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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寂寞 作者: 亦舒 我跟后母合不来,我们俩相敬如宾。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会直接称呼她,一家三个人住一间公寓,其尴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压上来,连呼吸也不得畅顺。 别误会,后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后母,而是现代的后母,她高贵、漂亮,有自己的职业,对我大方、客气、爱护,从不责骂,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为她的条件实在丰厚,我知道母亲与我是永远失去爸了。 爹是个小生意人,环境并不是好得能够一掷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车是要来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数,后母都得乘地下铁路上班,我不知道她当初嫁他是为了什么,她也断不像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来我对她积压的恨意越来越探,我无法同她吵架,她总是无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亲对我不好,因为他并不见得老是站在她那一边,我的生活一无所缺,跟没有离婚的人的孩子一样,然而这个与我父亲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亲,我恨她。 离婚后亲生母亲跟男友跑到美国去,至今仍是“朋友”阶段,尚未结婚,一年回来一次,买衣服,置首饰,她往往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因为我已十八岁,长得比她还高,而她还没有再结婚,地位非常暧昧,因此当高大的女儿在她身边出现,无疑是给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龄,因此她对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后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后母身上,人家怪社会,我恨后母,总之是一种感情上的发泄。 我没有想过这并不公平?有时我问自己。 没有。 她明明知道父亲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儿,明知一切而自投罗网,她总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总有她的好处。 十年来她并没有生养,身材永远那么好,样子一直那么清丽,比起她,母亲面孔上的化妆太厚太脏,头发烫得太硬太发,衣服配得太过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还是恨她。 一种不可理喻、全神贯注的恨。 我们不大说话,有要求,我向父亲提出,给就给,不给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这十年不知是怎么过的,三个人貌合神离,开头我等她与父亲分开,等了这些日子,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要白头偕老,只好听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离开这个家,呼吸新鲜空气。 这天回到家里,父亲同我说:“你妈明天回来。” 我没有太大的惊喜,我希望我能够雀跃,但这些年来,我已知道妈妈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及温情,她会带一份礼物给我,在酒店咖啡座与我吃杯茶,然后她会说:“我只能逗留一个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们再见面。”开头我以为她真的会抽空,便天天等。 结果是她永远不会见我第二次。 为了后母,我装出欢喜的样子来,“什么时间的飞机?” “她没说,她自有她的朋友。”父亲很冷淡。 我觉得很没瘾,坐不下去。 后母说:“我同你去打听一下──” 话没说完,我已经走到走廊。 父亲说:“──你何必跟她说话,这十年来她根本把你当透明,反正过一两年她也该出去念大学,叫她跟住亲母生活,送了她的愿,岂不是好?” 我先是气父亲帮着她,后来一想,原来明年可以到美国去念书,转变环境,于是又有点开心。 只听到后母说:“她为什么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亲不耐烦的回答。 后母说:“也许是我的不对,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别做戏了,一场戏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我回答了,约好在她酒店见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吸烟,猛然抬头,吃一惊。 “你又长高了。”她笑。 笑起来眼角很多皱褶,多少还有点风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妈妈。”我握紧她的手。 “还好吗?他们对你还好吗?”她很空泛的问我。 “妈妈,明年我到美国跟你好不好?” “什么?”她按熄香烟,像是没听明白。 “明年爹爹也许肯送我到美国读书。” “哦。”她松下一口气。 “怎么样?”我已经有所保留。 “在哪一个州呀?”她问。 “在你住的加州,妈妈,你帮我申请好不好?我们可以住一起,你说好不好?” 她并不那么热心,又燃起一枝烟,并不开口。 咖啡厅光线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犹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会有拒绝我的意思,但事实摆明在眼前,她是那样的犹疑。 我急急的维护自己,“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缓缓的说:“心媛,即使你爹肯让你到美国来念大学,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个独身女人,拖着你这么大的女儿,有我的不便之处,你得原谅我。” 我不原谅她,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怎么可以拒绝我?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心媛,不要这样看我。”她央求。 “我的后母都不会这样对我。”我说:“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钱在我身上,如果你愿意负担我的住宿,我到美国留学的机会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脸色败坏,“后母容易做,偶一为善,就值得建牌坊颂赞她,我养了你八年……” 我说:“你一定后悔当时没有去打胎吧!” 母亲扬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讶异,打我?她凭什么打我?这十年来我自生自灭,在虚伪的后母与冷淡的生父下讨生活,她一年才来见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乐。”我讽刺的说完,站起来就走。 “心媛!”她失声叫我。 我并没有回头。 就为了一句话冲撞她,她便动手掌我的嘴,太过份了。原本没有对生母抱着太多的奢望,现在一切都幻灭。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来。 后母进来问我:“怎么?为什么哭?” 我不响二脸的没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亲跟我说了。你要为她想想,这十年她过得并不好,与她男朋友是同居关系,多了你,是不方便。况且你父亲不是不肯负担你一切开销,不必去求她。” 父亲在一边也说:“你有我们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开始担心,太划不来。” 见他们两个苦劝,我抽噎说:“她那种态度……” 后母但笑不语。 父亲说:“你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明白后母为什么要会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动怒。 她越是有风度,越显得咱们两母女一团糟,比不上她。 这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要不动声色地使我们自暴其短,使她以胜利者姿态出现。 她一直没有怀过好意,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越是对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谁关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况。 她太聪明,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同一货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没有。 我黯然。 母亲第二天打电话给我,我以很平静呆板的声音说:“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处跟人说。”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见你父亲不在……” “不要跟人说,不要让人耻笑,不要被别人知道,让人家一直以为咱们是相爱的,不是很好吗?” 她没想到反而会被我教训,更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什么不要紧,可以一走了之,我还得住在他们屋子里一直就到独立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们──对你那么坏?” “坏?不坏,并不打我骂我饿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马,你明白吗?一点扶助都没有。” 她过了很久,终于挂上电话。 没说话。 她完全没话说。 直到她走,没有再见我、再找我,再与我说话。 我猜想我对她的绝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帮我,多说就无益了。 从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难相处,更加沉默。 后母想尽办法来使我开朗,我总是拒绝,我抱定主意要与他们隔绝,肯定她对我完全是虚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父亲也没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国的事。 后母说:“如果你想留学,应该找学校了。” 我看父亲,他看报纸,完全没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亲吵吧,不,我一向不会主动跟任何人翻脸,此刻的父亲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么科目?”她问:“到哪一国去?” 父亲翻过一页报纸。 我握紧拳头,鼻子发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红面,另一个做白面。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让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产了,不必为这些事操心。” 生产,我转过头去看后母,她又在展示那个永恒的微笑,她终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宝宝?十年后二个比我小十八岁的婴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亲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够缄默? 我听见我自己说:“恭喜你们。” 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出去,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与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来,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将来,我会活得很好。我惨白着脸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后母缓缓地说:“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亲说:“你真唠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复母这次很坚持,“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对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会听你!”又拿起报纸。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后母的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上,我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里,盼望听到他们说我什么,但是他们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我整个晚上没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因为绝望。 第二天起来上学,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是个不迟到的学生,偶一迟到,老师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假。” 我没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在学校中有一班同学,上课下课抄笔记测验,时间过得很快。 同学说:“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却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母也不记得,往日她会打长途电话,今年她动了气,不知是否还有心思,至于爸爸与后母…… 同学感喟,“我们十八岁了,知道吗?” 十八岁。早该独立,外出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接线生、女秘书、播音员,过一种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同学说:“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坏,很少说话。” 我叹口气。 “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后母对你不好?”她很关心。 对着同学,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经起来,到底每个人都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个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总有性格上的缺憾,为什么她一点缺点都没有呢?” 同学笑,“但是如果她有缺点,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许是我不对,”我看着天空,“但我觉得寂寞,我没有被爱,他们不爱我,客气得过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们之间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儿太细,放开怀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种气氛底下讨生活,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同学说:“但是你也不能说出我们具体对你有什么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难解释的。没有人会明白。 同学最后说:“青春期的烦恼是特别多,我母亲也说我怪怪的。” 我拿起书包回家。 一推开门,看着父亲与后母都在家,就深觉奇怪,这个时间他们应当在写字楼里才是。 后母笑着钴起来,“生辰快乐,十八岁,大人了。” 我根错愕,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戏剧化的一招,顿时发呆,随看只好绽开笑容。 “送我什么?”我接过礼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后母问:“猜一猜。” 我想答:爱,但又觉自己太不识抬举,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来准备这个意外吧,我有种做了上宾的感觉。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线母说:“可不是。”她笑看帮我拆开盒子,我欢呼一声,正是我想要的数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耸。 我连忙穿上,“怎么样,”紧张地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转过身。 后母说:“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这句话而凝住。 父亲说:“我亲自下厨做了你喜欢的蕃茄意大利粉,怎么?打算吃几碟?” “十碟。”我说:“很久没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挂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后母说。 我不自觉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谢,是什么?” 她取出只小小的盒子,打开,是只小小的钻戒。 我好开心,把指环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贪心而虚荣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这些东西来博取我的欢心。 过一会儿我问:“我妈妈有没有打长途电话来?” “还没有,也许晚上才打,此刻怕我们不在家。” 我又不开心,后母对我比亲母还好,这话怎么说呢,人们怎么想呢? 我吁出一口气。 “心媛,你那么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说。 我笑一笑,“我有什么心事?”连忙否认,“让我们出去吃意大利粉。” 我跑到客厅坐下,故作兴高采烈,硬是吃了许多意大利粉。其实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但是不敢讲,我们互相虚伪地讨好,没有一人敢说真心话,自幼受这种训练,将来进入社会,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觉抱歉,他们记得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还是不好过。 吃完饭我说了一些无味的客气话,非常疲倦,但母亲的电话仍然不到。 同学们打电话来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赌气之下换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问:“你不等妈妈的长途电话?” 我假装不经意,“算了。” 父亲说:“让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过多的混合酒,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岁迟早都要过去,我不会比谁更不快乐,我大声唱着歌进入屋内,声音弄得很大。 后母穿着睡抱出来,她含笑说:“你妈妈才来过电话。” 我倒在沙发上,“谁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们老以为我与她一样荒诞,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才不会跟一个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她劝我。 “你何必假装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胜利者,现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我呛咳起来。 “心媛,你喝多了酒,别乱说话,醒了是要后悔的。”她过来扶我。 我推开她。 父亲出来,“怎么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经过去,派对应该散会,还闹什么?” 骂我,我眼泪涌上来,终于还是骂了。 后母又过来扶我,我这次推她,用力较大。她在沙发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连我都慌了,去扶她,父亲将我拨至一边,“这里不用你,你别再搞了。”声音是盛怒的。 我耸耸肩,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欲纷杳而来,想到昨夜之事,连忙奔到后母房去,只见父亲铁青着睑瞪看我。 我原来的歉意一扫而空,来吧,来炮制我吧,看你怎么对付我。 后母青白着面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亲看着我,“你母亲有小产的危险,现在淌血,要进医院。”咬牙切齿。 十八岁大的女儿不及未成型的胎儿,我冷冷说:“我母亲?她不是我母亲。” 父亲霍地站起来,“我要你道歉!” 我说:“没有可能!”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干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我,当我是疯子似。 笑完之后,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回房睡觉。 他要我离开家,我眼睁睁的想:妈妈不要我,父亲要赶我走,而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我一夜没睡,面色很差。 放学回家,后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点难过。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这个家将不属于我。 我没有说什么。 那夜我半夜惊醒,做恶梦,吓出一身冷汗,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并没有哭,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低低的谈话声。 我略为留神,对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点睡,”是父亲。 “怎么睡得着。” “她又不领你的情。” “我并没有要她领我的情,父母对子女好,岂要他们领情?这原是我们的责任。”声音极低。 父亲沉默。 我紧张得胄都几乎都翻过来。 过一会儿父亲说:“可是她一直以为你虚情假意。” 叹息:“……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放弃吧。” “放弃她,对她来说,有什么损失?她迟早要长大成人,有她的事业,有她的家庭,损失在你,你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那么大,她离开了你,你还有什么?”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个心媛?” “我无法争取到她的欢心。” “你还可以努力一点。” “我这些年来也已经很累了,这个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每次对她好,她就怀疑不对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么做才好?整整十年,开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十八岁了,你说,怎么办?” 后母不说话,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 我却希望他们再说下去。 我静静坐在床上,听他们谈论我,那种感觉是奇怪的,老实说,我从不晓得他们背后怎么看我,现在忽然听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与我全没有关系。 “……不能叫她去寄宿。” “为什么?那是最好的办法。” “离开家,她会变得更孤僻。” “会更孤僻吗?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怪的小孩。”父亲长长的叹口气,“也许与她同年龄的小孩子相处,朋友多了,能够改变她的性情。” 后母说:“不,她会认为我们不要她了,这个办法万万不能实行。” “你何必背上这个十字架?” “我没有。”后母坚持着,“如果说是十字架,每个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梦魂牵绕,难怪这年头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紧紧闭上眼睛。 “你也许说得对,”父亲说:“新年就快来临,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够回到我的怀抱。” 随后,很久很久没有声音,终于低微的“噗”地一声,电灯熄灭,他们睡了。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来。 一夜已经过去,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课不用说也是一塌糊涂,测验卷子上一半空着,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老师说些什么,恶果还在后头呢,成绩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学? 我暗暗叹息一声!上天太不公平,这么早就给我烦恼;同学们所担心的不过是隔壁那个英俊的男生为什么不约会她,但我已经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励自己。别太悲观。放学后缓步走回冢,路过一花档。 这里一向没有花摊子,这小贩是新来的。 见我留步,小贩持玫瑰前来,恳求的眼光神色。天气那么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并不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我心里一酸,我何尝不似他,只不过我手持的是一颗心,求父母接纳。 “买花?”他嚅嚅的说。 我掏出钞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门,书包比任何时间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没有好好睡与吃,忽然之间露了出来,只得用手撑住门。 我用银锁开了门,一个陌生的、女佣打扮的女人问:“是小姐?” 我们家那个老钟头女佣呢?辞退了她? 后母迎上来,见我手中持花,惊喜的问:“多鲜艳。”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为这个家而买花,我为那神情渴望的小贩,我没有解释。 签母仍然脸色苍白,她坐下同我说:“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多请一个人来帮忙。” 我看新女佣一眼,也坐下来。 、后母也不顾我有没有回答,絮絮的说下去,“还有一年就预科毕业,我看你最好别转校,我们已经在与美加那边的大学联络,想替你找间小型但高贵的学校。” 我点点头。 “虽然经济萧条,但请你放心,”后母笑说:“供给你一个人也还可以。” 我抬起头来。适逢她也正看着我,精致的五官,秀气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卖花的小贩一模一样。 我心肠很硬的转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能施予感情给一个小贩,但不是她? 为什么她如此盼望我爱她? 她块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离开香港,我爱不爱她,根本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会问。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缩一下,没有挣脱。 “心媛…”忽然之间,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声问:“记得吗?十年前,我与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不肯给我握你的手,后来我们发觉你把我礼服的头纱撕得稀烂,为什么?” 我呆呆的坐着,我记得很清楚,十年了吗?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们,为了我,我求他们不要分手,陪着我,与我在一起。 但是没有,他们爱自己多过爱我,母亲随即飞往美国,父亲马上娶了后母。 他们去渡蜜月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我独个儿坐在家中思前想后,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已经成为一个不笑不哭不说话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冷淡还冷淡。 十年以后,我发觉为了令后母不愉快,我也牺牲了自己的快乐。 到今天,我的确是后悔了,但回头还来得及吗? 我们之间像是堆积了千年厚冰,永远不能融解,我想劝她不必多费工夭。 “心媛,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能够做些什么?”后母问我。 我不响。蜜月后他们回来,父亲眼中没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饭的时候,只见他们双眼互相凝视,看电视之时,永远双手互握。 在家中,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年终父亲赚得钞票,总有大件小件的礼物带回来给她,包括皮裘、汽车、钻石。 我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只有后母偶然会说:“心媛没有……”她是故意这么说。 她对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爱屋及乌,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声泪俱下。 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靠着箱子,仿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挤进去,回到十多年前,当父母还在一起,相敬相爱的时候,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后母不知道,那时没有她的存在。 我叹口气,挣扎着站起来,猛然回头,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 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我让她看裙子,“美,是吗?”我平静的问。 “太美了。”她顺手接过。 我顺口的说:“比你的婚纱更美。”我再不需隐瞒什么。 她忽然说:“不,并不见得,我的婚纱也很美。” 我一怔,大概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 她说:“有两种看法,心媛,爱不止有一种,你父亲爱我,不错,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她的声音很坚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微笑,并没有被她吓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吗?”我反问:“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 “你太过爱父母,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 我讶异,她跟我吵架?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不参予任何意见,静静的待好戏上演,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 “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破裂──” “因为你!” “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拔高声音,“你这个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摇。 “为我的母亲报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庆获新生,何劳你替她复仇?” 我明知这是事实,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发呆。 “蠢材!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间走出来,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她喃喃的骂。 我说:“现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她嘘出一口气,“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 我关上箱子。 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转头说:“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也一怔,随即笑,“可是你从来不搭腔。” 我指着她,“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 后母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视她。 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所以解除了威胁性,因而轻松起来。 我说:“我也很替你难过,后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十年就这样过去,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父亲会闻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 之后联络到母亲,她答应来接飞机,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我看在眼内,的确认为自己蠢,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我却直为母亲不值,十年。 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 后母也跟我一般倔强,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