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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慧灯——柏杨杂文集 作者: 柏杨 不至于脱裤子 报上载台中市警察局大破鸭蛋教,使人心花怒放。但这年头的一些新闻,如果不是不着边际,便是过于夸张。台中市警察局只不过破了一个“坛”——“坛”者,小小支部分部,基层组织的一个细胞而已。只不过活捉了一个坛主,其他善男信女,没有逮住一个。他们每逢初一、十五,一定聚会,“大破”的那一天,是清明节的特种参拜,距“十五”不过三天,如果不急着贪功,稍微忍耐,不难一网打尽。报上虽然喧喧嚷嚷,我看,如果不对该坛主修理一番,他来一个满口木宰羊,仍无可奈何也。 世人对鸭蛋教之所以兴趣盎然,莫过于听说凡是鸭蛋教的教友,不分男女,聚会时都要脱掉裤子。呜呼,这真是臭男人的一大喜讯,不要说每年只缴两百元便可,就是每一次缴两百元都有人干。不过柏杨先生颇为怀疑脱裤镜头,该传说可能受世人对白莲教传说的影响。白莲教是不是像官府宣传上说的那么乱七八糟,似乎也疑云重重。有一点要注意的是,中国民间力量,只有以孔丘先生为主的儒家,和官府始终结合,受到当权者的利用和保护。佛家和道家有时运气来啦,皇帝喜之,就兴旺一阵;有时运气跑啦,皇帝恶之,便倒楣一阵。只有白莲教彻底的是民间搞出的玩艺,始终和专制腐败的官府对抗,也因其对抗而遭到无情的压迫,挨骂挨诬,自然在意料之中。现在所有的资料全是官府的一面之词,白莲教本身的自我解说已无片字,遂不得不被侮辱得不值一钱。而最教人欣赏的,莫过于说他们的头目专门玩弄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不要说对白莲教如此血口喷人,想当年对基督教、天主教,又何尝不是如此血口喷人哉?老妻从小就信上帝,祷告起来,口舌之熟练,如连珠炮焉。当初说媒时,我的父母便曾经反对,盖大家言之凿凿,凡是信洋教的人,生下第一个孩子都要煮熟了献给洋和尚。而尤其糟的是,我的叔祖痛苦万状地告曰,在教的没有一个是处女,盖他老人家亲卫听见洋和尚说,一旦入教,便把身子献给上帝,任凭摆布啦。 其实不但中国如此,耶稣教初兴时,在欧洲遭到的困难,尤有过之,主要的原因是人们对它的内容不太了解,因而有种种揣测之词,亦有种种恶意的破坏之词。呜呼,都说鸭蛋教脱裤子,却有谁见过乎?又有谁拍了照片什么之类的证据乎?不过人云亦云,你那么说焉,他那么说焉,大家都那么说焉,于是乎我也那么说焉,鸭蛋教虽不脱裤子,不可得矣。 我说这些,不是保证鸭蛋教不脱裤子,而是推测他们不至于脱裤子。任何一个人,都有宗教情感,从生下来便希望有一个无上权威,而且是聪明正直的主宰,把自己的前途交给他,由他安排。 我们说任何人都有宗教情感,敢打一块钱的赌,没有一个例外。有些家伙像无神论朋友,自以为啥神都不信,在他们的眼中看起来,谁要是信神谁就是混蛋,宗教和他们简直没份。但要是仔细一研究,毛病便冒了出来,盖他们虽然不信“神”,却信“无神”,为了保护他的信仰,也就是为了保护他的“无神”,不惜跟你打架。柏杨先生年轻时,看见小伙子们三更半夜跑到庙里,把神像打得粉碎,有的被父老捉住,当场一顿臭揍,但他还是信“无神”不误,有些人被揍得“哎呀哎呀”乱叫,仍拒绝向菩萨低头。 所以我们可以说,人类是一种具有宗教情感的动物,这种情感是高贵的情感,便是再糟糕的宗教,都具有这种本质,否则便不是宗教矣。世界上似乎只有下流的帮会党派,而不会有下流的宗教。说它愚昧可以,说它一入教便脱裤子,仅仅在逻辑上便讲不通。 我不是为鸭蛋教辩护,而是说任何一个人的罪和罚,都不应超过他应得的。不说他们脱裤,照样可以严加取缔。盖据我所知,该教的内容和做法,实在有点抱歉,其荒唐的程度,能使人油然而生饱之以老拳的正义之怒。我有一位忘年之交的小朋友焉,年才四十,追求现在仍在台湾省公路局做事的某某小姐,该小姐芳龄三十,似乎应列入老处女之类,我当时就警告该朋友必有问题,盖台湾目前,男多女少,女孩子三十而无偶,一定有点黑幕。但该朋友大概是走投无路,也大概是自以为相当聪明,不听我老人家之言,仍继续猛追,追到后来,两人花前月下,倒也卿卿我我。有一次我和老妻看夜戏归来,见他们一对在马路上闲逛,边走边谈,手还挽着手哩,心中大喜,以为马上就有老酒可唱。 想不到一天,该朋友气喘如牛地叹曰:“吹啦,吹啦。”问以何故,半天不语,而面色铁青,好像刚被三作牌打了一顿板子。严诘之下,咦,原来该小姐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她信的是啥教,他不晓得,但她虔诚的程度,却不像话。他们恋爱到最后,该小姐严肃而神秘地咬其耳朵告曰:“她不是一普通的凡人,而是一个仙女。”朋友说到这里,我曰:“小子,你别吓唬我。”朋友曰:“谁吓唬你?你要心脏不好,我就不说。”我表示心脏甚好,朋友又曰:“你还得发下滔天大誓,相信我说的。”我只好发下滔天大誓。呜呼,当该小姐说她是仙女下凡时,朋友还以为她是在幽他的默,发她的嗲哩,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盖该小姐的教主在她入教时,便用通天眼看出她不同凡品,乃玉皇大帝第九位女儿(玉皇大帝的女儿何其多耶),因偶尔动了凡心,被贬到下界,转生为该小姐。虽然她在转生时喝了迷魂之汤,迷失了本性,记不得往事,但教主的通天眼却看出了她的原身,固云霞缭绕,面如桃花,发如瀑布,赤足立于莲花之上的娇娃也。 该小姐既是仙女下凡,则意义就重大啦。她当初因动凡心而被贬谪,可见凡心是一场大罪,岂可再犯?而且想当年在天堂之上,交的男朋友都是云来雾去神衹,父皇大人还看不起眼,柏杨先生的朋友,乃一既小又穷的公务员,标准凡夫俗子,便是瞎了眼,都不能如此糟蹋自己。为了查明此事,教主还驾着梦遁,亲自到天堂去了一趟,领了玉皇大帝的特旨,告知该小姐曰:“你爹说啦,他不赞成你在地上的婚事。如果你守身如玉,一心向道,到时候他老人家会接你回家。”朋友一听,天下竟有如此缺德带冒烟之事,就要求找教主面谈。小姐还算开通,经过一番请示之后,教主答应可以姑予接见。于是乎,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晚上,朋友被小姐领着,诚惶诚恐,到了台北县三重埔一个曲曲折折的地方。教主很是洋派,和他握手,朋友把他和小姐的恋爱经过,报告一遍,请求教主玉成良缘,教主当时很表同情,即问曰:“你信啥教?”朋友曰:“我信基督教。”主曰:“那更好办,这样好啦,明天我就请耶稣来谈谈,请他去向玉皇大帝讲情,谅没有问题也。”朋友只好撤退。回家后一夜没有睡好,一想起教主和耶稣先生促膝长谈的镜头,就汗流浃背。到了第三天,一对情人再往,教主曰:“我已跟耶稣谈过啦,他说他今天就去找玉皇大帝,他们每月初二,都同坛参天,到初三才有消息,你初四来。”朋友曰:“你说啥,老板,耶稣和玉皇大帝同坛参天?”教主曰:“在一块的还有孔丘、牟迦、穆罕默德、张天师哩。”朋友曰:“有没有姑婆奶乎?”教主想了半天曰:“可能有,但不太清楚。”当然他不太清楚,姑婆奶者,敝朋友邻居家那位老祖母也。月之初四,朋友和小姐再度往谒,教主一见,正色曰:“没法度,没法度,玉皇大帝不肯。”然后告该小姐曰:“你要是不听你爹的话,要长恶疮而死,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朋友曰:“你不教她结婚,教她干啥?”教主曰:“我没有不教她结婚,玉皇大帝不教她结婚。”朋友曰:“不管是谁,难道教她当一辈子女光棍乎?”教主曰:“她每天都要念经,来坛参拜。” 事情就是如此荒唐,朋友气得七窍生烟,问我何法,我有何法哉,如果换了柏杨先生,我当时就声明我是玉皇大帝的老祖宗,把教主一顿臭揍,谁教他管俺孙女的闲事呀。 然而,问题是,小姐“回家”心切,朋友遂结不成婚。柏杨先生写的这些,以我伟大的声誉作保,千真万确,该小姐仍在公路局做事,打听一下,便知我的话字字都有来历。呜呼,一个宗教如果精彩到可以随时跟耶稣先生面对面喝一盅,就伐了帮会,虽不脱裤,仍十分抱歉。我这不是反对宗教自由,而是说,一旦神秘莫测,不敢公开或不愿公开,不要说它是宗教,纵是其他别的东西,一定有其脓血交集的毛病。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