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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慧灯——柏杨杂文集

作者: 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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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拳主义


  这一桩隆重的开揍,与前一桩隆重的开揍,本质上又有不同:前一桩被揍的朋友,还可以说纯是私人行为惹起的;而这一桩被揍的朋友,却纯是为了公事。夫演员打记者,并非空前,但打到重伤,打到脑震荡,就空前啦。柏杨先生还是老论调,一个人实在忍不住,挥上两拳,以示义愤填膺,未尝不可,但总不能超过两拳,即令超过两拳,也只能使出婆娘拳。而阴森森先生过去是有名的拳击选手,幸亏他阁下生在“说不准学”的中国,如果生在夷狄之邦,若美国焉,若英国焉,恐怕会大祸临头。盖夷狄之邦有这么一条规定,凡是拳击选手打人,统统以谋杀论罪,盖拳击选手的尊拳,普通人的骨架子承受不起的也。
  阴森森先生揍人已够精彩,而更精彩的是他那两句话,一曰:“我对法律并不重视”,一曰:“我服的是拳头”。但那拳头必须是大拳头。若匹夫之勇,拍案而起,关起门才天不怕地不怕,拳头的力量就有限啦。尤其是,如果人人都有这种正确的观念,只服拳头,则阴森森先生危矣。靠你那一小撮人,还敢在街上走路乎?势必有更多更结实的拳头奉还也。人都是长大的,没有谁是被拳头揍大的,玩刀者死于刀,玩枪者死于枪,拜金主义者终必跟金殉葬,拜拳主义者终必栽到另外更狠的拳头上。
  当然,阴森森先生也有他心如火烧的道理,盖记者老爷掀他的底牌,使他在老板跟前有失宠的危机。老板一看报纸,好呀,你原来也是一脸忠贞学,在背后戳我的屁股呀,就前途有限,后患无穷矣,他怎能不跳高哉?报上说,阴森森先生跟刘泽平先生本来是好朋友的,而刘泽平先生在报上,也经常对阴森森先生赞扬,而每赞扬一次,两人的友情就增进一次,一直增进到这次没有赞扬啦,才翻脸不认人,这友情想起来真没意思。
  李翰祥先生对江青女士的嘴脸,包含着复杂的感情,我们管不了这一段。但有一段是十分明显的,由这一次老拳,可看出节骨眼何在:好像一切问题都发生在江青女士结了婚上,如果她阁下不结婚就好啦。既然不幸结了婚,如果她能闹个婚变,把臭男人一脚踢,也能恢复原状。否则的话,那就一步一个坑,教她栽得脸肿唇青,以便回头是岸。如果她胆敢仍不后悔,恐怕那坑还要深些,说不定里面还会放些手榴弹之类。
  ——于是顺便建议演员老奶,要结婚时千万仔细思量,或者给柏杨先生一块钱,让我给你出个主意。其实这主意并不值一块钱,一句话说完,那就是,最好别结婚,江女士就是前车之鉴。
  写到这里,有一句哀求的话,臾言无忌,各位大爷千万别对我开揍,就是仅只两拳也别揍,敝阁下从头糟到尾,一拳就捅个窟窿,不如大人不把小人怪吧!
  自从阴森森先生露了一手之后,台北市影剧记者们联合向国联公司要求保证安全,如果每位演员老爷都是拜拳主义者,大家就得天天穿铠甲去采访啦。国联公司老板李翰祥先生已表示准予备案,并宣布把阴森森先生记大过两次,停薪三月。还声明,凡在该公司“内”,绝对不准动武殴斗,否则职员解佣,演员走路。这已经很够朋友啦,盖拜拳主义者在公司“外”动武殴斗,若阴森森先生者流,是在他舍下下手的,公司当然管不着,社会上也没理由要求公司管,做父母的还管不了孩子在外生事,何况只不过做生意开铺子乎?
  第三桩对记者开揍的盛典,发生在桃园,这一桩与前两桩又有不同:前两桩记者老爷蒙打手爱戴,荣幸地担任了男主角,而桃园这一揍,每下愈况,记者老爷堕落为配角矣。不过配角虽是配角,其光荣的受伤程度则一。这件事情起因于一家戏院,原来桃园龟山乡苦苓村宏声戏院老板郑天宏先生,因为领不到使用执照,就率领了人马,男男女女二十多个人,杀奔桃园县政府,把土木课课长游进益先生揍了一顿,课员老爷王景湖先生上来劝架,也被干了两起。报上说,几个回合下来,土木课伤“亡”惨重,被攻击的目标有杨锡麟先生焉,有黄明城先生焉,有赵光山先生焉,有林俊国先生焉,有邱进川先生焉,三作牌同志也免不了,有苏学先生焉,有穆培义先生焉,有吴恕人先生焉,有高鹏飞先生焉,另外,还有两位记者先生焉。
  这两位倒楣朋友,一是《工商日报》记者刘洛文先生,一是《新生报》记者王夫先生。其中以刘洛文先生,最为出色,他一看这场面真伟大呀,赶紧照相。呜呼,这岂是照相之地?于是,除了把照相机隆重取消外,还恭请他阁下躺到医院床上。
  ——揍了半天,当事人倒没啥,到医院搽点药走啦,局外人却拔了尖,真是有幸有不幸也。但柏杨先生又要建议啦,年轻人遇到这种场合,千万别照相,要照的话也别明目张胆地照,偷偷地照可也。摄影记者如果有电视上“无敌情报员”那种打火机照相机,就妙不可言,你揍你的,俺吸支烟总可以吧,于是“喀嚓”一声,场面就上了镜头。但在还没有配备齐全前,务请提高警觉,至少要做到一点,就那是,照了就跑。
  这种开揍盛典的来龙去脉,我们不管,郑天宏先生当然是自以为有气,才揍之以出气的,有些官儿实在气势凌人,但揍总不是办法。不过仍是老意见,即令揍也不能超过两拳,超过两拳就成了土匪啦,而且这两拳也得把握一点,冤有头,债有主,记者老爷既没有帮拳,揍他干啥?而更把他揍成重伤,似乎开车开到岔道上。
  这桩开揍盛典演变到最近,又出了花样,郑天宏先生还写了一封信给桃园县县长陈长寿先生,扬言要如何如何。警察局因该恐吓信用的是郑天宏先生的自用笺,疑心不会是他阁下写的,盖“无头信”的特质就是“无头”,一旦“有关”,就是“有头信”,而不是“无头信”矣,天下因没有这种傻瓜,用真名真姓去写恐吓信也。这种事,在第一桩开揍盛典发生后,《自立晚报》也曾遭遇过,有些貌似三山五岳的朋友,跑到《自立晚报》,拿出流氓特有的凶恶嘴脸,警告曰:“你们再敢在报上攻击夜巴黎舞厅,以后可别想出大门。”
  这种恐吓只有吃了迷糊药的朋友才干得出来,再套句前面说过的话,人都是长大,没有谁是吓大的也。但因为各人的智慧不同,说不定会有人以为吓吓也真能吓得人屙尿。
  不过,我倒跟三作牌的见解一样,颇疑心恐吓信并不是郑天宏先生写的。甚至于,我老人家还疑心那是郑天宏先生的仇人写的,明知道该信写出,一定搞得鸡飞猫叫,用之以陷害郑天宏先生的也。同样的我也疑心那些三山五岳的朋友,跑到《自立晚报》撒野,说不定也是夜巴黎舞厅仇人栽的赃,以便增加对该舞厅的反感。
  三桩开揍盛曲介绍已毕,似乎有一项预感:现在才不过三月底,已发生了三次,以后的九个月日子,谁也不敢担保天下太平,故我们可以把今年隆重定名为“记者挨揍年”。记者并不是特殊分子,挨揍有啥稀奇的?不过,往常开揍,都是光脚的揍有鞋穿的,这三桩开揍,却是有鞋穿的揍光脚的。记者老爷跟一文不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穷小子,当然有若巨大富翁,不但有鞋穿,还穿的是八百元一双的。但要是跟三位拜拳主义者摆在一起,就未免可怜兮兮啦。呜呼,光脚的揍有鞋穿的,固然是暴戾之气;反过来有鞋穿的接光脚的,这暴戾之气就更为严重,而且好像有点缓不济急,赊的不如现的,揍了再说之感。反正老子有的是银子,尔等穷汉“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俺大爷则“丢钱不丢人不算丢脸”。君不见从前枪毙犯人,都要五花大绑,游一阵街,示一阵众乎?目的在于镇压别的坏蛋。开揍的意义大概也在这上,以便别的爬格纸动物触目惊心,否则的话,俺就动手,打你个脑震荡。反正势大财大,势大就坐不了牢,吃不了官司,财大顶多赔你几文,听说各案都在和解,有的更是已经和解成功。这年头,有钱真好。
  不过,有一个意见得再重复一遍,暴力镇压不是万灵药,从前小民想造反,有灭九族、灭十族之刑,杀人如山,血流成河,但造反的事件仍乱往外冒,哪一个王朝不是被造反得不见了的哉?何况用两只拳头,对付芸芸众生,恐怕是揍不完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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