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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汉子 作者: 杨小星 这一带已经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草包将两个日本鬼子“点天灯”时是多大岁数了。亲眼看过草包这一壮举的老人,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他们当时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曾经既满怀恐怖又充满兴奋地聚集在小官村祠堂前的空地上,眼看着草包用尖刀给那两个日本鬼子开膛破肚,全村人愤怒欲绝悲痛欲绝,以这种独特的方式祭奠小官村惨死在侵略军屠刀下的几十个亡灵。那气氛那场面,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日后每当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都令他们热血沸腾。如今他们都已年近古稀,老眼昏花,嘴拙耳聋了。一谈起草包的确切岁数,这些老人嘟噜半天,最后都说不记得了,让小吴多少有些感到遗憾。兴许,这些人中根本就没人曾经知道过草包的出生年月,他想。 小吴是去年从外地分来的大学生,到县志办不久,他就在资料堆里发现了记载着五十多年前草包那惊天动地事迹的残缺不全的纸片。当时,也就是1945年7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已接近尾声,部分日本军队从华南向北撤退,进入到庐陵境内。这支世界上最野蛮最下流的侵略军平时就无恶不作,如今恰逢逃跑之际,更是一有机会就要兽性大发。他们一路上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刚进入庐陵就将这座有两千年历史的古城浸入灾难的苦水。日本兵的后方和左翼有几十万美式装备的“国军”,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时候不奋力出击,坐失重创日军的良机,听任敌人对同胞的蹂躏;而距庐陵城仅十几华里的小官村,草包凭着手下的十几杆“汉阳造”,竟活捉了两个日本鬼子,并将这两个家伙绑在祠堂的空地上点了天灯。小吴认为草包确实是条汉子,于是就开始着手收集草包生前的史料。这样的汉子,应该在县志上大书一笔。 小吴想找到小官村刘氏家族的家谱,可是,没多久他就获悉,当草包将两个日本鬼子点了天灯后的第三天,整个小官村就在日本军队的报复性进攻中化为灰烬。草包的出生年月也就随着祠堂的家谱灰飞烟灭了。然而,中国农村的宗族并不是完全按照村庄来划分的。小官村的刘氏,只是包括几个村庄在内的刘氏大家族中的一部分,也许在附近的刘氏村庄能找到先前的刘氏族谱。可是,接下来的调查使小吴大吃一惊:就在小官村遭劫的同时,附近的几个刘氏村庄也都无一例外地被夷为平地。刚刚从庐陵县城出发,往北一路烧杀过去的日本鬼子,是如此迅速地获得了当地刘氏宗族分布的详细信息。也就是说,草包的父老乡亲之中,有人竟是如此迅速地变成了日本鬼子的奸细。事后曾有人怀疑是新墟的周氏家族告的密。因为这周氏家族多年来一直和小官村的刘氏家族争夺着天麻山的所有权,由私争到官判,又由官判到私争,反反复复问题总是无法解决。两个村庄可以说是世代血仇。而小官村的刘家凭借着附近几个刘氏村庄的势力,在械斗中总要占点上风,周氏村民对附近所有刘姓村民的憎恨自然是异常强烈。因而人们对新墟周家的怀疑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怀疑归怀疑,没人能够拿出证据来,谁都不能一口咬定新墟周家出了汉奸卖国贼。何况,自从几个刘氏村庄遭到毁天性的屠杀后,新墟周家对死里逃生的剩余刘姓村民从未有过以强欺弱之举,并且主动退出了天麻山的所有权之争。看来,日本鬼子究竟是如何获悉详情的,恐怕早已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有人向小昊提供线索,说小官村刘氏家族族长的儿子劫后余生。这族长的儿子尽管前几年去世了,可他的儿子也就是旅长的孙子还在天麻山的山脚下种地,当小吴找到族长孙子刘思豪的农舍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了。刘思豪十分好客,听小吴说明来意,便倒好茶水让好座,说这样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等一下喝酒时慢慢聊。接着就去杀鸭子侍弄午饭。 小吴无所事事,就到屋门口转转。门口不远有棵大樟树,树冠巨大,新长的枝叶就要触到刘思豪家的屋檐了。大门两边贴着春联,红纸都已褪了颜色,可墨迹依然清晰可见。其字风格遒劲,不似出自一个农民之手。横批:万马奔腾。上联:迎风振鬣咴咴之音不绝于耳。下联:望远奋蹄嗒嗒之声响彻云霄。小吴看了大惊,忙问蹲在门前捡菜的刘思豪的小女儿:这春联可是出自你爸爸之手?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每年的春联都是我爸自拟自写。小吴听后不觉自言自语起来:文化之邦,人杰地灵。庐陵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有“一门三进土,隔河两宰相”的说法。自宋以来,这片土地就孕育出了欧阳修、杨万里、胡铨、文天祥、刘过、杨士奇、解缙等历史名人,其文化和淀极为深厚,一田舍之人写出如此有品味的春联,本该是不足为奇的。然纵观庐陵历史,总是学文之人多,习武之士少。哪怕是文天祥这样的民族英雄,总的来说还是个文人。自清朝以后,这里连文士也逐渐式微。民国时倒出了个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刘峙,却是个有名的常败将军,因而,要编好地方志,像草包这样的死士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刘思豪善豪饮。自称一日三餐餐餐喝酒,每年家酿米酒五十余坛。他给小吴斟上一碗黄里带红的老冬酒,颇为自豪地说:“你尝尝看,街上有钱也买不到。小吴闻闻,清香扑鼻,呷上一口,唇舌为之一爽,不禁叫道:好酒!听了小吴的赞扬,刘思豪更是眉开眼笑。他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要来个一醉方休。两人都挺豪爽地干了半碗。吃几块鸭子后,又干半碗。渐渐地刘思豪脸上有了酒色,他这才跟小吴谈起了草包。他说,如今的民间传说里都有点将草包神化。其实草包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是比别人胆子大一点罢了。可是话又说回来,整个庐陵境内,也只有草包敢捉了鬼子点天灯。 草包大号叫刘举鹏。幼年丧父。不久,其母亦改嫁他乡。靠了同族乡绅六叔公的照顾,总算是衣食无忧,可难免要受到邻里的欺凌。由于他性格内向,又缺少父母兄长的庇护,对他人的攻击总显得无可奈何,因而人们给他取了个“草包”的雅号,以示其为无用之人。六叔公家的孙女兰兰比草包大两岁,长得玉葱儿似的。从小,六叔公要送点食用的东西给草包,或是过年过节叫草包家来吃饭,都是叫兰兰跑腿。看见有人欺负草包,兰兰就会大呼大叫地过来帮忙。那一回,三羊用弹弓打一只站立在屋顶上的麻雀,瞄了很久还不松皮筋。麻雀飞走了,三羊就怪站在一边看的草包喘气声太大,把麻雀给吓跑了。草包说:我根本就没吱声。三羊说他吓跑了别人的麻雀还耍赖,就把他打翻在地,并坐在他身上死命地揍他的屁股。竺竺正提着一篮子猪草打这经过,见此情景,丢了猪草便扑上去,左手揪住三羊的头发,右手捏着个拳头把三羊的脑袋当作木瓜来敲,硬是把三羊给敲得趴在地上。事后草包看兰兰的左手,血淋淋的几道口子。那是让三羊给抠的。 到了十二三岁时,草包干了件出乎村人意料的事情。住他家前面的刘举祥家因父亲病重,听信“看花人”的乩言,在后门上方悬挂一面镜子避邪。此后每日下午三时,镜子都要将阳光反射进草包家的大门里,直按照在正厅草包父亲的遗像上。那天,草包一声不响地将镜子砸了。镜子的破裂声引出了刘举祥三兄弟。他们逮住草包狠揍一顿,并以为过后什么事都没有,就像平常一样回到家里各干各的事。谁知没多久草包手挥菜刀闯将进来,见人就砍,一家人好不容易将其制服,已是付出了损伤一支胳膊外加一条腿的代价。幸亏草包力气还小,所创伤口并非太深。他们也怕闹出人命,并没敢把草包怎么着。最后还是请六叔公和族长出面,将草包劝说回家。从此以后,刘举祥一家再也不敢在后门挂镜子了。并且,那些平时常常以打草包作为开心事的男孩子,再也不敢动他一根汗毛了,许多开辈还在背后夸奖草包,说不辱先人的孩子,日后定有大出息。 兰兰和草包自小感情就挺深,人们开始并不在意。尽管他们俩连八代之内的远亲都算不上,然从同族同宗来说,自然是姐弟称呼。人们谁也没有将他们俩的感情朝那个方面想。因为同姓不婚,这是千百年来乡亲们一直遵循的准则。可随着年龄的增大,兰兰和草包之间并没有像别的同龄人那样,开始有了男女之间的明显禁界,而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和和气气打打闹闹的。洗一个番薯也是你咬一口我咬一口。而这一切在六叔公的眼里却是很自然的,他自己从来都是将草包当成孙子看,觉得兰兰也是将草包看成亲弟弟。姐弟之间的嬉闹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到村里闲人豆屎矮子告诉六叔公,说他那天傍晚,在村边的大榕树底下看见草包吃兰兰的奶子时,六叔公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于是时常送给豆屎矮子一些吃的东西,因为豆屎矮子这个人有个最大优点,就是吃了人家的东西嘴就显得特别紧。与此同时,他尽快托人找来媒人,将兰兰嫁到离小官村十几里路的一个沿塘边的村子里去,孙女婿的名字叫胡检苟。那一年,兰兰才十七岁。 刘思豪说到这,对着厨房叫老婆再煎几条鱼干来。小吴这才想起桌子上只有他和刘思豪两个人,于是说:你老婆孩子怎么不来吃饭?刘思豪很男子气的挥了挥手:客人来了,女人和细伢俚怎么能上桌?我们这没这个规矩。小吴说:别把我当客人。叫他们都来吃吧。刘思豪帮他斟满酒,叫他别操那份心,说女人和细伢俚早就在厨房里吃好了。小吴这才作罢。他端起酒碗,提议为感谢主人的盛情款待干一碗。刘思豪大喜,称这辈子也没见过像小吴这样豪爽而又海量的大学生。并说如今人心不古,有些年轻人读了几年大学,既不会作诗也不会喝酒,写几个毛笔字像鸡爪印,戴着两片眼镜便目空一切。小吴乘机夸奖他的春联写得好。他谦虚了一番,又说:既然是马年,春联就要写出万马奔腾的情景和气势。并说他从来不到庐陵街上去买春联。现在卖的那些春联,他全看不上眼,不是故作豪语就是充满了官运财运。还问小吴知道不知道,官运和财运加在一起就成了“棺材”运。逗得小吴一口酒差点就给喷了出来。 小吴为了不虚此行,尽量将话题往草包方面引:六叔公发现草包和兰兰的“不轨”行为后,对草包的态度有改变吗?刘思豪答道:六叔公是前清秀才,知书达理,而且生性豁达。他总是说兰兰和草包的行为只不过是姐弟间一种“过家家”的游戏,不值得大惊小怪。当然,他也担心这种丑事再发展下去,会弄得不可收拾,于是草草将兰兰嫁人。不过六叔公对待草包还是像从前一样。其实,这种事情如果放到现在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丑事。婚姻法规定三代之内的近亲不许通婚,可兰兰和草包尽管是同族同宗,却起码相隔了八九代。可这种行为在那个年代确实是见不得人。人们传说六叔公之所以在兰兰出嫁的第二年就给草包张罗了一门亲事,是因为他发现兰兰和草包暗中还有来往—— 兰兰出嫁时,草包还作为弟弟去送亲。一路上,没人见草包露出过笑脸。到了沿塘边,花轿一直抬到新郎家的门口,然后由新郎的舅舅背进门,拜完天地就被送入洞房。草包吃完酒便和送亲的人一块打道回府。三天之后,兰兰和新郎检苟一块回门省亲,草包也以弟弟的身份参与了接待。六叔公的安排是用心良苦的。因为这样一来,兰兰和草包都会被提醒,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可人的感情总是那样无法理喻。兰兰每十天半月就要回娘家一趟,住上个一两天。而当她回夫家的那天,草包就会偷偷地提前动身,在半路上等着兰兰。见面后,两人便离了大路,拐进幽深的山坳里幽会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对他们俩来说是快乐而珍贵的。可以说,自兰兰出嫁后,草包每天所盼望与等待的就是这几个小时。他似乎只是为这几个小时而活着。 每当兰兰要回夫家的那天,草包就会一个人急匆匆地向沿塘边方向走去的不争事实,终于在豆屎矮子的心中引起了怀疑。近来,六叔公家给他送东西的次数明显少了。他认为一个人应该为自己寻找机会广开财路,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将东西白白送给别人呢?于是,豆屎矮子决定进行跟踪。当那次兰兰提着个篮子踏上归程时,她做梦也没想到村里的著名闲人就要窥视到她和草包赤裸裸地躺在草丛中做爱的情景。豆屎矮子将跟踪结果告诉六叔公,说兰兰跟草包在肖家集的那个山坳里野合。六叔公于是笑呵呵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家里又没吃的了?我这里半袋包谷你拿回去吧。 六叔公当晚就去了草包家。站在他跟前的十六岁的草包已是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了。他说:草包啊,你是该成个家了。这事就让叔公给你办吧。六叔公又一次托人请来了媒人,将二十里开外老屋场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芦花用花轿抬进了草包的家里。圆房那天,六叔公充满慈祥地对草包说:草包啊,好生过日子吧。叔公我也老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为你操心了。草包感动得满脸流泪,他趴在地上对六叔公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上鲜血直流,染红了眉毛。在座的都感觉到了六叔公的仁义,感觉到了这三个响头的分量。作为姐姐前来参加婚礼的兰兰,也感觉到自己和草包之间的那种关系,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了。 从此以后,草包果真再也没在兰兰回夫家的途中“拦路抢劫”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恢复到原先的那种纯粹的姐弟关系。兰兰并没认为草包这是“喜新厌旧”,反而觉得草包这样做确实是一条汉子。越是觉得他是条汉子就越想他,越是想他就越觉得不能害了他。事情的结束给兰兰留下一段异常艰难、寂寞的岁月,但她终于还是挺过来了。她知道草包和她一样,灵魂在苦海里挣扎,并同样相信他有能力有毅力挣脱苦海。兰兰于是频繁地带着检苟到草包家走亲戚,草包也频繁地带着芦花到检苟家作客。随后,草包和检苟在酒桌上成了好兄弟,兰兰和芦花在厨房里成了亲姐妹。两家的孩子打小就在一起长大。六叔公内心十分满意,可脸上却从未显露出来。 检苟这人忠厚老实,是个从来就不敢也不会多事的人。可不想惹麻烦的人,麻烦偏偏会找上门来。沿塘边一家郑姓人家有五个儿子,因此成了村中一霸。他家的牛吃谁家的庄稼,谁都不敢吭气。那年,检苟的儿子在玩耍中将郑氏老三的儿子推了一跤,头上起了一个包。当晚这郑氏五兄弟就冲进检苟家,把灶拆了,把烧饭的锅给砸了,还打了检苟几拳。庐陵这块地方有一种风俗习惯,即:凡是自家的灶被人拆了,锅被人砸了,就会被认为是奇耻大辱,如不想法子扳回面子,今后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在任何人面前都失去了做人的尊严。第二天兰兰哭着回到小官村,向家人诉说了一切。同族人都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主张族长召集人马去教训教训这郑氏一家。可六叔公却认为,教训他们一下是件容易的事,关键是兰兰他们今后还要在沿塘边过活,大家还是从长计议。 当族人还在商议中,草包却独自一人向沿塘边进发了。而郑氏五兄弟见草包单枪匹马地来到他们面前,一时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兰兰哭着回娘家去后,郑氏兄弟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拆灶砸锅的时候没想起兰兰有个大家族作背景,于是五兄弟不约而同地都来到老三家商量对策。由于天气寒冷,老三家当厅烧着一堆火。一个大树蔸烧得正旺,塌下后成了一堆通红透明的火炭子。兄弟们围着火炭烤得一身燥热,商量来商量去没人拿得出好主意。草包就是在这时候搬了个矮凳,挤进他们的圈子里烤火的。草包说:事情我都知道了。于是谁也不看,只是用手从火堆里取了块大大的火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任其燃烧。火炭很快就烧穿了棉裤,将大腿的肌肉烧得滋滋作响,随着浓烟的上升,空气里弥漫了一股人肉的焦糊味。草包却若无其事地用火钳拨拉着火堆里的火炭。郑氏五兄弟面面相觑,大汗淋漓。最后还是老三忍不下去了,他拨去草包大腿上的火炭,带着哭腔说:草包兄弟,我们服了。草包这才站起身来,对他们兄弟五人说了声:那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一原不显拐相地走出了郑老三的家门。 到了小官村,草包直接回到自己家里,沂苣花况:去告坼六叔公,竺竺的那件事情已发了诘了。果真,查竺生回到夫家的第二天,邦氏五兄弟又了新钢,放著鞭炮到格苟家赔札道歉,并清来泥水匠重砌灶台,述在村里胡姓祠堂援了十桌酒席谢罪。小官村的村长、族长、六叔公和草包在酒席上都喝得大醉。检苟一家争回了十足的面子。方圆几十里侍遍了草包的事迹,人ffJ一致夸奖竺竺的兄弟好生了得。这件事特草包的名气同大了,所以,受听况日本鬼子打注了九江,区里要祖觐人到桂林英格寸,村任和族夫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草包。 当时庐陵人还不知道南京大屠系是什么祥的概念,可他们却听况日本兵是打到哪系到哪烧到哪奸淫到哪。捐税日本军卧和“国军”在九江附近打了几次恶仗,最后以“国军”的胡畋而告终。达“国军”宰夫都被日本人活捉了。肩陵的空气骤然紧张。区里渲才觉得叵公所公丁的几杆枪不顶用,于是仕每家每户捐款到桂林去英枪。款子收齐后,又由每村派一名从子随区扶前往桂林。草包于是离开了小官村,远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出远门。 小吴和刘思豪终于酒足板炮了。算算速辆饭,足足吃了丙十多种失。刻思豪淡人未已,他沏上两杯茶,叫他的钿份俚搬了西十竹躺椅放在门前的大樟树底下,桀镂村小昊述况五十多年前民间义士草包的感人事迹。他说:等草包他们从桂林买枪回来,庐陵的形势已趋于平静。南昌失守前,曾有大批的难民涌入庐陵。直到现在,庐陵城里仍然还有不少当年因“走日本”而从赣北逃来的居民。日本人攻克南昌后.似乎财庐陵并不感兴趣。他们的兴趣主要在西南地区。所以,1945年7月之前,庐陵城并没有真正沦陷过。 小吴问:草包是怎样统领起区公所的十几条枪来的呢?刘思豪呷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喷看满嘴的酒气说:区长在买枪之前就久闻草包的大名。买枪过程中,据说草包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为保住这十几条“汉阳造”起了不小的作用。具体的一些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反正区长觉得草包确实是条汉子,回来后,就叫草包当了区公所公丁们的头领。听我爹说,那时只是传达里打仗那里打仗的,可我们这块地方却还算太平。本想老天保佑能躲过这场劫难,谁知在日本人投降的前夕,这一方百姓还是遭了殃。 1945年7月中旬,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法西斯德国已经投降,法西斯日本已处于崩溃前夕。波茨坦会议正在召开之中。部分华南地区的日军取道江西向北撤退,而庐陵就成了他们撤退途中的必经之地。那时,庐陵城内虽也有国军把守,可兵力微薄,不足以与日军抗衡。第一支进入城内的日军可以说不战而克。这支溃退中的军队不需要军粮,他们走到哪吃到哪,见了鸡鸭猪牛就开枪。他们也懒得去剖开猪牛的内脏,只是在猪牛身上割下几块好肉煮了吃,其余的全都遗弃。这支溃退的军队也不需要军饷,他们走到哪抢到哪,钱庄、店铺和中国人身上就好像是他们的军需处,为一个银项圈可以割下小孩子的脑袋,为一个玉镯子可以砍断老太太的手碗。这支溃退的军队也不需要慰安妇,他们走到哪就奸淫到哪。随便在哪找到一个女人就可以就地解决问题,不管是老的少的,难看的还是漂亮的。庐陵人这才知道,原先传说中的日本军队的一切恶行都是千真万确的。 小官村地处庐陵城的北面,是日本军队再往北撤的必经之地。第一批鬼子经过时,村里几乎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刘举祥家的老母在“走日本”的途中断了气。她其实早就病得不轻,哪经得起这番折腾?当傍晚时分,刘举祥三兄弟抬着母亲的尸体从天麻山回到村里,发现许多村民都已回家了。村里一片狼藉,大部分鸡鸭猪牛已被枪杀,空气中弥漫着动物死尸的气味。所有没带走的值钱细软全都洗劫一空。芦花揭开锅盖,一股恶臭让人窒息——日本人在锅里屙了一泡大便。六叔公家的那头母牛被日本人砍掉了尾巴,在牛栏里嘣哒得精疲力竭,倒在地上睁着大眼喘粗气,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尽管每家都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可听见刘举祥家传来哭声,知道他家老母没了,人们都跑去吊唁。 第二批日本军队是黎明时分开过来,村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许多人还在床上就听见了枪声,还有“快跑啊,日本人来啦”的呼喊声。人们顾不上收拾行装,甚至顾不上穿衣着裤,拉家带口地就往天麻山方向狂奔。没逃出去的村民全都遭了殃。 草包头天晚上在区公所值勤。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带着两个公丁赶到小官村。所见到的场面让人惨不忍睹,他的老婆芦花被奸杀在猪栏里,左边的乳房已被割掉;儿子被枪杀在巷子里,子弹是从背后打入的;只是在床底下找到了他的女儿。女儿爬出来时木木痴痴的,看来已成了一个废人。据残留的场面分析,当时芦花和孩子们已经来不及逃跑了。她将女儿塞进了床底,便带着儿子躲进了猪栏的干草中。而日本鬼子很可能猜出干草里藏有人。当鬼子挑开干草的一刹那间,儿子冲出猪栏,是在跑出十几步开外被鬼子射杀的。从芦花嘴里含着的半块耳朵,草包找到了她丧命的原因。 六叔公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端了把太师椅坐在正厅,胸口被刺了三刀。安详而坦然的神色,给人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刘举祥当时正给母亲守灵,他本来是可以逃出去的,可他不愿丢下母亲的灵位,结果被鬼子在其母亲的灵位前把他的头给剁了下来。当草包一声不吭料理丧事时,沿塘边派人来报信,说检苟被鬼子烧死了,兰兰被鬼子给奸污了。报信人当时就看到草包一脸铁青,双眼充血,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草包回区公所跟区长商量,要利用手中十几支“汉阳造”,给过往的鬼子一点颜色看看。区长脸有难色,说:过往的鬼子都是成百上千,训练有素,而且装备精良,我们用这十几支“汉阳造”去跟他们较量,不是以卵击石吗?区长的话不无道理。可草包还是在第三批日军北撤时,背着区长,将区公所的公丁全部拉了出去。草包不傻,他不会以卵击石。假如要跟日军正面发生冲突,“汉阳造”沾不到便宜。当日军蹂躏过一个村庄,集合开拔后,草包立即领着几十条“汉阳造”摸进村去,去寻找那些因贪图“花姑娘”而掉队的日军士兵。在小官村没找到,在肖家集没找到,在沿塘边也没找到。最后,他们终于在三家坊的一个破棚子里,找到了两个骑在女人身上喘着粗气,得意忘形的日本畜生。草包和公丁们用枪托将这两个家伙击昏过去,然后五花大绑。两个赤身露体的女人一反应过来,就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抠鬼子的眼珠子。草包将她俩制止住,拾起日本兵的武器和行李,就将他们押往小官村。 草包他们将日军俘虏押进小官村的时候,残阳如血,映照得整个村子成了一个血红的世界。后来有人说这是一种预兆,它预示着小官村将有更大的血光之灾。也有人说天地通人性,放出了悲壮的色彩以激励复仇的硬汉。最先发现他们的是三羊。三羊家的一头牛由于没及时牵走,被鬼子打死在田里。他找了几个人帮忙,把牛抬回村去。抬到村口已累得不行了,大家就在村边的那棵榕树下歇歇脚。三羊发现草包领着公丁进村。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令他惊奇的是,公丁们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日本兵。一个胖胖的个子很矮;另一个戴着副眼镜,其中的一个镜片已经没了。三羊激动得呼吸紧张,脸色发白。他对光自顾坐着喘气歇息的伙伴们说:快看,草包抓了两个日本兵。他们一下子全站起来。三羊拔腿就跑,跑到族长家拿起那面大铜锣,大巷小巷的边敲边喊:草包抓住两个日本兵啦!草包抓住两个日本兵啦!整个村子几百号人全涌向刘氏宗祠的空地。顿时,叫声骂声哭声响成一片,顷刻之间,愤怒的人群用指甲、用拳头、用棍棒将两个鬼子打得奄奄一息。最后还是草包用“汉阳造”朝天放了几枪,人们才停止了殴打。草包说:留着,今晚点天灯。人群马上欢呼起来。 草包留下几个公丁守着鬼子,就到族长家里喝酒去了。喝着喝着,就泪流满面。他对族长说:自己办完这件事,就要出去投军了。一则,我们中国人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让人欺负;二则,我这次私自动用公丁,在区长面前也不好交代。只是我那疯疯傻傻的女儿,还望族长能交给兰兰抚养。族长流着眼泪答应了。三羊将解牛的牛刀磨得锋利无比,提着到族长家来催促,说天已黑了,祠堂前的人都等不急了。草包吩咐:先把日本兵给我在石柱上绑得结结实实的,再准备好烧酒和灯芯。三羊说早就准备就绪了,就等你去了。 外面没有月光,满天的星光闪烁。人们见草包来了,主动让开了一条道。两个鬼子知道今天非死不可,但却不知道怎么个死法,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不安,平时那股作恶多端的狠劲不知道到哪去了。草包说:狗戳咯日本佬,你也知道害怕!他扒开那个矮胖子的衣裤,露出个圆圆的肚子,从三羊手里接过烧酒瓶,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喷吐在鬼子圆圆的肚皮上,又用牛刀尖,从心窝往下一划,“噗”的一声,血就往外冒。因为要等血放光了,才能点灯芯,他就走到戴眼镜的鬼子跟前,却发现这鬼子已经昏死过去。 当几根灯芯在鬼子腹内的脂肪上燃烧起来后,村民愤怒和悲伤的情绪来了个总爆发。许多人又哭又叫又笑,呼唤着被杀害的亲人的名字。那种呼天抢地的情景,真能够惊天地泣鬼神。说来也怪,就在这时,乌云开始吞没满天的星光,几阵阴风在悄悄刮起,整个小官村的上空似乎聚满了冤魂—— 小吴问:草包果真去投军了?刘思豪说:他当晚就离开了村子。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他。有人猜测,他投了国民党军队,后来到台湾去了。还有人猜测,他加入了共产党的军队,后来在战场上牺牲了。猜测归猜测,可谁也无法获悉草包的真正结局是如何的。如要活着,他有八九十岁的年纪了。我看多半不在人世了。小吴说:你爸爸没给你说过草包是哪年出生的?刘思豪很肯定地摇着头:没有。谁去打听这个。小吴提起身边的热水瓶,先给刘思豪茶杯里续满水,然后再给自己的续满。刘思豪说:让你动手,真不好意思。我这人喝了酒就不愿动。小吴说没什么。又问:随后将几个刘姓村庄夷为平地的,究竟是第三批日军还是后面的日军?刘思豪回答:这我也弄不大清楚。据我爹说是南北两股日军合围。我们自时的老百姓见日本人跑都跑不赢,对日本军队的内部情况几乎是一点都不知道。小吴喝着茶水,几次想提问,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像是鼓了鼓勇气,终于说出:由于将两个鬼子点了天灯,就引来了日本军队对几个刘姓村庄的毁灭性屠杀,有没有人认为草包这样做不值得?刘思豪像是受了侮辱,他涨红了脸,粗声粗气地说:人活着就是一口气!小吴很认真地望着他点点头:我明白了。 小吴最后一问太唐突,本来弄得刘思豪有点不高兴,可看着小吴的认真态度又使他忘记了生气。他主动对小吴说:兰兰和草包的傻女儿还活着。五十多年来,兰兰一直无怨无悔地照看着草包留在这世上的惟一骨肉,像守着一个永不更改的诺言一样。你什么时候有空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沿塘边。这一消息让小吴兴奋无比,立即答应后天一块去。他们约好小吴先从县城乘车到小官村,找到刘思豪,两人再乘车去沿塘边。说好后小吴就向刘思豪告辞,称时间晚了可能就没车了。 在开往县城的中巴上,由于冬酒的作用,小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车子刚刚开进县城,一阵尖锐的高音喇叭声将他吵醒。小吴不用睁眼就知道,无非又是哪个草台班子走穴剧团的宣传彩车在游街。喇叭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的无非是那几句话,什么一睹为快,切莫错过之类的。想想刚才还在小官村听草包的故事,小吴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小吴就是在这种聒噪声中下的车。 (此文原载于《百花洲》2000年2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