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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

作者: 雪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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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铁龙

1.

  漫无目的的黄昏如期而至,夕阳偃旗息鼓,仓惶一路。几抹被遗弃的晚霞亲切地粘帖着西边天际的楼梢,宛若涂满淤血的绷带,呈酱油色,深沉而阴险,像个蓄谋已久的阴谋。贫困的天空因此而略显富裕,敢于死乞白赖地趴在无动于衷的楼顶,肆无忌惮地喘气,一丝不挂地喧嚣着拥挤的高兴,无所事事。
  傍晚的城市惊慌有如陷阱,凌乱而潦草。正是下班高峰,车水奔流,人海浩荡。夏天穿着裙子骑着单车躜行在街头,五颜六色的女人招摇过市,有如流水落花风景独好,斑斓在不期而至的各类男性视线里,仿佛暗夜璀璨的点点寒星,赏心悦目,暖意凌人。
  十字街头的红灯绿灯你死我活一言难尽,竟相给对方颜色看。大器晚成的绿灯踌躇满志亮起来的一刹那,我不失时机地踏上了模棱两可城府艰深的路口,我别无良策。白色的斑马线鲜血淋漓,一如炮制骷髅的剧毒农药,内涵丰富,不堪卒读。
  我的旅游鞋QAT潦草地浏览着它们,胡乱删节着一些陈年旧事,漫不经心地聆听着斑马线血肉模糊的呻吟,QAT草菅人命勇往直前。在红灯眼皮下嗄然而止的大小车辆牢骚满腹,沮丧地盯着践踏斑马线尸体的我的QAT,义愤填膺,却敢怒不敢言。旁若无人的QAT得意忘形骄傲非凡,QAT的笑声沙哑粗砺,一如荒凉戈壁,黑幽幽,亮锃锃,绵绵不绝,辽阔无垠。
  突然,QAT的笑声尖硬地顿住了。忙碌的斑马线鲜活、黏稠、气喘吁吁,恍如沼泽深不可测……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健美裤饱绽着坚挺欲望的女人,矫健地抚慰着受宠若惊的斑马线,斑马线伤痕累累。女人迎面款款走来,盈盈一笑,恍如烂漫原野遍铺璀璨山花。
  女人起码大我十岁,却比我年轻、娇嫩。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女人,女人的蛮彻底。她的脸上驿动着朴素的爱情,爱情求贤若渴,像草长莺飞的山涧小溪,三魂七魄随峰转。漆黑如夜的健美裤使女人的屁股和大腿表情丰富,通俗易懂,可读性极强。犹如置身一个幽邃的梦境,我失去呼吸和心跳我步履维艰。女人愈来愈近,风景愈益清晰,女人挟裹着女人,风景恶梦一般风暴一般,席卷而来。
  我,病入膏肓。
  女人仿佛嫣然一笑或根本没笑一脸冷若冰霜,女人与我错臂而过,留下一团如诗如歌如泣如诉的……纷乱。我忘记了自己正身处虎视眈眈的十字路口,我的鼻子潜心品尝着一种似麝似兰的幽香,如痴如醉。
  找死哇你丫。
  一辆铁骨铮铮的载重卡车与我失之交臂,司机面色如土。如火如荼的红灯怒目圆睁,对我进行残酷镇压。我赶忙心虚地收束亡魂,小丑跳梁般迅速蹦过几条残垣断壁似的斑马线。我顾不上抚慰额头体贴的冷汗,拧头继续探索。
  万水千山。
  楚天杳杳。
  女人无影无踪。
  女人从远古走来,女人向远古走去……。
  我只看到一座芳草郁郁的坟茔,一首刚从长沙古墓里挖出来的古诗苍凉地萦绕在我荒芜的脑际:

  君恨我生迟
  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她念过大学吗有丈夫了丈夫是工程师?她有孩子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过的好吗滋润吗?女人这东西。美这东西。张家界的风景只可意味不能言传迷朦苍茫一片……。
  恍如一根佝偻的十分深刻的拐杖,我,伫立街头,满目沧海桑田,桃花一时流水。

2.

  从局长家里出来,我就迷了路。然后,就感冒了。
  吴倩与苏小小,是历史系八八级拿得出手的花级美人,具有招牌的意义。苏小小纤弱娇小,冷艳逼人,四年大学念下来,一劲奔林黛玉而去,只是没花可葬。与小小截然相反,吴倩的美与吴倩的人十分一致,曲线成熟,热闹的近乎夸张。钟不鸣私下里曾送给她一个绰号,牛仔裤。倒不是因为她多么爱穿粗砺狂放的牛仔裤。事实上,除了舞场,牛仔裤在她身上并不很经常。她懂得物尽其用。她的漂亮一如香山红叶,漫天漫地燃烧,十分嘹亮。钟不鸣对牛仔裤这个绰号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一部经典的公关学。
  钟不鸣是学哲学的,喜欢将不小心闯进它眼帘的不管什么东西,抽象一两下。
  因了同乡的缘故,他是我们宿舍的常客,不时侃侃笛卡儿萨特叔本华弗洛伊德海德格尔康德老庄程朱王夫之什么的,随心随意,但有恶癖,特好批发绰号。只费了一个星期,他便给我们宿舍八位一人送了顶便帽:变压器、打字机、传统文化、烟灰缸、火枪、少林寺、啤酒桶。送给我的是“独木桥走老狼早晚桥断狼栽”。这一来,我们宿舍就没一个是人都成东西了。那你自己是什么我说。农民他说。嗨,你倒是个人了我说,你呀是个渴望变白乌鸦的黑乌鸦。我急他,说随便给人起绰号是不礼貌缺教养的是典型的农民意识。他振振有词,说这些绰号的诞生是有理由的,是根据每个人的气质禀赋及为人处事诸般因素有的放矢抽象而得,源于某种哲学的直觉比他们原来的姓名更能反映他们各自的本质诚属难能可贵,谓余不信可骑驴看唱本边走边瞧。
  大一念下来,我便很震惊,还真服了钟不鸣那小子。果然如此,宿舍八位一律比照着他圈定的帽子茁壮成长,无一幸免。一番琢磨,众人相视莞尔:一针见血,还真这样。那时,钟不鸣在人大已崭露鬼才之相。于是,出出进进,见面招呼,我们都名正言顺地成了质地各异的东西或动物,还一脸高兴。
  吴倩让“鬼才”钟不鸣鬼嘴一批,“牛仔裤”便像牛仔裤一样,迅速在校园里流行开来。昨晚我看见“牛仔裤”在红叶咖啡屋情人世界端盘子。“牛仔裤”与小日本旁若无人轧马路给我撞上了。还吊膀子哩……。如此这般的议论,声声入耳。招上钟不鸣的歪嘴,算吴倩倒霉。钟不鸣自己过意不去了,很潇洒很漂亮的一条牛仔裤在众人嘴里堕落成了一种很煞风景的东西。他去找吴倩道歉说自个嘴臭还望吴大小姐网开一面原谅一回念在初犯。吴倩灿然一笑,说,牛仔裤?!我喜欢。感谢你天才的抽象使我吴倩成为名牌,晚上去跳舞么鬼才?要不,喝杯咖啡去?
  钟不鸣落荒而逃。冲我双手一摊,无可如何地说,她居然喜欢,乐此不疲。唉,你们历史系,人杰地灵藏龙卧虎呐。
  我啼笑皆非。
  “打字机”薛仁贵刻意将宿舍的门砰地撞上,这才诡秘地打出了一条独家新闻:牛仔裤的悲剧。吴倩与萧芸结伴课余在一家出版社打工,据悉收入颇丰,薛仁贵怦然心动,央吴倩也将他荐了去。他与萧芸整天干包装搬运,累的散架。吴倩却每天坐办公室喝铁观音嗑胡大瓜子,与头儿热火朝天地聊天,聊天的时候门关的亲密无间,窗户也不留。天聊完了,也就下班了,其时吴倩的脸蛋总是日落西山红霞飞,像烂熟了的西红柿。薛仁贵心下替吴倩难受,聊天挣的工资比流汗挣的工资高出好几倍,便觉其中有诈,这个世界日益神经兮兮不对劲得很,吴倩肯定吃大志亏了。
  后来,三人都不干了,头儿在酒家宴请他们。头儿殷勤款款频频劝菜当然是劝吴倩,一面不迭地说,毕业后的工作不用发愁,咱出版社要定你了。酒酣耳热之际,吴倩在桌子下面不露声色地踢了下萧芸,萧芸那张天生就不很生动的脸顿时堆住了比哭还难受的笑,求头儿一并将她留下。头儿乜着萧芸,小便似的哧溜一笑,说,你要有吴倩那脸蛋,没二话,咱包了。可惜萧芸你满脸的坑坑凹凹疙疙瘩瘩,实在对不起读者,我要了你谁还要我的书呀。
  这是人话么?流氓。畜牲。“火枪”许文湘破口乱骂。那萧芸有什么表示呢“变压器”丁立问。她仍然顽强地笑着,响应头儿干杯的号召,回来的路上却哭了。“打字机”薛仁贵说,她不敢发作,怕弄砸了吴倩的工作。“传统文化”刘渡边直摇头,呔,典型的中国女人。你呢,你干吗去了?薛仁贵嗓音扭曲,说,那种场合,我……。
  你他妈阳萎了不是也想巴结他赐你个饭碗便情不自禁虚了泄了举而不坚坚而不挺挺而不牢了?“少林寺”崔小庆作狮子吼,我在我给那老小子开个酱油铺。“变压器”丁立见大事不好,赶忙整流,说,“打字机”不作无谓的牺牲也自有其尴尬难处的地方,可惜“少林寺”当时不在,否则,有那老小子好看,定像雷峰塔镇压白蛇娘娘一样毫不客气。吴倩也没吭声吗“烟灰缸”吴涛声问。“打字机”满脸晦气,说,吴倩只说您喝多了醉了别再喝了像个贤慧的妻子,然后又说萧芸他喝多了醉了疯言疯语你别介意,呸,十足一副姘头嘴脸。“打字机”很大丈夫地呸了两下,又说,吴倩曾声称为了毕业留京她将不择手段,她之所以轻易便找定这份工作,肯定是作出了某种牺牲付出了惨重代价的。
  这,就是“牛仔裤”的悲剧。
  女人这东西呐一言难尽。“传统文化”刘渡边用画龙点睛的感慨结束了整个话题。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薛仁贵放弃了鸡啄米似的发布那些一惊一乍耸人听闻的道听途说和主观臆测,沉默了,脸上总是笼着一种苍白的孤独,绵密有如蚕茧。很生动。
  “打字机”薛仁贵的沉默是有理由的,女人这东西不可靠,爱情这东西还能可靠么!
  拐弯抹角的胡同没完没了,好似胡搅蛮缠铺天盖地的岁月,不知疲倦。我辛苦地探索着北京的胡同,如临故宫文化,一点不敢大意。北京的这个时候可能有那么点桃花的意思,但绝不非桃花灿烂,像个被人死活爱着的女人,不再刻意风情仪表,本色的宛如剥去青苔的古城墙,面孔一板,铁青、幽冷。北京早春的风不知天高地厚,横行无忌地流蹿在大街小巷,制造动乱煽起鸡皮疙瘩。
  风一起,我就感到吃不住了,一团混凝土样的冷风干笑着异常敏捷地撬开我的嘴巴,钢筋似的捅进我的喉咙,霎时,气机乱蹿,周身游走,我想用意念将它们一一纳入丹田……。然后,我就失了方向,困在北京的胡同里了。胡同宛若恢恢天网,疏而不漏。
  北京的胡同九曲回肠,滔滔不绝。
  白天人迹罕见的宿舍,晚饭前后宿鸟归飞急,外出联系毕业单位的各路人马纷纷打道回府,沮丧的情绪堆积如山。
  我爱北京,北京不爱我。
  许文湘踹门而入,疲惫不堪地往床上一挺,萧条地说了这句名言。它后来像感冒一样,迅速在毕业中流行开来,比当年崔建的摇滚《一无所有》味道更纯正。八叉在床上的许文湘不厌其烦地摸拟着木乃伊或楼兰女尸的表情,拥挤着被强奸的憔悴与厌倦,说,北京之大,竟容不下一杆火枪。
  你丫不是挺牛壁么。吴涛声最近爱上王朔,认为王朔的京味小说是意欲留京的外地学子改换门楣的必修课,是捷径。所以,他近段“丫”的厉害,有事没事开口闭口逢人就先“丫”那么一句。他乜着许文湘一笑,说,找个单位你丫还不是老虎钳夹臭虫。
  寻不自在吗,许文湘腾地从床上跳起,一脸油汪汪的兴奋。他说,你小子少他妈老子跟前王朔,整个一副农转非的德性。老子是牛壁哄哄,可这专业是他妈臭狗屎,谁都不尿。吴涛声,有种再挑一句,老子修理你绝不敢心慈手软。
  说你胖你还喘气起来了,吴涛声嘴一撇,拉屎不出怨茅坑。
  党培养了我这么多年,还没顾得上修自个的茅坑。许文湘捋袖子,说,要有老兄的深谋远虑舍己救人一回,捞张党票或优秀毕业生什么的,老子的茅坑肯定比友谊宾馆的还好,也就没有今天的拉屎不出。你准备好了么?
  没待旁人反映过来,吴涛声的门牙便被许文湘一击勾拳,干脆利落地揭碎了一颗。吐血吧你。许文湘笑说。
  吴涛声将门牙和一口血水喷到许文湘脸上,端出一副我跟你拚了的架式,却始终只是引而未发。并没有人劝架。难得刺激一回,大伙打心眼儿里觉得应该珍惜,否则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大伙倒是希望这架要真打起来尽可能闹大才够意思,可以大饱眼福,比电影有味道。
  老子现在是玩命之徒,许文湘说,你想同归于尽都没门。校医院公费医疗去吧,再晚你那颗牙就补不上了。吴涛声弯腰从地上捡起门牙,只手捂着色彩分明的嘴巴,悻悻而去。
  哼,许文湘鄙夷一笑,冲门外说,大事惜命小事舍身。女人。
  如此收场,大伙觉得怪遗憾的。
  有人跳楼有人上吊吗?崔小庆回来了,进门就是这句话。第二天。这话便像瘟疫一样,欢欣鼓舞地传染了整栋毕业生楼,外出归来的同学进门就是这句,以示关注,非常时期嘛。
  目前还模凌两可,捆铺盖或上吊,一根绳子尚有两种打算。许文湘说,怎样跑的?
  他们说研究研究。崔小庆说。
  那你烟酒烟酒了吗。丁立问。
  烟酒个屁,饭菜都日薄西山了我拿什么烟酒去。崔小庆张牙舞爪地说。
  又是一只被阉割的公鸡,一点脾气没有。丁立干笑着说。
  许文湘很体贴地拍拍崔小庆的寸头,说,国内没戏,到美国去,赚山姆大叔的美金回头支援祖国现代化建设搞三资企业。
  对,到美国去。崔小庆很狼地说。刘渡边的情况怎样,还没回来?没戏。刘渡边垂死地出现在门口,寡淡地说,我托的那人偏偏昨儿晚上死了,今儿个我去正赶上治丧,他妈的晦气。
  大伙想笑,却笑不出来。“传统文化”刘渡边往床上一靠,开始潜心研读《算命不求人》。
  刘渡边,给我算一命,崔小庆说,1969年农历八月初一午时。
  刘渡边熟稔地掐着指头,眼一闭,很半仙地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此命推来言难尽,个中玄机天注定。离祖出家方可好,终朝拜佛念弥陀。东北遇佳缘,天津皆可通。
  崔小庆气的翻白眼,我他妈可从未想要荒山野岭做和尚去。
  可以报考佛学院的硕士研究生嘛。许文湘笑说。
  诸位凡夫俗子,刘渡边展颜一笑,莫测高深地说,堪不破个中天机,也罢,待老夫折点阳寿给参详参详吧。推查此格,初限驳毁多端,常常忧苦,中限平平,末限称怀,寿元七十有九,卒于三月之中。所谓拜佛,就是考托福,念弥陀就是念英语嘛。小子戳力用功自求多福去吧。
  崔小庆便抱着牛津英汉辞典脖子上挂耳机拜拜一声,图书馆自求多福去了。
  滔滔不绝的胡同里我滔滔不绝地走。
  我记得很清晰,我是乘102无轨电车在缸瓦市下车,插进落落大方的丰盛胡同,曲七八拐一路穿插挺进,路越走越窄,以致好几次连出路都没了。都钻了些什么胡同?辟才。西斜。好像还有个什么前英子吧,多了。反正。胡同深处局长的门槛好歹算是摸着了。可怎的一出门就乱了呢。
  天色向晚,我想我是走不出这些迷走神经似的胡同了。我不愿问路,宁肯撞南墙窜死胡同,一味跟着感觉走。我想起了八卦那老东西。刘渡边对周易预测学情有独钟,卓有研究,而我一见阴爻阳爻就头晕脑胀。八卦与胡同。打吃。接不归。感冒了我热泪盈眶,喷嚏前仆后继,鼻涕继往开来,像脚底的胡同我的步履一样,滔滔不绝。似长江黄河,一发不收。
  我终于发现,在302医院米晓晨的病床前,潜意识里我便对今天的迷路与感冒了如指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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