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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慧灯——柏杨杂文集

作者: 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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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商局


  中国招商局是一个奇妙的机构,这几年来在航海史上,颇写下了震撼的几页,尤以下列三事,轰轰烈烈,惊天地而泣鬼神,全世界的人都为之开眼。一曰招商局最善于沉船,两年之间,就有三条露了一手,一条要沉而未沉,一条沉得神不知鬼不觉,一条沉得热闹非凡,其他落后地区的国家,若美国,若日本,恐怕都得甘拜下风。一曰招商局的船长弃船时那种大无畏精神和不顾一切的勇气,说弃就弃,连国家千千万万财产都不在乎,更何况他娘的啥航海日记哉?那种英明功夫,其他落后地区的国家,若美国,若日本,也得甘拜下风。一曰招商局的人事内幕,最为奥秘,弃船的船长反而升了官,救船的船长反而稀里哗啦垮了台,这种搞法,其他落后地区的国家,若美国,若日本,更得甘拜下风。
  简而言之,招商局闻名于世的有三焉:曰沉船沉得多,曰弃船弃得快,日升官升得古古怪。这就要先从海宿轮说起矣,话说一九六一年五月某一天,海宿轮在中国海上出了点毛病,船长龚焕荣先生乃发挥其招商局光荣的“快”字传统,下令弃船。在他以为这一下子船是报销定啦,可是偏偏另一条也是招商局的海黄轮驶到旁边抢救,终于把它救了出来,真教人扫兴也。我和你打一块钱的赌,你一定以为海宿轮的船长龚焕荣先生垮定啦,你如果这么一猜,不要说一块钱,便是连裤子都会输掉。柏杨先生因英明绝顶,当时就预算他垮不了,果然他垮不了,反而把救他的海黄轮船长黄松友先生调成储备船员,而把他调成海黄轮船长。朋友们看到了报,无不晕头转向,柏杨先生为了开他们的茅塞,乃发明了两种学问:一曰“说不准学”,一曰“印象学”。“说不准学”载于一九六一年六月六日台北《自立晚报》,兹一字不易照抄于后,以证明招商局的精神,有其伟大的传统,世人不可不肃然也。
  文曰——
  中国的事,都是说不准的,这乃是专门学问,可列入联合国纪录者也。盖说不准学者,乃是因果关系常有奇妙变化,二加二有时候固然等于四,有时候却等于八,有时候则等于负十,在没有确实看到答案前,谁都不敢肯定有啥结果。
  君不信乎,有招商局的杰作为证,报上大标题曰:“救难船长丢纱帽,弃船船长却留任”。小标题曰:“招商局如斯命令下达,据说是根据东京方面的印象!”事情的经过由当天的电讯可看个明白,电讯曰:“台北招商局顷下令将海黄轮船长黄松友调为储备船员,并决定将弃船的海宿轮船长龚焕荣,继任他为船长,而前者却是营救海宿轮有功获奖的船只。”
  电讯又曰:“据招商局某高级人员解释:海宿轮船长龚焕荣在此次遇难事件中有良好的表现,仍能保持船只。该人员强调说:东京分公司方面的负责人对海宿轮船长龚焕荣有很好的印象,认为有资格继续担任船长的职务。”

  “说不准学”续曰:
  电文又曰:“海宿轮弃船后为海黄轮营救,详情已见前讯,当时海宿轮的弃船问题,曾引起海事专家的惊讶,立法院亦提出质询,招商局也一度表示海宿轮船长龚焕荣的弃船责任问题,将由有关方面评议。但最后却单独决定他弃船问题已不谈矣。”
  不必再去翻其他旧报,仅此一项电文,已经够证明凡事都是说不准的。再简单没有,龚焕荣先生驾着海宿轮堂皇而北驶,不知道是因为他本人过错,还是如他所宣传的是因为海龙王的过错,反正看样子船要沉底,老命要紧,自然下令弃船。谁都料不到那条万恶的海宿轮,在海上硬是不沉,不但不沉,反而被一洋船发现,想要拖走,因链条断啦才拉倒,结果被海黄轮救起。
  事情到了这般田地,试闭目一思,该有啥结果?假使我要说把救人的海黄轮船长黄松友先生撤职,而教弃船的船长龚焕荣先生接任,我想阁下包管唾我的脸,说不定还会说我心术不正,恶意中伤,挑拨感情,瓦解民心哩。而现在,电讯分明,谁都不敢唾我的脸,飞我的帽子矣——此之谓“说不准学”,言无论啥事没个准也。
  以上是“说不准学”,该文发表后第二天,即一九六一年六月七日,柏杨先生又隆重发明“印象学”,文曰:
  美术界有“印象派”,大画家在他的画布上,画出的连天老爷都弄不懂是啥,但他心里却着实有数地画;谁也不敢批评,盖无论啥事虽然都说不准。其解释却总有一套。记得报屁股上有一则小幽默,形容印象派画家对付蠢人的法宝:蠢人站在一幅乱七八槽的画前,愁眉苦脸问曰:“这是啥,你说它叫《春之野》?”印象派不屑曰:“你没有看见过一条流动的小河乎?”蠢人瞠目之余,骇于所答的玄妙,只好表示五体投地。好啦,懂得“印象派”而不懂得“印象学”者,阅此可豁然贯通。印象学固然较深奥一点,不过因它是“说不准学”的姊妹篇,双方参照,可有所补助。须知说不准者,为啥说不准乎?“印象”在作祟也。“印象”二字不能作狭义解释,作狭义解释的,全属孺子不可教之流,而必须广义地讲。盖印象者,许多关系的总汇,呈现于头目心坎的那种感觉,或在紧要关头出自头目口中那句话也。举例以言之,仍是前天谈的招商局,沉船船长仍然留任,救船船长却被一脚踢之,无他,某高级人员不是已画龙点睛地宣布了乎,龚焕荣先生虽大海弃船,腾笑万邦,丢尽中国人的脸,但我对他的印象甚好,故非留任不可。而黄松友先生,虽拼命救船,为国家争到荣誉,但我对他的印象不好,故非一脚踢之不能解心头之恨。
  有些头脑不清的人深为黄松友先生的被撤而愤慨,其实,他已经够侥幸啦,如果招商局总经理李颂陶先生手中不仅有予夺之权,而还有生杀之权,则黄松友先生早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明正典刑了矣。当初岳飞先生在朱仙镇大破金兵,基功勋比黄松友先生救一船又如何?结果还不是被赵构先生干掉乎哉。盖赵构先生脑子里,想起来一旦父兄返国,俺这皇帝还干个啥?而岳飞先生偏要“迎还二圣”,印象怎能不恶劣透顶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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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学问的人对天下万事都不惊者,历史上皆可找出模子故也。只要精通说不准学,再精通印象学,包管对任何疑难杂症,都可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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