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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徐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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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坤

1

  陈维高好些年都没有捧戏了,可这回他得捧。不光捧戏,还得捧人。
  这是一出小剧场里的剧,名字叫《一条名叫镰刀的鱼》。女主角小鹅儿穿着三点式在百十名观众的眼睛里像鱼一样光滑地游来游去,快乐地鸣叫,做窝。男主角则一会儿在阴影里悲伤地独白,哭泣,一会儿又茸拉着脑袋在床头长跪不起,很知趣地甘当绿叶衬托。
  陈维高的眼神挺不好意思地热了,在暧昧的灯影下咬紧审美对象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目光灼灼地不愿意松开。
  快五十岁的人了,我咋还这么把握不住自己呢?陈维高暗自抹了一把头上的热汗。
  你说我这是怎么的了呢。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被美给打动过,今天可是头一回如此这般地融为一体呢。
  看起来我还不算老啊。我刚发现我还有潜力啊。
  陈维高的身子于是乎就硬邦邦地有了挺立的意思。
  戏演完后立即举行了座谈。这是首场观摩演出,来的都是品味不一般的高手:电台的、电视台的、报社的、杂志社的,最不济的也是陈维高这类能写大块文章的专家学者。
  扎着马尾巴辫儿的导演出来,一个劲儿的给大家伙儿磕头作揖:
  诸位老少爷们儿,拉兄弟一把!满世界找找去,现如今真正想搞艺术的人还剩几个啦?都他妈的下海发大财主了。搞这么一台纯艺术的东西出来,我容易吗我?
  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先是停顿,哽咽,然后就咧开大嘴哇哇哇地放出大老爷们的悲声,委曲之中还夹杂着几分成功的喜悦。
  陈维高的心里不禁也跟着一动。
  导演甩了一把胡子上的鼻涕,脸儿一抹,极快地转了一个腔调说;
  时代变了。现在跟从前可是大不一样了。以前是说整谁就整准,现在是说捧谁就捧谁。这次我好不容易上了一把“挺”,就剩下一个“和”了,老少爷们儿,喂一个香张,帮着点一炮吧。拜托了您哪!
  座下响起几声凌乱的巴掌响,有人吹了几声口哨,高一声低一声的哄着。
  陈维高听得五迷三道的,心里头不住地纳着闷儿,心说我堂堂一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研究所的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学者(二十岁--六十岁之间),我怎么跟着搅和到这种跑码头帮里了?谁叫我来的?我不知道哇。信箱里拿到一封大红请柬我可不就是稀里糊涂的来了嘛。
  正想着,小鹅儿过来给大伙儿鞠了一躬:
  各位老师,各位专家,各位同行,感谢大家的光临。为了心爱的戏剧事业,我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勇往直前,倾囊而出,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才凑钱搭起了这么一台戏。现如今,我可是一无所有了,连一件像样能穿的衣服都没剩下啊,呜呜……
  小鹅儿转过身去,情绪激动地捂脸痛哭。
  老师和专家们一阵唏嘘。多么可贵的敬业精神!多么难得的优秀演员!难怪要排演镰刀鱼的戏,鱼不用穿衣服嘛不是。
  小鹅儿擦了擦眼圈儿。我出道以来,大小也演过二十几个角色,也摸过几次飞天奖梅花奖什么的,可是都没有中,手气不好。唯有这一把演得最投入,最过瘾,恨不能立即就死。一个演员,一辈子发光发亮的机会总共能有几回呀,这次我算彻底豁出去了,一定要一炮打响。盼望各位老师多多捧场。
  众人在下面热烈拍巴掌。有志气!有种!我们就喜欢看你这样的。捧你没商量。不商量。咱们一定帮着包装包装,一定隆重推向市场。
  谢谢!谢谢!谢谢!
  小鹅儿脸蛋儿绯红,一迭声地谢着,不停地向大家哈着腰。镁光灯又喀喀喀地对着她问个不停。
  导演站在出口处给每位来宾手里塞红包。
  陈维高心里这会儿也充满了敬佩之情,边拍着巴掌。边往外走着,小鹅儿就从后边把他喊住了。
  陈老师。
  被叫作陈老师的那个不大相信地站住了脚,转过身去迟迟疑疑地问:你是在叫我吗?
  不叫您还能叫谁?难道还有第二个人配叫作陈老师的吗?
  陈老师的心头刹时一热。一片温情掠过。仍旧不大相信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啊?
  小鹅儿一个巧笑:
  您是戏剧评论界的权威,谁敢不知道哇。我在学校时就拜读过您的大作。
  啊,是吗?
  陈维高的心里已经热乎得不行,并已有了微微膨胀的感觉。
  于是就顺势爬到权威的架子上,自上而下地对演艺界新人鼓励道:
  既会做戏,又能看点书,不简单,不简单啊。现在有文化的演员可是不多了。你只要照此努力下去,日后必定会大有出息的。
  您过奖了。
  小鹅儿仿佛承受不起专家表扬的样子。头部微微向下低,身躯仿佛激动得有些摇晃。
  陈老师,戏排好后,我第一个想的,就是请您批评指正,帮助我们加强理论修养,这才斗胆给您发了帖子。还真的担心您名人架子大,不肯来呢。
  说着,小鹅儿头部微仰向上,向陈老师投去一束无比专注的柔情眼光。
  陈维高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几下,赶紧从名人的架子上下来,和蔼可亲地说:
  哪能不来呢,哪能不来呢,能结识您这样的优秀演员,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那您可得多给我们的戏提提意见。
  那是,那是,我一定要写篇文章,好好赞美一下你……和你们的这出戏。
  您可得说话算数,我跟您拉钩。
  小鹅儿把眼珠儿一动不动地盯着陈维高,面呈孩子般的顽皮,伸出了一根玲珑剔透的手指头。
  陈维高忸忸怩怩地伸出手去刚欲钩,又“倏”地缩了回来。
  小鹅儿还穿着三点式哪。

2

  出了青艺小剧场,顺着东长街往回走。陈维高心里头感觉着特别的美。蹬着自行车的脚底也轻快得跟生了风一般。夜晚的小凉风打在他略有些发烫的脸上,让他惬意得有些忘乎所以,甚至还不自觉地振起嘴唇,吹了几声口哨:

       小河轻轻流微微翻波浪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太老了,过时了,和眼前这车水马龙酒楼林立的街景不太吻合。
  再换一个:我本是那卧龙岗上散淡的人……也不成,有点憋得慌,拔不上来气儿。
  这时的陈维高满脑子里都是小鹅儿那双黑白分明的媚眼儿。
  小鹅儿的眼睛,让人真受用,真舒坦,像是一汪鸡蛋清里漾着领黑珍珠,清亮清亮的,半点杂质都没有。哪像他们院里那些女研究们生,不大点儿的年纪,却没一双中看的好眼,要么罩着副大眼镜,要么眼镜里布满熬夜熬出的血丝黄疽,一身的学究气,哪还有一点女人的娇媚味儿了。
  想着想着,陈维高的嘴角肌肉不由得牵拉出一丝微笑,眼神似乎也跟着清亮起来。远远望见他们院灰不溜丢的科研大楼倒卧在长安街边上,四平八稳的活像一座巨大的棺材。
  这才几年呀。陈维高心说。想想当初这楼可是长安街上独一座,那威严,那气派,够牛的。盖完楼拆脚手架的时候还砸死过两个民工。那可都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头条新闻。
  刚刚驻进去,刚刚唧咕唧咕把各个研究所的房间分配好,屁股还没坐热乎呢,这一转圈儿的高楼大厦就跟雨后的蘑菇一样,猖狂地犯起菌子来了。
  东边,巧克力大厦滴着褐色的奶油蜜汁儿,馋得人人都恨不能上去舔它一口。北边,亚太大厦昼夜都散发着印度的檀香味儿,熏得人差点儿都去皈了依。
  对面,海关大楼那两座生动的钟式建筑隔条马路,就那儿脸对脸儿的叫着板呢,亮堂堂的制服们神气活现地出出进进,愈发显得他们棺材壳子里的的确良衬衫们的古板寒伧。
  西边,国际饭店富丽堂皇的旋转餐厅,则干脆就紧挨在科研大楼的脑袋顶上趾高气扬地转哪转,根本上就是构成了一个鸟瞰。
  这才几天哪,也就是一转眼儿。
  再往远点,什么凯莱、建国、王府、皇冠……一批批大酒店以看不见的速度比着赛的往起蹿。
  这边紧着盖呢,那边就紧着拆。先拆了长安大戏院,这吉祥戏院眼瞅着也保不住了。青艺剧场又能有儿人活头了呢?早晚还不得被银街上堆起的金子给挤出去?连北大的一面墙不也是流着眼泪硬给拆了吗?还有什么不能拆的呢?
  凡是带点文化味儿的地方,一点一点全给蚕蚀没了,还后他娘的什么现代,而且还主义?!
  棺材大楼里的人眼看着都吃不住劲了,都感觉憋屈了,心眼儿就开始活泛起来,劈腾扑腾的往外跳,好像下海就有鱼。
  想想,自己不也曾站在十六层的窗口上,遥望着巧克力大厦浮想联翩吗?
  陈维高不由得暗暗脸红。若真是走了,现时的每月一百元“突贡”奖可就轮不到自己了。
  再则说了,这把年纪,上不着天,下不靠地,哪禁得起再折腾一遍从头开始?活了五十郎当岁,给折腾得还不够是怎么的?好事儿没捞着几件,可倒霉事儿我什么没赶上?
  你就说吧,打小时候起就让小日本给撵得到处逃难。挨饿那三年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浮肿得不像人。全家勒紧裤带供出个大学生,谁成想毕业没几天,就跟着所里直接发配到干校去了。拉板车割麦子累吐了血还不说,还给逼着非得承认是“五·一六”不可,不承认,就给圈在小黑屋里往死里抽……
  这把身子骨啊,算是给活活折腾垮了。可是那股不甘心不服软的精神气儿,却在嗓子眼儿那儿活活憋着呢。
  就是一个不甘心。灵与肉整个儿的脱节。肉体奉献出去了,可灵魂却仍旧属于自个儿。
  人啊。灵与肉不总是给活活撕扯着脱节的嘛?
  也就是新时期这十年吧,算是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可那又是怎样一场点灯熬油的拼命?算起来跟个十年浩劫也差不多了,累得差点得了脑溢血。可那完全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就是为了拼命夺回那口气。
  成果出来了,专著出来了,终于在学界闻出了一块立足之地,好歹算是出了气,站稳了脚跟。
  脚跟站稳了,可这人呢,也只剩了皮包骨,骑在自行车上都嫌硌屁股。这倒好,比起大腹便便的同龄商贾们,倒显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你说我们这拨人哪,究竟图的是个啥。
  到了家,妻子儿子早已经睡下,陈维高没敢惊动,借着路上的一股兴奋劲儿,在门厅的饭桌上铺开了纸笔。
  先拟好了一个题目:《从镰刀鱼一戏看我国话剧发展的态势》,看了看,觉得太老气横秋,一股子学究气。
  搁下笔,闭目养了养神,小鹅儿那鱼一样光滑的形体轻灵灵地在脑中浮现,“陈老师”、“陈老师……”一声声娇滴滴、脆生生的呼唤又回响在了他的耳畔,陈维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有些飘飘然。
  小鹅儿,小鹅儿……他下意识地念叨出声来。睁开眼,重新拿起笔,轻灵飞快地舞动:

          小荷已露尖尖角
          只盼蜻蜒落上头

  灵感飞至,刷刷刷的笔走龙蛇,溢美之词不断地堆到小鹅儿身上。
  誊好,又仔细地端详了一遍。文稿杀青的快乐,跟又出世了一个孩子似的。
  孩子当然再无法多生,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已经够他受的了。若不是结婚时候身体那么孬,头胎女儿也不至于没满周岁就夭折了。女儿若活到今天,也该跟别人家孩子一样大学毕业了。
  进得小屋去,给儿子掖了掖被角。这小子,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有点驯顺可爱。只要眼睛一睁开就开始犯犟,整天跟个冤种似的。
  儿子的青春期和妻子的更年期正赶到了一块儿犯。家里厕所总被占着,儿子总对着那面大镜子反复梳头,做表情,挤青春应,脸上总红通通的沟壑不平。妻子马利华也得空就进去,月经纸每月五六包都不够用。
  回到自己的大屋,见妻子正摊在大床上七仰八叉地酣睡,松弛下来的躯体恰如久经岁月侵蚀的山地,充满了褶皱和断层。
  陈维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怎么连一点美人鱼的味道都闻不着呢。
  出来,洗了把脸,还觉得精力没用完。找出写了一半的书稿接着干起来。
  小鹅儿的一脸巧笑又悄摸悄的浮现在字里行间。甩手,搓脸,还是抹不掉。
  我这是干吗呀。陈维高不解地问自己。
  分神,写不下去了。无奈,挤上床,挨着妻子睡下。
  这一宿,翻来覆去,把这觉睡的,迷迷怔怔的,净做些不着边际的梦。

3

  星期四去所里上班,前脚刚一跨进门槛,办公室张干事拎着两个暖水瓶后脚就跟过来嚷:
  老陈!恭喜啊恭喜,嗬家伙,那么大一个美人头像!
  您这是在说什么呢?陈维高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哟,您还没看见哪?晚报呀!我在摊儿上买了一张,一眼就瞧见您的大名啦!咱们所里,还是头一次有人在晚报上发呢,嘁!
  这是在怎么说话呢?陈维高只觉得这话里外不是个味儿,心里头有点添堵。
  上得接来,屁股刚沾到自己那把椅子上,同室的老孙端着冒热汽儿的茶杯慢悠悠蹭过来跟他打招呼:
  行啊,老陈,妙笔生花,雅俗共赏啊。怎么,放下架子,打起短平快来了?
  受人之托受人之托。陈维高欠欠屁股,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状。
  陈老师,这回您可得请客。刘小枫打门口那儿直接奔过来。您这名人特稿,少说千字也要上百。在所里,发篇论文,一万字顶多也才二百呀。今儿个中午肯德鸡怎么样?
  陈维高有点发懵。不过是晚报上的一篇稿子,怎么谁见了面都说?
  会计在楼道里大声吆喝着人们去领工资。陈维高一进去,会计见四周围无人,就附在他耳边神秘地问:老陈,看到你晚报上的文章了,第二职业?挣不少吧?
  陈维高不禁在心里惊呼;不得了,真不得了!真是到了人人都通读晚报的后现代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跑进资料室,找到昨天的晚报,果然,见小鹅儿神采奕奕的八寸大特写放时着黑白的光芒,边上赫然印着署着自己真名的大块文章。小鹅儿的眼神稍稍有点斜视,朝着“陈维高”三个黑体五号字,发出一种解释不清的微笑。
  这下好了。这张脸蛋从今往后算是印在北京市民眼中生根拔不出来了。早知道晚报影响这么大,当初不如用个笔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陈维高借这张脸蛋儿出一把俗名呢。真是说不清。说不清。
  陈维高心里的滋味一时挺复杂的。
  心事重重地上得接来,还没坐下,张干事过来喊他到所长办公室去一趟。陈维高心想,不是也找我说晚报的事儿吧?
  所长袁鹏跟他随便说了几句废话作为寒暄,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申报脱颖而出晋升研究员的表格来,让他去填。
  一瞧“脱颖”二字,陈维高的脑子里就跟按了一个万能键似的抖擞出无数联想。能脱颖多好哇!有动听的名衔,还增加两级工资,还有医疗蓝卡待遇,还增补成三室一厅的住房,另外还可以英年早逝……
  我怎么想起英年早逝来了。陈维高暗中打了一个激灵。对了,老洪不就是在上一拨脱颖而出运动中一命呜呼的嘛?
  老洪过五关斩六将,考试、答辩全合格了,专著也通过了审定,该受的折磨全受完了,文件也已经批了下来,正式认定了他的研究员身份。可还未等享受着随之而来的这些个待遇呢,他就急匆匆追随着一个德国伟人的样子,在某日凌晨四点钟时坐在书桌前溘然长逝了。
  说起来老洪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工作狂的嫌疑。自从在世界后现代主义研究圈子里出了点小名,被舆论界不负责任地简称为“世界名人”之后,他心里的地球概念就愈发变小。从此便心系宇宙,把吃饭睡觉的时间全当成海绵里的水给硬挤出来,玩了命写字儿,以期五十岁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横越太空。
  不想这一超就超到八宝山去了、而且进去得还相当不容易,不是凭着破格晋升的研究员头衔,而是凭着室主任这一正处级革命干部身份才得以进入那一方圣地的。
  唉,我们这些没过上几天宽松日子的人,谁还没点工作狂的嫌疑?哪一个不在跟时间较劲?
  这次破格晋升,才是建院以来的第二次。陈维高心想,面对荣誉,我怎么也得象征性地谦虚几句呀,要不然我成什么了?
  于是就欠了欠身子,忙不迭地摆手:
  不行不行,老袁,我还不够,还是让别人先脱吧。
  老袁一听,立刻就摆出所长的身份,正色道:
  让你脱,你就脱,不脱也得脱。
  陈维高赶紧进一步解释说;
  袁所长,我真是觉得自己成果还不够,老孙他们,还有日本室、拉美室、印度室的一些同志,都比我做得好……
  老陈,你就别推辞了。老袁及时打断了他的谦虚。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你是代表我们所去的,一定要考得好。放你半个月假,去准备准备。
  陈维高拿起表格往外走,边走边在心里说,老袁啊老袁,您就甭跟我这儿起高调了。脱颖是怎么回事,你还当我不知道是怎么的。
  脱颖凭的全是硬件,要卡年龄线,卡专著,要通过院学术委员会统一答辩,考两门专业外语,揉不得半点沙子。全院四五千人也才脱出四五个来。没那个金刚钻,谁敢去揽那份瓷器活儿?
  要是也像评“突贡”似的,任由所里头组评,那还不得又是从你老袁评起,把个书记副书记,所长副所长大小头头都轮遍了,都拿到了每月的一百元津贴,然后才能排到各个室的研究人员吗?
  您就拿我当大头吧。您就以组织的名义在我这儿买好吧。我领情了还不成?最后能否破得成这个格,还不是全靠我自己一关一关的过?我过去了,你们可就又多了一条光辉业绩写入年度工作总结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陈维高给自己泡上一杯酽酽的龙井茶。杯子里的热汽儿忽悠悠地往上冒,细密的小水珠儿在不住的碰撞、凝结,慢慢织成一张雾网,把对面桌老洪那张蜡黄脸若隐若现地幻化出来。
  陈维高给唬得猛一激灵,手背给溅出的茶水狠烫了一下。
  老洪你可别吓我。老洪我可实在是无心坐到你那张室主任的宝座上去。
  老洪死后,他那把交椅就一直那么空着。虽然已在《光明日报》上登过一小条讣告,诏示普天下文人学者老洪已撒手西归,但仍有许多觉悟不高不看党报的人没能及时知晓,时不时的还有国内外书信给老洪寄来,出版社也动不动指名道姓打电话来找老洪约稿。
  老洪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哪,一个空位把全室的气氛都搅得发疒参,尤其是坐对面桌的陈维高,心里头更是凄凄惶惶的。
  人已经死了,却还在通过遗留下来的文字与人间世界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是古往今来文化人所要追求的至高境界?嗐!

4

  老洪的骨灰上墙那天,全室的人都去八宝山送了。到那儿一看,前边一排紧挨着老洪的两个墙洞里安放的也是他们院里的,一看日期,都是同一年镶进去的,且与老洪年龄相仿。鞠躬的时候,人们就止不住把眼泪流了出来。
  回来的车上大伙儿一路唏嘘着,有兔死狐悲的感觉。老孙就不失时机地点拨陈维高:老陈啊,咱们室可就剩你一个副处级以上,够进八宝山资格了。像我们这些没官衔的,死了,还不知道给扔哪个乱坟岗子里去呢。
  陈维高给恭维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噎了一会儿,翻了翻白眼儿,才勉强回敬出一句:啊,你不是也快了?
  老孙一愣,嘴嘎巴了好几下,半晌才发出声音说:哪里哪里,还差得远,差得远呢。
  老洪已死,按道理,室主任一职理所当然要由副主任陈维高续上。而空出来的副职能否轮给老孙还很难说。刘小枫虽然刚三十出头,却有咄咄逼人的架式,写过几篇颇有影响的学术论文,专攻俄底浦斯王与项羽的比较,爱说杀父娶母彼可取而代之一类乱纲常的话。这让一直忙于编赚钱书的老孙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从八宝山回来,所里好一阵子人心惶惶,一上班来就围在一起吵吵脑体倒挂,待遇低,不堪重负。现如今卖文不如卖馅饼,不如卖唱,不如卖笑,不如卖身。瞧好吧,早晚有一天我们这些人都英年早近了去。
  书记吴有亮见此情形心急如焚。科学院这几年进驻一大批从军队转业地方的领导干部充实各级领导岗位,老吴就是其中之一。老吴本想留在院里,来晚了一步,院人事局长已有人选,就只好屈尊到所里。尽管级别还是国家统一的那个“局”,可是所里事情比较杂,比不得在院里清静省心。
  老吴来所不久,印象最深的就是“现后”所无政府主义现象严重,呈现出典型的一盘散沙状。
  组织纪律性差是其散沙的特征之一。上班稀稀拉拉松松垮垮,每周上两次还嫌多,还在吵吵改成一次,改成下午班,说是熬夜的人起不得早。老吴听了,初刻拍案惊奇。世界上哪有不上班就能挣着钱的道理?
  爱占公家的小便宜是其散沙的特征之二。家里现成电话不打,跑单位来不停地占线。家里热水器不冲,非来洗两毛钱的澡。紧看着是公费医疗,有毛病没毛病都可劲儿开药。一年刚过一半,经费就已花掉三分之二了。老吴见状,二刻拍案惊奇。
  难道这一切就没人管了吗?
  书记老吴于是跟所长老袁就共同关心的问题举行了初次会谈。
  老吴历数了上任二十天目睹之怪现状后,老袁表情平平,看不出有任何三刻拍案惊奇的意思。
  老袁说,从建所到现在都二三十年了,积重难返啊。
  老吴说,办法还是有的,我们可以像其它国家机关一样实行坐班,统一监督,统一管理,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老袁说,坐班?能坐,怎么不可以坐?这个问题一直都在考虑。只要院里额外发放坐班补贴,增开通勤车,扩大食堂就餐规模,坐班问题就好解决。别的所要是能坐,我们就也能坐。怎么不能坐?
  老吴一听,这话说了跟没说还不是一样嘛,这不是成心给我软钉子吃是什么?可是我总得先抓点什么,把这头三脚踢开吧?
  到底抓点什么好?
  在书记吴有亮的多次提议下,经过所领导班子讨论通过,上班签到打卡制隆重推出。迟到五分钟扣两块钱,迟到两次扣半个月奖金。
  以后每次上班时全所人都排着长队在楼梯口等待打卡,景象一时蔚为壮观。全所人总算感觉到又有新领导上任了,而且,还踢了一小脚。
  这一脚踢的,不但没踢出去,反倒踹回来了。不多发钱不说,还要倒扣钱!与商品经济大潮的新形势哪儿相符呀。
  于是嘁嘁喳喳叨叨咕咕的又增加了新的牢骚和不满。
  老吴觉得应该利用老洪之死这次机会彻底整顿一把思想了。虽然跟老洪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老洪的死还是让老吴觉得痛心。领导通常都是很爱惜属下的人才的。老吴感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漏洞。这都是自己思想工作没有跟上,才会出现这种恶果的呀。
  跟班子里的人通了一下气后,老吴就把全所人归拢到一块儿开会。先学习了几段报纸,通了通中央的精神,然后纵论天下大事,说同志们哪,咱们国家眼下正大张旗鼓的抓经济呢,一时半会儿还腾不出空来抓知识分子,我们的个别同志就感觉被冷落了,不受重视了,心里边就特别想不开,结果只能是害了自己啊。老洪同志的不幸去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沉痛地略顿。喝一口水。)
  咱们知识分子啊,历来都有心胸狭窄的毛病,到了眼下的二十世纪末,这个缺点变得更加突出了。个人想法一实现不了,就钻牛角尖,钻象牙塔,进去之后可就不容易出来喽。我说我们应该胸怀全局放眼世界呵同志们……
  停顿。很认真地往听众中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什么目光的对接和交流。
  就这一眼便让老吴彻底的泄了气了。他看见坐在头一排的老袁正在带头打瞌睡,脑袋一歪一歪的往桌角上撞,嘴角儿还流出了挺长一道涎水。
  后几排的人能不跟着样子学吗?看报纸的,练瑜珈功的,做什么小动作的都有。
  老吴只好强忍住不往下讲了。下面请老袁再讲几句吧。
  老孙在后面捅了两下袁鹏的腰眼,袁鹏才迷迷怔怔站起来说,啊?啊,同志们要努力为革命保重身体啊,还要积极献计献策,搞好所里的创收。不创一点,下半年的工资奖金都没着落喽,我这个所长不好当哟。
  吴有亮心里头老大不愿意。老袁你就充好人吧。你就惯着吧。难怪都不把你这所长当所长,年轻人见面也敢跟你打几句哈哈,一点等级尊严都没有了。
  哼,孙子!
  老袁讲了几句后,看看反响挺好,不困了,精神过来了,就又说:
  现在各所都在办公司,我们也打算买几辆“夏利”,办个出租汽车公司,只要开出去,就能赚回来。
  众人一听,兴奋地骚动,面色潮红地遥想着一车一车拉回来的钱。有人建议应买“面的”,便宜点。
  老袁一挥手说:
  已经做过市场调查,“面的”已经饱和,大众将向“夏利”发展。需要同志们集资呵,有了鸡,才能生蛋嘛。初步估算,所级领导每人出五千,处级出三千,副研以上二千,助研出一千,多出多受益,年利息可达百分之二十。
  座下人一听,更兴奋了。有的《资本论》自学过好几遍的,就对这种资集的利润表示怀疑地问:
  老袁,这么高的利息,能保证吗?
  老袁一拍胸脯:
  能!怎么不能!放心,如果赔了,还有所里的科研经费作担保,保证连本带利返给大家。
  散会后群众走了,各研究室的领导留下,老袁又进一步做了动员,号召领导同志带头,为所里做奉献。
  陈维高在心里算计着,是把钱掏给所里还是掏给长城公司。妻子马利华从内部得到的消息,人家的利息已涨到百分之二十四了,十分诱人的数字。
  回家跟马利华一商量,马利华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声:
  就你们所一个个的傻X德性也想办公司?等着公司办你们吧!你们要是不赔喽,我都敢把脑袋押给你。
  陈维高本来就对所里信心不足,觉得也就是几个人穷诈唬,成不了什么气候的。经马利华这一打击,更是彻底断了想法。但是又不能不支持所里工作,就象征性地拿出五百块钱交了,不好意思地说最近丈母娘闹病、孩子上学都交了一大笔费用,手里已经所剩无几,勉强维持着一家三口的生存。
  马利华则把两万多块钱积蓄从银行里取出来,托人全部换成了长城公司的债券。

5

  陈维高借了两本外语教材,拿回家去过一过语法什么的。考试跟平时翻译资料毕竟不是同一个思路。
  门“当当当”地给敲响了。开了一看,竟是小鹅儿,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陈维高的心脏不由得又“(口扑)(口扑)”不规则地乱跳几下。
  这丫头!怎么摸来的?跟踪我?得,我也别问了,说不定她曾演过川岛芳子什么的。
  陈老师我是专门来向您表示感谢的。您得原谅我未经允许就闯了来。
  欢迎欢迎,尊贵的客人,我想请还请不来呢。陈维高觉得自己嘴皮子不自觉的变得年轻了。
  小鹅儿规规矩矩地坐到沙发上,两只眼睛不够用似地来回左右瞧,不断对四壁几个大书柜发出崇拜:
  哇!这么多的书呀!
  啊,不多,不多,一部分放不下都送人了。陈维高很自得地谦虚着。
  陈老师实在要感谢您。我们那出戏本想赔本赚吆喝的,谁成想您一捧,票房就上去了,全北京市的人恨不能都来看一遍,不但没赔,还略有小赚哪。
  噢?鱼嘛,人所欲也。陈维高很为自己这句幽默而得意。
  陈老师,镰刀鱼剧组全体成员一致推举我来邀请您,准备明天在我们剧院设宴答谢。
  这……不必了吧?
  陈老师,您是不是怕失了身份?他们本想在饭店里请,可我怕那样太俗,您不肯去,才建议改在我的宿舍里,作一次沙龙小聚,主要是请您给我们戏剧青年现身说法,上一堂生动的理论课。
  太客气,太客气了,你们已经演得很有水平了。
  嗯哼——小鹅儿鼻子中扭出一声为难。陈老师您若是不答应,他们就不允许我回去了,我就坐在您这里不走了。
  说着小鹅儿噘起两片光润润的嘴唇,一副嗔怒的样子。
  陈维高给逗得心里痒酥酥的,还捎带着几丝甜。好吧好吧我答应。我怎么忍心看着小姐无家可归呢。
  小鹅儿一听,上来摇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活蹦乱跳几下。
  陈维高又跟坐飞机似的,脚底下没根。
  临走,应小鹅儿的一再要求,陈维高又给崇拜者签名赠书。又很用心地向她另外推荐了两本理论著作,一同随身借走。
  小鹅儿摇摇摆摆地顺着楼梯下去了。陈维高兴犹未尽地想,明天,我要不要也带几本书去,当场签名分赠呢?
  不用了。有了小鹅儿手里的一本,青年们自会互相串换着争相阅读的。
  第二天陈维高单刀赴会,特地找出了当年出国时的那套西装穿上。一进门,果然见镰刀鱼剧组一干人等已经候在那里:导演,男主角,小鹅儿,小黄毛,小蘑菇,大胖子。
  导演过来鞠了一躬,紧握住陈维高的手:陈先生,剧组还能活到今夭,全亏了您啊!那些老记的什么萝卜条啊,豆腐块儿呀,统统都他妈放的没味儿的屁。您这大笔一挥,好使!我代表我们剧组谢您啦,陈老师,陈大爷,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陈维高虽然听着有点别扭,但多少也听出来了主旋律仍旧是恭维话。也就见怪不怪。
  男主角也说,陈老师您的文章真管用,能捧到点子上。有好几个导演己经找上门来邀我拍片子了。如今咱也成了腕儿了,多少也得牛点,我正跟他们侃价儿,一个还没应呢。
  陈维高心说我捧你了吗?我那是捧你吗?
  嘴上却还在说,啊啊,过奖过奖,是你们演得好,年轻人,大有发展前途。
  落座以后,桌子摆开,满满的一桌子酒菜。
  小鹅儿双手捧着,喂了陈老师一点点“人头马”。陈老师就不再好说自己滴酒不沾了。
  尊贵的陈老师先开了口,其下众人也就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
  酒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陈老师的脸上慢慢溢出了光彩,第二口第三口不断地跟着第一口续上。
  再来几口五粮液和假茅台之后,众人略呈轻度酒精中毒状,可以互相拍拍打打,搂脖子抱腰的,说一些个体己话。
  导演:
  陈先生,您……您是权威,您从理论上给……给指指道儿,这戏剧的演法,是不是也得改……改改了?什么布……特斯基体……体系,揉巴揉巴,向小剧场发……发展,全像镰刀鱼鱼……鱼在人里游……
  男主角:
  啊对,对,都啥……啥时候了,还扎大厚底靴,西装革履的,统……统统脱去,增加透明度,您说成成不?
  陈维高:
  有……有理。我们所都从“现……现实主义与批……批判现实主义”研究改,改成了“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研究,名都能改,戏怎么就不能改改?
  导演:
  陈大爷,您再从、从理论上给指……指指道,给我们拔一个高度,我们要把小剧场戏搞、搞出个气候,接着要排排《黄鱼一族》,《乌贼和她的情人们》,以后也调……调个演,弄个金鸭奖金鹅奖什么的,在全、全国搞……
  小鹅儿脸蛋儿粉嘟嘟的,不时地喂给陈老师一盅盅酒。
  陈老师酒不醉人人自醉,挡住小鹅儿的小粉手,边向自由忘我状态飘着边咬着舌头说,好了好了,多了多了。
  酒桌撤去,镰刀鱼剧组成员开始习惯性地踉跟跄跄歪歪斜斜操练舞步。陈维高陷在椅子里说不会不会,小鹅儿强行拉起他,说何以解酒,唯有跳舞。
  谁把灯熄了,换成了烛光。窗帘把外边的世界隔开,彼此看不清表情,乌溜溜的曲子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在弥漫着。
  陈维高有点心旌摇荡。脚底下没跟儿,扶在小鹅儿后腰上的手掌在微微出汗。灯光音响效果都与小剧场演出时相仿,陈维高感觉仿佛自己也成了角儿。
  偷眼环顾四周,幽暗中那两三对也都紧箍着。导演搂着小黄毛,男主角勒紧小蘑菇,跟着烛光那儿一起摇曳着。都是演员。没有观众。一个单崩儿的大胖子不知去向。
  陈维高稍稍释然。大臂肌肉刚一放松,小鹅儿就像得了什么暗号似的,顺水贴了过来。陈维高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下巴僵硬地触在小鹅儿的秀发上。年轻女人的发香漾出一种撩拨人的气息,让他情不自禁的一阵颤栗。
  马利华的头发是什么味儿?陈维高的脑子里嗡嗡响着,奇怪地开始了追忆。可是没有什么关于“味”的记忆封存在大脑皮层里。
  那会儿自己正给批得落水狗似的,亏了患有肝炎的老大姑娘马利华不嫌弃,让他入赘到家里。丈母娘一手调养好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体,现在想起来,还百感交集呢。能活着,已经不错了,还顾得上什么味儿不味儿的?
  乌溜溜的曲子依旧幽幽咽咽地响着。小鹅儿的双手移着,慢慢绕在他的脖子上。陈维高迟疑了一下,便闭了眼睛,忸忸怩怩地将头埋进小鹅儿的秀发里,双手箍住了一条软软的细腰。
  那股馨香渐渐带他进人一种灵与肉分离的迷离境地,终于有些不知所归,不知所往……

6

  一连几天,陈维高魂不守舍,手捧着书本,却说什么也看不进去。
  马利华在厨房出出进进,发现了他正盯着墙壁发呆,不由大声怒喝:
  又想谁呢眼珠子都直了?没事就不能过来帮我一把手?我该死啊成天给你们爷儿俩当丫头?
  陈维高乖乖地听令过去,拿过一捆韭菜蹲在地上择起来,脑子里仍然不着边际地冥想着。
  照你那速度择下去,今晚这顿饭还打算吃不了?去去去,过去,甭给我这儿得事儿。马利华不耐烦地挥挥手,把他轰出厨房。
  陈维高如蒙大赦一般一头钻进厕所,坐在抽水马桶上又心醉神迷地想开了,思绪一瞬间飘出好远好远。
  儿子“咚”地撞门进屋,甩下书包,在厕所前徘徊几个来回后,大叫:爸,你能不能快点?
  陈维高怏怏不快地站起身来。这个家算是完了。连个清静的地方都没有了。
  热气腾腾的韭菜三鲜馅饺子占住了一家三口的嘴,终于让他的心境平息了一阵。
  吃饱喝足了,想起小鹅儿送他出来时情深意长地跟他说的几句,请他一定给写篇评论,从镰刀鱼的成功看中国戏剧的发展趋势。
  喝了杯浓茶,敛了敛气,铺开了纸笔。
  马利华和儿子在外间屋里看电视。两人一会儿又争频道吵个不休,一会儿又吱吱嘎嘎乐个不停。
  那么大个人了,竟然跟儿子的智力水平一样。
  完了。这个破家,算是没办法清静了。
  陈维高头一回觉得心里腻烦透了。
  考过外语之后,开始进行答辩。答辩委员会成员都是德高望重的专家学者,本院的不够用,特地从北大和清华请来了几个。
  看着一个个精神矍铄的老者,陈维高有一种严重的自卑感。不仅仅是因为面黄肌瘦与人家的须发飘然红光满面形成对比,而且还有一股强烈的心里没底的压力。
  人家是谁?是拿着庚子赔款放过洋的,真正的脚踏中西文化,手作宇宙文章。哪一个不是家学深厚,有祖传的产业可供读书败家?自己又是谁?贫下中农的后代,从小吃窝头长大的,活着都挺费劲,干嘛也硬学着去传什么道德文化啊?自找罪受嘛不是?
  看看现如今致富的乡镇企业厂长经理们,肥头大耳油光锃亮的,说合资就合资,说出国就出国。当初若是不念书,安心务农,现在说不定也随行就市,从那黑乎乎的土地上发起来了。
  这书念的,算是把人给念应了。想吃回头草都来不及。
  答辩结束后,出来,浑身跟散了架子似的彻底放松。
  大马路上阳光明晃晃的,空气让人心里很畅快。十字路口的街牌上,“科技咨询公司”、“律师事务所”、“会计培训班”一大堆密密麻麻挤不下的名字,箭头齐刷刷直指向他们那座灰色大楼。
  标牌下面还立着一块黑板,上面黄字镶红边:“现后”出租汽车公司招聘夏利司机十名。
  陈维高笑了笑。多亏自己聪明,没把钱全垫进去。车买来这么长时间了,就愣是一个司机都没招来。倒是司机小王闲暇时把那个Taxi的小黄灯放在车脑袋顶上,公一阵私一阵的跑。
  算了,甭操那心了,亏也不过就是亏五百。
  心底忽然涌起一阵热望,十分渴望见见小鹅儿。自从那次赴宴归来,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潜流,痒痒的,火辣辣的。现在弄明白了,原来就是想见见她。
  就只是想见一见吗?不知道。陈维高自己也说不楚楚,就觉得这种激情已经在心里滚动了好几十年了。
  回到研究室里,想打个电话,刘小枫正没完没了地占着线。思忖一下,出来,顺楼道走一圈,见每个室里都有人,只有所长办公室暂时空着。
  左右环顾一下,见没人注意,快步溜进去,迅速操起话筒。
  小鹅儿宿舍的传呼电话始终占线。陈维高不由得起急。正想再按一次键码,老孙探头探脑进来,喊:老陈,有你的电话。
  陈维高心急火燎小跑着回屋,用走了调的嗓子问了一声“喂”,话筒里传出一句嗡嗡的男声,不是小鹅儿。陈维高好不失望,调整过来语气,拿着身份拉起长声来。
  老孙从旁鬼头鬼脑地瞟了他两眼。
  是《戏剧评论》的编辑,告诉他那篇镰刀鱼文章已经登出,不知他收到没有。
  陈维高放下电话,去收发室,见果然有样刊寄来。
  随手翻了翻,想起这完全是为小鹅儿而写,在替鱼儿穿上一件美丽的衣裳,不免心里又撩起一股火。也不知是气还是别的什么。
  回了家,自己一个人胡乱扒拉几口剩饭。妻子和儿子带饭,中午一般不回来。恹恹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眯瞪一会儿,想把那股火压下去。
  不料越压越起,与小鹅儿交往的前前后后历历在目。不由得辗转反侧,细细咂摸着其中某些细节,并加以无限联想和延伸。
  正在这儿烦躁得无比闹心呢,小鹅儿就跟聊斋里的鬼魂似的竟自己登上门来。
  陈维高大喜过望,手扶着门框,心跳得人要支持不住了。
  小鹅儿说她来还书,顺便告诉陈老师,她们的戏这几天又加演了好几场,票房空前的好。
  陈维高把《戏剧评论》拿给小鹅看,暗怀着一丝请功的心思。
  小鹅儿看了一下,说,哦,怪不得呢,一些大专院校和文艺团体也来联系订票了,原来全是靠了陈老师您……
  说着,就将崇拜仰慕的眼神,含情脉脉地盯在陈老师脸上,并有长达三分钟的定格。
  陈老师再坚强也禁不起黑白眼珠儿的这么深情的凝视,血管要爆了似的“突突”跳个不停。接杂志时手略微有些抖,触到纸页后手指又顺势向前伸,将软软的鹅手握住,抓紧,缓缓的往回带。
  小鹅儿仿佛已经候场很久,就等这一指禅功点化似的,仰起太阳般明媚的小脸儿,在颤微微的手指牵引下,轻快地游了起来。
  陈老师一截一截的将鱼儿身上的包装拆开,在阵阵袭来的接吻的晕眩中,还挣扎着用最后一线理智做出祷告:
  马利华,我不能为你守节了。
  然后,闭上眼睛,身不由己的追随着光滑柔软的鱼尾而去。
  坚硬的贞操顷刻间如溃堤般轰然坍倒……

7

  第二批破格晋升的结果公布出来,全院共五人合格,陈维高名列榜首。
  工资补发了,医疗蓝卡也拿到手了,就差个房子还没有补面积。据说年底分房时也会给一次补齐。
  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超出想象,陈维高大感意外,拿到工资袋后还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妻子马利华点着他的脑门子说,你呀,天生就是个穷命,有福你都不知道怎么去享。
  陈维高早都习惯了遭诽谤被暗算的日子。每回按年头晋升职称的时候还不是评个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不评出几个血压升高心肌梗塞怎么能算是有了结果?
  起得早不一定身体好。太顺利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更大的凶险还隐伏在后头?
  咳,瞧我这是怎么了。陈维高觉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有点瞧不上自己了。大红榜贴出去了,连国家副主席也接见过,握过手呢,难道还会有变更吗?
  刘小枫他们几个嚷嚷着让请客。于是买了些糖果散发了。大家围坐着说些惯常的奉承话。老孙有些讪讪的。同学三人,老洪和陈维高都破了格了,只剩了他还没有建功立业。
  星期天夫妻俩领着儿子买了大包小裹的东西去丈母娘家吃饭。大舅子、小舅子全家也到齐了,同来为陈维高贺喜。
  不年不节的,老马家这么热闹,吸引了四合院里的左邻右舍都围过来瞧。丈母娘就骄傲地逢人必告:我们姑爷他破了格啦!
  陈维高陪丈母娘干了一小盅二锅头。丈母娘干枯的老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红花:他大姐夫,这么多年我没白疼你啊,你可算是给我们老马家添了彩了。
  陈维高很激动,抑扬顿挫地说;谢——谢——妈。
  马利华给了他一巴掌:叫什么板,要开唱了是怎么着。
  大舅子马大虎说:我早就看出来我姐夫不是他妈的什么“五一六”“六一五”的。咱的眼光,没错。
  陈维高就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拖着个病病歪歪的身子入赘到马家。结婚第二天,大舅子马大虎便领着几个造反派,穿着黄军装闯入他们“现实主义与批判现实主义”研究所,解下了皮带抡圆了骂:
  我操你们“现批”所的瞎妈!陈维高他如今是我姐夫了,姓我们老马家的姓,响当当的无产阶级左派,我看你们谁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说着,皮带呼呼呼抽掉了许多墙皮。
  陈维高果然从此安生不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维高赶紧给大舅子满上一杯。
  小舅子马小虎也端起杯子;
  姐夫,咱都不是外人,这些年你老弟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头有个数…
  陈维高说:有数,有数。
  这就好。如今你飞黄腾达了,也不能看着你老弟我有困难不管。
  陈维高说: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就一定帮助解决。
  马小虎说:如今我住房比较紧,一直挤在老丈人家。你们家小光马上要考大学,就剩你跟我姐,两居室足够用了。要是给你补面积,最好要个单元房,给我。放心,我不白要。多少钱,你说个数。
  你说的那叫人话啊。丈母娘在一边把小舅子拦住。跟你姐夫说话也总是钱钱的,有几个臭钱看把你给烧的,也不怕外人听了笑话。
  对,对,什么钱不钱的。陈维高也附和着说。
  马利华往他碗里夹了一个鸡腿。陈维高,你说我们老马家对你怎么样?没亏待过你吧?你做事可不能昧着良心。
  陈维高心里头“忽悠”一下子。这话里话外的,别是自己感情方面的事有了什么外露吧?
  心里虚着,嘴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硬:瞧你说的,怎么会呢。
  你得知恩图报,苟富贵,勿相忘。俗话说,子不嫌母丑,那狗还不嫌家贫呢。
  那是,那是。陈维高悬着的一颗心“咚”的一声这才落了地。
  可这心里边还在跟小舅子叫劲的说,有了房子我给你?我凭什么给你?我现在还巴不得有间别墅金屋藏娇,放心大胆享受一番迟来的爱情呢!
  笃,笃,笃。
  敲门声猝不及防地响了。陈维高从正在运作的轨道上滑脱出来,以一种进退两难的方式艰难地悬浮于小鹅儿身体上方。
  没扯严的窗帘缝中透进几道亮亮的光丝,在门板的共振里突突突地颤了几颤。小鹅儿鱼一样美丽的胴体登时停止了摆动。世界在刹那间成为一团死寂。
  笃,笃,笃。
  敲击声在这一刻里显得分外厚重而明晰。陈维高不太强健的心脏乱七八糟跳了几跳。他屏住气息,凝神细听,仍然很静。只有空气咝咝咝喘息着在他们的肌肤间游走。肉体摩擦击出的细碎火花仍在劈劈啪啪闪烁。
  是就此中止,还是继续下去?
  衣服就在沙发上,他的,小鹅儿的,一丝不乱,按从里到外的顺序一一摆好,就像他壁橱里的书一样分门别类摆得严谨。
  起身,穿衣,扯平床单,拉开窗帘,最快需要十秒。从卧室到门要走两秒。小鹅儿端坐于沙发上需要一秒,手中拿起一本书(翻页)需要一秒。
  开门。微笑。寒喧。请进……
  陈维高的心思各处都活动到了,可是身体的动作却没有相应跟得上去,依旧在原地艰难地悬浮。小鹅儿由于动情而变得鲜润饱满的乳房正在他的眼皮底下蓬勃地挺立,向他发出一种无形的挑战和致命的诱惑,简直令他快要窒息……
  再游两个回合。两个回合,就可以到达顶点了。陈维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又闭上眼睛,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笃,笃,笃。
  敲门声很有韧性地再一次响起。
  该不会是你妻子吧?小鹅儿不无担心地问。
  陈维高没有言语,费力地撑起身子,双臂不堪承受身体重负似地扑簌簌乱抖。小鹅儿的问话提醒了他,他仿佛真的听见了钥匙插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然后是老婆进来……抑或是儿子进来……老婆一个恶虎扑食……儿子则是嗷嗷怪叫扭头就跑……
  热汗刷刷刷登时敷满了陈维高全身,他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不能动,也不敢想,脑子里一片听天由命的苍白……
  你找谁。隔壁有人开门出来问。
  大妈行行好,帮俩钱儿吧。俺从河南老家来看病,路上盘缠给偷了……
  快走吧,走吧,要饭还要到楼上来了。
  大妈行行好,帮帮忙吧……
  行了行了,给你,快拿着走吧。
  噢,就走,就走。
  关门声。脚步声渐远。
  陈维高长吁了一声,觉得晦气,同时也暗笑自己的多疑。老婆和儿子是不会在上午就转回来的。再则,他们都有钥匙,也不用敲门。
  他随便抓起枕巾擦了一把汗,抖擞了一下精神,预备着把一个过程游完。可任凭怎么努力,身子已兀自软得不行,一时又急又窘。
  无奈,下床,进了卫生间。热水器里的水渐渐热了,冲在身上十分惬意,令陈维高回味起跟小鹅儿肌肤相亲时的舒畅感觉。
  这大半辈子,可是怎么稀里糊涂过来的呢?土埋半身了,才刚找到一丝做人的感觉。
  白活了。以前真是都白活了。
  热气渐渐在镜上凝结。小鹅儿推门进来,那张燃烧着的红苹果似的脸凸现在镜中。陈维高的身子迅速膨胀,生了锈的骨节又润滑起来,开始了疯狂的转动,贪婪地攫取着小鹅儿的青春。
  小鹅儿含着笑半推半就,娇喘嘘嘘地扯过浴巾隔住镜中身影。
  浴巾上隐隐透出的猪胰子味在陈维高的鼻孔里悄悄弥漫,渐渐熄灭了他身体里的烈火。那正是他二十多年来熟悉的味道。妻子身上的味道。
  他感到自己又无法遏止地软了下去。
  妻子。
  小鹅儿。
  叫做妻子的那个东西可真是讨厌。妻子无处不在。妻子像空气似的层层包裹着他,压迫着他,令他颓丧,令他窒息。
  浴巾床单上充满了妻子的味儿。衬衫领子上是猪油胰子味。打嗝儿呼出来的是妻子的韭菜虾米味,弄得他的胃,总是消化不好,除了溃疡定时发作,每早四点按时疼醒外,其它一切都乱了规矩,冷了拉稀,热了便秘脱肛。
  唉。

8

  分房方案公布下来,上面竟没有陈维高的名字,一时弄得他有些傻眼。本以为“破格”成功,板上钉钉要给自己补面积的。
  怒气冲冲去找所长兼分房委员会主任袁鹏,瞪圆了眼珠子问原因,老袁心平气和地说:
  老陈,这批房子少,主要照顾给特困户,你的问题,等张少中辞职后把房子交出来,立刻就补给你。
  陈维高没话说了,闷闷不乐地回家跟马利华一学,马利华一个高蹦起来说:我操他妈谁家没有困难?明天我就把我妈的户口迁来,弄出一个三代同堂。谁辞职后往单位回交过房子?也就是拿话唬你这号傻X。
  马利华说做就做,挖门盗洞的托人总算把丈母娘户口移过来了。第二榜分房方案公布,仍没有陈维高的。
  陈维高沉不住气,揣着户口本到所里。老袁出国考察后现代主义在四小龙一带发展状况去了,书记老吴看家。老吴听了陈维高的冤状,沉吟一下,慢条斯里地说:
  老陈,听说你在学生时代就要求入党了,新时期,更要经得起考验,要讲奉献,提倡高风亮节嘛……
  陈维高心里说,我已经给考验大半辈子了,也亮了快一辈子的节,再无节可亮了。
  话憋在嘴里,就是难以说得出口。回家一汇报,又被马利华点着脑门子的骂:你这窝囊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什么舍不得脸面的?该说就得说,该闹就得闹。你去给我到院里上告。
  陈维高说:什么光荣的事是怎么地,还要我闹到院部里……
  马利华说:我找上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就在家挺尸吧,明儿一早,我就去找你们院长去,我就不信没个包公出来主持正义。
  陈维高还真怕马利华天不怕地不怕地去闹,第二天赶紧自己壮着胆子到院部后勤处去找,见外廊上等着谈话的人己经排起了长队,排了一上午也没能把话谈上。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总算把领导的面见上了。
  处长很年轻,但是也会打官腔,强调了一下改革开放所面临的困难,拖着长声说,院里还有副研住在车棚子里没得到解决的呢。大家都要发扬奉献精神,携起手来度难关。
  陈维高一听,自己住的再挤,毕竟还是住在人住的窝里,比起车棚子可是强多了。于是又理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低头往外走。外面等着谈话的人立刻进来把他续上。走了几步,见一连串的办公室都紧挨着,心想反正来了一回,干脆,一次性谈完算了。胆儿“突突”的,硬着头皮敲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局长说,您这种情况是该优先考虑解决的。老吴老袁我们都很熟,局干部会上常见面。下次见面我再给他们说一说。
  陈维高忙说谢谢,谢谢,打扰您了。
  又耷拉着脑袋出来,更觉着没意思了。我这是干什么呀?我到底欠了谁什么了?
  瞎摸合眼地在楼道里走,迎面撞了人也不理会。倒是被撞者主动跟他打招呼:
  陈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呢?
  陈维高半天没认出来是谁。对方说:
  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院办小高啊。
  陈维高想起来了,破格答辩时,小高曾给借去做现场记录。
  陈先生,我正想去找您。小高很恭敬地说:我爱人要考咱们院研究生,听说今年文学题目由您来出。有空我们想去拜访您,请您给列列参考书,指点指点。
  啊,啊,好,好。陈维高极有身份地点着头,音腔也不知不觉拖得很长。忽然间他脑筋里边一个急转弯,换了一个口气,俯首过去说:
  小高啊,有件事也不知你能不能给帮个忙?
  小高腰板先是略微一挺,随即又弯下来说:
  啊,什么事啊,您说吧。
  陈维高语气更加谦卑了,忙把自己房子的事约略说出。
  小高说,这事啊,我好像听说过。要不这样吧,院长待会去开会,这会儿正有空,您进来跟他亲自说几句吧。
  陈维高就进去说了几句。
  第三榜公布时,就把原来分给刘小枫的方庄小区的一居室单元房分到了陈维高名下。
  小高爱人不久也以文学分数最高的成绩考入了研究生院。
  陈维高这边人消下去了,刘小枫那头又冒起来了。
  刘小枫已经连上两榜,原以为房子已经到手无疑,就兴高采烈地吃了酒,乘兴把媳妇的孕也怀上了,只等着搬进新房去做月子。
  看到自己的房子挪到了陈维高名下,憋不住一扫斯文,人前人后夹枪带棒的骂:
  真他妈的好意思嘿!那么多房,凭什么只抢我的?隔着八丈远,看不把你累个英年早逝才怪。
  方庄离陈维高现在住的地方坐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紧挨着陈维高家的一居室单元仍按原榜分给了司机小王。
  所里在刘小枫与小王之间做了不少权衡,看着把谁的调给陈维高更合适。考虑到如果小王闹情绪,所里唯一的一辆“桑塔那”就要趴窝。领导与外界接触的事务活动将要受到不小的影响。而刘小枫若是闹情绪,顶多也不过是影响一下他下一代出生的质量罢了。
  至于说能不能再调一下,让小王去方庄,而把隔壁紧挨着的单间给陈维高?
  可算了吧。分房委员会成员一致说。他陈维高能耐大了去了,让他自己去往一起调吧。再则说了,也不能所有好事儿都摊到他一个人头上。为了一个陈维高而使两个年轻人闹情绪,犯得着吗?犯得着吗;
  看看这阵子所里让陈维高给搅和的,连院长都惊动了,亲自打来电话说,脱颖而出的这五个是我们院里的宝贝。陈维高的问题不解决,你们“现后”所的房子暂时不要分。
  看着陈维高这人平时像是挺淡泊名利的,到了关键时刻,就现了原形啦!
  袁鹏一想起来就气哼哼的。
  刘小枫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除了随时拿话敲打陈维高外,其余时间总是愤怒地保持缄默。
  陈维高本想找刘小枫解释几句,见他总拉长了一张吊死鬼的脸,就吓得不敢轻易上前,只在心里暗暗叫着苦。
  我该谁欠谁的了?我争回我自己该得的一份,最后怎么反倒成了我挤占青年人住房了?
  想着想着,不免把一切都迁怒于妻子马利华。马利华啊马利华,这都是你把我逼的呀。你可是让我里外都不是人了。
  马利华张罗着把丈母娘的户口迁回去。小舅子不干了,伸手拦住他们俩:
  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那房子可是以妈的名义要下来的,现在可是没什么可说的吧?两条路:要么,妈你们接走住去,要么,房子归我,妈跟着我过。由你们选择。
  陈维高眼前一黑,嘴张了半天都没能会上。
  马利华站在当院里高声大嚷:二虎子你还讲不讲理?你姐夫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房子要下来,你怎么连一点良心都不讲?
  小舅子说。我讲的就是这个理。良心早就让狗吃了去了。我就知道这房一到手脸儿肯定就变。想想当臭老九的时候,我们马家是怎么对待你的。
  丈母娘拍着大腿说;二虎子你这是作孽啊,我谁也不跟你们,就住我个人这儿。
  小舅子说;妈:您甭管,要不是我拿钱在这给您拢着,这院子您还住得下去?早撵走了您啦。您让他们俩赔偿我的经济损失罢。
  陈维高捏着新房的钥匙尴尬地站着,仿佛握着一块香喷喷的芋头,干着急却吃不到嘴。别人很迅速地叮叮当当开始装修,他的房子仍然白板一块,无聊地闲在那里。
  小王一家搬得倒是快,电钻、凿子叽哩咣当响了几天后,人就紧跟着住进来了。陈维高两口子过去贺喜,推开一道铁门,再推开一道羊皮门,眼前花花绿绿的,就疑心自己进了百货洋行。
  地上蹲着一个鸡窝头,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干着什么。站起来一介绍,是小王的爱妻,正在抠被沙发脚压陷的地毯。
  马利华啧啧称赞室内装饰。陈维高没话找话地问,这房子以前住的是谁呀,
  鸡窝头一听“噗嗤”乐了。哎哟陈老师您可真会说笑话,你们隔壁住这么多年了,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陈维高一听也是,这间也是所里的房子,可这么些年了自己就愣不知道住的谁,你说怪不怪。

9

  鸡窝头一家一搬来,马利华算是找到伴儿了。两家主妇频繁走动,借个酱油借个醋的。不够手时,马利华还给借过去推倒一把“和”。
  陈维高心里头这份别扭,倒不是因为羡慕人家的羊皮软包装门而时常虐待自家的木板儿门,而是因为鸡窝头简直就是个耳报神,有点动静就立刻支棱起耳朵来听着,自己跟小鹅儿木板门后的接吻更是不敢放开声来有滋有味的咂摸了。
  小鹅儿这阵子正托陈老师的福在可劲儿蹿红,电影电视剧的片约不断,每次幽会,都能给陈老师带来一些影视快讯。
  陈老师听了,也感觉着激动,一手枕在小鹅儿脑后,另一只手顺着自己历历可数的肋条骨如弹琴般根根捋下,嘴里还动情地吟诵:我愿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长青藤,沿着我荒凉的骨骼,蹿红,结果。
  每每在他需要青藤润滋、悦目的时候就总是找她不见。而一旦当她需要攀缘、上升时,就会随心所欲出其不意地闯进废墟,肆意地翻云弄雨。
  末了,陈老师还总是心满意足心甘情愿地牵着鹅儿去剧院、酒店、舞厅、美术馆,将他苦心经营下来的私房储蓄慷慨地消费掉。
  鸡窝头在雅宝路一带市场上练摊儿,经常是出无定日。归无定时。据马利华反映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程度,离老远就能打一堆洋人中把东欧和独联体的给分离出来,并能积极主动上前打招呼。
  某日回家取物品时鸡窝头正碰到陈维高开门送小鹅儿出来。小鹅儿红潮未退的脸在灰暗的楼道里显得无比生动的靓,鸡窝头认出她就是电视里正播的二十集连续剧的主角。
  待到把目光落到陈维高身上时,醉眼迷离的陈维高竟很缺乏经验地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她的样子。鸡窝头未免心中起疑。
  下一次陈维高送小鹅儿出来时,又很及时地被她撞上了。这次她没有放松,立即提着垃圾筒下楼,很执著地站在垃圾箱前遥望。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一百米,到了拐角处才敢并齐,然后招手钻进了一辆“面的”。
  鸡窝头望着车子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再去上班时,陈维高就觉得所里的人看他的眼光有点不大对劲了,笑不是笑,讥讽不是讥讽,含含蓄蓄地印了他一身的眼睛,甩也甩不掉。他就不知道自己身上哪块肉没长好。
  陈维高像热窝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可着劲儿地往肚子里灌茶汤。
  正在这煎熬着呢,张干事来喊他去所长办公室一趟。陈维高想,这回可是要揭谜底了?
  袁鹏说:老陈啊,家里都安顿好了吗?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陈维高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然后,哈腰坐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实质性箴言。
  袁鹏说:老陈啊,所里正考虑你们欧美室主任人选问题,你是很有希望的,所以呢,啊,你还是要严格要求自己,做事情要多考虑影响。
  陈维高使劲儿吞了几口唾沫,抑制住即将发生的脸红,很平静的样子问道:
  老袁,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袁鹏脸一红,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支支吾吾地说:
  啊,也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是听到下面有一些反映,要注意保……保持晚节。当……当然了,有那方面的追求嘛,可以理解,但是,啊,不要过了界,过了界,啊,我们就……就不好处理了。
  陈维高的脸从耳根子处开始发热,又有些回击的话在肠子里面闹蛔虫似的涌动。
  老袁哪老袁,若是别人说我还凑合了,你哪里有资格说?上次用所长基金评科研成果奖,吴妍艳的一篇七千字的论文,你凭什么非给推荐成二等奖不可?还不是看人家小姑娘白嫩细腻?有事没事你就去她的日本室里问寒问暖,号称关心青年人的生活,你当别人都瞎了眼了是怎么的?
  话又说回来了,老袁,咱们都是搞文化研究的,心里头最明镜,历史上哪一次思想解放运动不是从个性解放更新配偶开始的?你老袁若是还换得动的话,不也早把老伴换掉了?
  你就说吧,古往今来上至领袖伟人,下至学者艺术家,哪一个役有过将崇拜者的爱慕之情因势利导成爱情的经历?咱们也都是传统下的人啊,难免就不自觉地继承了人的传统。
  心里这么想着,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可行动上就觉着硬气不少,仿佛有了什么真理和道义的仰仗,依旧不卑不亢,爱鹅儿没商量。
  仔细回忆了回忆,这些传言应该起自鸡窝头人家,就琢磨着怎么改变接头地点,避免再被鸡眼广角镜给变形聚焦。
  也是活该他有福气躲清静。秋季的大好天气里,由他们欧美室牵头在海南召开国际后现代主义研讨会。请了几个老外,还有几个华裔图腾,并借用他们的名义骗了几个大头港商,“啪啪”拍出二十几万赞助费,吃住基本上全包了。
  当然人家腰包里的钱也不白甩,以后各报纸上发会议简讯时都要给提上一笔。所里下几期的学术刊物封二封三封四全给包去登广告。
  小鹅儿听说后,有了去玩的意向。陈维高脑筋一时热昏,仗着自己是会议主持,掌握一切财政大权,就将严格限量分发的帖子留给小鹅儿一份,将她的意愿变成了现实。
  怎么说小鹅儿也是后现代圈里的人嘛,并且还率先演出过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的镰刀鱼的戏,有什么不可以去的?陈维高理直气壮地想。
  他就放心大胆地以忙会务的名义与小鹅儿双双提前出发,潇潇洒洒走了一回。
  到了陌生地方,两人真是尽情撒了几天的欢。这里还是文化沙漠,小鹅儿的脸面还没能从京城迅速传真过来,出门便免了戴黑墨镜之苦。密密匝匝堆满了人的海滩上,两人穿了露出身体大面积区域的游泳衣,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做几个青藤枯树交接缠绕的身段,把个陈维高幸福得飘飘悠悠的。跟着蓝天碧海一起年轻了不少。
  可真是开放了阿!八几年自己出国进修的时候,看着男女洋人在大街上抱着啃,自己还眼热心跳的抹不开看呢。现在我不是也可以做了?
  改革开放就是好!谁敢说不好?
  眼看快到了会议报到日期,两人身形这才“倏”地快速分开。陈维高虽然有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但也只能收回心思,回归成道貌岸然的脱颖而出的中青年学者。
  他们所里的和外地来开会的先后到达了。开幕式后照集体相时,张干事一扭头瞅见小鹅儿,觉得特别面熟,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就悄悄指给老孙看。
  老孙回头一瞧,不禁惊讶:这不是晚报照片上那张脸盘子嘛!
  刘小枫也闻声回首:嚯!真的哎!这不是电视剧里那个女主角嘛!
  几个人对证后,知道确切是陈维高写文章捧过的那位无疑,心里边就翻腾着,快速展开了种种联想。摄影师喊“一二三,笑”时,他们的面部肌肉仍有些僵,呈现出一副苦苦思索的神态。
  这消息立即以光的速度疾速传播。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所有认识陈维高的人就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小鹅儿身上了。张干事及时从会议登记表上查出小鹅儿的具体出处,并不厌其烦地一一向人们进行了注释解说。
  这下真有点真相大白的意思。从前的有关种种传说不再是传说,而是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即刻便得到了印证。没有什么可猜想的了。文人学者们丰富的联想功能,全都给破坏掉了。心里头就有些承受不了似的,给搅得乱糟糟的。
  老袁瞟着邻桌与吴妍艳一起吃酒说笑的小鹅儿,说:
  行啊,老陈,小姑娘挺不错的嘛,娇滴滴的。
  老孙说:
  福气不浅啊。
  刘小枫说:
  嘿!倍儿捧!
  陈维高说:
  别瞎说,瞎说什么。人家是我的学生,是专门来开会学习的。
  说这话时还红光满面,掩饰不住一脸的光荣与梦想。所里人看着,心里更是乱得不行。
  吃过午饭,人们都散去休息。陈维高忍不住心里甜蜜的思念,熬煎不住地借着找吴妍艳名义去了她和小鹅儿同住的房间。刘小枫等几个年轻人都聚在这儿,正叽叽呱呱说得热闹。听了一会儿,都是年轻人的话题,他一时插不上去嘴。
  陈维高心里“忽”地就升出几丝不得劲儿。以后就总是支使着刘小枫帮着干这干那,借故把他从小鹅儿身边支开。
  小鹅儿则根本没把这些傻了吧叽的学问人当成一回事儿。她不愧为是演小剧场戏的行家里手,按照现时的需要,演出一副谦恭的学生模样,装作不认识陈维高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开会,听讲,并时不时地向专家学者请教问题并索要名片。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她装模作样地认真听的。主持人陈维高拿出忧国忧民的嗓音做着开场白说:
  我们这次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讨论中国当代戏剧的发展走向。现如今的中国作家玩新潮玩先锋玩现代派,离世界是越来越近了,可是离人民却是越来越远了。怎么办哪?有良知的文人学者,总不能视若罔闻,应该及时为国家提供一些制定政策的理论依据。
  与会者立即就这个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老外说:
  这还不好办吗?让人民也去追赶世界呗。
  华裔说:
  那可不行,应该让作家就乎着人民。
  两派意见激烈论争,时时出现面红耳赤的激动人心局而。电视台记者还特地来照了彩色相去。第三天与会者就在当地新闻节目里看到了面带酡红的自己。
  陈维高心里头这乐,心说这题目都争了七八十年了,多少文人骚客都靠着它吃饭呢,如今又新瓶装旧酒,拿它在这儿唬老外,骗港商的钱啦!
  既然总也不能形成一致的结论,那就争吧。论吧。反正时间也有,金钱也有。明年我们准备在甘肃敦煌召开第四届年会,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10

  玩也玩够了,海鲜也吃足了,会也开完了。小鹅儿也已经露过面,关于陈维高的传说也就不那么新鲜了。没去开会的打问起会议情况,去开过会的便咂着嘴说;
  嗯,不错。不错。
  接着,又鬼使神差地撒开会议内容不谈,而是生动地将小鹅儿的年轻和美丽夸赞一遍,还稍稍有点佩服陈维高手腕高的意思。
  舆论一时半会儿还没显示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地方,陈维高不免有些暗自得意,以为自己带小鹅儿去开会这一举措十分的英明、正确。
  正在这儿窃喜着呢,马利华那边冷不丁地问一句:
  陈维高,听说你带了一个什么学生,常来家里上课?
  陈维高心里边“咯噔”一下子,心说八成要坏菜。可嘴里边还死不承认说:
  没有,没有啊。哪有那回事儿?
  马利华说:
  都带着去开会了,你们所谁不知道?你还敢瞒我?
  陈维高一听急了:
  瞎说!那是别人瞎说!谁拿到帖子都能去开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谁?我有那么大能耐?要是我可以带人去的话,我还不得先带你呀?
  马利华的语气缓和下来:
  我说呢,你也没那么大本事。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哪个小蜜愿意挂上你?也就是我吧,当初瞎了眼,跟上你这么个窝囊废。
  陈维高心里不服,但是不敢吱声,怕话多了说走了嘴。
  将信将疑之际,马利华并没有放松警惕,果断地在暗中采取了几项措施,大多是工厂的小姐妹们传授来的,其中包括:控制陈维高身上可以自由支配的人民币数额;随时检查衣领裤兜,看有否口红印情书一类留下;每日下班进屋,先查看床单枕头有否揉皱痕迹,再立定做深呼吸,嗅嗅空气中有否雌性异味,以便取证之后一网打尽。
  难的是陈维高平时不坐班,在马利华上班的八小时内他有足够的时间作案并销赃匿迹。马利华就请练摊儿时间比较机动的鸡窝头代为照看自己家门扇。
  鸡窝头极其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且尽心尽责,来敲门借酱油醋的次数越来越频了。
  陈维高正在发着人生第二春,痴痴迷迷的智商只在正负零点几之间摆动,对即将临近的危险竟一副漠然。好在现在连他自已都轻易找不到小鹅儿,就别说马利华的守株待兔难以抓到了。
  小鹅儿这会儿已经大红大紫,连电台电视台的都对她进行过专访。她主演的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正在重播第二遍,鱼类的话剧也不断地加演、翻新,《乌贼和她的情人们》正在抓紧排练,赞助者正是在海南会议上新认识的那个港商。
  现在小鹅儿已经不需要陈老师给她写评论了,围在她身后想评她的人一群一群跟苍蝇似的,轰都轰不走。
  陈维高好些日子见不到小鹅儿,实在饥饿难耐,满世界的找她,抠她的BP机,报出陈姓之后便得不到回话。后来就在公用电话亭,报自己是程先生、曾先生,果然得到回音。一听到是他后,小鹅儿便推说忙,没工夫过他这儿来。
  陈维高对小鹅儿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自身价值在小鹅儿眼中的些微失落。失望之余,魔魔怔怔的在街上转悠转悠,不知怎的,竟站在了小鹅儿的宿舍门前。
  抬起手来,还没敲门,心先哆嗦上了。巴望着里边没人,自己好扭头就走。
  敲了两遍,门“吱吜”一响,小鹅儿却真的出来开门了,身上披着一袭透明的睡衣。
  陈维高又惊又喜,酸甜苦辣涌上喉头,说不出话,只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失恋青年般地死盯着小鹅儿。
  小鹅儿给瞅得下意识缩了缩身子,让他进屋,回手往里一指,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摄影家赵相,这位是评论家陈维高。
  陈维高的眼神还没适应室内光线,还没从小鹅儿身上切换过来,床后边就探出一张毛烘烘的脑袋,说:
  听说过听说过,久仰久仰。
  然后就潇洒地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过来。
  陈维高一边握手一边打量,见对方的眼神里并没有闪出跟语言同等的崇敬,就知道人家这是在客气了,也忙说:
  幸会,幸会。
  说着,偷眼瞧一下四周,见屋内设置与小剧场演出时的舞台设计相仿。窗帘低垂,放着小曲,灯光暧昧,床上被褥乱得极有情致。
  小鹅儿款款走回床边,上床,在被子上压出一个倦慵雍容的姿势,对赵相说:
  我们继续把。
  又对陈维高说:
  我准备出一本个人写真集,翻译成好几种语言出版,赛过马多娜和陈冲的。
  赵相就像模像样地围着小鹅儿的床,把镜头前后左右的拧。
  陈维高明显觉出自己闯入者的多余,赶忙用话把自己打发掉,自言自语地说:
  走向世界?很好,很好。不打扰了,你们忙,你们忙。
  小鹅儿说:
  照完了,还需要您帮忙呢。改天我再去找您好不好?
  陈维高说:
  好,哦好。
  讪讪的走出来,失魂落魄地在大马路上一遍又一遍转着圈儿。熟悉的街景像环形银幕似地在他的眼前频频再现。
  人流熙熙攘攘。
  “黄虫”满地乱窜。
  《乌贼和她的情人们》隆重上演。

11

  院里下来人到各个所检查反腐败落实情况,统计各个所取得了些什么阶段性成果。
  这次与以往不同,一反常规,自下而上,先征求群众意见,然后再听所领导汇报。
  张少中回所里来报销医药费,正被院特派员遇上,就请他坐下来谈谈对反腐败斗争的认识。
  张少中这些时候一直都在百慕大三角公司那头忙着,辞不下来职,也不怎么来上班,好些日子没回所里来了。所里五次学习《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两次看《权与钱》的录像他都没赶上,思想没有及时跟得上形势。特派员一问,他还不解地说:
  不是搞创收吗?怎么又反腐败了?
  特派员一听,这话没法谈下去了。就知道“现后”所反腐败斗争还存在着死角。
  又找来一名资深群众,老孙,问他所里还存在些什么腐败问题没揭出来。
  老孙一直对陈维高的几喜临门心怀妒意,很想借机揭一揭他的腐败问题让他现现眼。可是想来想去,终归想不出他能够腐什么败。也不知乱搞男女关系算不算?可他都是自己掏腰包搞的,帐面上没什么把柄可抓,让老孙白白盯了一场。
  特派员又开导他,说您认为领导一级的有没有以权谋私的腐败现象。
  老孙忽然觉悟到,陈维高之所以这么六六大顺,还不是所长袁鹏宠着他,总给他创造机会的结果吗?根子原来还是在袁鹏身上啊。
  于是老孙就说:
  唔……,这个嘛,我倒是听到下面群众有些反映,说所一级领导频繁出国,一年出好几次,所里那点经费都花在领导身上了。
  特派员就仔细记录下来,并进一步问:
  您能具体说一说都去哪些国家了吗?是对方出资还是所里掏钱?
  老孙赶紧说: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听的群众反映。
  下一个要找年轻一点的群众。刘小枫是工会文体委员,但不算官职,没有岗位津贴,所以也属于群众一列,也给找来谈话。
  刘小枫正发着愁呢。媳妇马上要临产了,请来丈母娘陪着。母女俩挤在宿舍里,他则天天挤到隔壁寝室去借宿,也不知借到哪年哪月是个头。
  这一肚子牢骚正没处泄,这下可就顺嘴溜出来了:
  饭都要吃不上了,我们去腐谁的败?哪儿有败轮到我们这些人腐?一看到别人腐败我就气!我就恨!可我气谁呀?我恨谁呀?还不是我自己倒霉?还不是分给我的房子又被别人抢了去了?
  这些牢骚特派员都听惯了,就没必要往本子上记。
  最后一个步骤是召集所级和处级领导开会,听吴有亮的汇报。
  老吴说,通过这一段的自查自纠,还是取得了阶段性成果。“现后”出租汽车公司我们决定不再办下去了,设法进行转让。办出租公司,是我们贯彻政策上的一项失误。今后,我们一定要严格按照国家文件精神办事,不再私自搞大规模集资。
  陈维高听了在底下暗笑,老吴你可真会炼好听的说。出租汽车公司根本没招上来司机,车都快烂到院子里了。还“转让”呢,再不弄出去,说不定当废钢铁卖了都没人买了。
  真是让马利华说着了。没把钱投到所里算是对了。
  可是我自己又占着什么便宜了?长城公司的债券不是亏得更狠吗?这事儿又不敢当着别人说,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啊,倒霉的事怎么全让自己摊上了。
  都是那个马利华穷张罗,小舅子的钱也跌进去不少。可人家是大进大出啊,自己家行吗?攒了几年的家底啊,全拿出去抖落去了,愣是抖落出了一个大窟窿回来。
  房子现在还僵着呢。马利华答应给小舅子了,条件是让小舅子出四万块。起先陈维高觉得难开口,一家人怎么好提钱?可马利华说,不要钱,小光上大学拿什么交学费?四年四万块还多吗?
  陈维高就不吱声了。
  马小虎听他姐姐把条件一提,立刻就变了脸说:没门!我就拿我妈的户口顶了。你们看老太太还值个十万块不?
  丈母娘说:二虎子你怎么这么混哪,我咋养了你这个孽子?
  二虎子说:妈,您别净向着他们。我看着他留房子领哪个相好的去住。
  陈维高心里一激灵,脸上又红红白白的不是个色儿。
  马利华的监督取证工作进程比较缓慢。埋伏了数日,也不见有什么结果,致使她的斗志渐渐松懈下来,甚至对鸡窝头也产生了几丝厌烦。心说就你这骚娘们儿事儿多,你们没搬来住的时候,我们家的日子不也是过得好好的吗?
  就在她快要撤除警戒之际,鸡窝头突然给她班上挂了电话,说看见那个小卖X刚从一辆“面的”里下来,眼看着上了你们家楼了。快回来吧,一逮一个着。
  马利华急急忙忙请了个假,出了厂子。一想,坐公共汽车折腾到家要两个小时,怕是来不及了。狠了狠心,破天荒的举手拦了辆“面的”。心说,反正我是豁出去了,那小婊子能打着车去偷人,我还不兴也打一把车回自个儿家?
  大上午的,路上就一个劲儿的堵。花了揪心的二十八块钱才算急火火的到了家。鸡窝头正站在楼门口忠实地候着呢,一见面就说;两人前脚才出去。我这份急哟,守了俩小时啦,干多少次还干不完?
  马利华很生气,不知道是气鸡窝头还是气自己。搭讪几句,也没让她进屋,自己一个人进去把门扣上,然后猎狗一样嗅着,开始在屋里细心搜索。
  越闻越有一股淫荡味在屋里飘。床单虽是平的,可怎么看怎么像是刚睡过的样子。找啊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终于在沙发缝里找到两根长发。
  可算是让我抓住啦!这些日子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啊!
  马利华一屁股坐了下去,对着窗户莫名其妙地发起呆来。

12

  此时此刻,陈维高正领着小鹅儿在西餐厅里吃着激情过后的平静午餐,从头到尾饮食男女完完全全地享受了一回。
  冷饮。热狗。苦咖啡。
  小鹅儿消费得心安理得,津津有味。
  陈维高只顾盯着小鹅儿光洁的小脸,细细品味着什么叫作秀色可餐。
  小鹅儿优雅地擦着嘴角问:你不吃?在国外吃腻了吧?
  陈维高没答话,用小勺慢慢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苦香苦香的气息顷刻溢满了整个喉咙。
  在国外?哼,在国外,我把我自己当成个人了吗?吃方便面,穿黄胶鞋,硬挤,硬勒,拼命省钱。买书,买资料,往回扛电器。年轻人还可以拉下脸来打黑工去赚,自己不行,舍不出那张面皮。结果就只有苦着肚皮。
  胃病就是在那时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别人一次扛回来四大件,他却只带回了一大件及一箱子超重的书。
  那一大件,让他横遭了丈母娘全家好长时间的白眼。他们一直巴巴盼着他回来分享礼物。
  那一箱子书,却很快给他找回了脸面,让他借此在学界迅速抬起头来。
  这一辈子啊,自己仿佛就是烤箱里的热狗,翻来覆去地烤炙、煎熬着,摆脱不掉,休想摆脱得掉。
  吃过饭,跟小鹅儿分手。往回走的路上还在不住回味着小鹅儿偎在自己怀里时那张甜蜜的笑脸,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词句,为小鹅儿的《写真集》作一篇长序。他已答应她一周之内写出来了。
  回得家来,一推门,见马利华破天荒的提前回了家,浑身的肌肉立刻绷紧了,好像闻到了大战来临之前的滚滚硝烟味儿。
  马利华见陈维高满脸放光地进来,更加肯定他已经跟那个小妖精睡过无疑了。这些天来寻寻觅觅的辛苦以及取到证据之后的失落一齐化成愤怒的火焰,从鼻子和嘴里同时往外喷,连开场白都省去了,“嗷”地一声就扑了过来。
  陈维高自觉心虚,慌忙往旁一躲,嘴里还嘟囔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发什么疯啊。
  我是发疯,偷人都偷到我家里来了我还不发疯?
  又在瞎说了,又听谁瞎说?
  你还敢说我是瞎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马利华亮出了那两根宝贵的黑发:
  这X毛总算是让我抓到啦!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呀,看把你烧的,别的什么都干不了,倒是有那份臭能耐,还挂上了演戏的小婊子,小淫妇……
  马利华不骂陈维高,而是挑最恶毒的话使劲骂小鹅儿,把所知道的最能糟践一个女人的话语一古脑儿全泼在小鹅儿身上,以此来撕扯陈维高那不很健全的神经,猛烈损毁他那脆弱可怜的自尊。
  那一声声不堪入耳的叫骂,仿佛是一道道鞭子,正在将陈维高心中最美好、最神圣的东西抽打。他的心在凄厉地嚎叫,然而他的躯体却没有勇气站起来,在妻子面前替小鹅儿辩上几句。
  陈维高只默默地坐着,像一根空心芦苇,在突然袭来的飓风中,毫无抵抗能力地摇摇欲坠。
  马利华横骂竖骂,把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陈维高却蔫不卿的一点都不回嘴。这让她觉得很没意思,报复心理并没有得到满足。
  于是她就愤愤地走了过去,抓起桌上未写完的书稿,一把就给撕成两半。
  通常马利华是不撕稿子的,平常也就是吵到摔砸个锅碗瓢盆的程度。稿子就是陈维高的命。他全凭这玩艺儿安身立命,撕了,就等于抽走了他的命。她还是不轻易要人的命的。
  可如今,眼看着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男人变了心了,跟了别人好了,那还怜惜他的命于什么?
  随着“嘶--啦”一声响,陈维高果然“嗷”地一声跳起来,红着眼珠子来抢稿。
  马利华紧紧握住不撒手,狞笑着撕了一半又一半。那声音让她听起来倒是有了几分复仇的快意。
  陈维高夺不下来,捶首顿足地叫着:
  你……你……
  马利华一扬手,来了个天女散花。撕碎的纸片纷纷扬扬向陈维高的头上打去。
  陈维高嘴唇哆嗦着,手指着马利华,半天没说上一个字来。
  马利华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
  陈维高手捂胸口,痛苦地弯下腰去,“吧叽”一头裁倒,不省人事。

13

  小舅子马小虎领着一群保镖乘坐“奔驰”,浩浩荡荡开向所里。众保镖们鱼贯而入,闪出一条道儿。马小虎手拿“大哥大”上场,用低沉浑厚的胸腔共鸣说:
  我操你们“现后”所的大爷!陈维高他不想当我姐夫了,都是你们把他惯的。我看哪个再敢护着他,我连你们一块打丫的。
  说罢,一挥手,龙套们在室内转了一圈儿,扬长而去。
  所里人很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后现代!)还打着离婚。嚓!无聊,没劲,俗。
  同志们照样去医院探望陈维高,送往院费,送二联单,嘘寒问暖,关怀倍至。
  老吴说:
  老陈啊,你安心养病,不要着急。室里的工作,已经由刘小枫暂时替你了,这也是培养跨世纪接班人的需要嘛。
  老袁说:
  什么时候往方庄房子搬?说一声,所里出个车,让小王帮着把你自己的东西搬过去。
  吴妍艳说;
  陈老师,鹅儿姐的《乌贼》演得可轰动啦,您看过没有?
  陈维高跟过了电似的痉挛一下。
  老袁忙把吴妍艳拉到身后,说:
  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来探视的人出出进进,都不是陈维高心中最想见的那个。
  陈维高围着楼道里的电话机转。铃响了,他一下子跳起来,伸手欲接,护士过来,一把抢过去,白了他几眼。
  护士对着话筒有滋有味地聊着天。陈维高一副痛苦无助、六神无主的表情。
  暮色苍茫。陈维高在病号服外套了件西装,躲过护士,贼一样溜到病房门外。“面的”载他直奔小剧场。
  剧场外人头攒动。几个“黄牛”在倒着高价票。巨幅广告上画着小鹅儿一张生动的脸。“乌贼和她的情人们”几个大字鲜红如血,分外耀眼。
  陈维高走到门口,掏出工作证对把门人说:我是女主角小鹅儿的指导老师,请让我进去。
  把门的说:你是她大爷也得买票。
  胖子正好路过,认出他就是在小鹅儿宿舍一块儿喝过酒的陈老师。胖子过来领他进去。
  舞台中心,偌大的水床,耀眼的灯光,乐曲《潜水姑娘》。
  女主角小鹅儿脱去了三点式,相应部位用各色油彩涂抹,张动浑身触角,做乌贼游动状。
  她的众多情人们亦相同装扮,环绕,抖动,作追尾状。
  台下,观众屏住气息,脸色潮红,瞪大眼睛欲看究竟。
  陈维高目不忍睹,闭上眼睛,一阵晕厥。
  美是无法与人共享的啊。
  看来我是真的有点老了啊。
  悄悄溜出剧场大门。踉踉跄跄地在风里走。
  一辆“面的”捡起他,拉回医院。
  护士在门口训斥他。陈维高神色黯然,什么也没听见。
  进了病房,刚刚躺下,有人敲门。儿子站在屋门口。
  儿子这些日子又蹿个儿了,长出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让他感到陌生。
  儿子也不进来,倚在门框上,用憎恶的眼神盯着他。陈维高无地自容,身子颓然缩成一团。
  看着仿佛苍老十岁的父亲,儿子眼里的憎恶渐渐熄灭,慢慢涌出几丝怜悯。
  他低着头走过来,拿出提兜里的饭盒放在桌上,说:
  这是妈让我送来的。
  陈维高颤巍巍打开饭盒。韭菜三鲜馅饺子,还在冒着蒸腾的热气。过去岁月的香味,他圳之间扑鼻而来。
  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陈维高凹陷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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