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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 作者: 老舍 第一 冲动的要打,冲动的要和,冲动的抵抗,冲动的奔逃,把芦沟桥的义愤怒吼变成平津沦陷的悲泣。任着敌人把有四季鲜花与百条轨路的丰台已建成铜墙铁壁,我们才喝令睡在营房里的健儿,混战一番。城里连沙包已经撤去,域外却仓皇舞起大刀,仿佛我们赤手空拳也能打到山海关去似的,令人恍惚间又看见义和拳的梦境。顷刻间,南苑已成血海,大刀乱掷在泥土上。主将的愚昧,与夜战马超式的理想光荣,使洒鞋大刀的健儿死不瞑目——他们的血还未干,城头已换了国旗。 那与虹一样明丽的北平,低首抱着多少代的尊严与文化,伤心的默默无语,象被奸污过的贵妇。那模范的警察,惨笑着交了枪;亡了国家,肩上反倒减轻了七八斤的分量——一种无可如何的幽默正配合着那惨笑。那害着文化病的洋车夫,从门缝向外偷看,而后紧一紧腰带,愤恨而把身子倒在床上。紧跟着,那五河奔流的天津,也屈膝在断瓦颓垣上,河上滚浮着黄帝子孙的尸身。 除了历史是梦作成的,谁能想到灭亡是这么潦草快当的事呢? 不,这绝对不是个梦;敌人的坦克车在青天白日之下,分明的给古城的柏油路轧上了些不很浅的痕迹。那么,中国人,要不然你们就是些会演制滑稽短片的角色么?在悲剧前加演两大本,引人先笑一笑么? 若果然是这样,我们就深盼那大悲剧的出演,把笑改成泪。历史是血泪的凝结,珍藏着严肃悲壮的浩气。笑是逃避与屈服,笑罢本无可说,永无历史。悲剧的结局是死,死来自斗争;经过斗争,谁须死却不一定。大中年的生,大中华的死,在这里才能找出点真消息。加演的那两本笑剧是过去了,下边…… 我曾在春荫护海棠的时节,在沙滩上闲看着那平静深蓝的春海。忽然一阵怪风,斜着吹来大小不匀的雨点。远岛的外边,起了一层黄雾,天与水潦草的粘合在一处;黄雾往前来,远岛退入烟影里,成了些移动的黑块子。从黄雾的下头,猛然挤出一线白浪,刀刃般锋锐的轻快的白亮亮的向前推进。眼前的蓝海晃了几晃,象忽然受惊而力求镇定的样子;还没有摆弄稳,紧追着那白线的灰黄巨浪已滚入了蓝海,浪上冒着灰烟,烟里溅起白星;随滚随卷,卷起来,跌下去;蓝的水急往前奔,涌上了沙滩,击拍着礁石,喷出浪花。一会儿,灰黄翻滚的浪头已把蓝水吞尽,似灰似黄似蓝似绿,绞成一片,滚成万团;混乱未已,后面更明的一道白线,带着百万千万的浪山又奔扑过来,浪花已能打着灰色的天,天也忽起忽落的晃动。一道,一道,又一道,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只是那么翻绞奔驰的一片,没有形体,没有边界,处处紧张,混乱,壮烈,怒吼;每个浪似乎都有无限的激愤,疯狂的要打碎了一切。顷刻间,那平静的碧海变成了激壮奔腾的怒潮与狂流。 平津陷落的消息,象一股野浪,挟着风雷摇动了人海:纽约,伦敦,巴黎,甚至于地面上素来冷落的角落,都感到了风暴的前兆。大不列颠的贵族军人拿起地图,纽约的大腹商贾查查账簿,巴黎的穷诗人也若有所思,似乎要为人道与和平说些不妨渺茫而悲艳的什么。 直接被浪花打湿,狂潮撞倒的中国人该当怎样呢?岂不是应该象我看过的那个碧海,受了激动就马上会怒吼起来!每个人的心都象个小海,以血为潮,掀起惊天的大浪来吗?可是,我只看见了静静的那个死湖。 死湖在阴城的城北。阴城距血染的天津只有七百里之遥。 湖里淤积着肥厚的粪土,汇存着都市的秽水,所以培出雪白肥硕的藕枝。天津沦陷,火车停开,藕枝堆积在车站上,渐渐起了层黑黄的锈。平日,藕枝运到天津,即使车走得很慢,也仍不失其甘嫩清香。阴城与天津相距是多么近呢。敌人的军队,炮火,一夜的工夫就会来到。可是,死湖仍是死湖,并不因为平津的风波而起些微浪。 是的,死湖还是死湖! 里被土坝分划成多少块水田,东一块蒲,西一块莲,蒲叶密丛丛的遮住荷田,荷叶灰绿绿的掩盖着污水;旱风过来,蒲与荷都静静的往下低一低身,从水中发散出一股浓厚酸热的臭气。水田的外围,围着一道水沟,沟上有些秃敝的细柳,柳上没有鸣蝉,柳下没有倒影;沟水上浮着一层油腻而红白相间的泡沫,在烈日旱风之下略皱一皱,产出更多的碎泡。苇根处偶尔有一两条小鱼,却是死的;聚着多少多少金头的巨蝇。 湖岸上的小路中,有些红绿分明的瓜皮,和两三只癞狗;偶尔刮起一半片鸡毛,可以算作死湖上的蝴蝶,在灰尘中飞动。 湖北立着古老残剥的城墙,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卫城的巨炮,只长着些半死不活的青草,打着瞌睡。 湖东有一两座破庙,殿顶的黄琉璃瓦已破碎不全,在日光下勉强的闪烁,象一只眼的人那样没有神采。午间由庙内发出些钟声,象宣告着世界的末日。 这是死湖。任凭东海上波浪翻天,这里不会有一点动静。 湖是死湖,城也是死城。 阴城是个省会,住着至少也有五十多万人。人多城小,路窄房多,飞尘与炊烟永远在半空凝成老厚的灰雾,车马与行人时时挤擦成一团,显出不必要的热闹与叫嚣。在灯光下,那层灰雾变成暗红,象什么妖人摆下的一座迷魂阵,包罩着人喊马嘶与成群的鬼影。这魔阵中,有丑得出奇的妓女,穿着久已落伍的衣装,蜘蛛似的在各个角落结下密网;有阔得不知怎样才好的军阀儿女,在窄路上疾驰着最新式的汽车,似乎专为碰人与卷起灰土;有肥硕的各色商贾,浑身是大葱味儿,挤在那歪斜欲倒的戏园中,欣赏着半班戏;有贪官污吏的子孙,有钱而无事做,自称为遗少或隐士,拼着工夫去给歌女写些对联,或与二三知己品茗赛棋;有规规矩矩的秃头布鞋的公务人员,早早的到公所去睡觉,晚间抓工夫打几圈小牌;有土头土脑的老表与乡亲,住在没日光空气的旅馆中,等待着被派为县知事或什么专员;有豺狼般面孔的侦探,用铁镣与编床挤出嫌疑犯的金钱,没有钱便没有命;有成群的军人,佩带着古老的手枪,在街尘中喊着一二三四;有各乡的灾民,背着抱着或用筐挑着男女小孩,在街上慢慢的走,茫然全无所归;有…… 平津失陷的消息来到,阴城偷偷的哆嗦一下。哆嗦只能把身上敛缩,阴城要象刺猬似的缩成一团;不,缩成一个小豆,好藏在什么安稳地带,或滚到远方,避免敌人的炮火。有钱的赶紧去到银行,惊喘不定的签了支票,取出法币,塞圆了皮包,紧抱在胸前。汽车都开了走,载着肥胖的男子与土气而娇贵的女人,还带着一些猫狗。火车站挤满了人,踩死了小孩;买了票的平民没有车坐,无票而有势力的上了车而把车门锁上。有房的把房契揣好,跑向乡间,有职位的请假把家属送走。路上挤满了车马,闹成一片,人人计算着自己的事情,抱着自己遇难成祥的希望;国事的危急全表现在几家报纸的特号字的标题上。城里空了许多,连天空的尘雾都小了一圈。那负着保卫国土之责实在没法逃脱的人们,都无可奈何的多吃顿好饭,多喝半斤黄酒,多洗洗澡,多听听戏;茶馆酒肆与妓院戏园反显出繁荣,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赚个快活。那高官与巨绅们除将金银财宝运走,还忙着在院中,在屋下,挖掘地窖,即使完全没用,往下看一看也是舒服的,黑洞洞的足以壮胆。有的实在想不出消忧解闷的办法,只好再娶个姨太太,以便显着人多势众。有些个市民,生在阴城,长在阴城,逃无处逃,走无处走,只好听天由命,拜佛烧香。整个的城里,有慌,有乱,有谣言,而全无办法。街上连一张虚张声势的标语也不见,大家都闭口不谈国事。这里不但没有抵抗的计划,连防守的安排也没人想到;热闹慌乱的出奇,在叫嚣与浮动之下却是彻底的空虚。有人而无心,有忧虑而无计策,有力量而自甘生以待毙。全城就这么哆嗦了一下,慌乱了一回,而后风平浪静,把一切都交给了命运。 大中华有亡国的危险,而没有亡国的可能。外侮仿佛是给大中华的历史种牛痘,每种一次,只能使它更坚强挺拔起来。不管阴城是怎样的稀松畏缩,究竟它不能把自己搬到海中,成为孤岛。半夜里,在它似睡非睡之际,疾驰的火车载着英勇的负伤将士来到城外的车站。车里没有声音,没有灯光,英雄们——河北河南的彪形大汉,湖南广西的短小结实的战士,还有些缄默而坚毅的陕西兵——都咬着牙,滴着血,忍着痛,挤在一处,把哼哼一声都视成最可耻的事。他们素不相识,言语不能完全相通。可是每个人身上的血痕象让他们感悟到都是黄帝的子孙,用同样的血肉去争取大家同享的自由与幸福;在默默无语中,彼此手握着手,腿挨着腿,把肉挤在一处,把血合流成一片,在他们会预言的心眼中看到个光明灿烂的新中国,象刚要降生的婴孩,正在血里挣扎。站台上,也没有声音;只有几盏空寂无聊的灯,照着这列灰硬血腥的车。车头前射出强烈的一道怒光,车下放出些抑郁的水气;一切静寂。车里车外的静寂象两股气流正在冲荡回旋,各不相容,没法互相让步:怯与怒,自弃与自强,苟安与牺牲,在空中,在地上,在人心里,默默的争斗。阴城的车站要拒绝这血腥的车,英雄的血肉要冲破阴城的死寂,激荡起民族生存或灭亡的无声之潮。 站台上几个巡警,困眼矇卑的看着那自战场附近开来的铁车。有阴城的饭食与思想在身中与心里,他们不敢多事,不敢探问,可是又似乎有些感触与轻微的激动。看着看着,忽然前面吼了一声,那灰黑坚硬的一条渐渐往前移动;一会儿,象一条巨蛇似的走出站台的灯火以外,尾上有一颗红星。他们还立在那里,可是困意已失;鼻子上挂着一些难以去掉的腥臭;眼望着远处。似追寻着一些什么难以说出的希望或恐怖,他们的心都跳得很快。同时他们也感到一些惭愧,心中责骂着自己为什么不到车上去看看,去问问,去献一点茶水;摸着袋中的一二毛钱,他们觉得自己是最没有同情的人。他们想不出那些伤兵是要到哪里才能下车,只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大星。 第二天的夜晚,伤兵车到的更早了一些,车也更长了许多。车里照样的静寂,车外可是争吵叫喊象失了火似的那样杂乱。卖香烟水果的小贩,扛着邮包的绿衣汉,肩着行李的脚案,抱着娃娃的妇女,在灯光下挤成一团,前后左右的拥转,象最大的一个海星在浮动。他们都不敢靠近那血染的兵车,可是心中都微微的感到一些迫切的什么问题与朕兆,就是自己能以逃避,也不过是暂时的,那列车是铁一般的顽强,把人心扯住,静寂而严肃的给大家一个眼神——你们怎样都好,我却是不可屈服的! 忽然,站台前的铁栅关闭了,一群警察都赶奔了前去;一块小小的白旗在人头上晃动。暴厉的呼叱,尖锐的唤叫,坚决的反抗;人影乱动;声与形绞成一团无可分辨的嘈杂,混动,动摇……前一夕的相互冲荡的默潮,已在这里变成有声有色的冲突:阴城的梦境已被清醒的壮烈的一些力量击破,象一块石头投掷在死湖里,就是“死”湖也得溅起些泥点子。那面小白旗始终不倒,虽然阴城的黑影逼着它步步后退。白旗渐渐退到站外,旗下的二三十红似莲花的口中发出吼声,一直传达到那列长而多血的车中,两方面的心合成了一个,阴城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