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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之旅 作者: 朱邦复 八、春分 危楼、遐思、香槟、入伙 好不容易等到约定的那天,向餐馆告了假,日一落,我就爬上了那座危楼。 沙尔瓦多市所在地原是海边的一座小山,两百多年前,葡萄牙王朝为避国内动乱,曾临时建都于此,故称之为“救星”(Salvador)。后来人口渐多,才发展到山下以及海边。至于山上、山下之间的灰色地带,则乏人问津,成为穷人的天堂。许多破烂矮旧的房舍,以及年久失修的败落户栉比鳞次,都集中在这里。 一进门,不由自主地,我就四处搜索凯洛琳的倩影,她盘膝坐在后厅的地毯上,正在教一个巴西女孩子念英语。见到我,她微笑着伸出手来,我握了握她的柔荑,看她仍是那身衣着,故意说笑道: “你还是这套晚礼服?” 她白了我一眼,没有答腔,这时尼奥从前面走了过来,说: “你来得正好,今夜我们有个聚会,你可以参加。” 房中人数不少,尼奥一一为我介绍。长发垂肩的澳洲人菲力和他的太太白蒂,以及三个月大的小儿子尼可。 凯洛琳指着小尼可对我说: “他是我的丈夫。” “啊?那你有一个丈夫,一个未婚夫了?”我又打趣道。 “谁有未婚夫?”她睁眼望着我。 “东尼不是你的未婚夫吗?” “啊!东尼!每个女孩都是他的未婚妻!” 另一个个子高高的甘格是阿根廷人,是这里的“长老”之一。另一位墨西哥人格林哥,两道眉毛又浓又长,完全联结成了一条直线。他以西班牙腔的英语与我寒喧,听起来就像唱歌一样。我还没听懂,凯洛琳已笑得东倒西歪,格林哥正色说: “你不要笑我,你们亚美利坚人的英语还没有我的英语好!不信你问菲力。”那种语调又像纯正的牛津腔,又像西班牙语,当他用到舌音时,还故意的卷起舌头抖动。菲力受他不住,大声叫他住嘴,澳洲口音极重。 谈笑间,东尼回来了,他穿了一身非洲人的大褂,图案和色彩对比鲜明。只见他把双手向左右平伸,衣角下垂,人整个成了方形。只有那个黑胡子小头,钻出中央,他连续用了好多种不同的语言说: “欢迎!欢迎!各位女士先生。”他看到我,弯个腰道歉说:“抱歉,中国话我还没有开始学。” 他一到,气氛立即变了,十来个人都有了交通的桥梁。一下子巴西话,一下子西班牙话,又有英语、意大利话,小小的屋子里彷佛是一个联合国。而谈起话来,东尼像交响乐团的指挥般,一会儿对东,一会儿向西,此起彼落,他总能应付自如。 在谈话中,凯洛琳慢慢移到我身边,我受宠若惊。正打算跟她说话,她把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聚精会神地仔细听着东尼他们的谈话。 我也注意聆听,才知道并非随意聊天而已,他们是在讨论各人的去留。原来菲力和格林哥都是东尼邀来住在这里的,由于他们不愿意参加这个团体,尼奥要他们立即搬走。讨价还价的谈了半天,终于说好三天之内离开。 然后尼奥、甘格和秀子三人并排面对正西坐定,东尼一个人坐在对面。他们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后,便开始用西班牙语激烈的争论,东尼似居守势,不时指着格林哥,好象在为他们求情,但尼奥不依,声色俱厉地责备东尼,甘格在一边帮腔,不时插上几句。 其它的人似乎司空见惯,大家毫无表情地斜靠在墙边。我觉得无聊,便拿出纸笔,给每个人速写,凯洛琳看到了,歪过头来欣赏。我把尼奥画成一个巨人,呲牙咧嘴地咆哮着,东尼则是非洲土著,跪在地上求情。 凯洛琳看我画完了,忙伸过手来,把画纸要过去,将它揉成一团,并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猜想一定是尼奥过于跋扈,她怕我惹上麻烦。 他们谈完了,突然东尼叫道: “凯洛琳!你坐过来一点!” 凯洛琳依言移向前方,如同在法庭被法官审讯一般,低下头,一动也不动。 “你决定没有?”尼奥问道。 “决定什么?” “决定是否参加我们。” “我早就决定了。” “你是说早就决定做修行人?” 凯洛琳斜着头,点了一点,这时东尼又回过身来,问我: “你呢?” 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可是既然凯洛琳决定做修行人,能够与她在一起,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我怎能轻易的承诺呢?尼奥看我犹豫不决,插口说: “你明天再来吧,我能解答你的问题。” 好大的口气!他怎么知道我的问题?我只好学凯洛琳,也点点头。 他们又开始争执了,别的我不懂,但是西班牙语中,“钱”的发音却与巴西话相同,他们似乎是向东尼逼钱。东尼满面赤红,大家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尼奥好象是提议用仪式来解决,于是四个人各自转过身去,面对墙壁,每谈一段话,便由甘格领头背诵一段经文,其它三个人复诵一遍。这样过了一会,大家果然心平气和,歧见全部消除。 开完会,东尼激动地握着尼奥的手,谢了又谢。四个人围在一起,又是拥抱,又是亲脸,一副快乐幸福的模样。 第二天我准时赴约,空洞洞的屋里,只有凯洛琳一个人。正中下怀,我要与她好好地谈一谈。 她告诉我,她就读于华盛顿州立大学二年级,父亲早故,年初她随母亲来巴度假,临时决定留下来,准备游览南美各地。结果一到巴伊亚,便被此地的风土人情迷住了,始终舍不得离去。到最后钱用光了,正好遇到甘格,把她带到这里,要她参加这个组织。 “你对他们了解多少?” “可能和你差不多。” “那你为什么参加呢?” “谁说我参加了?”她神秘地笑了,那种笑就像淘气的孩子恶作剧一般。 “昨天……” “昨天我只是告诉尼奥,我早就决定了,是他用他的口,说我要做修行人的。” “好哇!你原来是学法律的。” 她笑笑,很俏,很甜: “他们吃饭去了,今天我故意留下来等你,因为我也想了解一下,如果值得,我会留下来学习,否则我到时就走,谁也留不住我。” “那你还没有吃东西?” “这是常事,有时几天都没有吃的!” “平常靠什么维持生活呢?” “东尼卖了不少画,但是他太好交际应酬,开销很大。这一点尼奥很不满意,像昨天那个会,他们不知道开了多少次,可是又有什么用?” “东尼很有才气,可是他怎么都不像一个修道的人。” “东尼以前在里约的电视台工作,生活很糜烂,整天酗酒。后来遇到尼奥,两个人谈得很投机,便一起来这里修道。” “这样说来,尼奥真有点本事了?” “我只知道他原来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哲学讲师,秀子是他的学生。他们这个组织是国际性的,参加者全属自愿,至少我很佩服这种精神。” 我们正谈着,尼奥回来了,他劈头第一句话就说: “你有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你们在追求什么?” “真理!” “什么是真理?” “真理是宇宙间绝对的道理。” “既然是绝对的,我们凭什么知道确实得到了呢?” “你当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 “那么,你和基督教的说法一样了啊!我必须先相信你,然后才能得救!” “不,我们有证据,你看了就知道。” “能先让我看到证据吗?” “你不先参加修行,给你看也不会懂。” 我偷看了凯洛琳一眼,她毫无表情,在一旁瞑目打坐。尼奥说得没有错,如果真理人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也就不值得追求了。不过,这和“先相信才能得救”不是异曲同工吗?我又问: “你们有什么戒律呢?” “没有,除非你认为修行是戒律。” “有什么进修的阶段呢?” “初步是民俗、宗教以及象征哲学;第二步是比较各种宗教;第三步则是沉思。当然这是指已受过大学教育的修行人而言,否则还要加学科学。” “这样的进修必须有相当的规模才行,你有什么计划呢?” 他在纸上画了一个表,显示出他曾涉猎过中国的哲学理论,表中的整体是由阴阳所组成的圆,其中阴代表物质、阳代表精神世界。精神界又分三才:天界有神修士三人,周游世界无所不至;地界有苦修士七人,负责指导各地的组织;人界为各地的组织,有修行人十二人,又称做长老;阴界为未入门的弟子,每位修行人应吸收四位弟子,协助解决生活问题。 尼奥是苦修士,他受命来到此地发展组织,想不到巴西人慵懒成性,对形上学毫无兴趣。目前修行人尚未凑足,所以很希望我能参加。 谈了很久,大致上已有了概念,但我不认为这样就可以得到真理,所以告诉尼奥我希望再考虑一下。临走时,凯洛琳突然用英语对我说: “我希望和你谈谈。” 当然求之不得,于是我们约好次日下午一时在餐馆见面。 尼奥的观念虽然加入了一些东方思想的皮毛,原则上却未脱离西方宗教的范畴。这种修行,说穿了只不过是另一批对现况不满而有心追求宗教理念的人,重起炉灶,把已知的宗教加以融汇罢了。难道宗教就是人生真理吗?真理一定脱离不了宗教的形式? 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宗教的话,我认为有一个决定性的重要因素,他们有意无意的加以忽略了,那就是“戒律”。像这种组织,如果没有一定的约束力量,到最后不是土崩瓦解,就是在生存的压力下,外围的弟子不得不做出违法犯纪的勾当来。 对我个人而言,自没有参加的理由。但是我对凯洛琳的好感日益增进,反正我已经到了今天的地步,对个人的前途未来,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但如果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能对他人有所贡献,也算不虚此生。既然凯洛琳参加了,我当然可以加入,至少我可以保护她,说不定她会爱上我,谁知道呢? 凯洛琳想找我谈,相信一定是在我与尼奥一席谈话之后,她有了新的了解,想与我共同研究。我一再分析,大概不出下列三点: 一、她对这个组织很有信心:设法说服我加入,或认为我对他们不利,劝我退出。 二、她对这个组织没有信心:告诉我一些隐情,征求我的意见,或者是想离开他们,向我求援。 三、只是想跟我聊天,交个朋友。 人生最奇妙的一点,是当自己有了明确的目标及方向时,专心思考,此时所有的痛苦烦恼都失去了踪影。一年来,这是第一个夜晚,我得以安稳地入眠。早上醒来,我还在专心一致地研究那几个答案。餐馆的同事察觉了我的改变,每个人都来恭贺我、祝福我。我只好告诉他们,中午要请人吃饭,是位女仕。 “啊!原来如此!交了女朋友了!好极了!今天中午你休息,这餐饭由我请客!”店东慷慨地说。 消息传得很快,不久,老马来了,沙市所有熟识的中国朋友都来了,大家装得若无其事,只是各占一角,虎视眈眈。 同事们有人借我衣服、领带,有人劝我理发、喷香水。老天,朋友关心是好事,我能告诉他们今天来了个女嬉皮吗?不吓死他们才怪。如果我得换上新装才能打动芳心,那昨天怎会有人接受我的邀请呢? 整个餐馆内如临大敌,很像家中一个白痴儿子准备相亲一般。我觉得很好笑,但却不说破。相处了半年,平日生活平淡枯燥,难得大家有个机会轻松一下。 一点多,凯洛琳姗姗地出现在门口,她丝毫未察觉到已成为众矢之的,泰然自若地和我坐了下来。我发觉有点不对劲,这时客人不多,而那些朋友都不约而同地占据了靠墙的位置。中央空空洞洞的只有我们俩,好象特意安排似的。 我怕她多心,一见到她就开口扯个不停,她始终微笑地听着,很少说话。侍者过来递上菜单,她点了条鱼,我又推荐叉烧肉,她说: “我不吃红肉。” “怕胖?”她笑笑,没理我。她总是那身衣服,总是那种神态。现在没有第三者的干扰,我才有机会仔细地饱览她的姿色。 她不是那种吸引人的漂亮型,但很自然,很甜美,充满青春的气息。平直的眉毛,下面悬着两颗青灰色的眼珠,鼻子很俏。只是嘴皮太薄,笑的时候嘴角上翘,那道弧线承载着轻扬的眉目,非常俏皮。一旦笑容消失了,脸就崩塌下来,显得心事重重,彷佛不断向下沉陷的冰山。 “你不点菜?”她突然打断了我的幻思。 “哦!我吃过了。” “再吃一点。”她的笑容中隐藏着挑衅。 我毫不示弱,代她说: “我怕胖。” 菜上来了,她静静地吃着,我便坦白告诉她,我所预测的三个有关她今天来的目的。我的英语并不好,但相信还能达意。听我说完了,她放下筷子,反问我: “你认为呢?” “我衷心希望是第三条,不幸的是,我没有理由说服自己。所以,根据事实,我只好选择了第二条。” 她又笑了: “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为了同情我,告诉我是第三条。”我也笑着说。 她没有理会,只是拿起筷子,从碗里挑了两根鱼刺,放在桌上。我连忙用手也抓了一根大鱼刺,放在桌上与她的两根并排。她见了,笑得忍不住把口捂了起来。 “老实说,我不认为尼奥可以教我们任何真理。因为不论贤愚,世人没有不希望知道真理的。如果他已经得到了,就不必这样辛辛苦苦地去追求。如果还没有得到,我更不相信到处找一些人,用这种方法,就可以获得。” 她点点头,颇有同感,停了一下,她说: “你呢?” “我已经决定了。”我学着她的语气,那种英语式的巴西话。 “决定怎样?” “决定加入。” “为什么呢?” “为了你!”她惊讶时,灰色的眸子睁得很大。在她眼珠的反光中,我看到了自己缩小的影子:“中国古代有很多追求人生真理的哲人,他们归纳出一个结论,就是求道者必须先具备‘钱、闲、侣、缘’四个条件。没有钱,无法生存;没有闲,就没有时间追求;没有侣,则很可能在修道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意外的状况,以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我以往没有考虑这些,一来是不可能,二来是自信心太强。现在,至少有了个机会,说不定我能找到一个伴侣,而且是个美丽的伴侣,这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 她没有回答,眉目间又显露出重重的忧色。不知为了什么,我总觉得她有股神秘气息,在遥远的过去,一定有着难言之隐,以致堤防高筑,严密的自卫。 店里面关怀的眼睛太多,虎视眈眈地不便深谈,我便邀她去吃冰淇淋。她的眼神中又透出了怀疑,我说: “放心,你不会因这点小惠而动摇的。” 在“九月七日大道”上,有间雅致的西餐厅,前院是露天客座,几株百年大树,枝叶繁茂,如同翠绿的巨伞,把烈日捧在梢头,只让浓荫和习习的凉风伴着我们。 “我决定去里约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不是……啊!你早决定了。” “是的,我只是不愿使他们太难堪。” “什么时候走呢?” “至少先要待一会,再找机会。”她说时,抬头望了我一眼,看来我还可以与她相处一阵子,说不定她会改变主意。 “你有路费吗?” “我搭便车惯了,我们经常有朋友来来去去的。” “为什么一定要去里约呢?” “我的护照快到期了,再说,我在里约银行中还有些钱,打算去智利旅行。” “你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她凝望着我,过了一会,叹口气,用充满怜悯的语调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不相信人生有真理,也不认为你会找得到。” “那你不相信有永恒,更不相信永恒的爱了。” “你说吧!什么是永恒?” 我只是顺口说说,不料她一语中的,我怎么回答呢?连自己都还没有找到。她略带嘲讽地瞪着我,灰色的眸子,灰色的人生观,似乎都在向我挑战。我不能说我不知道,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事物在变,人也在变,但是过去发生的事件,在记忆中永远不会改变。” “你能保证未来的你,对记忆的观感也不变吗?”她无情的打了我一棒子。 我默然了,可怜的人啊!谁能保证什么呢?不要说未来,几天前,当我想到艾洛伊莎时,那种挞心的悲痛与悔恨,就曾教我断言今生幸福不再。 我苦苦追求的信念,难道被她一语就否定了?我知道她错了,可是这件事除了时间可以证明外,我搜遍枯肠,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然而,还需要什么理由呢?凯洛琳活生生的在眼前,眸子里闪着得意的光芒,也可能是感伤于人世的无常。管它呢!我何年何月才有这种良机?既得之,则安之,且让记忆牢牢地保留住今朝吧! 已经五点多钟,该送她回去了,我舍不得轻易放过这样美好的一天,我要刻骨铭心,记下每一分每一秒,烙下每一步痕迹。伴着她走到危楼,只有白蒂一人在,果然不像有晚餐的样子,我故意说: “我饿了,你们打算怎么招待我?” 凯洛琳在一个已开的罐头中看到一点红豆,笑着说: “这么多能不能喂饱你这大孩子?” “那你不反对喂饱我啰?” “我凭什么反对?” “那么,我建议去买些肚子欢迎的东西来。” “反正是钱说话。”她耸耸肩说。 白蒂也要给尼可买奶粉,正好结伴同行。到了超级市场,我推了部手车,凯洛琳选着食物,买了包最便宜的玉米,一包咖啡,和几根香蕉。 “你怕我发胖?是不是?” 她脸一红,瞪我一眼说: “傻瓜,这是我喜欢的,你嫌喂不饱,自己去选!” 我看到些玩具,想买给小尼可,白蒂说: “别客气,尼可才三个月大,什么都不会玩,你买些礼物送给凯洛琳倒是真的,可怜她什么都没有。” 这一来真难倒了我,买什么呢?什么对她有用呢?她会接受吗?我想了又想,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我一本正经的对凯洛琳说: “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 “去年今天,我给你买了个大蛋糕,比帝国大厦还高一层,上面有自由女神……” “有太阳神火箭!”她打断了我的话:“还有一颗大红心!” “总该有鸡尾酒会,舞会吧!”白蒂也来凑趣。 “你可记得舞会在哪里举行的?” “在撒哈拉大沙漠?”凯洛琳又好气又好笑。 “傻瓜,就在这个危楼上呀!我们跳,楼也跟着摇晃。” 她忍不住笑了,说: “那倒好,小尼可不用摇也能睡觉。” 气氛制造得差不多了,我转到主题上: “我们餐厅大冰柜里有两瓶香槟,至少有二十年没人敢动,那是连旧冰柜一起买来的。他们舍不得丢,又不敢喝,反正我们什么都不怕,我可以拿来,让大家泻泻肚子!” 她们都觉得有趣,我又说: “今天月色很好,格林哥和菲力马上就要远离了,能聚在一起是缘分,先忘掉明天再说。” “我不反对,你想减肥,你就喝吧!” 我兴高采烈地回到餐馆,老马还没走,在等着我聊天。我请大师傅做了两个菜,准备带走,又拿了那两瓶老酒,才过来对他们说: “对不起,今天太忙,以后请你们吃喜酒!” “你这小子没有一件事让我们猜着!怎么会泡个美国嬉皮呢?”老马说。 “好准备移民美国呀!”餐馆老板说。 “不过这个嬉皮长得还不错呢!你给我介绍几个好不好?”老马又半认真地说。 “没问题,但你得把大嫂丢掉,跟我来做嬉皮实习生。” “可以商量,说不定我老婆也有兴趣做嬉皮。” 我又对老板说: “这两瓶酒送给我吧。” “做什么?这不能喝啊!” “放心,嬉皮什么都能吃,他们抵抗力特强。” 到了危楼,她们正等着我,菲力回来了,东尼和尼奥则在前间。我在地毯上放好食物,先打开颜色较深的那一瓶。可能是置放的时日太久,并没有期待中“啵”的一声。我闻了闻,有点蜜枣的香味,倒在杯子里,色作紫红,又稠又浓。我用指尖沾了一点,舔了一舔,竟然是甜的。 凯洛琳一直在旁边看着,急着问: “这不像是香槟,能不能喝?” 有毒就有毒吧!我索性喝了一口,其味又纯又润,略甜而不腻,且泛着清爽的枣香。汁液缓缓地由口中流经喉咙直到胃里,竟有说不出的舒畅。我忙把杯子递给她,她也喝了一口,闭着眼,半响才说一句: “真棒!” 我把菲力和白蒂叫了过来,四个人转瞬间就把一瓶喝了个精光,每个人都赞不绝口。本来凯洛琳叫我留一半让别人分享,我说还有一瓶特别留着,已经放在水池中冰妥。 凯洛琳去炒玉米,满屋泛着香气,又炸了牛油香蕉,煮了咖啡。这才去前面将东尼他们都请了过来。 凯洛琳兴奋地拿起未开的那瓶,交给东尼说: “朱今天发现了一种我生平从来没有喝过的好东西,可惜不知道是什么。” 瓶子光秃秃的,早就没有卷标了,东尼研究了一下,肯定的说: “这是香槟。” “不是,我们开瓶时没有气泡,喝时一点酒味都没有。” “那就是坏了的香槟。” 东尼打开瓶子,将酒倒进杯里,竟是黄色的,与先前开的那瓶完全不一样。东尼摸摸胡子,举起酒杯说: “本人东尼,曾是酒鬼,不论好酒坏酒,有酒就喝,从不后人,抱歉,僭先了。”说毕他很戏剧化地品啜了一口。 凯洛琳急着问: “什么味道?” “你们喝的是什么味道?”他反问道。 “说不出来,总之,没有酒味。” “一点不错,真的一点酒味也没有。” 于是尼奥要了一杯,慢慢品味。菲力刚才没喝过瘾,也要了一杯,仰着头一口灌将下去。突然间,他跳了起来,直奔浴室,东尼乐得哈哈大笑。 凯洛琳说: “你骗人!” “我没骗人呀!我只说没有酒味,并没有说没有醋味呀!” 格林哥很晚才回来,他搂着一个女孩,已喝得有三分醉意。尼奥一见他,一句话没说,就进前间休息去了。东尼则是呵欠连天,过一会儿也自去睡了,娱乐间只剩下我们几个沉默地呆坐着。 为了冲淡即将到来的离情,我找了些话题,正要开口,凯洛琳知道我的心意,便指指隔壁。我一直在设法把光阴勉强的留住,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可是还有什么方法呢?对了,何不邀请他们去餐馆?那里只有我一个人住,现在已经打烊了,连个鬼也没有,正好闹个痛快! 我一提议,菲力就赞成,别人都没意见。于是我们六个人,加上小尼可,划破了深夜的岑静,撕开了梦乡的帷幕,踏行在月光铺设的银色大道上。 格林哥很有悲剧丑角的韵味,他一边说着逗人的笑话,却又不断地讽刺自己。每说完一段,任别人笑去,他却停了下来,呆呆的好似遁入了虚无一般。 我们走过一个大厦前面,屋檐下睡了几个无家可归的人,身上只盖着报纸,蜷缩成一团。格林哥一见,就挤了过去,躺在一个老黑人的身边,对他的女友说: “亲爱的,到家了,睡吧!” 他的女友拚命拉他,说: “格林哥,别胡闹了,走吧!” “胡闹?你以为我是谁?这就是我的家呀!” “够了!别人都在等我们!” “谁在等我们?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等我们?亲爱的,趁你还爱我的时候,来做爱吧!” 经他们这么一闹,那个可怜的老黑人莫名其妙地坐了起来,两眼惺忪,怔怔地望着他们。格林哥满心过意不去,只好把他的女友推到那位老黑人身上,说: “亲爱的,赔他一个吻吧!” 他女友果真在那老人脸上吻了一下,老人更如堕入五里雾中。凯洛琳一路上都是静静的,抿着嘴唇,对眼前的一切好象漠不关心。这时,她眼角却闪着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禁不住叹道: “唉,我将来会多么怀念这些人啊!” 到了餐厅,菲力立刻坐下,神气活现的大叫: “店家!送菜单来!” 我有模有样,立刻送上菜单,菲力装着暴发户的口气说: “不用点了,把最好的都拿来!” “先生,最好的都卖完了。” “那么给我来一份俄国的鱼子酱,意大利的通心粉,法国的嫩牛排……” 格林哥止住他说: “不象话,这是中国餐馆呀!” “那么给我来双筷子!” 白蒂问: “筷子是什么菜?”说得大家都笑了。 格林哥抢过菜单,仔细从头看到尾,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给我来杯白开水。” 凯洛琳和白蒂要了可口可乐,菲力则要牛奶,格林哥说: “澳洲人没种,只会喝奶。” “有种的人才有儿子,是我儿子要喝奶。” 格林哥就说: “那么给我来杯‘杀客’!” 白蒂好奇地问: “什么是杀客?” “你们连杀客都不知道?”人人都望着格林哥,等着听他解释。 格林哥摆好架式,一副准备讲演的姿态,大家都摒息以待。半响,他才说: “你们问他吧,我只听人说,也不知道是啥?” 杀客是日本米酒,要喝热的,而且要用一种极为精致、薄如片纸的小酒杯。我准备好,送到桌上,他们见了那杯子,都觉新奇,把玩不止,凯洛琳说: “我本来不喝酒的,可是看到这么可爱的杯子,也想试试。” 格林哥说: “傻子,这杯子是面做的,你喜欢可以吃掉。” 大家立刻吵着叫他吃,他毫不犹豫,拿起就往口中一丢。我忙制止说: “小心,这杯子很薄……”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格林哥满面胀得通红,呆在那动弹不得。凯洛琳吓得大叫: “快!快!快吐出来!” 格林哥痛苦地把口张开,杯子还在口中,完整无缺。 菲力想到刚才他喝醋上当的滋味,便叫我去倒了杯醋来。这时大家都在品尝米酒,看起来热腾腾地,入口却又感到一股清凉,都赞不绝口。格林哥酒量极大,不惯小杯,便拿起瓶子,对着嘴,就往肚子里灌,我刚叫: “不行!很烫!” 格林哥这次可不必装了,两只眼瞪得铜铃一样大,半天说不出话来。别人还以为他在耍宝,都看着他,觉得有趣。一会儿他缓过气了,这才开口大叫: “好烫!好烫!” 菲力顺手便把醋送过去说: “快喝!这个止烫!” 格林哥不假思索,接过来,也是一口吞下,这次真跳了起来,又哇哇大叫: “好酸!好酸!” 大家吵着闹着,一片快乐的景象,我这一生和他们有多少分别?何曾如此欢乐过?真是良宵苦短,明天呢?后天呢?这些人走了,凯洛琳也要走了,我还留下什么? 小尼可被吵醒了,菲力说: “小家伙,别急,忘不了你的!”说着,他用手指沾了一点米酒,送到尼可口中。凯洛琳止住他说: “你这不是害了他吗?” “害了他?谁叫他来到这个世间?来做嬉皮?” 这话一说,大家都沉默不语,原来一个个自以为很潇洒的嬉皮,这一剎,再也嬉皮笑脸不起来了。 他们走了,走得没有一丝影子,只有我这个多事的人,还保留着这残存的回忆。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日,我决定参加他们的组织,好在我无牵无挂,又身无长物。辞去了工作,在朋友们阵阵惋惜声中,正式出家为嬉皮。 我搬去的那天晚上刚好有个聚会,有一位名叫沙尔索的巴西嬉皮,他是东尼收的“外围”弟子,专门供应免费大麻。另外几位弟子一一地从他们那又脏又黑的背包里,掏出了各式各样的食物,堆放在铺着报纸的地毯中央。我一看,有咬了半口的面饼,有压成粉末的蛋糕,有变了形的水果等。总之,就算由垃圾桶里捡来的,也比这些食物象样得多。 我看到凯洛琳抓了一把,挑掉一些草屑和沙粒,就吃将起来,禁不住便悄声问道: “这些就是你们平常的食物吗?” “你以为我们可以天天上馆子?快吃一点,这是他们辛苦讨来的。” 佛祖释迦牟尼成道后,以沿门托钵为生,那是本着施比受更有福的出发点,以及心中不存分辨,把物欲降至最低,以身作则的行为。传说济公活佛讨来的饭中,如果没有别人的口沫水,他还嫌不够香。这些事迹看来平平无奇,轮到自己时,才发现有很多习惯养成的心理障碍,很难去除。 我也抓了一把,里面居然还有一个铜币和一团棉花球。把杂物捡去后,吃起来百味杂陈,除了偶而咬到些砂子,倒也蛮香的。 大家都在吃,那一堆食物立刻就见了底。然后沙尔索就移坐到地毯的中央,打开他的百宝袋,取出一些干草,先搓成碎末,再将报纸裁成长条,连着草末卷成一根一根的纸烟,放在身边。 他的手法熟练无比,态度也很小心慎重,唯一的一支蜡烛放在他的面前,把他长长的背影,高高的贴在屋顶上。其它的人包括尼奥在内,都环坐在外面,围成一圆圈,聚精会神地观看着,好象在进行什么仪式一般。 我一直想问凯洛琳,但她也变成了泥巴塑像。我实在不懂,这算是什么聚会呢?看沙尔索的装扮有点像非洲土著的巫师,难道他在作法?人人都着了魔? 他一共搓了十根,东尼首先高兴地说: “有两位修行人参加了我们的组织,今天正好来庆祝一下。” 我实在熬不住了,悄悄地问身边的凯洛琳: “那是什么东西?” “傻瓜!那是大麻!” 久仰大名,原来是这么回事。在巴西吸食大麻是犯法的,我能跟他们沆瀣一气吗?明明这是坏事,为什么这些自称传授真理的人,居然还带头作俑呢? 我能不吸食吗?看情形显然不能,我该怎样才是呢? 正惶惑间,左边的甘格已传过来一根,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口中放一下,再传给右边的凯洛琳。她是个中老手,满满地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不一会儿,屋中全是辛辣的烟味,很像在乡间闻到的野火烧山的气息。对旁观的我,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景象:空洞的房间里青烟袅绕,一支昏黄的蜡烛,在屋子中央方圆数尺处,冒起一圈光幢。而屋顶漏隙渗下一丝一丝的月光,把断续的烟雾染成串串的明珠。上下两种情趣迥异的光芒交织处,盘膝坐着十来个雕像。他们之间,忽高忽低,时明时灭地,传过几点暗红的火星。一时只见火星猛然上升,突放光明,生机陡现,照亮了一个神色迷茫的面孔,对着烟猛吸一口,然后火星又暗了,落了下去。 最精采的还是沙尔索,他每次都把瘦小的肺胀得满满地,只见烟进,不见烟出。有一次,他好象要说话,口微微一张,一缕白烟悄悄地由嘴角溜了出来。他猛一睁眼,尖起嘴,对着那缕逃烟,毫不怜悯地使劲一吸,“嗖”的一声,逃烟又回囹圄,他上身被鼓起的胸膛撑得活像一只大蛤蟆。 不过几分钟,十支烟被抽得精光,连烟屁股都没有放过。烟没有了,人人脸上都挂着傻呼呼的笑容,好戏一一上场。东尼平日就很风趣,这时他把上衣脱掉,露出全身茸茸的细毛,像是肚皮舞娘般,微圆的小肚子有韵律地摇晃着,又唱又跳。 沙尔索则是另一种调调,自言自语地一边说,一边笑得打滚。有时东尼会突然停下来,想一想,又跳一跳。再不然,他便说些断断续续的笑话。可能是我听不懂,有些人却被逗得哈哈狂笑,那些笑声也非常特别,有时会像突然断了线一般,笑容还挂在脸上,而声音停了,人也凝固在时空中。 这还不说,有些人会莫明其妙地做一些无意义的动作,或者痴痴地傻笑。我看看凯洛琳,她疲倦地瞇着双眼,嘴角上永远是那副慵懒而可爱的微笑,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我试着问她: “你累了吧?” 她好象听到了,以几乎感觉不出的速度,缓缓地移动着眼珠,良久,她的眸子停在我脸上,而眼光彷佛穿透了我的灵魂,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吐出来: “我……以为……”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走了……” 突然,一点寒星朝我这边飞来,我忙躲过,原来是菲力丢的香烟头。我问: “菲力!为什么用香烟打我?” 他坐直了身体,迷惘地望着我,我再问一遍,他才慢慢地说: “那里……有个……窗子……”他竟然和凯洛琳一模一样! 等我再回过头来,凯洛琳神态如故,微笑依然,可是心已经到远远的他方去了。 我曾经醉过,知道神经麻痹时的那种感受,但是和眼前所见却大大的不同。根据他们的行为来判断,显然吸食大麻后思绪不能连贯,我无法理解这种感受,除非我也遁入这片天地,亲自去体验一番。 人人都说麻醉品是毒物,吸食后很容易上瘾而不能自拔。问题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做了嬉皮,无异已与正常的人生诀别。吸毒有害,而冒生命危险的却不乏其人,其中必然有些不可抗拒的因素。姑不论我是为了凯洛琳或是追求真理,如果能找出毒品影响人生理、心理的因素,何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呢? 显然沙尔索还没有抽够,他又点了一支,我乘机要了过来,学着他们,把肺装得满满的。那种滋味很不好受,不仅辛辣无比,而且闷得发慌。吸到第三口时,四肢开始有点麻木,又好象感到胃中的食物在蠕动。 我强忍着再抽下去,渐渐地外界寂静下来了,身体也似乎不再属于我的了。突然,一声清脆的琴音跳进了我的心中,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圆润。第二个音符又滑了进来,又溜了出去,啊原来是……我飞上了…… 突然地一震,我惊醒过来,是沙尔索在要烟,手已经不是我的,机械般把烟送给他,谁的手还停在空中?真傻……是我的?放下手……又突然一震!任何一个变动都会……隔了好久……才想起来。 难怪要跳……东尼很有艺术……天才……是我吗?我在干嘛?抽大麻……凯洛琳……她呢?我急了,猛一回头,又是一惊! 她还……那种微笑……凯洛……琳……如果……万一……我怕什么呢? “凯洛……”我喉中一发声,又惊醒了一半,她怔怔地望着我,好美……眼珠…… “什么?”她懒洋洋的声音,又唤回了我,有什么事……谁有什么……是她……对了,我在问她……问什么?……如果……如果我能…… “跟你结婚……”是我在说话……跟谁结婚?……凯洛吗?……山坡上的音乐声……好清楚…… “你说什么?”什么?凯洛琳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是问我?……我说什么……我说音乐……华格纳的进行曲……谁结婚?……对了,我要和你…… “结婚……”喉中又冒出一句话,是凯洛,我要把握……艾洛伊莎……结婚了…… “你疯了……”疯了多好……早疯就……好了……为什么…… “不行……”她不去里约了?真的……我要告诉她…… “好……”做一辈子嬉皮……这就是人生吗? “一个……”谁说的……我们分明是…… “两个……”三个……四…… 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醒过来时,见凯洛琳蜷曲着睡在我身边,其它的人都不见了。想了又想,我慢慢地回忆起昨夜的荒唐对话,虽说是吸了大麻神智不清,可是那才是真心话。她会怎么想呢?正如她说的,我疯了,她总会原谅疯子吧? 过一会她也醒了,双眼惺忪,像个小孩子般斜靠在墙边。我问: “我昨夜抽多了,说了什么吗?” “你说了什么?” 算了,话已说出,还能否认吗?而且,向她表明心意有何不妥?她既然拒绝了,彼此心里明白,至于是不是误会,以后还可以澄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