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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倦抛书午梦长》 作者: 亦舒
人们对女作家是有某一程度的憧憬的吧,文笔固然要好,相貌也需过得去,气质尤其重要,行为亦得端庄,否则,就会惹来无限耻笑。 还有一项至不合理的要求,便是希望她们永远年轻,最好年年三十余岁,不到四十,否则,就嫌她们老,打入文物类。 对男作家就不会这样苛求,金庸七十二岁,倪匡六十,蔡澜五十六,从来无人讽刺他们老,才子不受时间大神左右,他们的年纪与才华不挂钩,可是比他们年轻许多的女作家却早已成为阿姨辈。 于是金庸仍是查先生,倪匡只是倪大哥,而大家仍然叫蔡澜小蔡,气煞人。 一次,严重警告够胆叫亦舒姐姐的编辑某,再作如此尊称,即时脱稿,并且,郑重考虑宣扬该人四十而未能不惑之劣迹。 对于本行男性从业员的年龊及底蕴,知之甚多,以后,决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们若果对女性行家挖苦揶愉,一于反击,不再客气。 一个写作人,至要紧交足功课,十五岁开始交稿如我,深明勤有功是真的。 你家有无黑洞?我家肯定有。 地方并不大,可是什么东西都会不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永远消失,不是进了黑洞,去了何处? 最受黑洞吸引的包括头箍、指甲钳、小剪刀、护照照片、通讯簿……等物,体积大一点的还有最心爱的晚装手袋,上个月才买的花外套,以及宽边帽子,均追寻不获,翻箱倒荚,处处不见,奇得不能再奇。 开头还把责任推给孩子,“阿女,是不是你拿去玩了”,后来孩子学会说话,颇能自辩,“不,不是我”,证明除了黑洞,已无其他解释。 历年来不知多少物质进了那个神秘的无底洞,东西简直不敢放下,怕一放下从此失踪。 最近更不得了,眼镜一副接一副不见,配完新的再配新的,厨房用品才买回来,刚搁好,已进黑洞,这会是一场残酷的战争。 原稿写妥之后,放进一只工具箱内,搁书架顶,以策万全。 其实,我知道黑洞在什么地方,它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没有记性,那里出现一个大洞,漏掉无数人、物、事。 我是“目击者”丛书的拥趸,最近添了一本有关贝壳的册子,图文并茂,翻阅之余,忽然追忆到七十年代老匡搜集贝壳的情况来。 那真是废寝忘餐,全情投入,家中漫山遍野都是大大小小的贝壳,家人统统被逼教育,还记得至名贵的样版包括龙宫翁戎、大海荣光、黄金宝贝,以及玫瑰骨螺。 当时物价还算廉宜,美孚新屯三房一厅八百余平方尺公寓售价不过廿万港元,可是一只翁戎螺然索价六万! 当时廿余岁的我看到这种情况真有点警惕,假使,假使有一日赚到钱,我一定不会这样豪爽,不幸一语成畿,果然一直没赚过大钱。 翻阅海贝图书,感觉上如见老友,每一只特色均历历在目,整本半寸厚的册子内没有一款贝壳是没有见过的。 市政局曾为这一批藏品办过展览会,七七年我自英返港,已不复再见这些贝壳。 见过这种场面,故全无嗜好,正是,生性平庸,有何物可玩,有何志可丧。 是否真的依然故我把弟兄眼中的刺看作梁木?不不不不不不,当然不再有那样的豪情,可是写专栏,总得有一丝激情,经验告诉我,一支笔若失去感慨,也就是收山的时候了。 温婉的文字,其实并不难做,大可以告诉读者,洗衣服有何秘诀,超级市场有什么新产品,小儿今天学会哪一个英文字,呵花园又见新蓓蕾了,哪个朋友自远方来,我又同谁吃了饭,席中,讲起了谁同谁。 也是可以的吧,不过,如果还有力气,宁愿对某事某人发表意见,即使有挑衅成份,在所不计,不平则鸣。 入行之际,并没有决定要走什么路线,当时投稿到明报自由谈,发表愚见,题目是会考不及格不值得原谅,老匡的评语是“写得坏透了,你不会写杂文”,早几年又说:“太过劳气,不好看。” 大抵是对的,可是这样的羊肠小径也需走许久才略有眉目,自问至大本事是依然固我,坚决不改,自得其乐,希望曲径通幽。 为什么渐有告别之意?呵读者们大家不是真认为这种百花齐放的状况可以长远维持下去吧,快要换朝代了。 粤人称环境大佳为好景,大概源自良辰美景,故此大夥置业之际,总努力寻找一间看得见风景的屋子。 山景、湖景、市景,无敌海景。 最好就在海滩之上,象加州美拉浦海滩那种别墅,打开门,就是沙滩,但海风中含盐,家中金属都会发霉点,也在所不计了。 建筑文摘杂志中所有示范屋均有风景,最美那种对牢一望无际的海洋,蓝天白云一如康斯脱堡的油画,望之心旷神怡,内心平静。 附近全不见电线、屋顼,对家的窗户、后园,亦听不见人声、车声。 不过最好二十分钟车程可抵市中心,这就是人的矛盾吧,等到真正打好人际关系,又希望孤独。 屋子的地要极大,屋子本身小小,够住即可,不喜欢田园也不要紧,花园的用途,要来与邻居保持距离,鸡犬相间,老死不相往来。 有些房子后门有路通往私人码头,随时方便扬帆出海,斜坡又有电梯可载住客通往山上,静得除却天籁之声,什么都听不到。 再进一步,就是搬到一座私人岛屿去住。 酷爱骡仔布,即是做牛仔裤那种斜纹粗布。 全家大小都喜穿这种衣料,多谢设计师,把骤仔布装饰得多彩多姿,印花、打洞、钱花边、拼格子布,作为棉袄的面子,外套的里子……绝不单调。连棉织品都仿印成骡仔布模样:帽子、袜于、手套、毛衣,紧身裤、泳衣都象足骤仔布,爱此道者,名正言顺可做蓝蚂蚁。 做得最好的有维沙昔、波维、高田贤三、当娜凯伦等名厂。 正如以本杂志所说,一骡永逸,美国会所一间咖昨室连座椅部用骡仔布来做,妙不可言。 它的好处是经洗经熨经穿,历久常新,笔挺,永远不变,几乎什么地方都去得,因不用步步为营担心衣服的遭遇,穿的人也连带大方爽朗起来。 唯一遗憾是老人家不大喜欢,觉得只是经济情况欠佳才穿粗布,不然,为什么有些裤子还打补丁呢。 近年找得到粉红色的牛仔裤与枣红色窄身裙、维沙昔的疯狂印花更象万花筒,配累丝上衣,强烈对比,漂亮得使人讶异。 三岁到六十岁都可以穿。 什么是近年最伟大发明?当然越多人得益,越是伟大。 电饭堡、电热水壶、手提电话、录影机、镭射影碟及唱片、私人电脑、微波(火局)炉、传真机这些家庭用品,最最见功。 每次用到以上工具,都不期然感激万分。 简单如长途电话,万里之外,刹那可通音讯,普遍如电视机,使人人变成天眼通,全世界大小事宜均可现场目睹。 真不能想像它们没有发明之前的日子怎么过,洗衣机与干衣机自然更是恩物。 还有保鲜纸呢,记得幼时母亲切开西瓜,另一半必需用乾净湿毛布遮盖,才放进冰箱,对,冰箱没有发明之前,蔬果饭菜又如何处理? 家里有幼儿者又岂会不感激纸尿片的发明人,还有,遇水即溶的新奶粉,小瓶装果汁及婴儿菜。 哈勃天文望远镜自然出色,但是一时间与每天生活好像不挂钩,一直都认为民生才最最重要。 抽水马桶当然居功至伟,自来冷热水、冷暖器、电毯子,又怎么可以少得了。 这班实用科学家实在太伟大了。 某些影评不好看,因为影评人看戏用赠券,受人钱财,同人消灾,若果说不好看,下次就没机会免费入场。 有一度电影公司试片,看完戏还能享受丰盛晚餐,可是若不打算撰稿捧场,吃了后胃部也许会不舒服。 有些食经也不好看,据说拿了顾问费,还可以试菜,白吃白喝,当然要称赞得天上有地下无。 一些书评也不好看,作者签名送上门,又赔花又赔果,电话里叮嘱叔叔伯伯请多美言几句,饭局已经布好,请君入座,事后也不能不美言几句吧。 世上象实并无免费午餐,最后还是要付出代价,一个专栏作者的清于誉从此报销,依现代标准来看,这还不算什么,可是才为着那么一点好处,未免可惜。 比较喜欢看吃过付账的食经,那样,食客才有资格论好论歹,向读者报导心得。 还有,戏好即好,戏坏即坏,不为三五十元票价折腰,真是乐事。 那么还有一种人,吃了免费餐看了免费戏,出门还大呼上当,该打,连江湖义气都欠奉,讨厌到极点。 吃不起,就省着点吃,千万别四处讨便宜,当心吃了不消化。 甲有能力帮人,他若高抬贵手,即救人于水火,可是他天性吝啬冷淡,见死不救,任由熟人自生自灭。 乙有能力帮人,作其慷慨状,伸出援手,可是事后却咄咄逼人,叫事主付出一百倍一千倍代价来报恩。 作为普通人,当然希望碰上菩萨心肠好心人,帮人之后,浑忘其事,下次再来。 有无可能?大抵是找不到的。 自问是丙类人,自顾不暇,哪里有本事帮人,一听到什么要求,立到满头大汗,辛苦解释,证明能力不逮,于事无补。 结果当然也得罪人无数:这样易事你都做不到?你推搪谁?问你要一层皮而已,剥了自然会长出来,长不出来死了拉倒! 或是,你不是天天在写吗,这个数目都不能商量?生活又没有问题,祝你死后都捐到慈善机关里去。 求人帮忙的人态度都比较偏激,因置身困境,寝食不安,心浮气燥,很易迁怒。 求过人,也被人求过,经验告诉我,甲乙丙三种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社会已颇为富庶,除非是老、病、幼、懒,否则总能生活得合理,某人若坚持俭朴清苦地过日子,只是一种意愿,他的选择与周身名牌的人一样,纯属私人习惯。 你会不会佩服一个人因他手戴百万金表?当然不会,因此,也不准备对任何苦行僧产生敬仰之心。 噫,他不住洋房住帐篷哩,他步行到西藏呵,他泅水过亚玛逊呢,都一定是十分有趣的生活方式,但,你我他都可以做得到呀。 除非他是无国籍医生,跑到落后地区去帮贫民医治疫症,或是,他留在穷乡僻壤只为教村童识字,因他的牺牲有人得益,那,才使人五体投地。 年前有人划独木舟渡太平洋,成功了,报导该项新闻的记者笑笑说:“但这一切都是为着什么呢”,为着偿当事人的心愿呀,好得不得了,可值得佩服,则见仁见智。 现在也不大有人认为能熬穷是特异功能了,在报上写一两段专栏即能换取合理生活费用,倘若坚持定期交稿是庸俗无聊所为,那么,也不过是私人选择。 大概也没有什么地方值得佩服。 友人的女儿温婉可爱,正值找对象年纪。 因为家庭环境不错,父母又钟爱,(“装修囡囡卧室时不妨置张双人床,将干可以同她先生回来住”),几乎嫁什么人都可以。 当然最好不要是洋人,同文同种相处比较容易,也毋须有家底,所谓望族规矩甚多,生活不及小家庭愉快,亦得留心他有无负担,父母弟妹若需索无穷,以后日子十分麻烦。 要有正当职业,却不必为事业搏斗,多些时间陪伴妻儿,人品要端正,具幽默感及生活情趣,如懂烹饪则更佳…… 这是没有要求中的要求,比较容易办到,不过家长心里明白,其实感情道路上,际遇最重要,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 不过不要紧,无论发生什么,娘家一定支持,回到家中,永远做回小公主,这已是幸福保证。 一切没有问题,只要喜欢就好,大家开心地等着喝喜酒。 女性至要紧嫁得好?也是对的,男人娶得贤妻,亦是终身福气,但如果与父母的感情一如好友,那才值得庆幸。 因耐性欠佳,一直觉得最大的自由是随时可以离场。 上班时被困会议室,一坐三四个小时,闷得双眼发白,心想,不怕官,只怕管,为着区区一分薪水,已经这样惨情,将来政局如果有变化,可怎么办好? 辞工后甚少应酬,只因怕置身宴会,动弹不得,碍于主人面子,非坐到完场不可。 要走而不能走,即使是暂时禁足,感觉也很差。 最好是不想去的地方可以不去,想去的地方则可以马上去,到了该处,发觉不好玩,又能够立刻走,现在,每个人大致上都做得到,将来呢? 现在说不,即使有人不高兴,亦无可奈何,过一阵子,相信对方也会将不愉快事件淡忘,人情淡薄自有优点,谁也不会去勉强谁,这是英国人作风。 华人却讲面子,越能强人所难越觉威风,你不爱热闹?一定挽人说项,把你整到人群去坐通宵,最怕是这样。 某大人物请你,为何不去?因有不去的自由嘛,某名人的宴会,为何缺席?因怕拘束。 不可以随时走其实也并不伤身,但人各有志,这种小自由比名利更重要。 一位同文,责人甚严,有次如此讥笑我:“看你,三十足岁了,还写明星访问稿”,这个说法其实有点纰漏,巴巴拉华特斯至今还时不时发明访问明星,精彩之至,而林冰专栏,亦一直获读者赏识,身份矜贵。 不过,我做得不好,不能同她们比,也是事实。 这一句话提醒我该好好用功,真是,时日无多,写访问稿极之费时,几乎是写小说双倍时间,又需同时讨得被访者与读者欢心,且不能违背良心,实在难做,不如全盘创作,撰写长篇小说。 现在该位同文也许会说:“瞧你,什么年纪了,还天天笔耕,甲君同乙君,炒炒楼,已经上岸晒太阳去了”。 没法度,人比人,比死人,我自做好本份,不过希望同文再提宝贵意见,则我等得益匪浅。 亲友都摇头说不好,当事人才会搔破头皮动脑筋求进步,亲友狂捧,事主很容易一跤自青云栽下。 想起来真觉得可惜,十多年没写访问稿,一支笔也生疏了,此刻看到人家的访问不彻底,十分技痒,应该如此问,这般问嘛……但是苦无地盘。 怕只怕写得不好,倘若受读者欢迎,稿件以什么样形式出现,实在不重要。 “某君还以为他是三大才子之一呢”。 有什么不好?一千万都买不到这份自信。 做人至要紧高兴,自得其乐是生活精萃,别人怎么看,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可是人家求得并非长年征战,扩充边疆,他若故步自封,自说自话也十分愉快,便绝对是一项好选择。 乐观、开朗、自信的人一定受欢迎,胜过多疑、忧郁、憔悴的胜利者。 年年考第一又不能保证生活愉快,我们所认识的好好先生,也许与外界有点脱节,可能根本不知行情去到何处,大概已经跌出廿名以外,可是听他开心地论这个谈那个,毫无机心、嫌疑、妒意,就由衷佩服。 他的至亲友好亦没有必要更正他的观点角度,任由他做个大快活好了。 听他一席话,难免有感慨,天真有天真的好处,在他小天地里,一瓣不缺,自给自足,肯定是快乐的第一名。 至于我,我自幼出发追求的并不是快乐,得不到,也很应该,求仁得仁,是谓幸福,没有什么可以抱怨。 某精明生意人讽刺小眉小眼的投资谓师奶买食,毫无智慧可言。 我们有时也揶愉锱铢必计的女友擅婆仔数,可是,千万不要小觑类此投资术,凡事从头起,起高楼总得有第一块砖。 受过教育新女性的致命伤是眼高手低,志大才疏,钱倒不一定庸俗,可是捞钱的过程却非常无聊,尤其是千方百计去赚那蝇头小利,更觉猥琐。 到了今天这种年纪,一听说谁谁谁合股买一间小公寓去炒,仍不以为然,“手边有十万八万余钱,买两套华沙昔穿上不就完了”。 错,头大无脑,活该写到今日,欲罢不能。 精明的投资者大小通吃,多有多赚,少有少赚,你嫌他俗不可耐,他心中笑你们这些穷措大连游戏的名字叫什么都没搞清楚,你正为转职烦恼,怨一身好工夫不知卖与谁家,他已经面团团作富翁出入必乘头等飞机。 渐渐不得不承认师奶买食是一项生活艺术:价廉物美,餐餐不同全家吃饱。 至怕看到才华盖世的人最终生活潦倒,一生清高,最终不能清高。 金钱能否买到品味?今时今日,几乎可以达到目的,某周刊是报价专家,做任何访问,都不忘打价:某住宅价值若干,全屋装修又是多少,就差没在屋主身上挂一个牌价。 可是,你别说,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堆砌出来的家宅,似模似样,虽无灵魂,亦无纰漏,要求一向不高的人如我,看了不禁叫好。 同从前那些金色卫生间粉红色大圆床大不相同,穷措大不禁黯然,过去,因富人品味恶俗,还可藉此推说金钱效用不大,现今,再无藉口。 可恨一班一流装修师与美术指导专门助纣为虐,化腐朽为神奇,让金钱的地位提升,以致周刊上的名人家居,水准几乎直追建筑文摘。 米白灰色系,不配对的家具,精致随意的摆设,看上去舒坦大方…… 主人家得意洋洋坐沙发上,嘴角上挂一丝嘲弄笑意,象是在说:是,我弄钱的手法虽然无聊庸俗,可是我生活充满诗情画意。 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万岁,能不叫人感慨万千,品味原来有价。 斯文人遇着生气事,大祗是失眠或默默流泪。 我遇不如意,第一反应便是做些什么,这是劳动人民心态。 如不能集中心思写一两段稿,那么,就把地板拖乾净吧,收拾抽屉也好,或者,到园子除杂草,三两个小时下来,气消了,又见工作成绩,一举两得。 笑谑地说,今天的气今天受已经足够,明日自有明天的气要来,切莫含怒到日落。 倘若一连好几天都气得痰上颈,那么就得设法离开那个环境,走为上着,免得妨碍生活。 最近发觉脾气坏的人越来越多,后浪推前浪,不好相处的我忽然变成中人之姿,友人之中不乏霹雳火,一点点事,没完没了,半步也不肯退,纠缠到底,十分可怕。 所有生气的事一半一半,你欲坚持不肯受气,他人大抵不能如愿得偿,故红楼梦中,三姑娘探春对他生母说:“姨娘也太肯生气了”。 衣食住行已解决,堪称丰功伟绩,不受闲气,是生活另一项艺术。 我知道此事,但我并不生气。 心理学家说人有两种性格,分别为基本性格及应用性格。 基本性格是该人真性格,大约三岁便可知道,该人是否大快活、好动或是爱静内向不喜说话。 应用性格则是假面目,即所谓处世技巧,这些技巧,有时能把一个人的基本性格遮盖。 人与人相处,到了十分圆滑之际,往往把真性情隐藏,把假面具往脸上套。 这当然是一种十分虚伪的行为,有人喜欢那样做,认为瞒得人越多越是成功,有人也不是做得不好,渐渐觉得无聊,渴望回复基本性格。 这就是觉得应酬讨厌的时刻了。 明明互相看不起,何必同台吃饭,前三日才说:“某某这种人,识来无用”,随后又拍着肩膀作相见欢状,认真无谓,有些人的应用性格乱用一起,不分轻重、不问目的。 一日,道旁突遇江湖客,寒暄数句,忽然心中窃笑自嘲,噫,宝刀未老,这一套工夫用将出来,居然仍旧把对方逗得呵呵笑。 可见应用性格亦练得颇为到家,处世诚然需要技巧,有时亦要耍手段,不过,始终不是根本之道,长久不是办法。 港人有一句话,叫“你踩我吖”,此事当然令人十分愤慨,遭人践踏,感觉怎么好得起来。 家里有幼儿的人都知道,这踩人是人类天性,婴孩自幼双足踏在父母怀里过活,大到三四岁,习惯仍然不改,视大人为无物,不晓得避开,直踩直过。 被他们踩过,真会痛不欲生,身体四肢犹可,有时头面也捱足印,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好几次眼镜都给踩扁,因而叹息:在街上找生活,一日被人踩到黑,在家又复如此,时也命也。 反抗,呼喝,斥责,不欢而散,大伤感情,安乐数日,又来了。 渐渐怀疑踩人一定有绝大乐趣,否则,社会为何依然盛行类此游戏。 被踩者当然痛得流眼泪,可是,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再痛,也不能露出蛛丝马迹,否则,对方找到伤口,更要狠狠穷追猛打。 连三岁小孩,知道你痛,都会狰狞地笑,大感痛快,何况是江湖大小头目。 一于作若无其事状,咬紧牙关忍痛偷生--捱惯了踩,捱出道理来了。 以前总不相信是真的,现在才知道今时令日的小孩真正聪明得无以复加。 小女的同学不过四岁左右,来到舍下,哗一声,“阿姨,你们家只得一层?.我家可有三层哩”,阿姨十分羞愧,立刻说:“楼下还有半层地库”。 又有一位,一上车,便说:“阿姨,我们家开宝马,”停一停,用商量口吻,“宝马是好车可是?”阿姨老奸巨猾,立刻用崇敬的语气,“那当然!一流好车。“ 同自己的朋友说话还没那样小心翼翼,油腔滑调,生怕稍微不慎,有所得罪。 所有伯母都说不喜这等思想成熟的幼儿,可是我爱,听到四岁女孩说出“阿姨,你看我这双靴子,其实是我姐姐的,我穿嫌大,可是式样实在好看,我不舍得不穿”这等复杂的言语来,便惊为天人。 小女至今没有感慨,只有要求──要这样,不要那样,头脑简单到极点,看到卡通趣致之处,会得拍手大笑,就是那样,尤其不懂鉴貌辨色,根本不在乎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 她的同学都已经懂得自谦:“阿姨我很重,你不必抱我”了,何等聪敏! 小友蓉舫寄来一本贝内(PEYNET)人形在巴黎的展览目录,她说,也许能带些写作灵感给我。 贝内的洋娃娃当然是照贝内的漫画人物造型塑造,六十年代,转载贝内漫画最多是李怡的伴侣杂志,他也喜欢漫画中那对恋爱中的无名少男少女──他为着等她,脚底生出根来扎进泥土里,她为他打开心扉,露出心房…… 蓉舫也许不知道,我曾经拥有十多款贝内洋娃娃,一只正是她看中的GROSCHAGRIN,女主角一手持男主角照片,一手拿手帕,眼角一滴大泪水,身上穿粉红色低胸裙子,打扮一如碧姬芭铎青春时期。 呀,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净为稿酬讨价还价的人,曾经一度,象蓉舫,也为纯真的浪漫感动。 后来这套洋娃娃转送朋友的妹妹,因往英国读书,不方便带零星杂物,而且,以为将来买得回来。 说也奇怪,以后跑遍天卜,再也没见过贝内娃娃,也没听任何人提起它们,直到蓉舫寄来这本目录。 不过,经过那役,已对身外物看淡,原来,生活逼切起来,一个人原来连几只洋娃娃都不能保护。 不过,始终保留着我十二岁那年老匡送的人形玩偶。 一个写作人所有的,其实不过是读者罢了。 家人太接近,才不觉得文字创作有啥稀奇,一贯在一旁喧哗打扰,那么,编辑看惯文中错字别字,又时时与写作人争拗稿酬数目,况且,麾下猛将如云,也很难对哪位作者青睐有加。 可是,读者是读者,真叫写作人感动。 倪匡有一次在日本馆子内厅吃饭,一班读者闻风而至,守在门口个多小时,待他出来,对他说:“我们不想打扰你用膳”,他这人感情本来冲动,又喝了两杯,顿时感动得流下泪来。 陌生人,毫无利害冲突,愿意接受你的讯息,并且表示甚有共呜,道旁相逢,你的心事、你的观点,他全知道,寒暄数句,分道扬镳,相信会继续默默支持,这样清淡天和的人际关系,几生修到。 一次,为一点点小问题与家人辩论数日不得要领,忽然槌胸说:“不要紧,我的读者了解我”,顿时如注射一支强心针。 这是写作人的特权,一个建筑师可以说:“我的业主了解我”吗?大抵不能,上帝是公平的,这样清苦的职业,以读音补足。 一些人在生活中有许多宗旨,不可有一项触犯,否则,他的人权受损,即扰攘不已。 比较年轻的时候,我也是那样,成日忙着修筑宗旨的篱笆,补这里理那里,忙得不亦乐乎。 后来,什么都不理,做人渐渐只剩下一个宗旨,即系寻欢作乐。 谁要是防碍我高高兴兴吃喝玩乐,那才同谁过不去未迟。 否则,你扣克我一点尊严,挪揄我几句,欠我几个稿费……无所谓啦。 一次与朋友到馆子吃午餐,盘头不新鲜,友问:“要不要叫领班过来说话”,不,我们只得一小时欢聚时间,不必为一碟菜浪费二十分钟,下次不来这地方就是了。 几时悟的道? 当然是人活久了,总算变得有点小聪明了,再也不为无谓细节斤斤计较。 毫无宗旨可言,吃何等样的菜、住什么样的房子、同啥人做朋友,均伸缩力特强,至要紧开心。 尽量避免烦恼,这个人这件事若十分讨厌,带我发财也不要。 漫骂大抵是不对的,即使对老英或是老共,有什么意见批评,也该理智分析,讽刺要恰到好处。 到今日为止,副刊仍有不少政治文章,有些文字已经十分凌厉,可是仍获编辑部刊登,罗、岑、胡、项、古、林、吴、陶、张等专栏并无在自律下消失。 一个专栏被停,有许多原因,最主要恐怕足写得不好,作者能力有所不逮,写某个题目资料不足,了解不深,感情偏激,那样即使是批评一个歌星或演员,也会给编辑部惹麻烦,故删之。 现在气候特殊,凡与老总有所拗撬,是否都可以推说报馆太过自律呢?但是报馆一向有一套规矩,在任何时间,均无可能任由专栏作者超越常理,乱扯一通,触犯法律。 在今日,当然更加小心处事,但不见得象一些人所说的怕得要死,已欲大路掉头。 放肆是很讨厌的行为,优秀文字必定自律,即使不论政治,好看的专栏也决不会自我吹嘘,或是诲淫诲盗,副刊上各专栏若果爱臭骂谁就臭骂谁,报纸还有什么格调可言。 只要胡菊人李怡的名字仍在报端出现,则一切如常,暂时毋须多心。 棉织T恤真是生活中不可欠缺之衣物,柔软舒服,统统买大码,穿着通屋走,到快餐厅超级市场也全靠它,有一种长及膝的,刚好当睡衣。 穿惯了不愿穿衬衫,布料需要熨得非常仔细,角落贴边处处要照顾到,全家一天不知要换多少件衣服,熨起来非同小可。 时髦女士出门坐长途飞机爱穿名贵针织服如米松尼,贪其不皱,下飞机时看上去一样亮丽。 针织料子容易下坠,外套等不适合挂架子上,只合折叠平放,所以绒线大衣日久一定变样子。 有种钩针织的被子,一个个图案先做好,然后拼起来,一直想动手做一张,往往刚开了个头,忽然编辑来召,又添多个专栏,手工即时泡汤,一包包搁杂物间。 大概也知道现代妇女越来越忙,童装店有手织婴儿小毛衣出售,笑曰:“吴邓氏若添名女儿,一定买件冒充是亲手所织寄去送她”。 要身型笔挺,自然不能穿针织,就象丝棉袄永不会使人精神奕奕,垫膊西装才是上班服。 退休人士最高兴是日日均可短裤、凉鞋、T恤,任我行,且自逍遥。 “我到了XX那个年纪,才不要学他那样仍在编周刊”,不知为什么那么偏激,周刊编辑是薪优职业,到老还有老板愿意眷顾,不知多好。 到了那个年纪,应该改行做些什么更有意义的工作呢,带孙子上学吗,退休做寓公吗,写得奖作品吗,抑或做小生意? 一份职业,做了二三十年,正是最有经验之际,驾轻就熟,手挥目送,只有越做越好,除非当事人觉得厌倦,又作另论,否则,大可做到老。 每个人对事业的看法不一样,有人喜欢起一个个不同炉灶,有人喜欢专注做同一件事。 有人年年转一份工,每隔三年乾脆转行,有人三十年都坐在同一岗位上精益求精。 大部份职业都是终身性质,不过一般人的碓认为人到中年,大抵是不适合在舞台上又跳又叫了,这恐怕也是偏见?外国许多艺人七十岁还登台献艺。 最惨是觉得别人应该退下的他结果在同一行业内比别人还做得长。 有许多事不是当年可以预见,世事发展,也不能尽如人意。 写作人长期俯着身子用同一姿势伏案苦写,时间久了,脖子、肩膊、腰身都吃苦不过,酸、痛、僵全是并发症,一到中年,身型少不免佝偻,曾经自嘲走起路来象钟楼驼侠跨兹摩托。 其实一点点运动即可帮助,尤其是游泳, 一扑进池子,让水的浮力把体重托起,仰起头,手臂伸长划两下水,已觉脊椎可舒服地伸直,胸中一口污气徐徐吁出,欢畅无比。 可是叫中年太太换上泳衣,已是一件难事,唷,肤色太白、体重不合、三围不妥……诸多顾忌,还有,泳后头发可要重新打理,脸部化妆又该如何处理,均交关复杂。 又怕泳术欠佳,鸡手鸭脚,惹人笑话,总而言之,视入水为畏途者占大多数,不愿轻易尝试。 要不,就是抽不出时间,上班一族,星期一至五均需工作,周末可能还有应酬,故此,这么简单的享受也搁在一旁。 每次写得背与腰象锁住动弹不得便去游泳,什么都不想,潜进水中,泳姿难看极了,只能划两下,泳衣深蓝色一件头齐脚管是老太式样,勇气可嘉,我的宗旨是寻欢作乐,锐不可挡。 一般人都会怕,这也是正常的吧。 譬如说,孩子们正在嬉水,忽然有护士抱来全身瘫痪儿童习泳,全体家长立刻会肃静回避,走到另外一个池去,继续玩耍,佯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新闻片中无国界医生不是这样的,那是一班年轻人,在灾区中巡视救命,有时连手套也来不及戴,便在死人堆中拣出存活的幼儿,捧回医疗帐篷。 那样庞大的难民营,其污秽绝望地步,已多次被记者形容为地狱,疫症漫延,尸体腐坏,环境之恶劣,于心身均有极大损害,不知需几许大智慧大勇气,方能克服那种恐惧。 连灾民都怕气息难闻,以布缠住鼻子,可是没有一个医生关心这一点,统统不用口罩、白袍、手套,只见卡其衬衫裤子湿透了汗,疲于奔命。 这是最直接的舍已为人,原本可以在银行区诊所悠闲地治流行性感冒的他们竟跑到那么危险可怖的地方去免费服务。 至于普通人,还是害怕,看到大规模天灾人祸,混身战栗,且万分困惑,快廿一世纪的文明社会,如何还会有这般惨剧发生? 控制体重,维持苗条,也是天底下最困难一件事,从依莉莎白泰莱到吾尔开希都没做好。 任由发胖可能不是任何人的意愿,可是吃得多,一定胖,扣着吃,不胖也失去人生乐趣,故此世上胖子多,尤其是美加两国,两三百磅重的大胖子满街都是。 那种减肥成功,已去掉五六十磅脂肪的先生女士,大概还比你我重三十磅。 东方人看上去不显老,因为体态都比较轻盈,他们的头盘沙律我们可二人分享当主菜吃饱饱,他们一块蛋糕我们试过三人共用。 他们对于胖的态度十分慷慨,有服装店专卖大号衣服,再胖也不愁没漂亮时装穿,河马太太与河马小姐都可以打扮得花姿招屐。 他们也问我们为什么不胖,忽然替小蔡做起广告来:“有一只中国茶,喝了吃什么都不怕”,“乌龙?”,“不,我来写给你……” 其实已经什么都不敢吃,连牛奶部只喝两巴仙脂肪那种,平时小小一只面包夹一块薄火腿算午餐,矿泉水、胡萝卜,非人生活,长期捱饿。 怕胖怕了有十多年。 亲眼看到一位穿阿曼尼套装的太太同她四岁的儿子说:“吃完薯条不要往衬衫上揩”,那孩子想一想,对,脏手便往母亲的身上抹。 友人们忍不住笑,是,对幼儿来说,老妈整个人便是一块大抹布,有些孩子哭完,满脸眼泪,往妈妈怀一钻一抹,便干乾净净。 还有,嘴巴糊满冰淇淋,怎么办?亲切之极,拉过妈妈手来,措在妈妈手背上。 为人母者大概半日要换一次衣服,自顶至踵洗净熨清才行,揩台布也得维持清洁吧,否则保证一走近就一股异味。 不知要到几时才可守较为考究衣服,有的说到孩子五岁大抵可以甩难,有些说八岁,这段日子内,亲手带孩子者便得尽量荀且偷生,寄望于将来。 当然也见过女友浅色衣裙上的各式印子,他们声要抱,便踩将上来,觉得什么不好吃想吐出,便示意妈妈伸手来接,点点滴滴,均为记印。 老妈身上的帽子、头箍、耳环、项链等物,自然随时会被扯将下来作为玩具,共产一番。 这种洗洗洗纪元是每个家庭必经阶段,床铺被褥毛巾衣物不停重复进洗衣机,直到他们到大学寄宿? 友人问:“你那样沉迷写作,伴侣支持你吗?”,听后顿时一呆,半晌才答:“我从来没想过他可以不支持我”,另一位太太十分感慨,“所以,于是他亦不敢不予支持”。 可能是,若请求他支持,他或者就考虑不支持了。 不怕器张地说一句,谁在乎他支不支持,有读者支持才是正经。 一上来就摆下这般跋扈阵仗,对方也就认为理应如此,于是乎,凡事以写作为先,开了先例,理直气壮,十多年来,顺理成章,相安无事。 象有些家庭,订落规矩,孩子们非贴补家用不可,根本不予选择余地,子女也就乖乖听命,觉得天经地义。 又有一些政府,不民主就是不民主,一日忽然松一点点,给国民办张报纸,放国民出国旅游,已经皇恩浩荡,要歌功颂德了。 ──我就是这样,喜欢写写写乱写,不懂生活情趣,不喜交际应酬,亦拒绝化妆打扮……为什么要人支持? 做自己已有数十年经验,还须何人支持?早已驾轻就熟,挥洒自如。 除非有大事发生,需要作出重要抉择,那时,才会论到支持。 古时言情小说中的形容词:“那是我的心肝”,十分肉麻,却有真实感。 一个人不可能时常提着他的五脏六腑器官像我爱我的眼睛,我爱我的大动脉或是我爱我的右手等。 可是一个人最珍惜的,当然是他的身体发肤,失去这一切,也不可能存活。 故此,称一个最钟爱的人为心肝,实在传神过洋人口中的瑰宝或甜饼。 现代成年人似乎已与盲恋绝缘,再爱,也还清醒理智,留有宽敞余地。 可是对子女,却泰半能做到尽心尽意,一个年轻的母亲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当子弹飞来,有人会毫不犹疑挡在孩子身上。” 闻者为之恻然,当然,那是他的心肝,人无心无肝,如何生存,不如飞身扑上。 自为幼婴沐浴的手势中可看到何为挚爱,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只求耕纭,不问收获,天天把这种平凡烦琐的任务当天底第一大事来做…… 象对待眼睛的瞳仁一样,最宝贵,不能失去,不可代替。 小女同学的母亲说:“我们把孩子们送进课室之后,通常到海边咖昨室去吃早餐,聊聊天,你愿意参加吗,轻松一两个小时,回来接放学刚刚好。” 考虑很久,答道:“家里没有佣人,要趁这空档赶些家务出来,实在走不开,十分遗憾,抱歉。” 是不是真的没有时间?真的。是不是真的走不开?又不是真的。每件事都看当事人选择如何,把什么事排在头位。 已经过了结识新朋友的时间,尤其对着那些年轻温婉事事顺利至大烦恼不过是菲佣不听话以及暑假轧飞机票困难的好运太太,真不知该讲些什么才好。 口角一向疲乏苦涩悲观,老友习惯如此,视作常事,不表示新朋友不会表示惊讶,不必多事了。 生活诚然十分寂寞,故更加沉迷工作,消磨时间。 一位友人有好计谋,与所有新朋友在一起时都不谈身世抱负观点角度,他专门替人测字看相,不知多受欢迎,又不愁话题。 没有特异功能如我只得徒呼荷荷,每天很憔悴的读完副刊,然后回忆与旧时友好大吃大喝大跳大叫的岁月,正是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 人最大陋习,便是喜欢秤人身家。 ──甲不吃鲍鱼,必定是铢锱必计,孤寒、吃不起,因此,好打极有限,至多是不穷,肯定不算有钱。 为什么对人家拥有多少财产发生那样大的兴趣?你打算问他借,抑或打算借给他?如不,何必诸多猜测。 抑或,你是想趁他赚未够之际狠狠踩他一脚,或是,在得知他多金之时伏地拜膜? 甲之不吃鲍鱼,很可能只是因为他嫌腥气不喜欢吃鲍鱼,乙家中没有马塞拉底跑车,乃因他没有驾驶执照,还有,丙不穿名牌,因该牌子已变成名媛制服。 同有多少身家完全不挂钩。 传说许多富家带私家秤去买菜,还有,每次要求老板加稿费,他们那种铢锱必计的劲儿,都叫我等穷措大气馁。 当然是越计较越有钱,否则钱从何来,曾有天真同文如此说:“某报无钱,我要十万都出不起”,笑死人,在某报领百万千万的大有其人,人家的钱不喜欢那样花,可不可以呢。 三岁孩儿心思已经十分刁钻慎密,会得计算。 跑进糖果店,目光四处游览,先把最喜欢的一包七彩巧克力揽怀中,那么大包,实属浪费,问他:“这个篮子可爱,换这个好吗?”“不。”“你肯定?”“是。” 跑到柜台,付款后,把糖紧紧抓着,再回到那只篮子前,“这个也好,我也要。” 真奇怪,是谁教的,在幼儿班学的吗,连斟水都不会的小小人,看到蚂蚁会哭,可是,已经晓得巧取豪夺。 哭吵阶段已经过去,现在晓得运用计谋,并且鉴貌辨色,敌退我进,敌进我退,讨不着便宜之际,立即噤声赔笑,免吃眼前亏。 你说,是不是比我们聪明。 而且非常小心谨慎,每次都细细探头检查塑胶袋子里的确载着他所要物件才离开店门,生怕受骗,精明十分。 不久将来,一定可以请他做纠察员,不消训练,已可监察大意粗心疲倦的父母有无在生活上出错。 注意孩子一举一动可能是天下第一乐趣,他们的生存之道,是一个缩影。 黎明早起,做杯茶,坐书桌前,觉得是一天中最聪明时刻,沙沙沙写起来,得心应手,白字都少几个。 梳洗后,已经笨了一点,有感觉,但是表达不出来,写得比较慢。 送孩子上学,与其他家长闲谈数句,回来再写,彷佛牛头不搭马嘴,再去接放学,顺带到超级市场,返家,见到稿纸,人简直象呆子,差些没问稿件:你是谁,干吗躺在我书台上。 下午,中觉醒来,更加荒谬,感觉迟纯,笔好比千斤重,不会拐弯,字都几乎写不出来。 所以佩服可以随时写稿的同文,早廿年,我也行,现在力不从心矣。 故此只得在凌晨做,做得多少便是多少,算是一天。如果五时整必需起床,前一天自然要早睡,最迟十时整就寝,没可能参加八时半开始的饭局。 喜欢写当然不觉沉闷,如果认为吃饭比较有意思,大可晚晚应酬,不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中年人晚宴回来也是要写稿,第二天,读音绝对可以在专栏中嗅到隔夜烟酒及呵欠味,那是一种很讨厌的疏忽。 活地爱伦有一出黑白片,叫星尘回忆,其中一幕是这样的:他卡在一节车厢里动弹不得,四周围妁人统统板着面孔木无表情,闷死人。 透过车窗,他可以看到隔壁轨道上那节车里热闹非凡,有人喝香傧、跳舞,一个年轻美貌有点象玛莉连梦露的女子朝他吹一个香吻(该名角色由今日大红大紫的雪伦史东饰演),羡慕得他要命。 可是那是另一辆车,他看得见,可惜过不去。 现实中,我们看别人的生活,也是如此吧,多数不劳而获,或是少劳多获,要什么有什么,风调雨顺,毫无挫折,心想事成,接着就子孙满堂,五世其昌了。 真相是否如此,永远不会得知,人家的苦处不会同我们说,我们也不会,隔着玻璃,看到都是好现象,艳羡不已。 总要待生活相当有经验之后,才开始相信他人大抵也需努力付出。 可是总还忍不住抱怨“甲的母亲多体贴我就没这种福气”,“乙外头有男人家里有佣人整天麻将耍乐”,或是“丙的一子一女都是状元唉”…… N写了一个笑话,写成之后,有人向他反映,笑话殊不好笑,N注曰:看官,假如只有好笑的才能算是笑话,我们怎能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 这不是笑话,这是拍案惊奇中的醒世恒言。 只有好笑的才能算笑话?只有拚命写的才能算作家?只有相貌真正好的才能算美女?只有品格端庄的方能为人师? 还有,所有的承诺统统要实践?所有的盼望均不致落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努力必得到报酬,勤有功,戏无益? 你不是真相信所有的笑话都应好笑,待人以诚,人家必定回报,蜜蜂得到的肯定比蝴蝶多吧。 我们之所以活下来,因为实在无奈何的时候,我们会得转弯,会得矮一截,会得低头,会得佯装没看见,会得忘记。 今日听过这个不好笑的笑话,明日的笑话可能叫我们笑,既然已经付清今日账单,完成今日功课,天色已暗,让我们叫它一天,好不好,不要再多计较。 是为不好笑笑话的注解。 小友这样说:N君现在的作品,同他从前的,是不能比了。 才华不同姿色,应该日益进步,其实是不怕今非昔比的。 我们觉得一个人的作品比从前逊色,有几个可能性:一,他不进则退,已被时代洪流淘汰。二,他改变作风,此刻的风格不是我们所熟悉的一种。三,他无心向学。 至于N君,第二个可能性比较大,近作层面跃升,虽然还在讲故事,但是范围较大,不再在情节上兜兜转转,感慨较多,激情渐减,读者群转向成熟,故小读者闷闷不乐,颇多抱怨。 在我们眼睛看来,技巧与深意都大有进步,不过,即使如此,一本书如不获大量读者青睐,仍然难以生存,作者转变风格之前,应有心理准备,顾客喜欢熟悉的产品,后果自负。 出版社曾表示,读者喜欢某类故事,意思是,可否炮制续集,立刻婉拒,那种故事,其实很容易做,再写十本也还可以,可是实在不想走回头路。 其他同文的想法一定也类似:前景新鲜至最要,沙石亦新奇,胜过兜兜转转。 读者怎么想也顾不得了。 大作家不赠书?非也非也。 金庸曾经问:“要不要新版鹿鼎记,送你一套。”不识向的我竟木无表情答:“不要,已经买了,谢谢。” 隔了许久,前年偶遇,金庸又说:“台湾新印一套版本不大不小的射鹏,尺寸十分舒服,送你一套,”显然记得前事,又加一句:“要不要?” 连忙答要,可能语气不够逼切,故至今没收到书,看得都快会背了,什么版本还有什么重要,由此可知,大作家也不是不肯赠书。 老匡家中摆满大作,任何人开口索取,永不落空,一次取完小说他还问要不要杂文,老脾气又发作,竟如是答:“杂文不好看,不要”,他当场气馁,“我早说杂文不必结集了,出版社又不信”。 由此可知,赠不赠书,纯习惯耳。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每种书卖数百万册者实在不妨赠人,九牛一毛,总还送得起,总共卖数百本者真得精打细算,多卖一本好一本,是不是,私相授受,互相交换,都看过了,还卖给谁呢。 最主要是深觉写得不好,无谓献丑,街外人愿者上钩,没话可说。 许多散文好端端在写一个题目,忽然之间会冒出这样的句子来:“请参照拙作XX与XX”或是“这点意见,在我十七本小说与十二本散文中已表现无遗”,或是“像我的作品XX已销到第七十版”…… 整篇文字因这种广告句子破坏掉,真可惜,做广告其实可以买下报纸杂志篇幅,爱怎么形容就怎么形容:旷世佳作!空前绝后!万世留芳!无与伦比!傲视同侪! 一看就知,图文并茂,小小价钱,效力宏大,何必在专栏中有机会就挤进。 这当然是有欠修养的一种表现,可是照顾他人的面子,是社交礼貌至重要一环。三五句,尴尴尬尬。 专栏是发表意见与读者交流的地方,专栏一样副稿费,没有道理一边收酬劳一边还要报馆义务登广告之理。 你看所有停牌的专栏统统有老王卖瓜之虞已知分晓,真不明白为何还有人写写就提到拙作,不离不弃。 到了年底,一定又有业绩报导:“今年一共出了七十本小书,三十种列入畅销书榜,廿五种流行海外,十二种被选入图书馆”等等,如数家珍。 能把拙作暂时忘记的专栏才是好看的专栏,至少每天有个新鲜题材给读者看。 生活是极之困苦的一件事,活到某一个岁数,办事有略有成绩,我同你都不期然多多少少有点佩服其自己来,于是,也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换言之,在心底下,认为应当获得些许特权。 一旦发觉别人仍然把我们当作普通人:不能内进就是不能内进,没有折扣就是没有折扣,很容易恼羞成怒,岂有此理,有眼不识泰山! 是否真是泰山已不重要,自尊心受创,不发作几稀矣,于是雷霆大作,有你无我。 生意人最精此道,故此开店的一定设贵宾卡,永不落空,人人九折,又杂志社也作兴赠阅,免费派书,以示尊重。 沙丘也当泰山看待,总没错了吧,一见人,立刻鞠躬,不管三七廿一,马上说:“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为什么不呢,花花桥子人抬人,皆大欢喜。 你高兴,我高兴,人人高兴,大家不必闹情绪,社会才会有进步。 “我们干吗要认人?又不是酒楼公关,每个客人姓名都需记住。” 错,认识你工作范围之内会得接触到的各色人等,绝对是重要职责。 任何机构的新闻组,都应对每张报纸的专栏作者有一定认识,人家香港电台的苏狄嘉就做得到,照说,苏女士是公务员,收入稳如泰山,她又不是酒楼公关,何用记住我们这些杂七杂八中文投稿人的姓名电话,闲时同几个老总级联络不就行了吗。 可是谦和的公关与嚣张的公关谁得益谁招损,一目了然。 专栏作者是否失礼,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身为公仆,又系公关,已立于必败之地,忍让之余,必须继续忍让,可以解释,但不可以辩驳。 作为中文写作人,如果傲慢地说“我不看鲁迅,我不知道红楼梦,我不稀罕张爱玲”也不会有罪,可是印象分值多少,读者心里有数。 大地产商人也还认得几位财经记者,认人不是太困难的工作,除非那么大一个机构都认为多余、不屑、麻烦。 这是一个老练、爱才,而且感情丰富的社会。 同文因交通意外入院急救,他的读者与行家至为震惊关怀,密切注意他的情况,担足心事,几乎寝食难安,得知他日渐康复,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此君在短短撰稿期内竟感动吸引了那么多读者,其摄魂大法也真练得到了家了,羡煞旁人,正是,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怀才必遇,信焉,而写作收获,又岂能以区区稿酬衡量之。 正在惆怅,经过此劫,他可能感怀身世,以后落笔,说不定温柔敦厚起来,大讲如何经过一条白色隧道与天使见面之类,那还有什么好看,可是不。 朋友笑说:“才怪,甫出院,就去看他,跳脱淘气一如旧时,一成不变,你看他文字,保证刁钻活泼如故。”没有更好的消息了。 我们这一行人事变迁也很厉害,有些专拦在版面上消失,读者真会额手庆幸,或是更糟,根本不发觉它已经不再存在,可是大家都希望该君可以早日回来。 他的精神吸住读者的精神,他的激情感动了读者的感情。 习惯绝早起来工作。 早到天未亮,一片静寂漆黑,做到太阳升起,曙光初露,一天工作已经完成,其余时间可用来胡调。 有时做得快,收笔时天边才一点点宝蓝色,自窗口看出去,平原上街灯尚未熄灭,宝光灿烂,桥缆上灯饰宛如一串珍珠项链,捧一杯茶,可以凝视欣赏良久,然后忽然之间,天全亮了,一天杂务开始。 只有那三小时完全属于自己,家人其实绝少见我写稿,故此也从来不与他们说到这个行业的光与暗。 有时也摆乌龙,闹钟一响,立刻起来做,写了三千字还不见天亮,一看钟,才五点,原来孩子乱拨闹钟,醒来之际才两点半,也无所谓,觉得象赚了一注。 朋友往往在早上八九点钟打长途电话来,“起床没有?”已经什么都办妥了,正好闲聊。 可喜欢早起?这同喜恶毫无关系,人总得配合环境生活,怎么样最方便就得怎么办。 上班时曾有两批同事斗早,你八时半?我八点,你七时三刻?我七时半,斗到七时整已在办公室端坐,对方呱呱叫,怎么可能,我方若无其事道:“我们昨夜睡在此地,你输了。” 你怕不怕同艺术家打交道? 真不是乐事。他们老是不在乎,无所谓,不着紧什么?当然是名利:“我们不稀罕钱财”,可是,兄台,答应人家做一件事,其中还牵涉到责任问题,阁下不稀罕赚这个钱,也好歹通知一声,你不做,有人做,别改了电话不声不响,还有,千辛万苦找到了他,他高枕无忧,不听电话,留言,亦不覆。 社会步伐那么紧凑,一环扣一环,其中一节有阻延,即影响全局,只得摈之出局,不是我没有耐心,而且我上司日理万机,不容手下有任何闪失。 我同你,他同她,此刻有啥子资格懒洋洋,不起劲,拖慢来做,等赚够生活,住到豪华游轮上去,人间蒸发,老总ABC自然知难而退,不再烦人。 在位要有在位的样子,清醒机伶地处理生活细节,自动献身,尽量减少人家麻烦,紧密合作,直至上岸晒太阳。 切勿谓迟一两小时,三五日,个多星期毫无问题,又揶揄紧张人士太过在乎,先生,排队愿意废寝忘餐者大有人在,后浪一下子盖过了头,届时别又抱怨怀才不遇。 在茶楼,邻座一年轻男子一直絮絮安慰他母亲,声音不高,但清晰入耳。 ……“你以为是在香港吗,现在住的地方大,东西随便一搁,随时忘记,不要说你年纪大,连我都这样,贵重之物,至好放保险箱里,其余的放当眼之处,随时应用……” 无限体贴,又不嫌其烦,真是好儿子,他母亲渐渐平和,嗯嗯连声。 片刻亲友抵座,他又介绍:“普洱是发过酵的老茶,香片是新绿茶……” 我们家老二也是这样的人,善解人意,大方疏爽,故母亲至喜欢他,爱与他聊天,看到他就高兴,余子就没这项天赋。 老大、老三、还有弟弟,口才认真马虎,脾气也比较僵。 我最差,毫无谈话艺术,不是闷声不响,就是专门抬杠,圣经上说,动听的话,好比金苹果装在银网络内,可见多么难能可贵。 那年轻男子一直主持大局,结账人恐怕也是他,每个家庭都为要一个这样的长子或长女,大人生养死葬,都由之承担,弟妹但听吩咐即可。 服侍幼儿至辛劳至吃苦,可是小孩有一个好处,他们对于大人的殷勤全盘接受,并且觉得享受,那样,再费力也是值得的。 服侍老人至难之处是他们不让你顺顺利利服侍他们,老人自有一套落伍过时不切实际的主张,你若不照他那套行事,他觉得你再落力也不算孝顺,甚至简直就是忤逆。 渐渐子孙不敢沾手,因为越做越错,做多错多,只闻抱怨责骂,永远听不到好言好语。 老人甲只盼子女拨出大量现金供他自由捧霍,子孙若会错意,以为他寂寞,劳师动众陪酒陪饭,那是表错情,等着捱骂。 老人乙认为孝道乃千依百顺,唯命是从,常出言恫吓:“汝等若不依我所言,必诅咒你们七世”。七世是一段很长的日子,听着都觉累。 这些当然是幸福的老人,子孙满堂,大玩政治,在老大面前痛斥老四,在阿二跟前又说小五小六是非,大叹命苦。 真正不幸老人住在笼屋低着头一日不知三餐下落,还吐什么苦水。 阅报,得知一位新闻记者因病逝世,年方廿六,一时浊气上涌,只觉物伤其类,不禁失声痛哭。 我亦自小吃报馆饭,虽然只是撰写副刊,已觉辛劳,压力和宛如千斤担,长年累月,只得三十初一休息两日,每天笔耕,文字刊在报上,笑骂由人。 每一行业均有掷银弹与抛媚眼之人,自问技不如人,只得默默苦干,不幸大多数老板最看不起及最喜刁难的,也就是这类人。 为着维持些少自尊,又不愿写生活中大喜与大悲之事,多年来读者所看到的,其实也并非心声,乃系门面,饶是如此,已不知道要应付几许谗言冷箭。 六、七十年代找工作不易,一开了头,只晓得尽力做好,敬业乐业,凡事以和为贵,吃了亏当学乖,渐渐也觉得气受到眼核,体内亦长肿瘤,需要手术切除。 廿六岁正是我动身往英国读书那年,咬紧牙关,孤身上路,当年所谓好友,三年多片言只字也无,使人对世情从此另眼相看。 回来堪称再世为人,分别只是我活了下来,而同事没有。 正是,我们赚到的不过是生计,付出的却是生命。 年纪大的特徵之一是什么都看不入眼,天下几乎没有什么人与事可以取悦坏脾气老人。 阅历多,见识广,自有几分道理,要求日渐苛刻,不近人情,象“许多作家没有作品,有作品的作家写的又不是文学作品”之类抱怨真叫人莞尔。 如此说来,本港文坛全部滥竽充数,一个作家也无,统统不及格。 一竹篙打沉一船人,赏罚不得分明,反正都捱骂,也就不必认真,大可一笑置之。 文学与非文学,并非一个人或是一小撮人的标准,专栏特色是各门各户自由反映社会现象,假如,假如将来香港有何不测,需要重建,靠的就是这些专栏文字了。 实在已经做到自小处看大处,事无巨细,日日记录,中文文字从来没有被如此彻底痛快淋漓地运用过,专栏作家身份分别有律师、医生、编剧、主妇、教师、画家……各抒己见,珠玉纷陈。 所有艺术的目的都是服务大众,何必耿耿于怀在胸中树立狭义的文学范围。 假如你真的要跑,那么,就下场跑。 生活上所有赛事都是马拉松,不过,跑到一半退出,也不是不可以,但甫下场,要有个心理准备,不要扬言一定会在最高速度之下抵达终点。 不要讲话,低头疾走,当然不可撞人碰人踩人,还有,不要回头看人有多慢,也不要理会前面有多少人领先,想跑就跑,不想跑就退出。 观众席上一定有人议论纷纷,是非多多,有种人天赋异禀,意见之多,无出其右,冷言冷语,分头落注,谁跑输了,他们都那么高兴。 一起跑的淘伴有的早已抵垒上岸,有的堕后退出,感慨顿生,在跑道上失落的是青春与天真,赚回些少名利,值得与否,见仁见智。 有时其倦无比,真想鼓起勇气退至栏边休息一下再起步,可是相信你也见过中途退下又欲东山复出的众生相,又得自闸口起跑,更加惨情。 要跑就认真跑,要走就不要再回来,竞技场内至为无情。 不要认为你是头牌,后边立刻有人追上来,落后不必气苦,大可加把力直追。 长跑者永远寂寞。 一位三十余岁美国出生的华侨女,忽然心血来潮,跟着父亲跑了一趟中国,回到本家,灵感大作,写了一本书,名为“爸爸:归程”。 我们要是写这种题材,真会给读者一掌刮死。 移民写作人的子女有资格写?也不见得,同文泰半身在胡心在汉,总不肯不让子女学中文看中文片集唱中文歌,家里仍然过中秋清明,三日两头携幼儿来回飞香港,孩子们不是对中华文化一无认识。 怎么可能活到三十多岁忽然发觉父亲在中文的发音为BABA,要无知到那种地步,然后象发现新大陆般发现中国,也是极之难得的。 可是你别说,老美还真吃这一套,你非得像他们看中国人一样地看中国人,他们才舒服,他们才高兴。 祖先一定三妻四妾兼抽鸦片,女子必然缠足,父母有病小辈得把肉割下来熬汤之类,情人永远是情人,除非到了花旗国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在温哥华与多伦多真的很难做得到,华人实在太多,双语普遍之极,资讯发达,中国最近面貌不必爸爸带团猎奇也可以知道。 无法逗外国人开心,只有招他们妒忌。 长得美可有用?芙国ABC电视台做了一项调查,雇用一位相貌平凡的女演员站在一辆抛锚车前求助,结果公路上所有车辆飞驰而过,视若无睹,于是,电视台再安排一位金发美女站同一车前,哗,可耻,十多部车子吱一声刹车、倒退、停下,大议纷纷下车帮美女修车。 王尔德说过,只有肤浅的人才依照看不见的美德来衡量一个人,因为社会只重视看得见的美德。 又心理学家说,一般女子在美貌与智慧之间选择美貌,因为她们知道,一般男子用眼多过用脑。 西方人其实比东方人更重视美貌,他们从来没有承恩不在貌、红颜多薄命……这种智慧之句。 举个例,观察较为深入的人都注意到当今嫁得最好的女演员,即在南洋拥有整座岛屿并且有雅兴请巴戈洛蒂专程前往演唱一场的那位,其实不过中人之姿,但许多公认美女至今还在交际场所流连。 单靠相貌还是不够的,里头总还有一些其他因素,照华人说法,一个人得到多少得到什么均合前定,可是长得好,确能在生活上得到一些小便宜,比如说,光是接受异性赞美的注目礼,已经够开心。 一位母亲说,希望女儿成为叻女,这个粤词并难译为白话,叻,能干之意,但不是主持一个小家庭头头是道那种能干,肯定含有扬名立万、独当一面,名利双收之意。 当下微笑说:“你不是真的那样希望。” 那是很吃苦的,需要付出极大代价,与得到的酬劳丝毫不成比例,承受众目睽睽的压力,到头来,名与利,又同快乐不大挂钩。 每一个行业都需注人大量时间精力练练练,有些人甚至因此无暇组织家庭,生活十分孤苦。 女孩子,读个学士傍身也已经足够,最要紧是父母痛惜,早点结婚是正经。 真正的叻女也毋需刻意栽培,她若有科学、艺术、或商业天份,社会一定比父母更快察觉,迅速将她捧上高台,天生才华难自弃,也只得牺牲其他幸福。 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有工作有家庭已经够能干。 全世界各行各业能干的人都不过为普通人服务,医生律师建筑师、文学家画家诗人、以及顶尖科学,都为你我而设,付出些少酬劳,即可换取他人三十年心血结晶,做普通人最开心。 一般人认为恋爱美得冒泡,故渴望热恋,还有,觉得才华天赐,值得庆幸,其实都是误会。 能者多劳,你会赚钱?不妙,钱是永远赚不完的,又不舍得不赚,你有得好做了,做到七老八十,还不能退休,一直做下去。 你会弹琴?好得很,一天苦练七八个小时,上台演奏,成日担心不能精益求精,做得再好,批评家还是说你没有新意,有待突破。 你具发明天份?请耽在实验室一辈子,研究多年,发明电灯、留声机、盘尼西林,结果人人得益。 真心同情才华盖世的诸君,世界没有他们那是不行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总得先劳其筋骨,他们降世为人,统共也只有一个目的:完成他们的任务。 他们是才华的奴隶,一位老板三十多年前创业时样子已经同现在差不多,老成持重,沉默寡言,我们所享受的愚昧乐趣他全没有,当然,他是巨富,可是,我们也不穷呀,哈哈哈哈哈。 在一篇访问中,他说到承担数百员工生活之压力……至今不及普通人逍遥。 孩子若有才华,叫做是没法子的事,若无任何天份,上上大吉。 大小机构引进管理科学,仿佛只是十来年的事,之前,几乎间间公司都中央集权,家长制度,有什么问题,一窝蜂找大老板亲自谈判,许多领导人以公司从未开除过一人为荣,温情洋溢,乐也融融。 中文报馆尤其奇怪,彼时副刊上专栏位统统是礼物,谁与上头有交情,谁获赠地盘一则,写得好坏不是问题,编辑部人情味十足,必定可以包涵。 各位同事的薪水不够开销,专栏就是外快,你派一个,他得两个,皆大欢喜。 会喊爷叔者自然更占优势,妇女版、小说版、杂文版都有框框,锋头一时无两。 完全不用照顾到读者喜恶,大报编辑各拥一班手足,打牌吃饭乃固定社交活动,心情好的时候,说不定就把谁谁谁捧出来做大作家。 八十年代这种现象已渐渐消逝,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逐个退休,新派管理科学抬头,比较讲实力,马屁人人会拍,傍友要多少有多少,办妥事情才是正经,余免谈,旧派作风,只有在少数老报上仍然残留。 这是一则节食可乐的广告。 一间写字楼,几个办公室女郎正埋头工作,忽然之间,其中一个说:“十一点三十分,节食可乐时间!”整班白领女纷纷丢下工作,兴奋地跑到窗前挤在一起往下看。 镜头移到办公室外的地盘,一年轻高大漂亮得不像话的壮男正脱去汗衫,随即开了一罐节食可乐享用,这是他的小息时间。 众女贪婪地看着俊男的裸胸,眼珠子几乎没掉出来,唱片打出妁歌词是“我只想与你缠绵一番”。 观众不由得骇笑。 现代职业女性的苦闷与憧憬好像都在一则广告内表露无遗,那位喝可乐的男模特儿顿时红起来,而广告也得了奖。 广告最后一句对白是“明天十一时三十分再来”。 俊男美女的魅力永远受用,有时一部戏的导演情节以及演技部无懈可击,可是就看不下去,因为主角太丑,现实世界已经够肉酸,看电影之时希望眼睛吃冰淇淋。 从前,花钱的大爷都属男性,要用美女去吸引他们注意,今日女性消费能力有过之而无不及,轮到俊男上场。 这笑话多年前由老匡告诉我。 话说旧上海光棍特别多,一日,鱼档来了一个顾客,那人先挑黄鱼,待付钱时却将黄鱼换了带鱼,那人取过带鱼就走,鱼贩说:“喂你尚未付钱。”那人答:“这带鱼我用黄鱼换,何用付钞。”鱼贩急道:“黄鱼也是我的。”那人道:“咄,我又没拿你黄鱼!” 后来,生活经验丰富了,发觉以黄鱼换带鱼的伎俩常见。这则故事,可列入醒世恒言之内。 许多时,招待亲友,劳心劳力,无比忧攘,出钱出力,事后对方却四处诉苦,嫌招呼不周,“那至少你在他家耽搁数月,衣食住行医一切由他负责呀”,“我根本没要去过!” 常常听到酒醉饭饱的人如此说:“早知不去也罢”,“早知不认识这种人”,“根本不该合作”,当初如果没有益处,绝不会企图合作,事后嫌得到不够,大表悔意。 最惨是明占了便宜,且一口否认:“带鱼是用黄鱼换的,我没拿你黄鱼”,甚合逻辑,理直气壮。 回忆起来,要求加稿费之际,也用过类此招数,通常被老总痛斥一番,打回头,甚难得呈。 传赌国王妃生前有许多年轻男朋友,王妃好友澄清说:“她不会的,她怎么肯裸露中年之身。” 这是可信的,最怕是过不了自己那关,正常人总想维持一点尊严。 讲得难听点,换件泳衣去游泳已需要天大勇气,还去结交男友呢,保养得再好,外型与精神,也始终有分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不是自卑,而是识趣,论智慧论常识,肯定胜年轻人一筹,论皮相,输蚀些少,又有何妨,何用自暴其短。 友人嫌生活沉闷,常笑语:“有适当的人把车停在门口的话,立刻跟他走到天涯海角”,正经人立刻劝:“不可,迟早叫你下车”,友大笑,“落车又何妨,家系我自置,我又毋须向谁交待。” 甘于寂寞,仍因不想出丑,现代女性的归宿乃是她自己,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后果自负,可是最终管住她的,亦是她自己。 有一部电影,叫做“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年轻英俊的律师苦恋年纪比他大一截的室内装修师,把她缠得失声痛哭,并且喊:“我已经老了!” 还有许多事可做,但绝对不是搞男女私情。 某聚会的集体照片印出来,一看,济济一堂,大家都似十分快活,慢着,再留神,发觉自己嘴巴在笑,眼睛却没笑,正是所调皮笑肉不笑。 开心吗,不可以说不高兴,一样有说有笑,可是散会之际你不介意回家,话别之时并无依依不舍之情。 因为,这班友人不是昔日上海总会那班知己老友,到底不能口沫横飞、拍案而起、互相调侃、揶揄、诉苦、倾吐、安慰、感慨。 一般叙会,太过斯文,在座各位人人相敬如宾,客套……换句话说,简直浪费时间。 有些人参加的饭局,气氛永远淡淡,触不到痒处,象某种友谊,或是婚姻,似有似无,可有可无,我比较喜欢热情、畅所欲言、喧哗的聚会,见面时拥抱,散席站在门外多谈二十分钟,发觉意犹未尽,终于再往咖啡座谈至凌晨。 为什么不出来?这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并不算寂寞,苍白地坐在话不投机人群之中,才真正凄清。 是,开始绝望地思念老友,感觉一如失恋,直至失去,才知珍贵。 自力更生的好处是可以毫不讳言地表示一切都是为着钱:象扬言同某周刊与某报馆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他们付出酬劳,我尽量令他们感到物有所值,如此而已。 在异性身上找饭吃,无论如何,多多少少要使对方相信,那是因为爱的缘故:你是看上了他的人,而不是他的金。 那真是痛苦的,那种戏文长远做下去,人会神经失常,因为需要特别听话,额外温柔,随时准备牺牲,不然,怎么显示爱意呢。 新派职业伴侣有见及此,急急搞维新运动,爱一个短时期已经足够,切勿拖着过人世,演技再好,时间久了也会疲掉,宜速战速决,见好就收。 老一派情人仍然执迷不悟,尽量表现美德,一味想压倒东风,他更勤力,他更微贴,他更节俭,百分百足死心塌地无奈的爱情……结果永远得不偿失。 不不不,我不爱文艺,你不让我写,我也绝对不会痛哭,一放下笔,立刻象快乐的鸟般飞出去寻欢作乐,读者亦不以为忤。 一早摆明车马,各行各业都是为着生活,岂不更加舒服。 如有怀疑,即选白色。 一半因为懒的缘故,一半因为没有配色天份,故此天地万物,可以买得到白色就买白色,买不到白色,对,买黑色。 再没有,就选灰色,日子久了,屋里身上,统统只余黑白灰,没有其他色素,根本不想讨好突出,只图舒服清净。 冰箱窗帘床单沙发全是白色,车子衣服皮鞋全是灰色,不知多好。 友人连厨具都要找白色搪瓷:“亮晶晶钢煲真难看”,更加挑剔。 白这个颜色会渐渐叫人投降,白衬衫白裤白裙何等飘逸,一大叠白毛巾能化沐浴为神奇,可是它不能藏污纳垢,它会变黄,一点渍子都看得见,每次用后都需勤加处理。 一累,就想把白色剔除,从此用藏青,可是,小孩穿白色海军装多好看,白色座垫似特别柔软,白色的帆布鞋有一种诚意。 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是大红与灰紫,但在现实生活中,无论如何用不着。 友人有点感慨:“一生事业平平”。 可是,平平好呀,这年头,社会要求高,所谓平平,是七十五至八十五分左右,长时期维持这个分数,已是一项功绩。 干文艺工作,没有可能十年廿年做足一百分,偶然一次达到突破,取得高分,无以为继,观众读者便嘘声四起:“噫!大不如前矣”,他们不会体谅地说:“原来他曾经做一百分,真难得”,他们只会残酷地道:“他以后都再没有拿过一百分”。 有见及此,不如留前斗后,这是一辈子的营生,不比放焰火,但求刹那明艳灿烂,老实说,即使会做足一百分,也得化整为零,慢慢显露本事,何用一下子献身,抛到尽。 当然要慢条斯理,带点神秘,象一壶水,冷却了,加点热,恒温摄氏二十七度,煮沸的水会蒸发掉,事业也如此。 每个人不过只得那三两下散手,世上真正的天才少之又少,三道班斧已经了不起,全靠它了,平平已经不错,婚姻、事业、际遇、收人,平平无奇最好最理想。 友人为幼儿功课烦恼:“为什么人家可以老九十九分而他只得八十七分?” 凡事做到那样极高分是需要无限钻营的,不少家长在暑假那两个月里已找人替孩子恶补第二年功课,骄傲地号称一年生已懂得做三年级算数,你若认为值得,你也可以效法。 他愿意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兼贴身服侍老板,升级自然比你我快一年半载,那也是很应该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嘛。 还有,你若不住为港英政府出力,不久当可获MBE奖,你如看好特区政府,大抵也可捞个港事顾问的衔头,世上没有偶然的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颁奖台上许多人热泪纵横大呼意外那是骗人的,他无心领奖,他不会耽在那里等叫名字,都是千般钻营,故作惊喜。 我等为何始终是个普通人,当然因为懒散之故,一天到晚渴望一眠不起,如此逃避,自非对手,人家赤膊上阵,斗志无穷,自然心想事成。 拉长了脸,手执藤条,天天吆喝督促,孩子功课必定立刻进步,你肯那样做吗。 无功不受禄,老板若请我吃饭,欣然受之,量菜式再名贵,他日大概也有能力回请。 若真要对我好,大可加稿费,名正言顺,但切勿请我陪着进进出出,象长途旅行之类,做夥计已经够辛苦,沦为傍友,更不堪设想。 花得起,自己来,花不起,不去想它,任何一个人的生活程度,不应超过他个人能力。 有人陪完老板,还撰文鸣谢,可见人各有志,酸葡萄?非也非也,自觉难当此重任:一路上该说些什么话,又该说多少话?处之泰然,抑或不住叩谢?想想都辛苦,故执不到此等福份。 性格之狷介小器迂腐,可见一斑,老板进一架电梯,我情愿等下一轮,如此愚鲁,活该过紧日子。 夥计只要做好功课,老板一样尊重,何用陪酒陪饭聊到天亮,贴身服侍也是一种选择,只要默默地干,无可厚非,可惜这种人事后都喜大肆宣扬,骄之同侪。 QE2、东方号快车,要乘自费乘,鲍参翅肚,要吃自掏腰包,撰稿人最好不要收取稿费以外的酬劳。 中国人大概深切了解到命运的安排实在叫人无可奈何,故有安慰语云: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又说:各有前因莫羡人,更说:同人不同命。 兄弟姐妹同胞而生,运程各自不一样,有时更有天渊之别。 有人运气好,有人不,故有人乐观,有人不。 比较羡慕毋须太多挣扎的人生,至要紧父母钟爱,略有妆奁,漂不漂亮,能不能干,实属其次。 自问不算极顶幸运,也已经够彩数,最高兴是可以写到今天,倘若香港提早十年交还,恐怕早就失去在纸上吹牛的乐趣矣。 自觉幸或不幸,实一念之差,友人一日情绪低落,诉苦曰:”丈夫愚鲁,子女顽劣”,另一友笑着劝:“咦,丈夫是老实人,子女活泼又聪明”,真的,凡事往好处想,友终于破涕为笑。 自早做到夜?不知多幸运,多少人拍乌蝇,想做都没生意。 战后出世,已经够幸运,又在香港这样的地方成长,自由自在,其余细节上不顺利之处,装做全部浑忘视若无睹也是很应该的。 华人有衣绵还乡情意结。 快廿一世纪了仍然如此,不论住在多伦多、纽约、温哥华或旧金山,一有金钱时间,就住原居地跑,来来回回走香港或台北。 有人在北美洲住了近十年,从未去过五大湖、黄石公园或是大峡谷,只是一味回乡。 说是说回去探访亲友,可是,其实,如果真的那么在乎那些人,当初也不会说走就走。 欧洲那么近,起码可节省一半以上飞行时间,偶然也应去观光,增广见闻,还有南美洲之奇风异俗,亦值得浏览,但不,华侨统统情愿回乡探亲。 苦是苦了原居地亲友,说什么都得抽空出来接驾,摆下饭局,听华侨殷殷垂询:“你们几时来,只剩两年了,到底怕不怕?” 最后还得把北美洲至无聊粗糙的土产如腊肠、烟鲑鱼等捧回家消受。 一次又一次回去,外型谈吐同当地人一次比一次有距离,转背立刻互相请坏话,可是仍然好此不疲。 终于有人接风接得累了,乾脆说没空,故告诫还乡者:“说生活过得去即可,别多嘴。” 一个影评人如此说:“然后,该电影犯了顶级罪行,它开始沉闷。” 言语过激?也许,但深信所有文艺工作均旨在娱乐大众,但凡电影、小说、音乐、绘画……一闷即死,正是:娱不娱众由你,购不购票在我。 闷片闷言,送也不要看,够热闹够开心,则自动掏腰包人场。 技巧高卓,手法优秀,绝无冷场,观众一定受到吸引,一个高明的导演,一定可以做到某一程度的雅俗共赏,最佳例子是希治合。 举这样个案似乎有点苛刻,怕只怕导演们也争相说:“最佳当代作品是鹿鼎记”,可是做一本小说,总得努力写得让读者能够看下去,直到最后一页。 使读者关心书中人物结局,他们的最终命运,并且在掩卷后叹息一声。 一旦觉得闷,作者得立刻设法使剧情起死回生,这是说故事的人最基本责任,不得任其闷至完场。 人同此心,才会有史毕堡这样的导演应运而生,他往往在三十秒钟的影片内做十个特技,因为“不然观众会闷”,那是大罪,刑罚是坐冷板凳。 理想伴侣其实只需会煮一桌好茶,或是开得一手好车,或是懂得开香槟,或是能够引我们笑,或是跳得一脚好舞,或是喜欢希治合的电影。 这些都已经是难得的优点,拥有其一其二,生活当不致沉闷。 许多人失望,是因为对伴侣期望太高,对方不但要外型漂亮,才高八斗,具经济基础,且要有光宗耀祖的大能力量,面子要紧嘛。 放眼看去,世上普通人多,你我他,统统相貌平平,才学马虎,家境平凡,坚持在某一超水准范围内寻找伴侣,恐怕会终身失望。 柴米夫妻比神仙眷属容易做,门当户对,毫无顾忌,培养熟悉、可靠、舒服的感情,谁也不必愁配谁不起,有什么事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坦诚相见。 我自己的身份大抵已足够在社会立足,毋需他人提携,寻找伴侣,纯为生活情趣,不必攀龙附凤,去掉这一层心理障碍,生活愉快得多。 开头,我们在粤语片中看到势利的丈母娘想找有财有势的女婿,今日,似乎不劳老妈操心了,众志成城,适龄女子为着面子自己动手。 幼儿都是来还债的,还欢乐的债。 一位母亲说,她女儿已经六岁,没有一天,不给她带来欢笑,她感激女儿。 孩子面孔,的确百看不厌,表情丰富调皮,次次有新发现,他们的眼泪,原来与大人一般大滴,但是笑脸却真纯得多。 动作奇趣,自蠕动开始,到四处奔走,渐渐学会运用语言,怪声怪气,油腔滑调,令大人啼笑皆非。 毫不掩饰人类劣根性如强词夺理,爱新嫌旧,好食懒做,贪得无厌,有我无人……等等,可是由他们做来,也不觉得特别讨厌。 他们的七情六欲已经全部成形,很会拿腔作势,乘机发作,但很多时候却真挚直率无比,小孩画完水彩,取起欣赏,会大声曰:“哗,温特浮!”笑坏人,我们其实也很想那样称赞自己的艺文,只是不够坦白。 幼儿一天比一天进步,忽然又学会一个新动作,忽尔又学会一句新词,最令人感慨的是,慢慢居然也明白事理了,接受解释,并且,也懂得礼让,不再一味哭闹。 有些家庭不住添增幼儿,想必是不愿放弃特殊欢乐的缘故。 愿意做纠察,专门负责追稿,为老编分忧。 “喂你,明明出了院,四处参加饭局,笑谈起死回生过程,导人迷信,却还续稿未到?有力气吃喝无力气撰稿?吠,速速交稿!” 还有,“什么,告假两个星期?一年往剑桥度假七次,玩得筋疲力尽,于是无心交稿,只是推说事忙,胡调之至!” 统统捱骂。 愿做追稿义士,专追自己爱读之稿,不喜欢看的那些专栏,管它哩,只是纳罕它为何还未被取消。 若干年前,也曾以为自己特别聪明敏感伶俐,意见精确独到,举世无双,后来才发觉,才怪呢,我发觉的事,人人都也已经发觉,大家喜恶大致相同,并无异样。 天天追读的专栏,也就是报上最受欢迎的专栏,故不准作者告假,非得天天写下去不可。 补白作者也写得好,则另辟一栏,也限他日日交稿,岂可赖皮,什么一三五他写,四五六你写,没这样规矩。 退休后,专门干这回事,交稿交稿交稿,读者精神粮食紧要。 教惯书的人真没有办法,老是爱训话,亲友都当学生办,开口闭口“你知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他的理请都是箴言,从一到十,最好印在手册上,各人派发一册,看着本子办事。 又天生有领导欲,爱组织唱游班之类,互相捧场,见人冷淡,即误会是个患自闭症的学生,巴不得谆谆善诱,春风化雨,使他改过自新。 无论是小学教师或大学教授,“你错我对”,意识特强,又喜啧喷慨叹世风日下,但凡两代不和,夫妇分手,朋友决裂,统统可以避免,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是非黑白分明,成绩一好,即时贴堂,沾沾自喜,逐一数功绩,看到不顺眼之处,直斥其非,罚打手板。 生活中绝对找不到伤痛的无奈,或是婉转的委屈,也就是说,没有灰色地带。 他们的思想比他们的学生更为明澄,不知是单纯的人自然踏上教书的路,抑或教书久了自然受净化成为一个可爱的人。 自问是个好学生,上足课,交齐卷子,考试名列前茅,且尊重师长,但从未想过要教人,教师应以启发为主,学生日后各凭天份做人。 较年轻的时候,一直认为,大人物一定放肆,不是吗,有名有利,有权有势,不放肆还待几时? 后来当然发觉事实刚刚相反,越是在高处的人越懂得婉转,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做好一件事,而小人物往往意气用事,因为他们口口声声大不了不干。 办大事必需组织人力物力,手下如果想放肆,一定让他暂时放肆,等到利用价值告罄,大可即时终止合作关系。 故此在任何一个机构中,随时可以找到脾性怪诞,大耍性格的管理阶层,当然需付出代价,稍后他们就会大叹怀才不遇。 做文艺工作最忌放肆,自由写作再自由不过,可以穿着短裤拖鞋撰写专栏,但是报馆截稿时间必需尊重。 小儿练小提琴,老师第一堂课便教他好好照顾那只琴与弓,那是他的责任,不得乱扔。 任何一个行业都有纪律,少说多做放诸四海都标准,越是段数高的人越是谦和,有原则,无架子,人乡随俗,入室开禁,决不故意唱反调,耍性格。 而且对夥计落落大方,公平交易,他要做生意,不是占便宜。 ”……等他退休之际,他并没有得到他所要的。” 同文为某君抱不平,故出此言。 读后马上莞尔,如果某君要得到的是天边月亮,自然注定失望。 如果入行时只不过要得到名同利,他岂止盘满钵满,真正是前辈,享誉数十载,号令天下,无人不从,至于收入,我们一直说,假如有什么人在文化界里赚过钱,老板级不算,也只得伊同老匡罢了,真正高人一等。 怎么还可以代表他发言,说他没有得到他所要的,恐怕是误会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天经地义,得到好处,即需回头,全身而退,颐养天年,各人按天份过日子,我等明敏机智才华固不及人,故也不敢奢望得到他人那般丰厚报酬,既然可以过日子,也不敢说没得到所要的。 世人同情心泛滥,最明显例子象嗟叹文学著作不够畅销,咄!畅销之极即系媚俗低级,还不是被阁下嗤之以鼻。 相信我,我们这些人,每个都已经在这个丰盛的社会取得他应得的一切,事后,也决不能怨口袋窄,装不下更多。 拒看下列主题电影:凶残暴力、权力斗争、残酷战争、与疾病、贫穷、恶势力周旋,及老人做主角者。 换句话说,现实生活中最常见的人与事,决不想在银幕或荧幕上重见。 单挑温馨小品,滑稽笑片,爱情故事来看,轻松中略讽刺现实不妨,气氛稍为忧郁也尚可,最好观后有回味无穷的感觉。 拜托千万别再在电影中看到咬牙切齿或愁眉百结的面孔,至好美女俊男、豪华布景,让我等肤浅观众眼睛吃一下冰淇淋,暂时丢开烦恼。 一位伯母最有智慧,我们问她要不要看中日大战纪录片,她答得好:“我是战争中一名临记,不用再看电影。” 依此类推,人人均是生活战争中的临记,一切艰辛苦难,不劳导演来提醒,影片再高明再超卓如舒特拉名单之类,倒贴一万元也不想看。 逃避现实?非也非也,娱乐归娱乐,任何娱乐若不能使人心身畅快,则不算娱乐。 生活已经把我们教育鞭挞得够了,吊颈也要松口气,看电影时不要打扰我。 少年时在报馆任职,不明之事,均问当年老总,象“什么叫各流自记?” 老总答:“各流与名流只差一点点,这是作者讽刺有人假充名流。” ”那,什么叫石狗公日记?”他又耐性答:“石狗公是一种外型象石斑的鱼,只是尺寸小许多,石狗公,充斑也,斑,谐音大班。” 原来如此,由此可见,社会一直有浑充作大之风气,而专栏文字也以讽刺时弊为己任。 今日各流比三十年前更多,整个维多利亚港都是充斑,见怪不怪,已无专栏作者多加注意,比各流与充斑更泛滥的是各式各样的议员与五花八门的政党党员,使蚁民如我等眼花缭乱,只知道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建设性但有破坏力,挺可怕的。 此际才觉得各流无碍,他不过自吹自擂耳,象一百万身家吹成一亿之类,完全是他家之事,信不信由你,不影响民生。 石狗公之流,不过自我膨胀,可从来没涉及过大题目象保证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等。 江湖越来越险恶,且一日比一日丑陋,简直一步一惊心。 爱开玩笑的朋友才叫我写序。 真不知何德何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倘若写作是一座一百二十间房的华厦,我连客厅的四只角落还未去到,如何发表意见。 其余二难是担任评判,或是主持讲座,凡事勉为其难,也有个程度,你叫我跳只舞、唱首歌,无所谓,可是对他人的作品提序,万万不可。 拙作上也从来无序,开门见山,立刻开始讲故事,说得不好,都请包涵见谅,说得还不错,请称赞一两句。 深觉序言、作者小传与玉照、以及各种宣传包括赠阅,统统不重要,内容主宰一切。 行家对拙作,或是我对他人大作,均无深切了解,陌陌生生,冒冒然,如何作出推介? 你让我介绍鹿鼎记或是麦田捕手、咆吼山庄,或是小王子又自不同,我真的看过,而且深受感动震荡,意见滔滔不绝也不稀奇,那是一个读者的意见,不是评论家的观点。 假使序里可以写老实话,那么就“我认识某多年,他叫我写序,传统上花花轿子人抬人是世故,这是我的面子,故序”好了。 女星看到好友任主角的黄色电影有极猥琐镜头,不禁心酸。 因为感情的缘故吧,林青霞说,某次见好友登台忘记歌词,她代为急得哭出来。 有时见行家自我吹嘘,也有这种感觉。 已经上了年龄,又干了那么些年,红不红、出不出名、付出与收获是否成正比例,根本不是问题,还计较来干什么,何苦一定要讨还公道,博取勋章。 喜欢做、做得来、又有得做,不已经足够,每一个行业中,能够名利双收的人极少极少,可能是我们做得还不够好,也许是还不够幸运,不必追究。 何用再挖空心思做宣传,功课已经摆在这里,已尽我所能,有劳市场评价,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何用兜一个圈子,又回来旧事重提,拚命推销。 若是小妹妹莺声坜坜三分天真七分娇嗔那又自不同,我等老脸一张,庄重为上。 故见到谁还迎风站着真是齿龈发酸,有麝无麝众所周知,根本毋需多做多讲,还有,快乐同一个人所得的名利权势多寡也没有太大关系。 是,我从事写作数十年,并没有举世闻名,SO? 稍微有生活经验的人都会看相吧,连小友都这样说:“某君嘴巴夸啦啦,可是眼光闪缩,精神又不集中”,在都会中,相人并不困难。 鉴毛辨色,凭一个人的衣着、打扮、谈吐,便可以知他际遇如何,这正是看相先生看家本领。 当说,丈夫不在身边的新移民太太一望即知,她们行头首饰华丽,住大屋,开大车,雇菲佣,可是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之意,连带影响她们的孩子也少有笑容。 又北美洲大公司出售的普萝衣物多数用人造纤维丝制,这类料子的特点是经穿,但质地硬,不贴身,假使一家几口走出来,全身被新衣撑着,四肢都放不平,一望即知环境普通。 又退休公务员忽然表示皇恩浩荡,每月收取的退休金跟通胀加了十个巴仙之类,立刻就知他正省吃省用。 毋需懂得奇门遁甲、紫微斗数,也不必有特异功能,谁飞黄腾达谁门可罗雀,一眼看几乎即时可获得答案。 社会虚荣,有人充阔,断无人装穷,细心观察,当可知应打七折或是对折。 所谓纪律,就是做好份内的事,在规定的时间做,以及尽量做得最好。 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无论在人生哪一个阶段,都重视纪律,即使是幼儿,清晨也非起来上学不可,乖乖梳洗更衣,收拾书包出门。 缺乏纪律的人极之可怕,他老是来不及做功课,也不觉得交不出功课有何羞耻,永远似低能儿,推卸生活责任,做他夥伴,真是死去活来。 可是社会宽宏大量,称这种人有艺术家脾气,纯真、可爱、不食人间烟火,这可能是天下至大误会。 一种是家境实在太好,毋需发育智能及骼力,不用长大,一切由大能的父母安排,另一种见环境太差,索性不去奋斗,数十年依然故我。 老是赶不上时间:约会迟到、升不了级、抓不住机会,与社会脱节,很快丧失竞争力量。 天大的才华还需纪律辅助,六十年代的金庸每晚必在谢斐道明报馆小房间撰稿,一盏孤灯,四周漆黑,令十七岁的我无限讶异,身为老板,还那么辛苦? 律己太严了。 体育界盛行一句话:如果你不知痛楚,你不知门槛。 门外汉都见人挑担不吃力,这句话放诸四海都非常标准。 无论是体育界或是文蜈界,从商抑或教书,总要挥着汗苦干,转瞬大半生,吃过的咸苦也不去说它了,正是:我们赚的不过是营生,付出的却是生命,忒地心酸。 因事忙结束某专栏,感慨万千,记得当年,该刊物老板亲自约稿,礼贤下士,却被一位写作人嗤之以鼻:“这种杂志没有什么好写”,后来小小书发奋图强,一直是头十本畅销杂志之一,一写多年,其中多少事故。 从槛外到槛内,很知道一点内幕与窍巧了,蓦然却觉意兴阑珊,一叠稿纸交出去,自我揶揄曰:一生至好的时间都在这里。 看尽无数变迁,堪称巅沛流离,可是居然有记者问:“你写作过程无风无浪──”嘎?! 不不不,如果不知痛楚,不知门路,这三十年来所见所闻,也可以写一本传奇矣,稿费当然要十分理想才会动手。 友人的友人直抱怨孩子不听话,从来不尊重父母的意愿,一言不合,即板起面孔,无论是选择衣着、学科、朋友,均孤意一行,从不与大人商量。 大家对其烦恼爱莫能助。 不知愚见能否使他好过一点:可是,天下没有不忤逆的孩子,阁下上一次听父母之言又是几时? 年轻人自有一套标准,对他们来说,功课及格,又不吸毒,还肯回家睡觉,已是一等良民。 承认天下孩子全不听话,悲愤之余,仍可存活,老是不明白何以孩子不听话,那真是太伤痛了。 象鸟儿一定会飞,天必然下雨,老板时爱咆吼,孩子不听话也是世间真相之一。 不高兴也得接受,过了十五岁,他们大概是思想成熟,自有做人的道理了。 所以有些人家里一直有婴儿诞生,彼时才是做父母最幸福的时期。 多管无益,越管越忙,不如自由发展,你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听足你我,学足你我,也十分平庸耳,今日世界,日新月异,可能听得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最好放开怀抱。 你可喜欢花钱?谁都喜欢吧,最主要的是,花钱的时候有人服侍,也就是说,想赚钱的人,得娱乐我们。 小至到时装店买一件衣服,只要用手指一指,立刻有知情识趣的售货员满面笑容前来招呼,殷勤地替人客穿上新装,赞叹日:“看,多适合您”,“真漂亮”,“您身段保持得太好”,且莫理是真情抑或假意,多么满足! 真享受是不是,衣柜里是否少这件衣服根本无关重要。 相反地,我们都封厌赚钱,因为那个时候,轮到你我去讨好服侍人了。 我的宗旨是这样的:赚钱的时候,辛苦点无所谓,花钱之际,则希望获得最佳待遇,消费场所,若对我不客气,则永不回头。 推人及已,写专栏赚稿费,怎么可以日日斥责读者水准低落,控诉伊们统是一群盲姆,专看媚俗之作?天呀,那是写作人的顾客啊,开门做生意,怎么可以痛骂人客? 只有不收稿费,才能说稿件并非商品,否则,决不可对顾客无理。 某周刊老是撰文揭发中台港三地的阴暗面,记者压力甚大,为着工作,不得不对牢猥琐的人,肮脏的事,心理上不好过。 在访问稿上也看得出端倪,时常诉苦:“……想呕吐”、“难过不已”、“令人发指”、“太难为我们了”、“为着职责不得不忍耐下去”…… 令读者骇笑,这种工作干久了胃真会穿洞,属厌恶性行业,读者非常同情他们。 正如影评人一样,非看遍所有上映的戏码不可,若干影片水准之低,气氛之恶浊,非笔墨所能形容,一样要捱至完场,可怕。 社会上有千奇百怪现象,有些畸怪丑陋残酷荒谬至不堪入目,可是传媒一样要详细报导,确是苦差,读者观众有选择,新闻从业员则要死撑。 有时披露得过份详尽,还会捱骂:洒狗血、哗众取宠、夸大事实等均是罪名,蛮冤枉的。 记者在现场也打冷颤呀,新闻本身恐怖,无法温和处理,这不比写选美活动,有许多面看法,可以写成益智活动,亦可大力鞭挞,硬性新闻统共只得一个面孔。 少年时真是迷珍摩露,一出她与占中暧昧浪漫的演出叫人回味无穷。 后来,生活日渐艰难,怕看所有愁苦面孔,自嘲镜中人嘴脸也差不多,故只想在银幕上欣赏俊男美女。 日前在六十分钟时事摘录看到珍摩露访问,又一次赞佩这位女星,六十多岁了,一脸皱纹,但笑起来忽然年轻佻脱,一双眼睛十分机伶,说话坦白热情,一如当年,啊,老了要是这样老并不可怕。 她戴一副镶工细致的蝴蝶耳环,翅膀会得开合,点头仰首间蝴蝶如振翅若飞,法国女人! 记者问及当年她与大导演卢易猫(西西的译法)的恋情,她毫不隐瞒,一一作答,来龙去脉,交待清楚。 二十三岁从影,有人嫌她不够漂亮,结果她一共拍了九十套影片,成为法国最著名演员之一。 那张脸如果愿意往整形医生处跑一趟,当可年轻二十五年,可是珍说:“生命本有如此长”,拉长两手之间距离,“何必把它限在这么一点点”,合拢双手。 这是需要勇气的,不少人总是希望时光限在某一阶段不再前进。 出来做事的人,肯定全部刚愎自用,不然怎么到得了今天,反正咬紧牙关,盈亏自负,也就与人无尤。 自问还算愿意接受意见,不过假使一个统共没有写过小说的行家硬是要对拙作发表许多见解,也只能唯唯诺诺,虚伪敷衍,一味推说天份有限,请多包涵。 不然还怎么办呢,他根本不知其中苦乐,多讲无益。 可是一旦碰上前辈高人,或是同道中人,立刻换一副嘴脸,变得不知几谦逊有礼,虚心受教,希望从中得益。 势利,那是一定的,金庸来改我们的稿子?求之不得,打心底笑出来,当执到宝,陈大文说我们写得不好?立刻冷笑一声:你也有笔与纸,你来大显神通好了,先写好自己的专栏再来教别人好不好? 双耳不是不听教训,而是听不了那许多,不得不拣来听,我若连游戏的名称都不知道,我就不会四处散播愚见。 这种时候,往往发觉读者的意见较为中肯,读者至少读完一本书才表示满意与否,不会一句我不喜欢你的名字便立刻宏论滔滔。 往往叫他们自己来。 记者这样形容C先生:即使不喜欢,也不会说出来。 嘎!!这真不是我所认识的C先生,记者太幸运,C先光生对他这样客气。 C做我老板的时候,从来不容忍,时时直斥其非,所以多年来避之则吉,有一个时期,长达四五年,避不见面,其正有点怕。 ──“这样写不好,批评香港人,香港读者会生气”、“本报没有这样的稿费,报纸加价不等于稿费也可加价”、“这些你要同潘先生讲”、“这我不能帮你”…… 什么“不喜欢也不会说出来”!哪有那么婉转,记忆中是没有的事!象所有办事的人,他的意见直接简单,决不误己误人。 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印象差天共地,唯一解释是,各人遭遇不一样。 那么多老板中,他是最不客气的一个,对衣莎贝专栏的评价是“太悲观、太愤怒”,受弹后停了好几年不肯再写,后来再提起笔来,便不住励志,篇篇孙叔敖、司马光,真怕被读者扔石头。 “不喜欢也不会说出来”?系就好,减价都写,唉。 现代都会中最遭非议的买卖,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利用原始本钱,去担任富商伴侣,换取酬劳。 又不是活不下去,迟早也可以买屋置地,可见是虚荣下贱到极点。 可是迟同早有太大的分别,你我不是勤力牌就是爱国牌,从来没有接受过引诱抬捧,大祗不知道美女们心路历程,矛盾斗争。 大不了自十六岁至廿八岁这段日子,斩件出售,一个花魁,能挣钱的岁月,不过如此,往后,自然有更漂亮更青春更愿意的新一代冒出头来,取而代之,故此,这是至受时限影响的一个行业。 只有那么多了,做一年少一年,不比其他职业,年资越高,越有经验,酬劳亦水涨船高。 收费高些,玩得疯些,也是应该的,自照片中都可以看到今日的她与三年前的她前后判若二人,由晶莹通透变作枯槁无神,再过三年,恐怕要摘下招牌。 其实太多的金钱无用,不过在繁华的商业社会中说这种话,那真是要被人扔石头的,于是该项买卖的悲剧意味也被减至最低。 因为买方出价越来越高。 理想住宅是地非常非常大,园子打理得十分整齐,但又毋须太过人工化,很多的花,嫣红诧紫,春夏两季开个不停,座落在幽静的街道,人们驶过这条路是因为回家,不是去什么地方。 屋子一般躲在树中,只看到屋檐一两角,有种大屋离远万丈都看到它似怪兽般蹲着,然后晚上一亮灯,致毫毕露,什么人在打麻将什么人在看电视一目了然,娱乐性未免太过丰富。 同邻居距离愈远愈佳,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毋须打招呼,恒久互相敬畏最是妥贴。 所有窗口看出去,均不见他人门户,或是屋顶、或是电线,只看见山明水秀。 一日翻阅杂志,内容有记者选出温哥华二十三间最贵住宅,当然统统具上述条件,华裔屋主占一半以上。 想想也真是,一切靠自己争气,一百年前,华人统在北美西岸沿太平洋一带做苦力,现在,大有大买,小有小买,据地产公司统计,迄今为止,温哥华西区大部份房屋属华人投资。 高级消费场所,一定聘有华人职员,我等小市民与有荣焉。 外卖打包,在英国,叫TAKE AWAY,即拎走,唐人外卖小食店,叫CHINESE TAKE-AWAY,几许寒风凛冽的晚上,站在小食店门口,买…个咕噜肉饭盒,拎着步行半小时以上回宿舍,当作珍馐百味,否则,就得开一罐(火局)豆作晚餐。 那时节感觉上永远吃不饱,什么都想吃,经济实在拮据,只得用匙羹舀着果酱吃增加热能御寒。 来到北美洲,外卖叫TO GO,带出街:“一个炒面,TO GO”,感慨万千,仍然速素食餐都来不及坐下吃,因为得赶着接放学,坐在车里扒几口当一顿,狼狈至此,也不见有什么做出来,时光就于仓碎间在指缝中汨汨流逝。 与外卖有不解之缘,一大包麦记薯条,醮蕃茄酱,热辣辣,真心觉得是天下美味,吃着吃着会唔地一声,这是上帝对我最大恩宠:什么都吃,什么都觉得好吃,看到别个吃一样嫌一样几乎人肉都嫌酸通常惊骇地钦佩不已。 一直认为外卖即是中共当年搞的大锅饭,没想到社会主义没搞好,资本主义却将之发扬光大,人人节省时间,吃快餐。 隔壁的草总较为青葱,信焉。 人家报馆的编辑永远既年轻又英俊,且够热情,一直邀请跳槽,做不到,也不生气,每隔三两个月,电话殷殷垂询,闲谈二十分钟,总是讨人欢喜:“条件任你开,大家有商有量,不然,一样做朋友”。 自己的报馆呢?可刚相反,要多冷淡就多冷淡,对旗下作者一副“煮熟鸭干还往哪里飞”的姿态,任由自生自灭,无论写多少条子,都不见答覆,你想想,多令作者气馁。 还有,人家的老板特地乘一程飞机从东岸飞到西岸来约吃饭,面对面坐着谈,自己的上司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副行政首长模样,无暇应酬散仔,你爱做就做,不做拉倒。 如此冷热对比,高下立分,真想把所有专栏都挪到墙那边去。 据说外国猎头公司聘有专人邀请跳槽,攻心为上,薪酬一流不在话下,最要紧是使对方有被尊重的感觉,死心塌地过档服务。 不过,我相信一件事,到了那边之后,日子一久,大批也都一样,你既然已成为出粮的夥计,他恐怕也无可能天天送鲜花说好话。 大家都不约而同喜欢文华,没有道理,纯感情作祟。 我也是常客呀,早餐由十五元一客吃到两百元,仍然贞忠不贰,不过是一壶茶,一客烟肉蛋,但是羊角面包还算热辣松脆。 下午茶也并非特别精彩,一般而已,最好吃的是玫瑰花瓣果酱,空口就吃光光,好像是独家。 咖啡厅几款西菜象炸龙(月利)真的勉强,标价且贵,渐渐在繁忙时间还得排队等,犯不着。 可是仍然身不由主地往文华跑,因为十七岁已开始在那里出入,宾至如归,尽管来回洗手间一趟需二十分钟,已成习惯,亦不介意。 没有人会问北非谍影一片里的历克咖啡店供应食物是否够水准吧,文华是一个地志,大家约会异性朋友、谈稿酬、见老友……统统在那里。 留下一担担足印,不小心遗下手套围巾书本,过几天回头再找,仍获归还,太多回忆。 矿泉水收费是否合理已不重要,逛完置地,必定到文华落脚,要不就到弁庆吃碗面。 太太们喜欢半岛,我们因多在中环办事,则选文华,曾在该处度过无数欢乐时光。 大雨,穿橡皮雨衣随小女学校旅行,钻泥洞、挖蚯蚓、研究腐木、追踪小动物,两小时行程,一些比较娇纵的同学累得哭起来。 回到家,每人脱下一堆脏衣服,大叫一声,各自跳上床,躲在羽绒与电毡之间,即刻入睡。 这还不算至疲倦,还有力气除低鞋袜大衣帽子手套等物,最最累,是在读书之际,放学回到宿舍,放下书包,和衣仆床上,就那样,天转瞬间大亮,又是一日,起来一看,嗳,多好,原封不动,洗把脸就可以上学去。 然后是在运输署工作的一段时期,公文多得不能逐份阅读,最后发明象一把扇子那样展开,一起看个究竟,时时早八晚八,整问大厦冷气系统关闭休息了,会议才散。 累得真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可是眼见位位同事如此,也熬了下来,心中一直想,中共大跃进,大炼钢时期,国民生活大抵也差不多。 就是因为捱得、捱过,所以最怕捱,辛劳的滋味不好受,日子久了健康必受拖累, 为工作,卖力已够,不必卖命。 吃是有仪态的,就算在家吃饭,家长也时常说:吃饭时不要看书、不得说话、咀嚼勿发声响,还有,小孩不可第一下箸等等。 西方因食具繁多,更加麻烦,参加宴会,每道菜如何处置,都有一定规矩。 是不是那么重要呢,见仁见智,世界充满苦难,上亿人正在天天捱饿,你我若坚持肉割不正不食,似乎有点过份。 不用太认真,大致上不失礼已经足够,这个传闻特别可爱:据说当今皇太后有次与朝中大臣晚宴,某无意把面包撕碎当场来吃,太后见到,温言劝道:“不可这样,在我们处不要紧,你到富贵人家作客,人家会笑你。” 吃饱已经不容易,仪态稍有不足,大抵亦值得原谅,麦记之受普罗大众欢迎,乃因入得门来,众生平等:统统用手。 曾读酒店食物管理,知道有十四道菜宴会,吃到第七道,要上一客雪葩甜冰醒一醒胃口,再继续下去,同学们都觉得是受罪。 怪不得北方人斥责人曰:你敢情是吃撑了。 少年时嗜一种叫香蕉糕的食物,常拿一毛钱到学校合作社去买来吃,觉得真是天下美味。 又爱椰丝奶油面包,最懊恼是它售价昂贵,要比普通面包贵一角,时常不能负担。 还有一种散装碎砖块似的巧克力,放在士多铺大玻璃瓶中,廉宜,但比任何名贵牌子巧克力更好吃。 还有豆酥精,一小包小心翼翼拆开慢慢吃,以免一喷气吹散最佳部份糖酥。 最近有点时间,一一去寻找失去的零食,重温旧梦。 香蕉糕之难吃,令我大失所望,椰丝奶油包不过不失,当然,也一早知道那并丰真奶油,故甜得发腻。 砖头巧克力其实专供厨师做甜品用,可是美味依然,给一块小女,让她捧着吃,结果糊得一脸都是。 豆酥磷d已经找不到了,踏破唐人街食物店,当然也没有绿豆糕与白糖糕。 幸亏蛋挞依旧在,唉,几度夕阳红,彼时上海外婆家有一只玻璃橱内最多零食,记得外婆曾抱起幼小的我任我摸一样出来吃。 真象是前世的事。 上海人有句话,十分有趣,叫做捧足输赢,意即不遗余力地狂捧,输也好,赢也罢,反正支持到底。 用法如下:譬如说某老总邀人跳槽,我们不为所动,大可淡淡答:“他那捧足输赢的爱将呢,有他不就行了?” 有无人对你捧足输赢?没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有时看到瞎捧一气的文字,真会打冷颤,什么“红楼梦的续篇”、“写情写到这个地步,乃中华文字空前绝后之作”,还有“当代散文最好的作家”,捧足输赢,可惜成败由读者决定,结果是捧输掉了。 而这干捧场客随即销声匿迹,不再坚持,许正养精蓄锐,伺机而出,筹划另捧他人。 说起一位先生,评语是“他好像不大带眼识人”,友为其辩护曰:“不过两次耳”。 两次还不够?眼镜跌了一趟又一趟,以他那样的聪明才智,怎么会看错,必有缘因,不能原谅。 人家看不出真同假,他目光如炬,金睛火眼,怎么会搞错,分明是想抬一人压一人耳。 自此看到捧足输赢的文字,只会嗤一声笑出来,有那么好吗,真的,你以声誉担保,不骗人? 其实,全世界所有不愉快事均因我们自己判断错误,咎由自取。 既然如此,除了生自己的气,也不必怨天尤人。 写作这个行业收人如此菲薄,是非那样的多,血滴子又满天飞,那是你我入错行,要不忍声吞气,埋头苦干,要不弃笔从戎,改行可也。 都是我们的错,不用多讲,自取其辱,活该,不过,吃了亏要学乖,下不为例,各人应付挫败的方式不同,我只用一种方法,退避三舍,以后,真的要等黄泉相见了。 避不见面,一字不提,最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没带眼识人,招致侮辱,无话可说。 亲友的面色孤寡,一定是因为你我不够格,力争上游,打爆机,取得十万分,到时,多少和颜悦色都看得到,也许还可嫌伊们笑脸虚伪。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没有道理可讲,有几个人够胆弃营生不顾而指着老板直斥其非,若把格言寓言中的教诲套入生活应用,保证头破血流,伤心欲绝。 生活教会大家忍声并气,从头来过,学得快好世界,不过,有时也怀疑,冥王星的生捱会不会稍为易过一点点? 少年时常听老匡讲:天地万物,只需是一流,便赏心悦目,毋需内行,亦觉好看。 这话是真的,梅兰芳的唱左5c、海费兹的琴艺、蒙奈的荷花池、夹斯梵特路的建筑、玛歌芳婷的舞蹈……门外汉都看得津津有味。 金庸的小说雅俗共赏,全美巨钻令人赞叹,我虽不懂瓷器,可是看到清雍正左右的斗彩百花瓷也觉得真是手工艺的绝品。 某日,看到旧西片中,弗烈雅士提与一挂衣座共舞,轻盈诙谐,有趣之至,不觉看至完场,也因为他是最好的。 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此事勉强不得,众目睽睽之下,是一流是九流,一目了然。 还有,婴儿人见人爱,皆因造型一流,功力咯差,便只能讨一小撮人欢喜,更次一等者,无论行内或行外人均不屑一顾。 所以硬派人家不懂得欣赏是说不通的,其正的美女连幼儿也会喜欢,除非是五十分强充九十分,得不到认同,恼羞成怒倒怪群众不带眼识人。 小提琴教师不悦地对学生说:“你那长指甲!” 所有亲手带孩子的母亲都知道,绝对不能留长指甲。 在厨房工作,尤其忌指甲长,太易藏污纳垢,举起手,自手心看去,不可看到指甲边,这是烹饪学生第一课守则。 打字员、运劲员、医务人员,均不宜留指甲。 手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工具,指甲用来保护指尖,长甲碍事,一双手如果打算用来做任何事,都需剪短指甲。 除却反对高跟鞋,亦不看好长指甲,听见谁娇呼一声“哎唷我的指甲断了”,也绝对不予同情,活该,自讨苦吃,等于谁穿着九公分高跟鞋呼腰酸背痛一样,理他作甚。 指甲修理得整齐清洁,无论执笔、打理家务、处理电脑、演奏乐器……都比较方便。 认识新朋友时,总看看他双手,你也说照顾孩子辛苦?指甲那样长,如何服侍幼儿更衣沐浴,怕幕后另有功臣。 妇女挣扎到今日地步,好不容易获得自主权,如果仍然选择什么都不想做好的柔弱姿态,那就别怪异性不打算与她们平起平坐。 冰是安非他命的俗称,该种毒品又称大力九,是一种兴奋剂,能加强脑部及通往身体各部份的神经活动,服后令人有一种欣快与具信心的感觉。 欣快与具信心这几个字立刻吸引了注意力。 生活中不如意事太多,实在令人沮丧,许多晚上,都觉长夜漫漫,天似永远不会亮,况且,即使太阳升起来,也没有太大的意思,除却少数幸运者,大多数人在情绪低落之际,都会有这种悲观想法。 如果有一种药,可以使人觉得兴奋、愉快、充满力气,多好! 可惜是毒品,不久毒瘾加深,吸毒者会把安非他命与海洛英或古柯硷混合服用,逐步踏入深渊。 象所有骗术一样,开始必需使人觉得开心,充满自信,之后,当事人需付出重大代价。 此刻有一种治疗情绪沮丧的药,叫普萝萨,俗称快乐九,由心理医生处方,服后病人会产生若干幻觉,感到世界明媚,凡事愉快。 那么开心,当然有副作用,第一,必定上瘾,需长期服食,第二,身体器官会遭受破坏,属于欲鸩止渴。 回想起来,真觉可笑,年青之时,连XX与XX这种人说的话,都当作金科玉律。 这几个人至今尚未退休,照样四出活动,把他们的理论灌输无知少男少女,真正老衬不死,羊牯不死,青春不死。 他们的信徒越来越年轻,那是肯定的,他们那三道板斧也越练越熟,吹起牛山来,把年轻人唬得一楞一愣,钦佩不已。 老匡曾经这样打趣:“江山代有老干出,各媪老衬数十年”,笑死人。 到今日还时时读到小朋友文中引述“XX说”:真了不起,XX仍在诲人不倦。 年纪渐大,经验渐丰,失去人生至大乐趣之一:信人。从前,身边每个人都是清白直至证实系坏人,今日,人人均属可疑直至证实无罪,我这样看人,人也那样看我,哪里还有朋友。 其实泛泛之交,信错一次半次也无多大损失,人清无徒,水清无鱼,太过计较,活该做独家村。 下次见到XX与XX,对他们口不对心之辞,也许该还以虚情假意:“是吗,真有此事?您太伟大了”…… 你一定也背过乘数表吧,一五得五、二五得十、三五十五,四五二十…… 不知有什么用,可是当其时,在六七八岁之际,可真是件大事,背不出,简直活不下去,老师习惯叫学生逐一站起来背,一有闪失,则当场责备侮辱,难堪之至,真是一场噩梦。 可是,那样叫人伤心妁事,终于也过去了,成年后,混忘大苦楚,要算数时,顺理成章取出电子计数机,一切迎刃而解。 生活中的乘数表是很多的,当其时,都叫我们辗转反侧,落泪烦恼,象失恋、失业、为老友出卖等等,都叫我们觉得生命无意义。 人生真奇妙,难关都会挺过去,最令人纳罕的是,又可象没事人一般继续吃喝嫁娶。 只偶然在午夜梦回之际,想起那张乘数表,彼时,抄下十张八张,贴在床头、书桌上,死背烂背,做梦亦念念有词,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后来这张表变成一个人,一桩事,例:呵如果他打电话来就好了,是吗,真的那么重要?过些日子,也烟消云散。 怀孕的时候,都说,只要胎儿健康就好,可是人心自古不足,得陇望蜀,既然生得下来,就盼望他漂亮聪明。 漂亮的话,又希望他更好看,聪明的话,又希望他是天才儿童。 学好英文学中文,中文上手要学法语,还有,要精通钢琴、网球、电脑、绘画……人前礼貌周到、在家孝顺父母、友爱兄弟、长大后出人头地、扬名立万、最好有出色的事业。 人们对子女的要求之高,简直已届不公平不可能地步。 其实,你我穷数十年都做不到之事,何必勉强下一代,可是为人父母者,大概都认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上乘的学识、外型、修养会导向成功之路,而成□c会带来快乐与安定的生活,也算是一片苦心。 这是一场误会,名利权势与快乐其实并不挂钩,但成□c引起的虚火却有一定光芒,于是一事无成的父母希望子女出人头地沾光沾光,而本人已做出成绩的父母更希望子女发扬光大。 我?我是少数那种自身不甚争气却又不介意孩子亦平平无奇的人。 真难得是不是,为此时常洋洋自得。 “我从没说我不会移民……” 多么矫揉造作,这种生活中的私人选择居然也会变作包袱,以致当事人觉得有必要作某一程度的表态,可是,又挪不定该以怎么样的姿态表白,真痛苦。 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许多文友移民前把真相封锁,周密一如铁桶,直到他全家在温哥华出现,友人问起,尚支吾其词:“我们来旅游”。 何用这样雾里雾,花里花,人去了,楼空了,也不会影响香港的股市或金价,也不会得罪中英双方,更不会导致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陆沉,私人事,爱说,多讲几句,不喜张扬,低调处理。 不必说谎吧,为这种小事不值得,有更大的事要应付的时候,才顾左右而言他未迟。 自由世界,爱在哪个城市居留都可以,去了又回来,回来可以再走,每次都要写表态书自白书,闷死读者。 离乡别并,村夫愚妇,亦会潸然泪下,文人不见得感性特强,再三思量,还是要走,就不必作情难舍恋恋不已状了。 同文乘地车,他已为孕妇让位,碰巧又有老人上车,他说,发觉学生哥都没有让位习惯,觉得遗憾。 同文好脾气,我也遇到过同样情况,一向直接,会即时对那些学生说:“小朋友,请你站起来,让位给这位太太老先生婆婆好吗?” 除非牛皮般厚的脸皮,否则,一经提醒,学生哥通常会让位。 为什么他们没有自动让位习惯?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与国民教育有非常大的关连,同时,亦同个人修养有关,真要研究起来,可写一本论文。 这几十年来,社会繁荣进步迅速,高楼大厦林立,货柜码头吞吐量世界第一,全球名牌蜂涌而至,楼价涨上百倍,储备金是天文数字……可是,一般市民,仍然没有让位习惯。 先到先得,管谁是老弱残兵,任由他们自第一站企立到尾站好了,活该。 地车或其他公共交通工具上,通常只有女士们会得让位给孕妇坐,大多数西装客佯装看报纸,直至到站下车。 极小极小之际,日子已不好过,得学讲话,得学会身边每一样东西叫做什么,见了人,要会叫叔叔伯伯阿姨,凡事记住说请说谢谢。 读书后,得学中英数物理化学,至少得及格,或是考十名内,脸上许会长包包,真正烦恼。 稍后即使顺利进入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也煞费思量,争升级往往打破了头,人间险恶即时现形,使人穷于应付。 最惨是在这段期间,还妄想找寻快乐,于是恋爱了,结婚了,不久,有了孩子。 然后更加辛劳工作,开始为晚年节蓄,又为孩子们将来担忧。 生活上问题一一解决,蓦然抬头,发觉已经老了,头发丝丝白,脸颊上的皮肉直挂下来,还有,新秀开始揶愉我们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米还要多。 如此,一生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 闲时一直嘀咕:真痛苦,尚算机智伶俐的灵魂竟被困在一具外型如此平庸的躯壳里!而这具身躯,又被困于如此枯燥的生活里! 唉,人的一辈子。 潇洒的人是很多的,一言不合,拂袖而起,不做了,不干了,不耐烦了,立刻走! 当初坐到那个位置上的理由,统统烟消云散,在该到那,至要紧是个人之意气,所有遗留下来的问题,都管不得了。 自问是忍声吞气派掌门,故对这种人往往艳羡不已。 真是洒脱,他可以不吃饭不穿衣,家里老的小的也随时愿意露宿街头,早已习惯吃苦。 小人物只需对家人负责,已是压力,明天到何处去出粮?天下乌鸦一样黑,你见过慈眉善目的老板没有?余末之见也。 大人物更加要忍耐,需做到不负众望呀,当时大家推举某君上台,是希望他为民请命,做出成绩来,谁知道他竟会不顾一切喊声不干即时请辞。 走是天下最容易的事,正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可是明天呢,下个月呢,明年呢? 不如坐下来,把一团乱线,慢慢一个个结解开,因为,生命结束时不是一声砰,是一声呜咽。 你听过肯尼G的色士风没有?你会同意那音色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吧。 在夏夜,听见那样的音乐,不管你年岁多大,不管你处境如何,总会让你抱住头,悄悄落下泪来。 一位读者写信告诉我,肯尼G最近有一首曲子,改编自福建小调,哎呀不得了,那靡靡之音,简直叫人销魂。 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往唱片店去搜寻,不得要领,已去信探听详情。 直接上觉得那支曲子是望春风,试想想,用色士风吹奏望春风,该是何等动人。 坐在写字抬前,已经心向往之。 最好手握扁平袋装酒瓶,随时喝一口,一边听色土风音乐,一边悲苦地抱怨不知时间去了何处,还有,紫藤花总是开得不理想…… 可惜总不能如此潇洒,天性使然,每日均无事忙,扑来扑去,张罗生活。 曾经一度,甚想学习吹奏色士风,未成,又逼小说中主角那样做,他们当然一学却会,一会即精,于是,略觉安慰。 史毕堡是犹太裔,而犹太人是不忘记的。 巴巴拉华德斯访问他:“史提芬,你最近在做什么?” 答案是,他在做一个庞大的计划,他动用人手、器材,以及他惊人的组织能力,在逐个访问当年受德国纳粹迫害的犹太人,将资料存入光碟,租借给图书馆,学校应用。 不,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他有名有利,他的声音够响,他有人力物力,他做得到。 资料包括每个受害者与家人的照片、经历、及对残酷迫害的指控。 史毕堡很平静地说:“这批人已年迈,不把证据留下,事实会湮没,人们会忘记。” 他又抽时间出来巡回到大学中学演说,指证纳粹暴行。 让人觉得,这才是他真正使命,而过去二十年的赚钱商业电影制作,只不过帮他打好经济基础,好给他有机会办这件正经事。 教训是:你想说话,先建立地位,你想办事,先搞好经济。 虽然说,言行具适当拘谨,其实只有好处,起码不会夜郎自大,可是我的自卑却相当浓厚,故称呼人的时候,十分隔膜,象称A为导演,弟是教授,C是张小姐等。 极少自认与人熟,即使时常见面,也不大肯搭着人肩膀絮絮细语,太高攀了。 从前,听项庄及老匡叫金庸为良镛兄,只觉十分文雅尊重,不禁羡慕。 人与人之间,的确应该维持这种礼貌上距离,华人的传统文化,可见一斑。 即使在背后,我们这干人还是叫C为查先生,这是对己对人的尊重。 一位韩国太太某日轻轻说:“这里作兴幼儿们直呼老师名字,我有点不习惯”,我也是,即使是幼稚园,也不应如此。 几位老总一直叫我名字,那是正确的,我却情愿叫他们董光生、潘先生、陈先生、刘先生。 直到年轻一辈才俊上场,却也老实不客气起来:小黄、小钟、小罗…… 有时真欣赏喜欢一个人,才会冲口而出叫他名字,可能是太狷介了。 一位编辑这样形容某同文:“打电话向他追稿,他抓住话筒一讲个多小时,可是就是不愿写稿交稿……” 只能骇笑,为什么不放下电话去写呢,个多小时起码可以写一千五百字矣。 是真有这样的人,视交稿如刀割一般,说什么都难舍难分,拖得一日是一日,心理状况难明。 其实写作人最大的幸福是稿子卖出去之后仍可保存原稿,并且将来辑成单行本后收藏更易,比起画家的心血结晶卖之去也永不见面不知开心多少。 何故恋恋不舍? 是写不出来的缘故吗,又无可能,职业写作人,摊开纸笔,总能成篇,万万不可失约于读者。 我等惯于采取稿海战术,非常不能理解该种心态,不过渐渐亦不大舍得交稿。 这一篇交出去,不知何日写得成下一篇,交一个故事少一个故事,一边庆幸稿件可换取生活,另一方面又觉得小说艰难做,这门行业怎地吃苦。 不过仍然勤力交稿,真写不动了,大可拱手告退。 外行人总喜欢问:“书有人看吗,报上专栏有读者吗”,一派天真,满心以为作者在家写,报纸在街卖,不甚搭腔,是无色无相的一门行业,只要愿意,恐怕可以一辈子写下去。 你倒试试看。 敢说所有登在畅销报章上的专栏,均有一定数目读者,否则早已取消。 副刊时常改版,许多专栏一夜间便消声匿迹,演出时当然只得聚精会神,不敢怠慢。 干板又干对谁干别客干,三干书不干,脸干立刻干寡起干,一干写作干并非干为书干才有人看,而是先拥有读者然后才获得出书。 这并非一门如外界所想那么静态的一份职业,除非稿酬特廉,专栏又在不为人注意的报纸上。 如果要做得出色,也需经过一番挣扎。 请看各式宣传,真是各出奇谋,有些包装豪华,有些打出国际牌,有些自称狂情,豁出去不过是为名为利,只要不伤害别人,践踏行家,实在无可厚非。 自由市场上永远摆满货色,任顾客选择,目的是夺取现款,不比其他行业更易做。 同文遗憾地表示,他在报上连载的专栏,不幸是娱人的多。 他们总误解,做干不好的文字,统是为干就水准低落的读者,降格,乃因生活,而最好的文艺作品,一定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有些人持这种错误观点长达半个世纪,仍然执迷不悟。 事实真相是,你我愿意娱人,公众还真的未必接受这些乏味的表演项目呢。 多年来,事实胜于雄辩,读者们都侧向一边,恒久去捧甲乙丙的炀,对另一些人冷淡之至,既然如此,何必把责任推往读者身上,阁下又何曾成功地娱乐过什么人。 人家的成功之道是施尽混身解数,做妥功课,敬业乐业,然后静心等待读者选择。 阁下一心不耐烦,敷衍塞责,一派才子不幸沦落到要在台上变戏法的模样,又怎能吸引到观众入场。 一念之差,距离越来越远,他还以为他在娱宾,人客早已争相走避。 天底下最可怕的误会莫甚于此。 末了,还要抱怨多年来无佳作示人是因为忙着娱人之故。 编楫看见整叠原稿之际,脸上往往有种恋爱般模样,迷迷茫茫,不能自已,轻轻抚摸,恋恋不已。 他们自己也许不觉得,正如一些妇女对于珠宝华服,音响迷说起某套先进设备,飞车手看到马塞拉幕,双眼即时会得发亮。 这件事是真的:一位年轻编辑,一日发觉抽屉里有整篇长篇小说原稿,惊问是谁交来的,听到笔名后,忽然感动,鼻子发酸,落下泪来。 闻者为之恻然,编者之不易为,可见一斑。 苦差之一,想必是追稿,比这更痛苦的,一定是艰难追来之稿稿质欠佳。 而对他们来说,很少稿件是真正合符标准的吧。 成熟老练的社会事事讲究合理,深知凡事要求太高是注定要失望的,故已无奢望。 集齐了稿件,发出去,又是一天,明天再来。理想的副刊编辑部有许多格抽屉,每个笔名一格,每格里都装有发不完的原稿,一格是曹雪芹,一格是鲁迅,一格是金庸…… 每天定时写作是否不需要非常大的意志力? 其实并不。 找生活都不容易,每天穿戴整齐出门乘车赶到办公室只有更加辛苦,来回起码两个小时,几乎已是写数千字的时间。 在办公室工作因为需迁就同事,一天八九个钟头下来,未必做得出什么事,倒不如在家操作,刷刷刷一下子完成功课。 一个人必需有工作,习惯了也就不以为苦,我们也时常觉得老式人养大五六个孩子是不可思议之事,他们也都熬过来。 最费人疑猜是晚晚出外应酬之人,多么累!多么腻!怎么可能好之不疲? 我等出外一晚,一连三日没精打采,倦得想哭,他们不知用什么意志力支撑着。 所以说,喜欢便不觉得累,各有所好,每个人做他擅长的工作,不觉得特别辛苦。 一位太太三十年来定规朝九晚五过海去娘家搓麻将,永不休假,我们笑谑年薪百万都需要详加考虑,可是你的苦差正好是她的乐事。 都承担下来了。 稿费可重要? 这个问题几乎不用回答,资本主义商业社会,资方不拿点诚意出来,劳方又焉能安心工作。 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稿费谁有兴趣天天交稿,可是,愿意为某报服务却又不净是为着稿费。 你还在替那个杂志写稿吗?为什么不,这么些年了,日久生情,人家又没有亏待作者,年年加稿费,编辑们位位礼贤下士,那笔收入帮我交过学费,付过房租,有啥道理不写。 一直以来,仍然照写一贯格式的文字,并无才华表演七十二变,也真心认为老板统统是合理之人,若不,早已结束关系。 老板不可怕,条件上头,有商有量,还有,合则来,不合则去,你真不想写,相信也无人勉强。 最令写作人为难的是一定要你帮帮忙交一段免费稿的江湖客,死缠烂打,硬是想以交情搭够,而其实人家同他根本只见过一两次面。 不但不付稿费,嘴巴还要黑白讲,占不到便宜,人家便是无情无义,只有见钱才开眼的小人。 稿费当然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