下为荣。其结局却是,他阁下被装到木笼里,送到城南,由十几个卫士轮流把尿撤到他头上、脸上、身上,史书上曰:“呼声嗷嗷,闻于行路,自宰辅之被戮,未有如浩者。”咦,这是怎么说法哉?而袁崇焕先生,一身系明王朝的安危,明政府上自皇帝,下至大官小官,狗命都握在他手里:他如活下去而展其才,他们就有得吃有得穿,有得威风好耍;他如死啦,他们的下场,读者先生已知道矣,皇帝在煤山伸脖子上吊,大官小官被刘宗敏先生捉住,拷掠金银。然而袁崇焕先生不但硬是被杀,而且被杀得惨。清军十万进攻北京,袁崇焕先生入卫,两日一夜,急行军一百五十里,稍微有点知识的都会想到他至少有功无过,如果柏杨先生说他的结局是被杀啦,准有正人君子说我造谣生事,一口唾沫唾到我尊脸上。然而他不但硬是被杀,而且还是被剐。剐者,学院派称之为“磔”,就是把他绑到刑场,由刽子手活活剥皮。我们虽没有目睹当时惨景,但三百年后的今天,每一思及,眼前仍浮出一幅绞心的图画,一位爱国的英雄志士兼大军统帅,竟被脱光衣服,赤身露体,绑到刑场上,任凭千万看热闹的人唾骂(在酱缸文化中孕育出来的小民,见了这种场面,非唾骂不可),然后被刽子手用剃刀活活把皮剥下。人皮不但比猪皮要薄得多,而且即令是猪皮,死后剥之尚好剥,生前剥之,也难剥得很也。剥皮时,先把袁崇焕先生的头发剃光,在头顶轻轻一刀,只割开头皮,而不伤肉,然后用一点盐或一点水银揉进去,才可慢慢剥之。剥的时候,只流清水,不流鲜血。袁崇焕先生被剥了几天,史书上没有交代,依普通情形,要剥三天,三天之内死啦,郐子手即被剥作抵。袁崇焕先生剥了皮还不算,剥皮之后,还要一块一块把肉割下来。呜呼,袁崇焕先生剥皮剥到第二天时,还可以吃一点东西,一旦进入割肉,便一刀下去一声哀号矣,按规矩要割三百六十刀,也就是说,要割下三百六十块肉才准死,否则就割刽子手的肉。三百六十刀下来,已白骨磷磷,只有心脏和胸脯保留,双目碌碌乱转,用以证明他尚不死,但已喊不出声音矣。 被胡秋原先生溢为“愚恶”的朱由检先生,真是集天下之愚和天下之恶于一身,柏杨先生将来定写一部《亡国之君列传》,对历朝末代头目,研究研究,朱由检先生当占重要篇幅,他如此残酷地杀了袁崇焕先生,真是吃粪人物。可是,有趣的事也就出在他身上,有一天他对宰相周廷儒先生叹曰:“安得岳飞者用之。”真混他十八代祖宗的蛋,一个袁崇焕先生已经杀得如此之惨,再冒出来岳飞先生,他岂不又得动歪脑筋用苦刑乎?他阁下临上吊时曰:“我非亡国之君。”更是一个“至死不悟”的典型,我建议弄个他阁下的泥像,送到博物馆,以垂戒千古,不知有没有人同意也。 以上所讨论的,全是胡秋原先生《中国英雄传》上人物,故到此为止,如果依着“正史”顺序,像老母鸡吃豌豆,一个一个地啄,真得写一本书矣。如果再包括内战时的大英雄、大忠臣,恐怕更使人脸没地方放。若韩信先生,夷三族。若彭越先生,尸首被剁成碎肉蒸成小笼包子大家吃。若方孝孺先生,夷十族。若铁铉先生,儿子为奴,妻子女儿被指定的一批专人轮奸,所生之女又立刻发往教坊为妓。悲夫,不再写矣,写下去一辈子都写不完,而且心如刀割,也写不下去矣。我们常看见标语说,“法古今完人”,不知道“完人”指的是谁?如果指的是圣人,中国圣人活着的时候,无不可怜兮兮,如果指的是英雄,中国英雄又几乎全是“叛逆”,真是教人彷徨无依也。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他们的圣人也好,英雄也好,如果都不能有好下场,这个国家民族的传统文化,准有毛病。有某一种文化,才有某一种政治;有某一种政治,才有某一种气质。美国前任总统肯尼迪先生就职时,请他的诗人朋友佛洛斯特先生为他朗诵诗篇《全心的赠与》;佛先生身故后,肯先生在纪念佛先生图书馆的破土典礼上,说了两句话,曰:“权力使人腐化,诗使人净化。”这两句话是人们常说的,但出自一位总统之口,其意义便更可敬、更崇高。有人说二十世纪是美国世纪,到了二十一世纪,美国世纪便过去啦,成了中国世纪啦,这话听了教人舒服舒服,但我敢和你赌一块钱,仅凭肯尼迪先生说这句话,可看出美国人灵性之高,活力之强,青春气息之咄咄逼人,二十一世纪包管仍是美国世纪。中国一朝不从酱缸里跳出来,所有的精力便只好用之以杀人才、防反叛,别的啥都不能谈,更别说什么世纪矣。 昨天有一位朋友,到柏府串门,对这几天研究英雄下场的大作,伤心曰:“你这么一说,英雄豪杰都没有好下场,好像古人都没有你聪明。”呜呼,他实在是太低估了古人的大智大慧,难道用得着柏杨先生千百年后“哎哟”一声,众人才恍然大悟哉?我们老祖宗时代,便早有此发现,不过大家已经被酱,知而不说;不像柏杨先生穷极生疯,泼皮胆大,刚刚一知半解,但赶紧拉开嗓子乱嚷。君不见乎,真正的仁人君子,和识时务的俊杰,对任何英雄豪杰的勾当,都不会去干。种玉麟先生之放洋,有人笑;六君子之死,也有人笑。前不已经言之,人人都称赞岳飞,可是如果请他阁下当岳飞,他恐怕吓得稀屎都拉出来。你如果一时心血来潮,冒险犯难,别瞧朋友在公开场合恭维你,关得门来,有得笑你傻也。苏东坡先生曰:“他人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我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贵阁下明白了吧,在酱缸里,只有愚且鲁的人有前途,稍微有思想见解骨气才能的人,便只合有数不尽的灾难。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