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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浪子

作者: 朱邦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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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玉垒浮云变古今


  文祥听不下去了,又不好意思断然离去,正在踌躇时,瞥见在月楼餐馆中碰了钉子的女孩,正与她的两个同伴,边谈边笑的往这边走来。文祥乘机向二人告辞,立刻迎了上去,向那女孩说:“还记得我吧?真巧,你也要去火星?”
  衣红睁大了眼睛,一脸诧异之色:“我认识你吗?”
  “应该!不过这并不重要,我认识你!”文祥套用她初见时的话话,不料衣红仍旧一脸漠然。文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易容,难怪她不认识了:“刚才在酒楼上,我没有关计算机,得罪了你,记得吧?”
  衣红仔细看了一看,笑容略现:“原来是你!刚刚整过容是不是?”
  “只是拉拉皮,省得惹麻烦。”
  “我的条件没变,计算机呢?”衣红毫不让步。
  文祥举起左腕,把文娃的底面翻开,那里有个微开关。当着衣红的面,文祥果真把计算机关了。为了让她验证,又特意把手伸到衣红眼前。
  衣红这才嫣然一笑:“怎么?想通了?还是有什么打算?”
  文祥摇头说:“没想通,也没什么打算。”
  “那为什么前倨后恭,现在又肯把计算机关了?”
  “本来就没有开着的必要,其实,计算机无所不在,只要有空气振动,就逃不过他们的侦测系统。”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原则。”
  “有那么严重吗?”
  “是的,我希望你实话实说,不要有所隐瞒。”
  文祥很佩服这个女孩的坦率,慨然说道:“好吧!先前没关计算机,是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后来当局告诉我,说你们是什么外星人会的霹雳小组,要我小心一点。刚才又被那两个人纠缠不清,正好你们过来,我便乘机脱身。”
  衣红笑了:“交朋友先要交心,我相信你!不错,我们号称霹雳三人小组,但那是闹着玩的。至于你要脱身,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去留任便。”
  文祥说:“姑娘你未免太不给人留情面了,哪有这样交朋友的?”
  “你还怪我?你并没说要交朋友呀!既然这样,来,我给你介绍两位朋友。”衣红指指裤白,对文祥说:“他叫裤白,永远穿白色的裤子。”
  文祥不禁笑了:“在下文祥,最怕穿白裤子。”
  裤白说:“我们是苗族的一支“葛衣苗”,人家戏称‘穿衣苗’,我们都用衣饰取名字。”
  文祥好奇地说:“嗄!那一定也有‘不穿衣苗’了。”
  衣红说:“岂止,还有‘变脸苗’哩!”
  裤白摇摇头,说:“衣姐,我怎么没听说过?”
  衣红指着文祥笑道:“眼前不就是一个吗?”
  文祥说:“老实说,我也是中国的少数民族。”
  “是吗?”衣红眼睛一亮:“那我们真是与有荣焉!”
  “我的祖先是大宋的文天祥,宋亡以后逃到广西,被同化成了壮族。”
  “哇!忠良之后!那你应该以你的姓氏为荣哪!”
  风不惧一直站在一旁,这时爽快地伸过手来:“好汉!我是风不惧。”
  文祥与他握了手,发觉这位年轻人手劲很大。文祥把手抽回,问道:“风不惧?怎么没有用衣服做名字呢?”
  裤白笑道:“啊哈!果真有人问到了!他的原名……”
  衣红忙阻止他:“不可以这样!文先生是外人!”
  风不惧对衣红摆摆手,说:“没关系,文兄是痛快人,我不怕。”说完,他又对文祥说:“你知道什么叫遮羞布吧?”
  文祥说:“我听说过,但不知出自什么典故?”
  风不惧说:“不是典故,真的是一块布,挂在腰下,供遮生殖器之用。我们家乡不叫遮羞布,叫‘条’,我的原名就是‘细条’。”
  裤白听了,笑得蹲了下去,衣红也忍俊不禁,捂着嘴,转过脸,跑到一边去了。
  文祥虽然觉得有趣,却不懂怎么如此好笑。风不惧毫不在乎,冷脸望着二人,平静地说:“文兄一定觉得我们文化水平太低。”
  文祥一本正经地说:“哪里,哪里,我们家乡里也有些怪名字,像是狗儿、粪团等。我有个朋友,姓纪,名叫几大,结果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要和他比划,看看究竟谁的大。他烦不胜烦,只好把名字给改了。”
  没想到此话一出,连风不惧都撑不住,也笑出声来了。最可怜的是裤白,笑得在地上打滚,那衣红更跑到远远的一角,笑得喘不过气来。
  文祥不记得这辈子是否说过更精采的笑话,他呆呆地楞在一旁。等到三人笑够了,风不惧道:“这件事还是由我自己现身说法好些,因为细条的缘故,我一直没能结婚。我们家乡里还是依照古训,婚姻要由家长作主。女方一听我的名字,就表示没有兴趣。”
  文祥诧异地问:“为什么?”
  风不惧说:“这都是计算机惹的祸,我们那里很相信计算机姓名学,说姓名是真相的一部分。比如衣红是穿红衣,裤白也永远不离白色的裤子。而细条是指性器官太小,所以女方都认为我没有用。”
  文祥颇表同情,说:“原来如此。”
  风不惧面无表情,继续说:“并不如此,我决定改个名字,根据计算机规定,取名字不能重复。可是受到衣服的限制,取名很不方便,最后我决定不再用衣服,要取一个威武、能代表真实的我的名字,所以取了个‘不惧’!”
  文祥说:“这名字好呀,有什么好笑的呢?”
  风不惧说:“我也不懂,大概是他们喜欢笑吧!”
  裤白接口道:“他当然不懂……因为细条太细了,细得连风都不惧了。”
  衣红赶过来说:“够了,够了,笑话归笑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慢慢谈吧!”
  文祥回头一看,卡门和约翰已经走了,便领着三人,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大家各自点了些饮料、食品,座位旁随即升起了四个几案,托着饮料、点心,移到各人面前。
  文祥感喟道:“这是最起码的享受,但在过去就做不到。”
  衣红马上反唇相讥:“原来文兄是见利忘义的忠良之后。”
  文祥说:“至少我知道感恩戴德。”
  衣红放下手中的杯子,厉声说:“你说,谁有什么恩德?”
  依文祥的个性,遇到这种情势,他早就掉头离去。但一方面是受了计算机之托,另一方面也很欣赏衣红这种率直敢言的个性,他自己就算再生气,也摆不出这种架势来。且不管她的态度如何,多了解一点总是好的。既然要了解人,首先要知道对方的背景,否则双方不过各说各话罢了。文祥想通了,便平静地问:“衣姑娘,能告诉我你的芳龄吗?”
  “怎么?王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年龄与经验是判断事物的根据,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认知背景。”
  “不必拐弯抹角,我们都是计算机婴儿,是和新时代同步成长的,你不要以为我们又是什么前朝遗民之流的。”衣红痛快地说。
  所谓计算机婴儿,是指二〇二四宣言后,在计算机联盟服务下出生的新人类。人类议会曾于二六年立法,长生不老的人口限额为一百亿,在额满以前,凡未接受长生手术的人,仍有生育权。据计算机统计,当年有二十几亿人决定要生育,直到四七年,一百亿才额满。自后,只有在有人死亡了,才能根据死者的细胞,复制一个所谓的“新生儿”。假若有人放弃人体复制,则由全世界数十亿申请者,依序递补此一“计算机婴儿”的空额。
  看来衣红大约只有十六七岁,裤白更小,风不惧应该已有二十来岁了。
  “那你受过什么委屈呢?”
  “什么委屈?要什么委屈?”
  文祥完全胡涂了:“那你为什么反对计算机?”
  “我说过我反对计算机吗?”
  “你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
  “那是个人的主观意见。”
  “你要我把计算机关掉。”
  “那是为了保证跟我讲话的确实是一个人,难道你喜欢跟傀儡说话?”
  文祥被她一顿抢白,脸上很挂不住,只好说:“对不起,我太主观了。”
  衣红平静地说:“你没说错,我是反对计算机的。”
  文祥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接下去,干脆,他决定三缄其口。
  衣红不以为意,说:“不必找理由,我们是为反对而反对。”
  “为反对而反对?”文祥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读过一本电子书没有?书名叫做《生存的意义》。”
  “没有,我很少看书。”
  “这本书中说,生存就是要奋斗,只有奋斗才是生存。”
  “但是奋斗并不等于反对呀!”竟然有人会这么想!文祥真是大开眼界。
  “我看你逻辑不通!我们要生存是不是?计算机帮我们解决了一切,是不是?”
  “所以你反对?”
  “没错,我们希望自己解决问题,反对依赖计算机!”
  这话可让文祥无言以辩了,衣红说的有部分确实是对的,甚至他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是,事实的存在,与任何人的好恶无关,也不是任何人能赞成或反对的。这种事,文祥懒得过问,这种观念在以往被称为“政治”。人为了一己之见,往往不择手段,说尽了甜言蜜语,目的不过是影响他人,汇聚力量,以满足个人的私欲。
  “你刚才找我谈,就是想告诉我这个?”
  “当然,我们从不放弃结合同志,尤其是个名人!”
  “我很可能并不赞成你的看法!”
  “以你冒险犯难的精神,我愿意结交你这位朋友。”
  风不惧插口道:“文兄,我们家乡还在养蚕,你知道蚕是什么吧?”
  文祥点点头说:“知道。”
  “我们把蚕养在一处开敞的房子里,比我们住的地方还要好。”风不惧说话时,稳重如山:“我们为它种桑,为它切叶,把它们伺候得像皇帝一样。”
  文祥接口道:“你们不过是要它吐的丝。”
  风不惧道:“只是要丝倒没有什么,反正蚕吐了丝以后,就没有用了。”
  “那又怎样?”文祥搞不清对方的主题,听得一头雾水。
  “文兄,你想想看。”风不惧慢条斯理,绕着圈子说:“这些蚕养得很好,几千年来被尊若摇钱树。不像其它毛毛虫,几乎被杀得精光。”
  “是呀!计算机照顾我们,也和我们照顾蚕一样,更何况我们连丝都不必吐。”
  “文兄应该知道,现在尼龙丝的直径,已经抽到比蚕丝细上几十倍了,我们还要养蚕吗?”风不惧一步一步地逼近。
  “那不正好放它们回归自然吗?”文祥说。
  “我们就是这样做,文兄,你知道结果如何?”
  “都变成白白胖胖的大蝴蝶了?”文祥打趣道。
  “没那事!那些蚕一放回桑树上,没有一只活得过三天!”风不惧把“活得过三天”五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衣红接着说:“以我们这些生活在计算机下的人类而言,万一有一天失去了计算机的呵护,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文祥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人类一直在作茧自缚。从对文明的追求就可以看出来,人就是要把自己紧紧的包裹起来,希望给自己制造一个最完美的温室。今天,温室竣工了,又有人说,我不要住在温室里。答案也很简单,出去就是!
  “以我所知,地球上还有几千万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然环境里!”文祥无意跟他们争辩,却忍不住要提出自己的看法。
  衣红一听,竟然怒不可遏:“你关心过他们吗?你拜访过他们吗?”
  “没有,所以我才单身一人到月球工作,我不想关心别人,也不需要别人关心!”文祥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讨论的,早在二〇年代,这个话题已被炒得发酵了。
  “哼!原来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字号!”
  “唉!庄子真了不起,连今天的事都看到了!”文祥不禁大有所感。
  “庄子?谁是庄子?”裤白忍不住问道。
  “哦!一个你衣红姐姐不会喜欢、不会关心的人。”文祥冷冷地说,他已决定不再和这位姑娘扯下去,意识型态不同,不可能有交集的。只是,他怎么向文娃交待呢?
  “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孙子,不喜欢庄子!”
  “喜欢孙子的人,也一定喜欢老子!”
  “我很敬畏他,但并不喜欢。你呢?”
  “我崇拜老子,欣赏庄子,不懂孙子。”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古董!”
  裤白越听越胡涂,插口说:“衣姐,什么老子孙子的,怎么没有儿子呢?”
  衣红笑说:“儿子?还没有生呀!”
  裤白问:“那孙子从哪儿来的?”
  衣红说:“他娘生的呀!”
  裤白说:“哦!我懂了!”
  衣红说:“你懂了?这可奇了,你懂了什么?”
  裤白说:“他是个私生子!”
  衣红忍俊不止,指指裤白,问文祥:“你说庄子看到他了是吗?”
  文祥也笑了,说:“他不是说过蜩与学鸠之笑吗?”
  裤白急了:“你们在说些什么呀?我也想知道!”
  文祥见裤白急切的样子,心里有些惭愧,便和颜悦色地说:“庄子是中国最有名的思想家之一,他出生在战国时期。眼见当时各国君主不顾民生疾苦,相互争权夺利,非常不齿。同时,他崇尚自然,反对虚伪做作,常用一些寓言明讽暗刺。由于他的思想清晰,反应敏锐,留下了不少警世的文章,是中华文化中,一颗光亮眩目的明珠。”
  裤白听了,大为欣羡,他问衣红道:“衣姐,他说的是真的吗?”
  衣红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庄子在〈应帝王〉中说,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常去见浑沌,浑沌待他们很好,两个人便商量该如何报答浑沌。儵想到人都有七窍,偏偏浑沌没有,便决定每天为浑沌开一个窍!”
  说到这里,衣红望着裤白,不再言语,裤白急了,问道:“衣姐,然后呢?”
  衣红说:“七天开了七个窍。”
  裤白眼巴巴地问:“开了七个窍以后呢?”
  衣红说:“以后?以后浑沌就死了!所以我也不敢给你开窍。”
  裤白还是不懂,便问文祥:“你是说,庄子怕我开窍吗?”
  文祥怕他误会,只好说:“那是你衣姐开你玩笑的,我刚刚说的与你无关,庄子有句名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话是说,人性对极端的观念有自动平衡的作用,在一个团体中,好人多了,就会出现坏人;如果坏人多了,便一定有好人。所以只要有圣人,就会产生大强盗。”
  裤白想了一会,还是不明白。他眼巴巴地望着衣红与风不惧,见两人面无表情,只好再问:“你是说我们是坏人?”
  “不!”风不惧说:“文先生是说,我们想做圣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衣红接口道:“我们根本就是。”
  文祥懒得再谈下去了,向三人微微示意,说:“好极了,请恕我先走一步,去洗耳朵去了。”
  “洗耳朵?”裤白眼睛一亮,拉着文祥的手,问道:“这是什么新花样?”
  “啊,这是老习俗,你知道唐尧这个人吧?”文祥说。
  裤白望望衣红,衣红不理他,他又望着风不惧。
  “他是古时的圣君。”风不惧解释道。
  “有一位隐士许由,唐尧召他去做官,许由听了,便跑到颍川洗耳朵。”文祥说。
  裤白越听越迷糊,掉头问衣红道:“衣姐,他为什么要洗耳朵呢?”
  “连这都不懂?”衣红说:“为了要洗耳恭听呀!”
  裤白问文祥:“那你是不是洗了耳朵再回来?”
  文祥说:“你看我的脸时,就看不到我的后脑勺吧?”
  裤白简直坠入了浓雾中,他楞楞地点点头,似懂非懂地望着文祥。
  文祥继续说:“人世间都是这样的,你看不全,就不能了解透澈。人只能看到一面,如果就用这一面来衡量事物,那是很危险的。比如说,许由当年为什么要洗耳朵,今天又有谁知道呢?认为做官是正途的人,就说是要洗耳恭听。认为做官是骯脏的人,则认为听了这些脏话,污染了耳朵,所以要清洗一番。”
  裤白始而恍然大悟,继而又愁眉苦脸地说:“你是说,你不喜欢做官,所以要去洗耳朵。可是,衣姐也不喜欢做官呀!”
  文祥说:“那是前面,她还有后脑勺呀!”
  裤白走到衣红背后,看了看衣红的后脑袋,慎重地说:“衣姐的前后脑勺我都看过了,没有一点想做官的样子。”
  衣红笑道:“小傻子!你怎么看得出做官的样子?”
  裤白说:“你不是常说,做官的人脑袋都是尖的吗?”
  文祥也忍不住笑了:“还好,我的脑勺是圆的。”
  衣红撇一嘴,嗔道:“哼!酸葡萄。”
  突然,一阵风吹过,一个怪人出现在四人面前。文祥一看,这人面貌寝陋,疢头怪脑地,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的一颗头是椭圆的,略向右边突出,像是患了脑水肿。五官不仅不对称,左边的大得离谱,而右边的又小得出奇,让人有一股想要把它扳正的冲动。
  这人一到,就冲着衣红,龇牙裂嘴地哈哈大笑道:“红姑娘,你想我啦?”
  衣红一见他,立刻横眉竖目的退到风不惧身后,一面恨声道:“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姑娘我会想你?”
  “你不是叫我吗?”
  “你在做梦哩!我叫你!”衣红怒目圆睁。
  “分明你刚才喊‘酸葡萄’,不然我怎么敢过来?”那怪人嬉皮笑脸地说。
  “什么话?酸葡萄也是你的名字了?”
  “是呀,姑娘你赏赐给我的呀!老实说,我还是喜欢我老爸取的‘左非右’,可是酸葡萄是姑娘您恩赐的,我是‘受惊若宠’也!”
  裤白听了,忿忿地说:“左非右,你这样说不公平,上次我们是在讨论哪种制度好,你说都不好,衣姐才说你是酸葡萄,连我裤白都懂这句话的意思。”
  左非右笑得右眼都不见了:“小兄弟,有你给我作证,好极了!我要铭心刻骨,红姑娘说我是酸葡萄,我就是酸葡萄!哪一天,红姑娘说我是甜葡萄,我就是甜葡萄!反正,我就是红姑娘的奴隶!一切唯姑娘之命是从。”
  衣红气得脸也向一边歪了:“那我叫你滚呢?”
  左非右立刻向衣红一鞠躬,道声:“我滚也。”果然,他一蹬脚,踩着动力滑轮,又如一阵风,去了。
  裤白对衣红说:“衣姐,我看习惯了,其实他也不算很丑嘛!”
  衣红犹自有气:“你不嫌他丑,你跟他要好去!”
  风不惧说:“这个人很有骨气,你看,易容、整容都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他却宁愿以这副面目,痴心地等待你回心转意。”
  衣红说:“我就是不懂,整容有什么不好?人之所以能接纳别人,是因为对方至少还有个人样。”
  风不惧说:“衣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庄子不是说过吗?‘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无左非右也曾说过,人唯一有价值的是内在美。视觉美太容易得到了,所以价值不高。他之所以喜欢你,是你有理想,也很能坚持。”
  文祥早忘了要走的事,他发觉风不惧头脑冷静、宽容待人,有大将之风。而这位左非右才真正是个至人,在今日人人整容做假的时代,他居然能不顾对方的嫌恶,坚持以德性相感。更奇怪的是,这个人所以看中衣红,青春美貌居然不是重点,左非右说的不错,她的确个性坚毅、坚持原则,至于有什么理想,那就不是第一次见面,便看得出来的了。
  衣红怏怏地说:“风哥,内在美只是三个字,你怎么去定义呢?俗话说:‘烈女怕缠郎’,这样纠缠不休,难道就是内在美吗?要知道,我们责任重大,他要是真有见识,应该帮我们唤醒那些醉生梦死的人才是。”
  文祥忍不住插口道:“衣姑娘,本来不该我开口,但是我认为你没有给他机会。”
  衣红冷笑了一声:“没有给他机会?哼!我就给他个机会看看!”
  话刚出口,滑轮声倏地由远而近,左非右已出现在四人面前:“姑娘有何指教?”
  这次衣红早有准备,冷冷地说:“问题不在于我嫌你丑,要知道面容只是与人沟通的管道。你如果真要和我们共事,就去换一副脸孔再来。”
  左非右道声:“遵姑娘法旨!”说罢,右手往脸上一抹,立刻换了一副面容,众人一看,简直是徐公卫玠再世。他问道:“这副如何?”
  四人一见,都惊得呆住了,一时弄不清是真是假。
  风不惧定了定神,诧道:“怎么,真实幻境也能在脸上实现了?”
  左非右呵呵笑道:“这不是真实幻境,实际上是一种古老的技术。早先用在川戏里,叫做‘变脸术’,事先覆上层层面具,再依序变回‘本脸’。此外桂剧也有,不过和川剧反向,由本脸逐次变脸,技术高的演员变一次脸只要半秒钟。后来经过改良,这种变脸的薄膜不仅凹凸有致,能勾勒出面形,而且材质取自脸皮,和真的完全一样。你们瞧瞧!”他张开右手,掌上果然有一层肉色的薄膜,看上去软软的,想象不出怎么能张满脸颊。
  众人瞪着左非右看了又看,真和一张正常的脸没有分别,原来参差不正的五官,好象全套都换新了。再看看那张薄膜,怎么都想不出是怎样变出来的。
  裤白摸了摸薄膜,忍不住说:“你能不能再换一副?要慢慢的,让我看清楚点。”
  左非右说:“当然可以,要知道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物质分子外部的电子层所反射的光线。我的脸经过扫瞄处理,已经记录下五官的坐标位置。而这张面具膜上则有五官的新位置,往脸上抹时,这层膜会自动定位。你们看到的,其实还是我原来的脸孔,但是经过薄膜电子层的修正,形状和位置就改变了。”
  说罢,他慢慢地又把薄膜往脸上抹去。奇特的是,那薄膜一接近面皮,立刻像缭绕的烟雾般,自动罩在脸庞上,同时,光线折射的角度也不一样了,面容又倏然一变。
  “奇怪!我怎么没有见过这种化妆法?”衣红问道。
  “你听了一定会反感,计算机当局规定,只有像我们这样的残障人士,而且没有做过整容手术的,才允许使用。”
  “我为什么要反感?这样才公平,否则作鬼作怪的人更多了!”衣红说。
  “你比较喜欢哪一种扮相呢?”左非右问道。
  衣红连看都不看,便说:“都不喜欢。”
  裤白说:“再换一副看看。”
  衣红说:“算了吧,换来换去都是假的,有什么分别?”
  这时甲板上已有二十多位旅客,三五成群的,都坐在雅座里谈天喝饮料。一位西装毕挺的男士,很有风度地走到左非右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叫佐佐木,是‘火星怪兽’的导演,很想结识各位。”
  衣红立刻起身,回礼道:“衣红,请指教。”
  大家相互介绍完毕,衣红马上说:“佐佐木先生,我们这里有一个规定,在谈话时,计算机必须关掉。”
  “计算机关掉?你这是开玩笑吧?真是好题材,好题材!”佐佐木笑说。
  “我是说真的。”衣红毫不客气。
  佐佐木一看,除了文祥以外,其它四个人果然都没有带腕式计算机。这些人显然是认真的,佐佐木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你们不用计算机?”
  “从来不用!”
  “这怎么可能?再说,你也不能强迫我呀!”
  “那你也不能强迫我们留下来吧?”
  “小姐,你要知道,我是火星怪兽的导演!我是来请教这位先生的化妆术……”佐佐木没得到应有的尊重,声量越提越高。
  衣红又站起身来,对文祥说:“我们再聊吧!”
  她一走,那三个人如影随形,跟着便走。文祥也毫不客气,回头就走,只剩下佐佐木一人楞在那里。
  文祥回到客舱,打开计算机,对文娃说:“情况你都知道了吧?”
  文娃说:“知道了。”
  “看来她们好象与外星人不相干,有趣的是,这三个人是三种典型,衣红很不简单,而裤白又简单得要命,风不惧讳莫如深,看起来很简单,可是又不是单纯的简单,总之,摸不清底细。”
  “别的你不要管,重点在那几个字上。”
  “假如她们真是反叛组织,你们会怎样?”
  “不怎样,我们只是服务的系统,奉命行事而已。”
  “如果她们真要武力革命呢?”
  “只要不违反二〇二四规定,我们一概不管。”
  “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那几个字?”
  “那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可以不采取行动,却不能不知道。”

         ※        ※         ※

  宇宙飞船要启航了,甲板顶层上挤满了人群。不像昔日远行时,船岸两地分隔,人们离情依依。现在是时间一到,送行者身上的计算机便“哔哔”直响,叫得人们心慌意乱。
  船上共有三百多位乘客,大概这里是月球转航站的缘故,送行的人不算多。文祥两眼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索,他有点想再见衣红,又觉得见不到最好。
  突然,他看到那位吟游老者,正走下船弦。他上岸后,便站在送行区的栅门内,向船上的人摇手致意。文祥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中层甲板有几个男女,其中一个好象是孔无咎,大家伏着栏杆,正和老者挥手。
  文祥这才了解,方才孔无咎来找自己,主要的目的也是在号召同志。难道人类在居安数十年之后,又静极思动,连衣红那种涉世不深的少女,都自许肩负着救亡图存的使命?当然,很可能是地球人多半贪图享受、不事进取。而思想敏锐、抱负不凡的人,差不多都到月球来探险,或者移民到火星去了。
  这种现象与十七世纪时,欧洲人大举移民北美洲很类似。任何一个时代的风潮,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有密切的关系。那么,今天的风潮又是什么呢?难道就是这些散兵游勇,凭这几只蚂蚁,就想撼动计算机王朝?
  计算机有什么失去民心的暴政呢?他虽然自称为人类的奴隶,也的确任劳任怨地在为人类服务。可是计算机的乐趣与目的,却与人类截然不同。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计算机实在没有与人发生利害冲突的地方。
  有人将心比心,认为计算机这样伺候人类,一定心存怨怼。也有人认为计算机太聪敏,人类望尘莫及,迟早有一天,计算机食言而肥,把人类完全摆脱掉。
  这些说法,当然都出自一些无知无识的愚民口中,偏偏愚民甚多,众口铄金。好在计算机从来不以为意,据说在设计之初,计算机的意识中心,是以老子的《道德经》为判断标准的。经中第八章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更是计算机奉为圭臬的基本准则。
  对生命体而言,水是最重要的物质,没有水,就没有生命。对信息体而言,计算机则是最重要的工具,可以说没有计算机,就没有信息。假如说生命体就是人的肉体,那信息体便是人的精神了。肉体有物质的利害关系,有需求及独占的欲望,但精神却不占空间,没有利害,是开放的、共享的,能无尽地向外扩展。
  文祥很能体会人性中永远不能满足的一面,他自己也具有这种特质,所以才自我放逐到月球上来。但是,他不推卸迁怒,从来没有怪罪计算机,他知道,问题在他自己。
  文祥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位求道的修行人,在一所寺庙里,听了一位高僧讲道后,发誓要克服一切面临的障碍。而当他一出山门,就发现面前的高山阻挡了他的行向,他毫不犹豫,决定要把眼前这座高山铲平。
  他很有毅力,经年累月地挖山,一点也不松懈。只是,他始终有一点困惑,这些山石和泥土,到底要怎样才算不阻挡他了呢?
  他发现,山石敲得太碎了,变成石粉,天晴时满天飞尘,一下雨就泥泞不堪。比起山石来说,反而更添不便。他设法把山石移走,结果遍地裂隙,没有土石更是危险。后来,他学会了铺路,才发现石块要大小不一,泥土也要有不同的黏性。而且开路还要考虑路径、方向、功能、条件等问题。
  几十年过去了,这位修行人把山挖平了一大片,也开辟了一条可以行走的便道。但是他并不认为走在现在的道路上,比以往又方便了多少。为此,他一直无法确定,怎样才算克服了障碍?
  有一天,高僧即将圆寂,把他叫到面前,问道:“你的障碍克服了没有?”
  “还没有。”修行人惭愧地回答。
  “山顶挖平了吗?”高僧问。
  “弟子愚昧,不知道山顶应该算到哪里?”
  “是你眼睛看到的山顶,还是心里想到的山顶?”高僧又问。
  修行人突然心中一亮,号啕大哭道:“师父,我错了,我的障碍是心里的山,可是却挖了几十年眼前的山。”
  “傻孩子,你再看看,你心里有山吗?”
  文祥一直在想自己心里的山,他也挖了几十年了,但是他的目的却不在去除障碍。他只是把石块由东边挖出来,堆到西侧去,等到西面堆满了,再挖来放回东边。
  这次,他由广寒宫里走出来,想不到真开了眼界,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忙忙碌碌的在移山填海。一时之间,他自己的问题倒是找不着了。
  “文兄,安顿好了?”
  一只手拍在肩膀上,文祥一看,是百怪,身后跟着高出两个头的千奇。
  “二位好,有人来送行吗?”
  “送行?是送终吧?”千奇哈哈笑道。
  “不妥!不妥!不吉利!”百怪连忙止住千奇。
  “老怪,什么话吉利?”
  百怪得意地说:“要符合客观真实。”
  千奇问:“现在要送我们出行,该怎么说?”
  百怪伸着头想了想:“送行!”
  千奇存心呕他:“如果出行到最终呢?”
  百怪毫不思索地说:“送终!”
  千奇说:“这可是你说的。”
  百怪满意地说:“这是因果关系,所以吉利。”
  文祥见他们拌嘴成习,好奇地问道:“像你们这么好的交情,有没有为了意见不合而争吵过?”
  千奇摇摇头说:“没有。”
  百怪却大声说:“有!”
  千奇诧异地问百怪:“我们什么时候争吵过?”
  百怪说:“别死不认帐,文兄又不是外人。”
  千奇想了又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容忍你,绝对没有跟你吵过!”
  百怪绷着一张怪脸,恨恨地说:“我才一直让你,别臭美!”
  千奇拉着长长的马脸,两只眉毛都皱成一堆了:“老怪!你摸摸良心再说!”
  百怪两眼一翻:“我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千奇忍耐不住,也提高了声调:“老怪!你这是无理取闹嘛!”
  百怪也忍耐不住,噗哧笑道:“老怪!这样算不算争吵?”
  千奇这才知道上当了,一时之间气不打一处走:“你,你真要吵架?”
  百怪说:“我让你,我让你。”
  千奇气不能消:“不要你让!”
  三个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这时,一声汽笛鸣起,清越的呜呜声,在太空舱内来回萦绕。同时响起了一位女性甜美的声音,她说的是世界语,但各人所闻,则是经计算机翻译的母语:
  “各位旅客,本宇宙飞船麦哲伦CT二三号即将启程前往火星。本船净重十公吨,载重四万公吨,船长一百公尺,高二十公尺,宽二十公尺。本船采用最新型的‘反压力’太阳能火箭,二十平方公里的磁帆。加速度四·五公里/秒平方,最高时速三十六万公里,全程五千六百万公里,需时七天。
  “现在是二〇五〇年七月四日,世界时十时,月球日光时十六时。本船将于七月十一日十二时三十分,抵达火星熔炉城的札伦布太空站。宇宙飞船出发时,各位旅客务请就近坐下。因为加速及重力调整等技术原因,站立时可能会发生头晕不适的现象,但是绝无生命危险,敬请各位旅客注意。
  “本船有工作人员六位,机器人六十具。船长贾力·劳伦斯先生,有五个博士学位,太空航行记录三百万公里。这是首次指挥本船前往火星,敬请各位指教。”
  广播完毕,甲板上的灯光也渐渐黯淡下来。
  千奇笑道:“这种记录还好意思说出来?”
  百怪说:“你管他!反正是计算机全自动控制。”
  文祥怕他们又争起来,便说:“三百万公里?可能说错了吧?”
  千奇道:“错不了!据我所知,太空船长没有人肯干,当局曾经征召过我,我倒无所谓,只是这个老怪不依,他坚持要当我的副船长!”
  百怪啐道:“别臭美!是你不能离开我。”
  千奇不理他,继续说:“当局说,根据编制宇宙飞船上没有副船长,但是还有舱务、程控等其它职务。老怪不同意,还吵着要计算机破例,设一个双船长。”
  百怪向文祥抱怨道:“老怪没有良心,上次在海底钻隧洞,明明是我一个人的差事,单人潜艇装一个人就满了,他还非去不可。两个人挤成一团,可笑他脑袋差一点就被削掉一半,害得我们氧气不足,白忙了半天。”
  文祥听得有趣,问道:“你们两位一直在一起吗?”
  千奇说:“是啊!”
  百怪说:“不是!”
  千奇说:“怎么不是?”
  百怪说:“当然不是,进特遣队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你。”
  千奇说:“废话!怎么不说我出生时,还不知道你在哪里呢!”
  这时,汽笛又是一声长鸣,舱中播出了送别的音乐。平躺在高台上的太空船,准备起飞了!只见一阵光华闪过,有如亿万金蛇流窜奔腾,月球站上的电离罩,缓缓地向四周退去,宇宙飞船则紧随着冉冉升起。一进一退之间,承接得天衣无缝。
  待宇宙飞船浮出了转航站的罩沿,船头立刻转向。船中各人明显感到有一股压力袭来,此刻的加速度高达二十多个重力常数,即使有反压力设施,大家还是感觉得出来。
  文祥回头一看,月球正迅速地退缩,不一会,已经缩成一个网球大小,在它旁边的地球,则变成了一粒蓝色的篮球。同时,阳光突然一暗,船身也略微震动。只见船尾冒出缕缕纤彩细丝,弩箭离弦般地向外射去,旋即散成一只空明的巨伞,簇涌在宇宙飞船后半部,那就是推动宇宙飞船的太阳风磁帆。
  在这二十一世纪的太空中,彷佛十六世纪的大西洋,出现了一艘水母般的船只,扬帆乘风,破浪惊涛,直驶向遥远的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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