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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 作者: 亦舒 我见到明珠的时候,她已经在医院和医院之间进进出出有好几年了。她的病,说得好听一点,是精神崩溃,神经衰弱,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神经病,这年头骂人家“神经病,神经病!“的人还真不少,当不得真,是开玩笑而已。但明珠的确有点问题,可是初初见到她,我还不相信,她的脸色很坏,也不过是苍白中带点黄,相信每一个女子抹掉了化妆品之后,穿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在家里跑来跑去的,一点也没有不正常的征象。 有钱人实在没事做,找个医生,制造几种病出来,也是有的,但是我还不致于要赚这种钱,那样的病,给妹妹看最好,她在美国念心理病系,苦是苦了好些年,回了家,香港人的心理个个壮如牛,不用看,她坐冷板凳坐得唉声叹气,这下子可以学以致用。 事情是这样的,屈先生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就叫明珠,他们认为明珠有病,医生们认为明珠没有病,所以一个推一个,最后推到我的头上来,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老黄是我的同学。我说我读的是骨科,跟神经一点没关系,黄说脊椎也是骨科,与神经大有关系。我就问:“喂,这女的到底有什么病?” “什么病?”黄说:“什么病也没有。她与母亲来到我的诊所,我心里准备看到一个疯子,或是白痴,可是来人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当时我诊所里挂着一张梵高的向日葵,复制品。当然,她与我说了半日梵高,再正常也没有了,简直比我还正常!有神经病的是她母亲,于是我开了几只维他命,把她们送了走。过了没多久,又来找我,我不耐烦,就把她荐给你,说你是应付这种病的能手。 我笑,“有钱花不光了?谁不知道你老黄诊所,挂个号就一百块,你就每天让她吃维他命好了。” “我有要紧的事做,你最近闲着,你瞧瞧她,也许有点神经衰弱,研究一下也好。”黄说。 “我的生意是很差,也罢,我去看看吧。”我说。 我与妹妹说起了这么一个病人。 妹妹说:“这样的病情,给我看3个月就好了,不过是精神抑郁症而已。你呀,活该你,你看老黄是你同学,人家都飞黄腾达了,你却还在研究深水生物,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去苦读7年呢?” 我微笑:“人各有志。” “这志是清高了,听者莫不啧啧称奇,可是你老子也就快给你气死了。”妹妹说。 我淡然说:“他有什么好气的?他自己是医生,完了不够,非得自己的两子一女也变成医生不可,有大哥与你两个人争气就够了,好歹也轮不到我。” 可是我还是去看了那个病人。 屈太太给我开门的,问明了我姓名,几乎张着手欢迎我进屋子里去的。屋子很华丽舒服大方,我坐下,用人奉上茶点,屈太太穿着旗袍,看上去不过4,50岁,很文雅,一点也不暴发俗气,她看着我很久,然后眼圈一红,眼泪就滚下来。她字备手绢,顿时擦干了眼泪,俗话说,人不伤心不流泪,我马上知道她女儿的病不是维他命丸可以治好的。 “梁先生,”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的看她,她是真有病啊,是真有病啊。” 我很同情,于是问道:“小姐人在哪里?” 屈太太一怔,问女用人:“小姐在哪里?” “女用人说:“在后园子网球场里练球呢,我们紧紧看着小姐,小姐不会离开屋子的。” 屈太太听了,居然很放心的叹一口气。 我就坐在那里发傻。一个女孩子,懂得在练网球,有什么病?真是开玩笑。 屈太太马上说:“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梁医生,我这女儿的病,你要瞧着她十天八天,才会知道,你是否答应我,早上9点钟来,晚上9点钟走?梁医生,你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看看明珠,她是真的有病。我拨一间休息室给你——” 我说:“屈太太,我是医生,我不是奶妈,也不是保镖,我看没有这种必要——” 屈太太哭了。 “我有个妹妹,她是心理科专家,我或者可以向她提一提,她对这种病情很有兴趣——” “不不,梁医生,”屈太太忽然拉住了我的手,“每一个医生都认为明珠没有病,你千万要相信我,我求求你,你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的手被一个中年美妇人拉着,很是尴尬,黄真有点对,看样子要看医生的是屈太太,不是屈小姐了。我很礼貌的起身告辞,我决定不看这个病。 屈太太知道我没办法勉强,只好送客。 我安慰她:“小姐既然会打网球,不致太严重。” 她不响,一路抹泪。 她送我到大门,我用车匙开了车门,忽然之间一个女孩打斜奔了出来:“家明!家明!”她叫着,站住在我身边,我错愕的转头看她。 她也看着我,她的脸色不好。在阳光下,皮肤却细腻得半透明的,头发扎在脑后,穿着牛仔T恤,手拿球拍。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我于是欠欠身,说:“屈小姐”。 她看着我的车,再看我的脸,自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家明,你回来了。”她说。 我转身看屈太太。屈太太说:“明珠,你看错人了。这位——不是家明,这位是梁医生。”她歉意的看着我。 明珠声调中那种迷惘消失了,她很冷静的说:“哦,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转身走了。 我马上关上车门,我对屈太太说:“屈太太,我们进屋子去,你把屈小姐的病从头告诉我。” 屈太太只要有医生肯承认明珠有病,她开心得什么似的,我们重新在客厅坐了下来,我又开始喝一杯新茶。 我问:“谁是家明?他也开这一种车?他长得与我象?”不可能面对面地认错人。 屈太太说:“家明?我不知道这个人,她从来没认错过人,这是第一次。” 我更诧异了,“不知道有这个人?家明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屈太太说:“我女儿没有男朋友!”说得斩钉截铁。 我看着屈太太,她知道她女儿多少,做母亲的,能知女儿多少事?有个把男朋友有什么希奇? 屈太太的声调又轻了下来,“梁医生,你不知道外头的人说话多难听,明珠决不是花痴。”原来如此。 “我明白。”我说。可是家明是谁? “梁先生,你是答应下来了?”屈太太怕我反悔,又试探地问我一句。“梁医生?” “是的。”我说。 “太好了。太好了。”她第一次展开了笑容。 “请你说一说她是几时开始——糊涂的。” 屈太太说:“就在她回家没多久——” “她在英国念化学工程。”屈太太说。 “啊?” “他是皇家学院化工的科学学士。”屈太太说道。 “啊?” “她毕了业,回来了,也不想找事做,开始收集贝壳,哎,你去看看她那满屋子的贝壳!反正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做什么都随她去罢了,弄得用人都不敢进她房间,她一向是怪脾气的,大家都不以为意。三年前一个冬天,她突然不见了,失踪了一夜,急疯了我们,什么朋友家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终于报了警,她自己却在第二天傍晚回来了,推着她的脚踏车。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还骂她不成?只好让她洗了澡睡觉。那一日又下雨,她浑身淋得湿透,又脏,我们怕她着凉,叫了医生,灌了一点白兰地,谁晓得从那天开始,她就真——糊涂了。” “怎么糊涂?” “不吃饭,叫她吃就吃一点,不叫她一天也不出房门,偷看她做什么,有时候她说赶功课,有时候说我要温习,一下子对着贝壳,一下子又写很多信,我都有看了,有些信还是写给我们的,你说怪不怪?我们不敢放她出去,她要上街,又不敢拦阻,只好叫司机跟着她,她不过是看看电影,逛一下街,就默默的回来了,很少说话,说起来也很明白,既不是文痴,又不是武痴,象练网球,一练好几个钟头。 “不劝她是不停手的,去看医生,医生没有一个信她有病,非要跟她一起生活,才明白的。”屈太太又哭了。 我走到长窗前,看出去,看见明珠一个人对着墙,专心的,一下一下的练着球,她身手很敏捷,球发出去狠而且准,我在窗前看她。 她抬起了头,也看见了我。她微微喘气,拉掉了遮阳帽,忽然笑了,她笑起来十分的漂亮,她向我招手,“家明!下来啊,家明!” 我转身看屈太太,屈太太说:“你看是不是?你看是不是?那些庸医还说她没病,我就把她交在你手里了,梁医生。” 我看着她,打开了长窗,走了出去。 她说:“家明你看我这球怎么样?明天去比赛,准没错,咱们跟他们对打,你也来练练。” 我说:“我们下午练,你现在累了。” 她放下球拍,“真累了,家明,你是几时回来的?” 她并没有直接的看我,单单自顾自的说着话,仿佛跟我是四五十年的老朋友。我现在可相信了,这女孩子真有病,真是神经兮兮的,认错人,也不能这样错到底。 我们一起走进了客厅,她跟我说:“家明,你一向说我家的布置一定恶俗的,现在看到了,不致于如此吧?” 她笑着坐下来,脸上虽然憔悴,却有一种稚气的味道。 屈太太说:“你很久没有说这么些话了。” 明珠看她母亲一眼,那眼光是淡漠的,不关心的。 “家明,我们明天的比赛——”她跟我说。 “我们明天有比赛吗?”我问她。 “是啊。”她说:“老天,你还不去练——” “我不是家明。”我说:“我姓梁,我是个医生。” 她站起来,看着我,她指着我胸前,“这表——” “这挂表?”我掏出来给她看,“我们一家子都是医生,都不喜欢手腕上有东西,故此都用挂表。” 她很怀疑,看着我的表,想了很久,她说:“我累了。”她又转身走。 一个小时内连把我认错两次。这可不太偶然。 我答应屈太太看这病,不过是为了好奇。 妹妹说:“健忘症。” “她知道我不是家明,可是却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这样去看病,真便宜了我,不过我的好奇心已经引起来了,罢,不收费也是了。” “她美丽吗?”妹妹问。 “谁?” “明珠。” “不是十分美,很特别,相信正常的时候,是很漂亮的。” “多大年纪?”妹妹又问。 “不小了,大学毕业——25,6岁。”我说:“但有几个角度看上去很小,才20岁左右。” 妹妹说:“这是暗示我也老了。” 我不响,家明,那辆车,那只表。他是她的男朋友,毫无疑问,屈太太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想告诉人。 妹妹说:“你做你的福尔摩斯去吧,我不高兴当华生。” 第二天我到去屈家的时候,她几乎是奔着出来跟我吵的,她嚷:“你还来见我!那一球都是你害的!"她蹬脚. 屈太太呆住了。 我很平静,我问:“咱们输了么?" “当然是输了。”她赌气的说。 “老天,这可该怎么罚我?"我问。 “你和索菲亚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说:“你跟她挤眉弄眼,有心输了,好让她决赛去出风头。” “是么?"我笑问:“我是那种人么?" 她不响,走开了。 屈太太惊道:“这怎么办?一见到你,她迷糊得更厉害了,她以前从来不会疯疯癫癫的。” 我说:“她认错人了。” “可是,谁是家明呢?"屈太太瞠目结舌的问我. 她问我,我问谁?我认识明珠,才两天而已。 屈太太说:“我有点事,明天要与屈先生一道去东南亚十天,梁医生,如果你肯天天来,我就去得放心,这次我们去,是办些祖先遗产上的事,非得我亲自去签字不可的,你说怎么办?" “你去好了。”我说.可是心中觉得她不该走,因为她女儿有病. “谢谢你。”屈太太说:“可是你——" “我会好好的看着明珠,你放心。”我说. “她好不了,"屈太太说:“我简直情愿一家子同归于尽算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屈太太苍白了脸,一点不象开玩笑. 我说:“不至于那么严重——" 屈太太跟着她女儿出去了,我只好一个人在我的休息室里看画报,看着就困着了。这种天气是最容易睡着觉的。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发觉明珠坐在我身边. 她很冷静地看着我. 我向她点点头。 她问:“你是梁医生?" 我再点点头,她终于弄明白了。 她微笑说:“我母亲说你是梁医生,又说我认错人了,真是,我怎么会认错呢?" 她伸出手来。 我只好伸手跟她握一握. 她现在跟正常人完全一样,有一种沉着成熟的味道,她说:“我父母要出门呢,说你会天天来看我.我有什么病?我是贫血,可是我得节食呀,不然的话,一胖就胖在肚子上。”她笑了. 真是再正常也没有了。 “梁医生,行医也很闷吧?"她闲闲的说。 “还好。”我根本没行过医.她是我头一个正式病人,实习的时候不算. 她说:“念我们这一科,顶闷。” “啊。”我应了一声. 她脖子上黄澄澄的挂了一条赤金链子,下面一个坠子圆圆的,怕有二三两重.我从没见过现在还有女孩子肯戴黄金的,于是细细的一看,那坠子上刻了四个字:“花好月圆" 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花好月圆,还有比这个更俗气的东西么? 怎么会挂在这样女孩子的脖子上?她微笑,伸手摸了摸金链子. 我觉得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一声. 她说:“梁医生一定觉得奇怪吧?其实天下间还有什么比花好月圆更美呢?"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她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是我前两天所见过的屈明珠. 她问:“梁医生,我可以看看你的挂表吗?" 我马上把那只表脱了下来,交在她手中. 她笑说:“这倒象红楼梦里的人物,互相调了饰物来看。” 我又是一怔,刚刚她才疯疯癫癫的叫我家明,又说输球是我害的,现在一下子大了十年,说起这种话来.这个病人我是看定了,赶也赶不走了。 她说:“是只古董,现在不多见了。”她还了给我。 我接了过来,"是的,是祖父给的,本来金链子的另一头,另外有只翡翠坠子,后来给妹妹镶了项链。” 她微笑,"看样子,只有我才会把黄金挂在身上,俗不可耐。” 我不出声。我的是K金的,没她的俗.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以前有个朋友,他也有一只挂表,金链子另一头,也有一个坠子。” 她伸手摸她自己脖子上的椭圆型金牌,她说:“花好月圆。”她垂下了眼. 我眼光落在她的手上,难怪了.我想现在还到哪里去买这种东西,原来整条项链,以前是一个人的表链子.这个人,叫家明吧?是她的——爱人吧?后来,跟人跑了吧?所以她有点糊涂吧?这种故事,现在都不流行了,现在流行赶快再找一个新的,比以前那个更好更妥的,那才叫花好月圆,她真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看上去徒然漂亮时髦而已。 “你一直不嫌重,挂着这条链子?"我问. “恩。”她说。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丝绣衬衫,还是牛仔裤,可是那裤子烫得笔挺. 她问道:“那是梁医生的车子?"她向窗外一指. “是。”我说. “我以前有一个朋友,也开宝时捷。”她说。 再也没有比她更清醒明白的人了,可再也没有了。 我试探的问道:“你那位朋友,跟我长得象么?" 她看了看我半晌,笑说:“不象,他比你骄傲得多了,他有点——孤芳自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梁医生,我到底有什么病?" 我一怔,马上答:“贫血。” “恩。” 那一日我们一起午餐,我开了几种药,也不外是维他命之类.她与我说了一个下午有关贝壳的事,我那海洋生物刚刚搭得上一点点. 她学问是极好的,知识也很广,她陪我说话,象礼貌地陪一个客人,可是时时又试探一下自己的病况,我深深为她惋惜着。她清醒的日子多不多?据屈太太说,她多数不大出声,关子房中。 屈太太是傍晚走的,我并没有见到屈太太. 明珠的冷静只维持了一天. 过一天清晨女用人开门见到我,不知有多高兴.她说:“小姐在书房里发脾气。” 我走到书房,只听见有人摔东西,我推开门,一本笔记本迎头摔了过来。 她见了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事?"我温和的问. 她低下了头,"要考试了,下星期就开始考了,可是我一题也不熟.父母虽然不等我赚钱开饭,如果成绩有三长两短,到底难为情,辜负了他们。” 她把时间又弄乱了。 我缓缓为她拾起书本,我说:“考试早考完了,你忘了吗?都毕了业了,忘了么?" “毕了业了?"她疑惑地问. 我只等她开口叫我"家明",但是她没有,她只叫我医生. 她说:“是的,毕了业了。”声音里一点喜悦也没有. 她的书房很大很大,四周放着玻璃柜子,里面陈列各种贝壳.当中一张大桌子,上面堆着很多书. 她半晌抬起头来问:“我在什么地方?" “在家。” “在家?怎么会?那么我一定是毕了业了.不然怎么会在家?" 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张证书,还有一张七彩的照片,走近一看,果然是她,照片里她笑着,可以"色若春晓"四字来形容.那张证书也是她的.于是我把她拉过来叫她看。 她看了,抬头问我:“是真的?" “真的。” “是爸妈买回来的。”她忽然笑说:“骗人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买,上哪里买去?皇家学院的那!" “真的?"她又问. “什么考试都考完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散步去。” “好,我们散步去。”她说。 我与她下了楼,忽然想起来,问用人:“小姐吃过东西没有?" “什么也没有。”女用人说。 “你吃了东西再走吧。”我说. 她坐了下来,我把牛奶与饼干递给她,她自己却去做面包吃,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手法倒很磊落,一看就知道是留学生做吃的姿态。 她说:“考的不好怎么办?"一边忙着。 我说:“证书上说你是一级荣誉,那么你自然是考得很好的,你已经考完了。” 她把面包放在桌子前,却不吃,喝了一口牛奶。”那么我要念硕士。” 我说:“这么快想什么?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不是说散步吗?"她问。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混了时间.弄不清楚是哪一年,该读书还是该恋爱. 我们自屋后小路走下去,忽然下雨了,她抬头向我笑一笑,她说:“下雨了。”我点点头,手插在裤袋里.我从未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微笑,一个温柔的,无可奈何的微笑,雨很细,我们缓缓走着。 “医生,"她说:“如果教授知道了,一定给我一个0,考试了,还跟朋友散步。” 我说:“别紧张,即使考试,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事事这么紧张,精神——"我住了嘴. “是啊,"她随口答:“家明也这么说,他说小吉到处说她成绩好,可是小吉连书也不翻一下,叫我别庸人自扰,我是天生紧张。” 我说:“有很多人喜欢公开温习,也有很多人喜欢静静的温习,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跟你说了,牛耕田鸭吃谷,各人修来各人福,不必担心的。” 她笑:“你怎么说话象个老公公?" 我也笑了。 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说着话,她说来说去,还是觉得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一得考试了.我我也懒得与她分辨。 我最后说:“你要不要听一句俗气的话?" “有什么俗话,但凡是俗气的话,都是好的。" 雨淋湿了她的薄薄白衬衫,她一脚都是泥,她抬头看着我,等我说话.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她听了一征,细细回味起来,我俩就呆在雨中,她想了很久,才答:“是了,是了。”然后我们便慢慢走了回去. 看红楼梦的人怎么可以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你的便是你的,找还找上门来,何必担心? 回到屋中,人家都湿了,她自然有用人伏侍.我把她所有的书本笔记找个纸箱装了进去,吩咐她家司机放到我车厢后面,待我回家细看.一方面让她眼不见为净,也就不会成天"考试考试"的了。 等我做好这些,她已经睡着了.我去看她,见她躺在床上,眼睛闭着,手臂在薄毯子外头.我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真是变了白痴,倒也令人死了一条心,是什么令她变成这样子的?她另一只手握住脖子上的金坠子,花好月圆。 我走进她书房内,拉开她的抽屉,她的抽屉很干净,全不上锁,一件件东西整整齐齐,她不写日记,只有一本小小的地址簿.我想找线索,找来找去,并没有翻到,我开始坐下沉思.地址簿里没有叫家明的人。 女用人来问我:“大夫,小姐的病,医不医得好?" 我抬头,向她笑笑. 妹妹说这例子很奇怪. “她把时间混乱了,把活过的日子再活一次,可是现在变了过去,现在就没有了,多可惜,如果她知道未来,那就好了,突破空间,进入第四境界。”妹妹笑. “不不,"我说:“并非这样,她目前有时也很清醒,只是她有点糊涂,她非但承认我是她新朋友,而且知道她自己有病,要看医生。" “应该是很容易看好,不该拖了三年。”妹妹说. 我说:'她似乎有心逃避现实,是为了什么?那个男朋友?个把男朋友算得什么?" 妹妹微笑:“各人看法不同。” 我白了她一眼,"你讽刺我没用,我本人也是主张从一而终的。” “那么我们就别多说了,你明天还去?" “恩。”我说. 我是受人之托,总要把她的病因研究出来,我对于她的过去非常感兴趣,据屈太太说,自15岁开始,她就被送到英国念寄宿学校,暑假或是她回家,或是父母去看她,一年见不了多少天,所以十分隔膜.她功课并不好,据说人聪明,几乎是过目不忘的,于是一年一年过关,不过是考试前夕把笔记翻一翻,对于这样的学生,我是既不羡慕,也不妒忌,各人修各人福,只要她有那个本事就行了。 到底学到多少东西,她心里有数.但是升了大学,到第二年,她就忽然认真起来,家信里满满是提着功课的事,拍的照片,穿的衣服也是斯斯文文,端端正正的,头发也不染了,因此屈先生太太都很高兴,钱还是照花着,到底也值得一点.她本来嚷着要一直念下去的,可是毕了业,闷声不响的回来了,性情收了很多,而且开始收集贝壳,她要收集天上的星,她父亲也只好任她去,但是自从那一日骑脚踏车回来,就变成今天的模样. 她父母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屈太太爱错了她,唯一的掌上明珠,一早把她往外国送,她在英国七年,干了些什么,也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 只有我知道,至少她有一个男朋友,叫家明,戴着一只袋表.我知道这一点点.呵,那男的也开一部宝时捷. 照这样想来,她对功课的认真,不过是大学第二年才开始的事,这么说来,她急于要赶考试,是五年前的事了,怎么时间会回到五年前去的? 我很怀希望的等了一夜,不知道她第三天又留在什么时间,什么季节.这样子做人,如果不愁衣食,一定很有趣的吧?不不,我不该这么黑心的想,屈太太一点也不觉得有趣,现在连我都承认明珠有病.据讲她不大说话,但是对我却说得很多.我去的时候,她在看小说.她抬起头来说:“爸爸打了电话来。” “啊,"我坐下,"是么?"我还没见过屈先生.因此有点好奇,"你昨天一早睡了。”我说:“几时打来的?" “是的,"她微笑,"你们又把安眠药不知道放在什么东西里,让我吃了乱睡。” “没有的事。”我向她保证,"你自己累了,那才是真的。” “我相信你。”她说:“爸爸一早打电话来,一听那声音,就知道他又跟妈妈吵了架,他问我好不好,我也答不出来,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所以我不响,后来他问我的医生,我说梁医生很细心,他又问了好些事,真是浪费金钱。” 我说:“他是关心你。” “关心我,两夫妻就该好好的。”明珠说:“常常吵,叫我怎么好意思?” “你没见过他?”明珠笑,“连我也见不到他,谁见过他了?妈妈也见不到他,他又不住香港,他跟他那情妇住夏威夷,不知道多窝心。” 我很惊异,她对家里的事情居然这么清楚,而且说起来又这么平静,由此可见知道她并不糊涂,什么都知道。可是对她自己的事,又为什么这么乱,记得这个,忘了那个的?我怜惜的看着她。 她说:“这是他们的事,”她脸上忽然罩上了一阵淡漠,“家明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他们远远的。可是一个女孩子,如果要正式脱离家庭,唯一的办法就是嫁人。我是相当想嫁人的,但是又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到处说。除了嫁人,也只有读书了,我打算逃避现实,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我缓缓地说:“这年头,破裂的家庭越来越多——” “我明白,”她淡淡地说:“是我自己要求太高,是我不能适宜环境,家明也这样说。” “家明——”我小心地说:“他现在在哪里?” “在——”明珠想了很久,说:“在学校念硕士。” “他几岁了?” “比我大一年,高一班。”明珠说:“他做硕士。对了,他应该做硕士。” “你不能确定?”我问。 她的脸沉下来,“我与他离得这么远,我怎么知道?” “他——难道没有跟你通信?”我又问。 “信?信是什么?我最恨信与卡片,最最矫情的了!”她变了色,“我不是说了吗?他在读硕士。” “你生气了,明珠,是为什么?” “我没有生气。”她说:“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明珠,你今年几岁?”我冒险的再问一次。 “我是1951年出世的。”她答得很技巧。也许已经有人试过她了,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她有了经验,所以才懂得这样回答。 我与她坐在那里,呆了很久,然后她问我:“梁医生,我到底几岁了?”所以很低很疲倦。 她相信我!我的心一动。其实她拿起报纸对对日子不就知道了? 这事要慢慢来,我说:“我不知道,你看上去比你实在年龄年轻得多,喂,你要不要上街?” “可是——” “没有考试。”我说:“不准提考试。” “什么考试?”明珠今日反问:“我都毕业了。看!那是我的学士文凭,神经病!”她嫣然一笑。 我呆了,她今日完全忘了,我昨天把她的书本收过了,她今日就清醒了。 “对不起,”我说:“你愿意到我家去坐一坐?” “你的家?他们不让我出家门,为什么?”她问。 “没有的事。”我说:“你跟着我,他们就放心了。” “到底我患了什么病?疯犬症?”她问。 我转头诧异地问:“谁说你有病?” “你是医生,不是吗?你是来看我的,不是么?”明珠问。 她抬着头,一张脸很美,她有一个极美的角度,当她微微伸着头,可以看得见她下巴有一个小凹,睫毛闪动得象蝴蝶的翅膀,皮肤是雪白的。我用手按着她的脖子,温和的说:“你爸爸太有钱了。他觉得你不高兴,有抑郁症,你妈妈担心你贫血。所以请了医生来看你。” “没有这样简单吧?”她问。 “我是医生,我应该知道。” 她又成熟起来,象那次问我拿表看的时候,她说:“他们也过虑了,我为他们担心,他们却为我担心,我这是忙坏了。”她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所以我也不急着要找工作做,我的气力不知用在什么地方了,常觉得累。” “累,是那一种累?”我小心地问。 “我想睡,好好的睡,睡熟了,虽然也做一些梦,到底比较现实一点。” 我问:“现在有什么不好了?” “现实——”她看着她的手,“很烦。” “我觉得你不应该烦——家明怎么说?” 她抬起头,“你说什么?”她问。 她反问:“家明是谁?”她脸上一副诧异,完全不象假装。 我呆住了,这——这叫我怎么回答,是她口口声声不断提着家明家明,一连好几天都如此,5分钟之前还提着,甚至把我认错了人。当我是家明,现在忽然倒过来问我家明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把她带到我们家坐了一会儿,介绍她给妹妹认识,妹妹对他非常感兴趣,实际上开头那一小时妹妹根本不晓得她便是我那个病人,也不止妹妹一个人以为明珠没有毛病,大多数人如此,后来我暗示了几次,妹妹明白了。 “我还以为哥哥有了女朋友了。”妹妹笑。 明珠听到了,转过头来,很老成的说:“梁医生人真好,将来谁嫁给梁医生,是有福气的。” 妹妹哼了一声,“可是那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明珠笑问:“谁?” “她未婚妻呀。”妹妹斜视我。 我只好微笑不语。 明珠说:“啊,梁医生已经定了婚吗?”她看着我,“那位小姐在哪里?” 妹妹说:“还留在外国呀,还不肯回来呀,他还在等呀!”我白了妹妹一眼。 明珠怔怔的想了一会儿,“是我,就不等了。” 我与妹妹都诧异,明珠竟是这么坦诚的一个人,想到什么说什么。 明珠又补上一句:“女孩子没有多少年可以等,如花美眷,也敌不住似水流年。女孩子的最终结局,不过是如此。” 我很吃惊。 这跟她闹别扭,打网球的态度差了多少! 妹妹看了我一眼,后来她说:“谁说她有毛病,谁才是神经病!我觉得她大智大慧。不过稍微看得太透一点,比起那那位未婚妻,她是大方得多了。” 我不响。 明珠的病大得很,把她送了回家,她便嚷累,我看她睡的。她一天总得睡上那么10多个小时,不知道有没有做梦,不知道梦是不是好梦。 我回来跟妹妹说:“1969年,皇家学院的毕业生,你有没有认得的?” 妹妹说:“发痴了,出一个这样的题目叫我做,皇家学院一年毕业几万个学生,怎么查去?你亲自到了皇家学院,人家也不会告诉你。” 我问:“黄的弟弟仿佛是皇家学院的。” “这年头谁不认是皇家学院的?”,妹妹白我一眼。 她不肯帮忙,只好我自己来。我查了半晌,黄的弟弟不是皇家学院的,是圣玛丽院,我又托了他。闲了我翻阅明珠的笔记。那些笔记是整齐的,干净的,一丝不乱,她用钢笔,有时候也用原子笔。她没有画画的习惯,笔记边缘清清白白。有时候用中文写着一些字,有诗有词,或是:“我不能集中精神”“想回家”都没有奇突的地方。书本上有些字迹跟她不一样,看得出也是女孩子的字,一定是她把书借出去,又收了回来。 我不明白,很正常的一个学生。不写日记。一点线索也没有,开头大家以为她是为了一个叫家明的人,可是今天连她自己都否定了家明的存在。她亲口问的:“家明是谁?”她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合上她厚厚的笔记本子。 电话响了,黄说:“1969年的毕业生,是不是?我表嫂的阿叔的奶妈的表兄的堂姐的儿子也是1969那一届的,你问他吧,难得在他也是工程系的。”黄笑。 “别瞎缠了,这人在什么地方?”我兴奋地问道。 “在我这里,你在电话里说?还是当面说?”黄问。 “当面说。我马上来,我请喝酒。”我说:“那位先生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家明。”黄说:“你马上来吧。” 我吓一跳,家明!不过,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且明珠的家明比她高一年级,不会是这个家明。 我在20分钟内赶到黄家,见到那位家明,真是失望,换句话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家明。他五短身材,好好先生,五官挤在一起,一头的汗,见到我直哈腰,问我有何指教,老黄在一边直笑。 我说道:“想跟兄台打听一个人。一个女孩子。” 那胖胖的家明说:“胖的瘦的?女孩子不少啊。” “念化工的,很漂亮,网球高手,皮肤很白。姓屈,叫明珠。掌上明珠。” 胖家明想起来了,“啊,明珠呀!早说好了!谁不认识她?那个淘气鬼,把男同学当傻子似的赶来赶去,结果谁也没碰到她一个手指尾。” 我高兴的问:“兄台是否是其中一个?” 胖家明脸红了,“我,我可不会,我还量力呢,哈哈哈!”他迟疑,“她现在怎么了?早结婚了吧?” “她在大学时期,有男朋友吧?”我问。 “嘿!不胜枚举,如过江之鲫,她不是我班上的,也不同系,但是人人知道明珠大名,外国人叫她明”。 “她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我打断了他的眉飞色舞,“叫家明,比她高一班,你可知道有这个人?” “是吗?”他问:“也叫家明,姓什么?洋名是什么?” 我尴尬地说:“不知道。” “叫家明的人多着那,你怎么这么问?”旁家明翻翻眼。 我只好以明珠的口吻形容着,“很漂亮的男孩子,也打网球,很有点骄傲,孤芳自赏。” 老黄打个哈欠,“他们皇家学院,这一类的家明也多得很。但凡进了那家大学的,每个人都以为世界少了他们是损失,我当时在医学院又何尝不是,如今不过是个黄绿医生。” 我说:“哎,我没叫你写悔过书,你慢慢才表白好不好?一直打岔,我还要问呢。” 可是旁家明说:“真的不记得了,异性相吸,屈明珠我是印象深刻,但是男生漂不漂亮,我不大留意,嘿嘿!嘿嘿!” “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耐心地问。 胖家明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奇哉怪也,老兄问上这一大堆陈年旧事干吗?咱们毕了业都这么些年了!” “没什么,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他说。 后来老黄说:“你做医生还是做侦探?找到了明珠的男朋友,又如何?你不能逼迫他娶她呀,我看这女孩子是有点心病,可是谁帮她去找一贴心药?咱们只懂各种抗生素,”他笑,“咱们不医爱情病,或者花痴病。” 我忽然觉得很刺耳,我以屈太太的口吻说:“她不是花痴,她只是心上负担太重,弄糊涂了。” 老黄看了我一眼,“你当心一点。” 当心一点?当心什么?我不明白。 他们说什么,我都不能明白。没有人见过家明,可是我老觉得这个人跟我会有点象。孤芳自赏?一个男人如何孤芳自赏?我记得第一日她奔出来,那声音里是有点喜悦的,她问:“家明,你回来了?” 仿佛她已等了他长久了。 我天天去屈家,有时候屈氏夫妇打长途电话回来,我也在场.他们反复把女儿随手一搁,就很放心的样子,也许因明珠久病,他们已经习惯了.明珠没病,他们也把她往寄宿学校里一扔,离家万里. 明珠现在已经渐渐在腿色了,可是还是这么好。 腿色到一半,又未褪尽,那是最美的,况且她神态贵在自然,日常只穿那几套衣服,用人也不跟她研究新衣服,她自己也不理,常常一条牛仔裤换另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换另一件衬衫,裤子永远是深蓝的,衬衫永远是白的,虽然如此,她还是美丽的.我在5年前若碰见她,一定会退避三舍,我最怕男男女女带一种"世界是我的"之姿态,或是"我美丽","我青春"之类的神情,岂不知道一切都是要腿去的嘛?可是这世界上难得真有不利用青春美色的人。 听那小子说来,我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明珠是怎么样的人,时间太多,又没事做的人.可是到第二年她变了,是什么使她变了?是家明吧?她遇见了家明,家明改变了她,因为家明也不喜欢她那种嚣张,所以她为家明收敛下来,对功课认真,但是她给别人过去的印象始终是难忘,她与家明显然曾经一度接近过,不然他的表链怎么会到了她的脖子上,嘿,花好月圆。我想见见这个家明.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太好奇了,一定是个特别出众的男子吧,可以想象得到。 我怎么可以从明珠的嘴巴里知道家明这个人,照片,一定有照片吧?为什么我找不到照片簿子?是不是被屈太太收起来了?我怀疑是的。 我希望屈太太回来之后,可以看到照片簿子. 我问明珠:“那是你唯一的照片?"指着墙上的毕业照片. “当然不是。” “其他的照片呢?在英国拍的,你在英国七年呢。" “六年半。”她记性很好。"一生中最好的六年半。”她说。 “有人跟你拍照片吧。” “有,可是我没有带回来。”她说。 “没有带回来?"我笑说:“你看你这个人——" “我怎么样?"她盘着腿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好么?" 我看着她很久,我说道:“纪念品都该带回来。" 她摇摇头,"过去的便过去了,没有什么好记得的,一切都应该扔掉。" 我说:“既然一切都应该扔掉,那么你也应学习忘记,忘记一切.你将来还是很光明的。" 她笑,"你现在说话象牧师。” “我有种感觉,你仿佛是个心理学医生,来陪我说说话散散心的,是不是?"她问。 “你非要把我当医生不可?"我问:“当朋友不行?" “谁要我这样的朋友?"她忽然自卑的说。 “我。"我温和的说。 “你是医生。"明珠说:“你不算的.而且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医生。"她看着我,"可是我没有朋友。” 我说:“朋友——其实朋友要不要也无所谓,看你指的是什么,多少相识满天下的人,说去说来了,他的朋友可不留他。" “不过——爸妈找了你来,就是跟我说道理吗?” “道理?你说的道理有时候比我还多。”我笑说:“你懂得也比我多。" “你真是医生?"她问。 “你还要看我的证书?"我白了她一眼,"我爸爸是医生.我哥哥是医生,我妹妹是医生,就算去了世的母亲有是医生。" “我的天!"她有兴趣,"那么走到你家去,简直象到了医院一样了?" “我未婚妻就是这么说。"我笑. “那么我就不该说了。”她说:“我没有资格说。” 我发觉她是一个很多心的女孩子,心思很密,不喜欢盲从.而且也很避讳,不是轻狂的人,对我.她是很坦白诚实的,我觉得她非常信任我——就象她相信家明那样? “我希望可以看到你的照片簿子。”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对着她. “你肯不肯到医院做一个全身检查?" “我不晓得有多少检查报告。” 她笑,"一点毛病都没有,只有两只蛀牙,过敏性鼻炎,贫血,体重嫌轻.老实说:照医生的标准,我该增肥30磅,可以去做女摔交选手。"她笑,"不必了,家明。” “你叫我什么?"我转过头来。 “家明。”她说。 “我不是家明。”我说。 “我不能一辈子叫你梁医生梁医生的,你的名字不是家明?"她呆呆地问。 “不是,我单名健,家里人叫我阿健。” “可是——我怎么老觉得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叫家明?是谁告诉我的?如果不是你,那么一定是母亲,不然我怎么会觉得你叫家明?"她慢慢的靠在椅背上,惊惶的想了起来。 “不怕,"我安慰,"不怕,家明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再普通也没有了。”你不生气?" “当然不,我是不会生你的气的。”我向她保证. “我累了。” “睡太多不好,我陪你练网球。”我说. “现在又不比赛,你让我睡一小时,好不好?"她问:“好不好?"她求我。 “好吧。”我叹口气. 她每逢有问题解决不了,就去睡一觉,这也好,天下没有大不了的事,睡醒了就又是一天,梦中日月长。如果这么小小的权利还不让她享受一下,做人也太没有意思了。 我让她睡好了,轻轻拉开她卧室的抽屉,一只一只的看,都是衣服,或是首饰,或是内衣,没有照相簿.我放弃了,不然真象个贼了。 屈太太是傍晚赶回来的.我在客厅见了她.她显然很累了,可是却不肯休息,拉着我问明珠如何。 我无法说明明珠有任何进步,这几天来她对我说的话,说了等于没说,一片混乱,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明珠有没有照相簿?" “有。”屈太太进房去捧了照相簿出来。"你要看吗?” 我松一口气,慢慢的翻了开来,那本照相簿子是极厚的,但是照的都是她小时候的照片,一岁两岁的,我没有兴趣,于是有问还有没有. 屈太太说:“你要看什么?" “她读书时的照片。”我说。 屈太太又去拿了一本照相簿子出来,我看了,还是失望,那些都是他们夫妻去探望女儿时拍的,根本没有旁人。我合上照相簿子问:“没有她朋友替她拍的?" 屈太太说:“没有,就是这些了。” “你们去探望她,难道没有见过她的朋友?" “有啊,都是一般大的孩子,来来去去吃几顿,并没有什么印象。”她停了一停,"梁医生,你看明珠如何?" “她的确是精神上受了刺激。”我坦白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很可惜。” 屈太太低下了头,"太小就把她送出去.可是你知道,那时候我跟她父亲闹得很厉害,怕连累她,所以把她送出去念寄宿学校,也是好的,没想到生出这么些事来,仿佛我疏于管教,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闹成这样>" “那时候屈先生有了外遇吧?"我不客气地问. 屈太太一怔,并不介意,"她怎么还记得这些事?跟你说了?好奇怪。” 我说:“屈先生的——住夏威夷?" 屈太太站起来,"明珠真的那么说?可是我丈夫早就跟那个女人分手了,我丈夫现在住香港,我们虽然分居,可是却比以前更谈得来。” 我呻吟一声,明珠有弄错了。 “我丈夫与那女人根本事过境迁.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为此后悔得什么似的,不说别的,光是生意上的信用就差了,而且明珠从此以后跟他的感情不好。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命中注定,那个女的也没有生养,所以给了一笔钱,叫她走了,都有4,5年了,没想到明珠还记得,是呀,为了这个缘故,他不大来这里,因为明珠一见他就不开心,往房间里一躲,他很伤心,明珠多多少少是恨他,明珠也恨我,我知道.她曾经说过,寄宿学校不是人过的。" “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只想她得到最好的,没想到她一点也不高兴,我真是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你呢?梁医生你怎么说?"屈太太说. 我摇摇头,"我也觉得很难。我认为这不是你们的错,她不喜欢寄宿学校,谁也不怪她,可是那些芥蒂早消除了,她绳了大学以后,不是很愉快吗?” “是的,很愉快,她死都不肯住宿舍,说住怕了,在外头租了一层漂亮的屋子住,我们自然依她,要什么给什么,一年到欧洲去3,4次,没有不依的,到了第二年,她变得很乖,这我已经说过了,正当我们大大放心的时候,她回来了.那时候她父亲已经与那个女人分了手,一家三口,恢复正常,但是她出了毛病。” “由此可知这与你们没有关系,屈太太,你不必内疚。” “看相先生说是名字改坏了,姓屈不可叫明珠,这样一来,不是委屈了明珠,埋没了明珠?" 屈太太的脸一红,眼睛也是一红. 我问:“屈太太,你注意到明珠脖子上的金链子了吗?" 她一怔,"什么金链子?她这种东西,起码有10条20条,有空换来戴,女孩子家谁没有几条这种东西?我也没看清楚,有什么要紧?" “据她说,那是她一个朋友送的。" “是吗?" “这个朋友,叫家明。”我说。 “我真拿你没办法,梁医生.说什么你都认为她的病是因一个男孩子引起的,坦白说了吧,我做母亲的,又何尝不这么想,可是查来查去,只晓得她普通的男朋友不知有多少,要好的却一个也没有。” “你真的没听过家明的名字?" “没有.她有好几个同班同学在此地.你去问他们好了,其中有一个女孩子,姓夏的,我也问过她。” “好的,请把那位女孩子的地址给我。”我说道. “我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屈太太说. “没关系,我这就去找她问一问。” “梁医生,你真为明珠好,我——很感激你。”屈太太说. 我只好微笑. 我没想到明珠有同学在这里,真笨. 那位夏小姐早已成了富家少奶奶.我请她出来,她很大方的答应了.她以为我是明珠的男朋友,向她打听明珠的历史,但凡阔少奶奶都是吃饱饭没事做的,最最喜欢这种事情招上门来,所以她马上应约. 她长得很漂亮,短短的头发,明亮的眼睛,身披名贵皮衣,天气一点也不冷,她就把皮大衣穿上了。 她跟我握握手,"梁先生是医生?几时结婚?明珠福气好,"她很有深意的说:“也不告诉我.我很久没见明珠了,他母亲倒找我吃过几次茶,言辞闪烁,我也不晓得她想说什么,还是梁医生爽快,开门见山,其实呀,梁医生,我劝你看开一点,娶老婆,看现在算了,以前的事都属于过去,知道也没有用。" 我干笑着,难怪屈太太说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那样子仿佛是劝我不要理明珠以前的事,可是那表情却巴不得我问得详细点。 我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打听清楚了再求婚,比较方便一点,谢谢你了。”我索性冒充到底。 “我老实跟你说了吧,我最恨明珠!"她说什么,脸上是什么表情,眼睛里直冒火,"人家说这是妒忌,什么妒忌,全班的女孩子都恨她,中国人外国人,她没有一点人缘,平时又不念书,人家温习,她花枝招展的到处惹麻烦,还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千方百计的去抢人家的男朋友!她心理变态,没有爱人的男人,她是不要的,非要抢不可,抢了来,革那么三两天,又扔掉,在去抢更好的!" 我慌忙的说:“不不!她不是——" 我想起花好月圆,她等了他那么久——怎么可能?" “梁医生,你不相信吧?"她哼了一声,"你有没有女朋友?"她睨着我. 我冲口而出。”有,在美国。”这是实话。 “可不是?"她得意的笑了,"可是她要抢你,是不是?等你摔掉那美国女朋友,她心理上获得满足,真是畸形的满足,她也就不要你了。” 我说:“不不,不会的。”我是说我不会放弃我的女朋友. 她听错了。以为我指明珠不会这么做,她又哼了一声,"梁先生,你走着瞧吧,明珠这人,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优点,她聪明,考试前翻翻笔记,可以考优,咱们不理,各人有各人的饿办法,但是这种行径,大家都很不齿,算什么呢?" 我笑,"不见得每个男人都听她的,她有不懂巫术。” 她也笑,"可是阁下梁医生,不是也打算向她求婚?" 我的脸红了。 “当然,她也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 我留神的听。 “她也碰了钉子,人家偏偏不要她,哼!" 我侧起耳朵,可是脸上却装个不在乎的样子. 那夏小姐忽然住了口,不说了,她问:“有一位姓梁的老先生,动手术最好的,不知与梁先生有没有关系?" 我微笑,"那是家父,不敢当。” 她一呆,然后解嘲似的说:“所以说,我讲,明珠一辈子福气好,她是打算嫁你了?她忘得了宋家明?" 我松了一口气,出来了,出来了!宋家明,好家伙,我找得你好苦!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装作很平静的说:“是的,她跟我说过,她以前说过,她大学里有个同学,叫家明,长得跟我还蛮象。” 夏小姐"嘿"的一声,"她说了?真有胆子,哎,说真的,梁医生,现在看起来,倒真是有几粉象,不过呀,你别怪我说话爽直,人家宋家明可不上她的当!" 我心里骂:你怎么知道?八婆?宋家明的表链子都送了给她了! 我嘴里问:“这些事,屈太太,明珠的妈妈不知道吧?" 夏小姐耸耸肩,"我为什么要说?说了她也不相信。” “家明不喜欢明珠?"我问。 “说来话长,真是好笑,其实宋家明根本不是咱们一系的,他——仿佛是什么科的?我不清楚,但是因为网球赛的关系,把他们拉在一起双打,人家是有未婚妻的,青梅竹马,要好得不得了,她又来她那一套,要过去硬来,宋家明偏偏不睬她,给了她老大的白眼,她碰了钉子之后,倒是静了好会儿,天下太平,没想到现在又故计重施。” “呵,"我说:“就这么?" “就这么。”夏小姐说:“她碰了钉子,倒是跟以前不同了,收敛下来,可是大家还是讨厌她。” “谢谢你。”我说。随手付了茶帐. 她知道得不多. 我另外去找一位侗小姐. 这位小姐中人之姿,很稳重.我仍以明珠的"未婚夫"姿态出现,在侗小姐家里发问,这侗小姐是教书的,很有点看不起我. 她说:“娶老婆要查过去?难怪嫁人是越来越难了。如果明珠要查你的过去,可怕梁医生也有好几段好看好听的吧?" 我尴尬地说:“但是一位夏小姐——" 侗小姐叹了一口气,"你听了这位的话,那是什么都完蛋了.她当年有个不争气的未婚夫,一见到明珠,骨头都酥了,死追着明珠不放,乱缠一通,明珠一见到她就头疼,避之则吉,可是她还硬说明珠抢她的情人,这女的不要脸。” 我靠在椅子上。 这就是人生,大家上演罗生门. 我说:“侗小姐,我老实跟你说,我不是明珠的未婚夫,我是她的医生。" 侗小姐吓一跳,"明珠患了什么病?" “神经衰弱。”我说得好听一点。 侗小姐默默的"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这些同学回了香港,都不见面,我只在开头的时候与明珠通过几次电话,她是相当的不快乐,只说闷。”侗小姐说. “你知道宋家明其人?"我问。 侗小姐看我一眼,"你到底是未婚夫还是医生?" “医生。” “你干吗说谎?"她问。 我不好意思,"我——" “这是明珠的私事,我不便说,你去问她自己好了,我有事,对不起,梁医生。” “可是——"我拦着她,象个无赖一般. “那么你去见宋家明本人也可以的。”侗小姐说。 我如五雷轰顶一般,"什么!他——他——竟在本市?" 侗小姐讽刺我,"梁医生,恐怕你不止是明珠的医生吧?" 我叹口气,"侗小姐,明人面前不打暗语,你有空去看看明珠,你就明白了,她说不清楚话。" “我不相信,我这就跟你去看明珠!"她气道. “反正我跟她四年同学,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我不相信她有什么大病!" 我说:“你见了她,什么话也不要说,只是静静的注意她,明白没有?" 她很犹豫:终于点了头。 我跟侗小姐上屈家,屈太太不肯让明珠见外人,一听到是明珠以前的同学,更加变色.我只好保证不妨,但她还是不高兴,一面连连向我施眼色. 明珠在书房里绘画. 我进去了,她抬头跟我笑笑,她说:“今天你迟到,医生。” 侗小姐的脸上马上释然了,她歉意的向我看了一眼.屈太太紧跟在我们身后. 明珠笑问:“一?怎么一大堆人?" 侗小姐柔声说:“明珠,你好吗?" 明珠根本不记得她.只是看着我,随口答:“好,这是护士小姐吗?" 我问:“明珠,你画画?" “是呀,你知道,我是个大懒人,不到要紧关头不做事情,"她放下笔,"怎么,你有话跟我说?" 屈太太抢着说:“是——梁医生现在有点事,他下午再来。" 明珠笑着说:“那么早点来,我有东西给他看。" 屈太太摆明了要逐客,我与侗小姐只好自动离开。 我默默无言. 侗小姐哭了。 我说:“没什么好哭的,都3,4年了,一直这样子,常常叫我家明,又有时候说没家明这个人。" “她是真爱上宋家明啊,谁也不相信。” “宋家明现在儿孙满堂了?"我讽刺的说. “回来结的婚,在报纸上登的启事。” “我去找他。” “找他有什么用?"侗小姐反问我。 是呀,找他有什么用?他都儿孙满堂了.是真的为了他?为着一个人?怎么可能? “他长得可好?"我问。 侗小姐不肯说话,我只好送了她回家. 屈太太很奇怪我,她说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这年头,谁有同情心?听了这种新闻,只当笑话.我不怪屈太太,我心里被宋家明占据了,被屈明珠占据了。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傻子.天下得不到的思想多着呢,若因此发了痴,十条命也不够呢,不见得这样,再去寻别的罢了,何苦这么自己作对? 下午我和明珠说了很久的话。 “今天好吗?"我问她. “很好。”她说:“你不是要看我的照片?我找到两张,夹在画册里忘了,今早却找了出来。” 她把照片给我看,我一看就知道她与宋家明.照片不大,可是拍得很好,他们两个人坐在水仙花前面,很客气的样子. 我问:“他是谁?"明知故问. “家明。”她说。 “是吗?"我说:“是同学不是?" “比我高一班。” “还有没有见面?"我问。 “但凡是外国的同学,不打骂的已经很好了,还回来见面呢!"她自然地说:“我才没那么空。" “我以为他是你男朋友。”我看着他的照片.他是一个评论的男孩子,一件白毛衣,一条牛仔裤,纤秀如女孩子,可是嘴角充满了毅力,眉毛浓而且美,一个漂亮的孩子,才貌双全. “是呀,很多人以为他是我男朋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糊涂了,但是我们不过是好朋友,他有未婚妻的。你也有未婚妻,是不?梁医生?" 我点点头。”他回来结了婚,是不是?"我问道. “他说——要念硕士的,后来决定回来结了婚,再去念硕士,恐怕连博士也拿了吧?可是我老觉得象他那种人,结婚是可惜了一点。" “为什么?" “结婚是普通人的事儿,瞒天过海,自以为是,他不是那种人,他太骄傲了,我很佩服他。”明珠说。 明珠说这几局话,前后一点连贯也没有,她说话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也不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有病的人。 我决定要去找她的家明. 既然有了他的头绪,要找就不难,我托了老张,又托了别人,转来的话说:那位宝贝儿家明先生不要见我.我火气很大,又托人传话,说要见他的不是我.我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他又不是一见发财,我见了他有什么好处?我叫老张去跟他说,要见他的是明珠!他以前的明珠. 隔了没多久,老张又传来了话,留下了地址,电话. 我冷笑问:“这是那个是没鬼家明的意思吗?他奶奶的,明珠还没有到霍小玉的地步,我也不是武功高强的住客,可是这当儿,我也不得去揍这只鬼一顿!" 我冷笑问:“他妈的,他也有姐姐妹妹没有?他怎么收拾被人女儿,将来人家也怎么收拾他女儿!报应就在他面前!" 老张说:“你少咒人!医学院出来,净学了些粗话!" 我说:“换了你,你气不气?人家女孩子半死不活的,人家做娘的以泪洗面,他老先生没事人一个,推推搪搪,把他宰了。” “算了,你少替天行道,电话地址都在这里,去不去由你.咱们都是医生,个个象你,做医生做出这些毛病来,干脆自己躺精神病院去好了。”老张皮笑肉不笑的说。 妹妹一边劝说:“我看牵涉太远了,哥哥,你何必管人家私事.治得就治,治不好,那就放弃。”我静了下来。 良久我说:“我还是要去见见宋家明。” “你这是何必呢?医好了她又不能拿诺贝尔奖。”妹妹皱着眉头,"做医生是做医生,我从没见过一个医生是你这样的,你看爸爸,看大哥,都是一付清爽相,病人来了,安慰他们几句,开了药,打发他们走,你是怎么了?我看你是走火入魔,自己有了毛病。” 我低声说:“你没见过那个女孩子……" “她是什么?是大美人?"妹妹问。 “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我说。 “我不感兴趣.你真要去找宋家明?" “是的。”我说。 “见了他又怎么样?逼他娶明珠?"妹妹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见他。" 我与明珠在园子里散步.明珠说话很清楚. 她是这个样子,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清醒,即使糊涂的时候,也不讨厌,我习惯了她,我喜欢她,这个人很有点意思。 她说:“我总是爱上一些不该爱的男人。” 我笑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真的,"她笑,"而且爱得快,去得也快.打15岁开始,年年暑假爱上不同的男人,有时候是同学的哥哥,一会是老师,或是爸爸的朋友,或是教授,过了暑假,就忘记他们了。” “这么快?"我微笑. “年纪轻嘛,精神没寄托,为恋爱而恋爱一下,也是好的,过过瘾,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你说是不是?" 我想起了宋家明,这一次是不是弄假成真? “可是——心里面常常有一个人,总是没有自由的。”她问道:“喂,你有没有想你的未婚妻?" 我呆住了.有多久没写信给她了?最近我心里根本没有她,整天为明珠忙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明珠嫣然一笑,"心里有人,滋味不好吧?" 她笑得那么欢畅,神情动人,我呆呆的看着她,那宋家明是个瞎子,是个瞎子!把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逼成这样,他不是人。 可是我呢?我又算什么?搁下了未婚妻,来忙这个女孩子的事,我又是怎么了? 明珠收敛了笑容,"你怎么了?我说错了话,家明?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没有激动,她还是一直叫我家明,叫习惯了,就随她叫去,家明.日月为之明.家明。是的,我就该去找他了。这一段日子里,明珠很恍惚,一会儿记得我是医生,一会儿知道我是朋友,一会儿又认为我是家明.但是多数时候,她很文静,日子就这么过了.她忙她自己的心事,与整个世界脱了节,但是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损失——她有什么不好?在她的天地里,一切事物没有更改,家明一忽儿还在念硕士,一忽儿在她身边,一切都花好月圆。 越是清醒的人越想得多,我最不爱看她苦苦思索的情形.可是她母亲跟我说:“梁医生,我是要明珠想清楚了,另外找个对象结婚,我就放心了。” 我微笑,"明珠结了婚,你就可以放心了?" 她一呆,然后笑:“那当然要嫁一个可靠能干的男孩子,象你这样的。” 轮到我一呆.我随即缓缓的说:“伯母,我并不见得可靠呢。" 她忽然很温柔的说:“不,你是可靠的。"声音里的信任与感情,叫我难过。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找到宋家明的家去.他住在近郊,一层很好的房子,门口植着矮矮的冬青树,红砖墙,一看就知道他还没有忘记英国。我按了按铃,花园侧转出一只大狼狗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并没有叫。照英国规矩,宋家明应该在看电视,或者是在车房洗车子。 我按了铃.有人来开门,一只猫咪呜咪呜的奔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少妇,是一个孕妇,头发长长的挽在脑后,脸上雪白,并没有化妆,她看着我。 在香港住,这样随便的开了门,怕也是英国脾气没改过来。 我说:“宋先生在不在?"声音虽然硬,却还维持着礼貌. 那少妇看着我,不答.她长得很美,年纪也与明珠差不多.我心想,她比如是宋太太了,这宋家明倒是很会挑对象,一个比一个美. 她淡然的说道:“你是哪一位?" 我随口说:“朋友。" “在这里怎么找得到宋家明?"她淡淡的说:“宋家明早就不回家住了。” 我一呆,太阳把我晒得昏昏的。”可是这是宋家?" 她点点头,"这是宋家。” 我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宋家明?" “东方舞厅,金狮酒吧,我怎么知道?"宋太太的声音仍然是淡淡的. 我惊住了,扶着门框.那只猫还是轻轻的在我脚边叫。 “你贵姓?"宋太太说道:“请进来喝杯茶吧。” “不用了,请你把宋先生的办公地址告诉我吧。”我说。 她说:“也不用了,他的车子回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部黑色的狄诺缓缓的驶在路旁.我问:“那是宋先生吗?"宋太太轻蔑的说:“那是他的躯壳。” 我真是呆得象傻子一样,再也没料到有这么的一幕.我满心以为宋家明两口子是恩恩爱爱的一对,他与新婚夫人是红烛面前相对笑,明珠却是长眠孤馆谁来吊.没想到他们痛苦得这么清醒. 车子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缓缓自车中跨出来,我一怔,不能不说他不象我,象是象,差不多的身高体形,但是他的一张脸——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冷的一张脸,他视太阳于无睹,浓眉下是沉郁郁的眼睛,深不见底,嘴唇薄而且缺乏血色,紧紧的抿着,他穿着黑西装,白衬衫,一条灰色的领带,黑色袜子,黑色皮鞋. 宋太太冷冷的说:“那个样子象是去吊丧,穿也穿得象吊丧。” 我却怔在那里,脚被钉子钉住似的,太阳晒得我一头一脑的汗,是的,孤芳自赏,孤芳自赏,明珠说得一点也不错。 他冷冷的走过来,自怀中掏出一张支票,交给他妻子,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宋太太看着他,眼睛象要喷出火来,终于他说:“这位先生找你,是你同学?"她接过支票,回屋子去了。留下我们两个人站在门口,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向我微微欠一欠身,说:“让你见笑了。”声音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柔和。 他说:“请屋子里坐。” 我问:“方便吗?"我问得很直率. 他微笑,眼睛里没有一点点的笑意,"这里是我的家。" 我吃惊于他们夫妻说话的态度,一上来把我当作2,30年的熟人,他们间的争论,不和,一点也不隐瞒. 我跟着宋家明进屋子,宋太太早已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样子宋家明回来是为了交支票来的,不然我也绝对见不到他.女用人马上泡好了茶出来。 “你是梁医生?"他开门见山的问。 我马上明白了,我这样子公开打听他的行踪,他当然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点点头. 他缓缓的说:“明珠……她好吧?" “不很好,却比你们要好一点。"我老实的对宋家明说. 他一震,"是的,"他打了一个哈哈,"你说得对,她嫁了人?她……有没有孩子?" 我倒惊异起来,"你不明白?你不知道?明珠病了有3年了。” “病?"他又是一震,"什么病?" 我更奇了,"你……不知道?" “我实在不知道!什么病?"他的脸色转得更白,"我只知道她走了后,我再也灭听过她的音讯,直到你拼命找我为止.我以为你是她的丈夫,有什么帐要向我算,我打算见你,并且告诉你,明珠与我之间,清清白白,一点事儿都没有!" “她病了。”我慢慢的说,眼看着窗外,"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见我开的是一部黑色的宝时捷,她奔出来问:'家明!家明你回来了?'你以前开过一部宝时捷?" 宋家明拿着茶杯的手颤抖着。 我简单的加一句:“我只是她的医生,而且我的未婚妻……她在外国。” 宋家明紧紧闭着嘴,可是他的脸还是挺英俊的,骄傲的,倔强的。 我问:“你……明白她是什么病了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可是我与人有约在前,我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如果我丢掉了当年的未婚妻,娶了明珠,如果再见到比明珠好的,又怎么办?我是一个读过书的人,我认为妻子并不是衣服。”他惨淡的微笑。 “我这次来,不过是求你一件事。”我说. “什么?" “你去见她一次,她见了你,把你认出来,你把话跟她说清楚了,好让她死了这条心,她可以痊愈.她现在……很糊涂,一次又一次的叫我家明。” 宋家明呆呆的看着窗外,窗外一片好阳光。 我问:“她一直等着见你.一个下雨的黄昏,她踏着脚踏车出去,一夜未归,回来就病了,那一日,难道不是去见你?"我缓缓的问。 宋家明摇头,"她答应我,会把我忘掉的,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再也没有,象她这样的女孩子,一年半载,还是把我忘了——" “她没有忘记你.一个女孩子比别人聪明点漂亮点,不一定是比别人凉薄点,全世界的人可以误解她,怎么你也可以这样子?" “她——真的叫你宋家明?" “是的,到知道还是如此,恐怕是叫惯了口。”我说. “我——考虑一下。”终于说。 “好的。"我把卡片给他,"你随时跟我联络。” 他默默的接过了我的卡片. 我忽然说:“你的袋表呢?" 他自然的把表摸出来.是一条金的链子. “你那花好月圆呢?"我问,声音既淡漠又讽刺. 他象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不敢还手的怔在那里。 “既然与人有了前盟,既然是读过书的人,就不该乱送东西。”我淡淡的说. 他走出门口,离开了。仿佛这不是他的家.他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喝一口茶,放下一张支票.他连大门都没有关上。 我想跟着他走,宋太太却走出来,叫住了我。 “梁医生,你请坐坐。”她轻声说. 我转过头.他们两夫妻的脸都是一般的苍白。 女用人把门关上了。 我说不出的沉郁,坐在沙发上,惘然地说不出一句话. “你觉得很奇怪吧?我们家这个样子.我却又怀了孩子。" 我缓缓的说:“宋太太,你多多保重身子,孩子要紧。” “我是很会保重,我一向不与他吵架。”宋太太说. 她是一个小巧美丽的女子。但明珠是不一样的。明珠最最吸引人之处,是她的潇洒,即使病成今日这样,她还是浑身散着不在乎的样子.要是她告诉我,她一辈子忘不了我,会为我而病,我会不会相信呢?恐怕我也不相信吧?" 我想到这里,心头一酸. 宋太太这时候问我:“那位小姐……真的病成那样?" 宋太太说:“你怪我吧?梁医生?坦白的跟你说,我是巴不得变了她,好离了这里,我并没有见过她,心里却十万分的羡慕她,我没想到,她……竟病了。” “你为什么要羡慕她?"我很笨拙地问:“你不是得到了宋家明?你不是得到了她永远等不到的人?” “我得到了宋家明?”她的声音一点也不激动,“梁医生,刚才你见过家明了,你真的以为我得到了他?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次。” 我默然。 “我与家明字幼订的婚,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最后一个,他是我唯一爱的男人,我在16岁那年跟他订的婚,我根本不晓得明珠小姐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这些日子来,我们一直是三个人在生活,我!他!与明珠!我巴不得把他让给明珠,我好少痛苦一点。”她脸上渐渐上了一丝红润,很奇异的一丝红,显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说下去,“他应该把这件事说明了,让我有个选择,没有他我不见得活不下去!但是他怜悯我,他要做一个从一而终的好人,他把他伟大的爱施舍给我,他娶我,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月一张支票,那是你亲眼看见的!” 我不出声,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很疑惑的说:“我只是没想到——明珠,居然为他病了,病成这样。我满以为她风流潇洒的成人之美,快快活活的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想到,她病了。” 我缓缓的说:“有很多事的确想不到的。” “她糊涂得很?”宋太太脸上一片惊惶。 “并不见得。”我说:“依我看,如今做人还是糊涂点的好。” “她认不认清楚人?”宋太太又问我。 “有些是认得的,有些忘了,就象你我一样,能忘记的人,还是忘记的好。” 她一震,低下了头,长久不语。 我说:“你们看在明珠份上,也应当相爱才是。” “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她喃喃的说。我站起来,我说:“我走了。” 她也站起来。 我说:“看在孩子份上,他选了你,你也不该再难为他。” “我实在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我问。 “知道了。”她忽然之间平静下来,“你去跟明珠说,我把宋家明给她!她的病就好了。” 我啼笑皆非,“宋家明是人,他要娶明珠,他早就娶了,不用你来教,他不是东西,可以让来让去,送来送去的。”我劝她,“宋太太,你好好的休息身体。明珠……是我的病人,我负责到底。” “家明,他又怎么办?” “家明会回来的。”我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敬重的男人。” 我走出宋家,阳光太大了,我昏昏然的。 那一日我要求让我带明珠到市区去逛。她母亲犹豫着,终于答应了。我觉得她这样信任我,实在是非常难得的,很是感动。 我带她逛了一日公司,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失散。她是很久没逛公司了,身上一应衣服都是她母亲代她买的。看到新的东西,她很高兴,一边不住口的叫着我“家明”——“家明,你看这个,一,家明,你看那个——”我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她是一个漂亮动人的女孩子,能够跟她在一起,实在是很高兴的,我陪她买了一双球鞋,我帮她试穿的时候,她忽然感动了,问我:“家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微笑,至少她现在已经忘了要应付大考了,至少她记得她已经毕业了。 买好了球鞋,我们去吃饭,她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叫了一桌的菜,而且并不浪费,吃得很多,又叫了葡萄酒,一边跟我说话,叫我看隔壁桌子的一个女客。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年女人,我反对“风韵犹存”这句话,风韵往往要培养的,要好久才能够成功的表露出来,这个中年女人便是风韵刚刚长出来的那种。 明珠低低的跟我说:“我以为我妈妈长得也够好了,没想到她比妈妈还美。” 我点点头。 我侧头看着明珠,她此刻完全象没事人一样,谁相信她有病? 她说:“我母亲的婚姻生活不愉快,她嫁我父亲,是个错误。当年有很多爱慕她的人,你说,假如她嫁了别人,会不会高兴一点?” “我不知道。”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人家说我象我妈妈,至少有一点点象,有一次我随父母去喝喜酒,有一个中年男人用母亲的小名叫我。他恐怕是喝醉了,以为他没有老,我母亲也没有老。” 我静静的听着。 她说:“我是很希望别人快快乐乐的活下去的,比如说三角恋爱这种事,牺牲了谁都不要紧,只要有两个快乐的人就好,倘若连两个快乐的人都没有,那还象什么呢?” 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话很多,“明天我们练练球如何?”她问我。 “好的。” 她满意的笑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我把她送回去,她在车上便睡着了,我把她们家的女用人叫了出来,扶她去睡觉。 明珠的母亲在明珠那间大书房里等我。 明珠的书房一向是美丽的,那么空旷,那么简单。 她母亲很高兴,“明珠仿佛已经痊愈了。” “是吗?”我只是那么应了一句。 “梁医生,你喜欢明珠么?”她问。 “喜欢的。”我据实说。 她说:“假如明珠的病好了,你愿意跟她做个朋友?” 她的意思我何尝听不出来。我说:“我们现在就是朋友。” “你不是嫌她的病吧?”她问。 “我嫌她?”我笑了,“我们还不知道谁病了,谁没有病呢。说不定她是最开心的。“ 我站起来,道声再见,走了。 我必须要记得,我也是个有未婚妻的人,我骂宋家明的话,不可应在我自己身上。 以后这几天,明珠有时候与我练球,有时候与我看书,她打球打到一半,如果听到一只蝉“喳——”到叫了起来,就忘了打球,会到处去找那只蝉,我耐心的告诉她,是找不到了,可是她也会在一株树下等半天,呆呆地站着。 有时候我很灰心,三个月来,我这个医生到底做了些什么?她现在索性把我当成了宋家明,连那一瞬间的清醒也没有了,我只是做了一个很好的随身保镖而已。我现在把希望都寄在宋家明身上。如果他来了,使明珠明白了,我便可以辞职。如果她没有进展,我也应该快快离开这个地方,这样子拖下去,会有个怎么样的结局,我是不敢想象的。 因此我特别珍惜与她一起的日子。 她与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亲热,问我时间,她不出声,伸手进我怀里把表拿出来,看完了,又为我放进去。喝茶先递给我,用人虽然倒了两杯,她却常常跟我喝一个杯子。我一日比一日的害怕,但说不出口,恐怕没有人会同情我,常常是一头大汗,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有病还是没病,她也绝口不提“病”字了。 有几次她在电视机前看卡通,我笑问:“明珠,你爱看这种东西?” “好看得很呢,你瞧,那只狼被压得扁扁的,一下子,恢复过来了,人如果也这样子,岂不是好?” “可是咱们是人,对不对?咱们还是要活在这个世界里,不能象卡通里的角色。”我说。 她一笑,“为什么不能?看你的选择如何罢了。” 到这里为止,我是更害怕了,她说话是这么的清楚,她的眼睛闪烁着,她真的醒过来了?我不敢问她。还是她睡得更迷糊?我一点也分不出。 我只好说:“我们总要……面对现实的。” 她笑一笑,不答。 我试探地问:“明珠,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想起以前的事。”我说。 “以前的什么事?” “以前……你读书的事。”我只好说。 “那当然,”她说:“那当然,读书……是最好的了。” “同学们,待你不错吧?”我问。 她想一想,“有些不错,有些不怎么好,但是谁还去斤斤计较这些小节?我不在乎,好不好都过去了,过去的事,记得是没有用的,能忘记便尽量的忘记,我不怪他们,只是我这些日子来并没找到工作做,太可惜了。” “你想找工作?” “是的,”她皱着眉头,“真累。看了报纸,去找工作,那间设计公司却是同学父亲开的,同学早把他父亲的厂接受过去了,做太子爷,约我去喝茶……下雨……” “下雨也不要紧,你叫司机把车子开出去也就是了,”我说道:“别担心这些,也别担心下雨。” “但是我见到他了,我们约在这附近的山上一家咖啡馆,我骑了脚踏车出去的。” 我心里一悸。那一天,那个下雨天。 “你猜他对我说什么?”她看着我。 我握住了她的手,“说什么?” 她笑一笑,“我那同学说,家明回来了,家明要结婚了。”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我害怕的看着她,我后悔又提起了这件事来,她还是没有弄清楚这件事。 她笑着,“我就想,家明跟我是这么好的朋友,他明明还在念书,他怎么会忽然之间回来结婚呢?即使回来,也该告诉我一声,他难道会没有我的地址?” 我握着她的手,不敢看她的脸,电视播放着卡通,一只猫在穷追那只金丝猴,嘻嘻哈哈的追着。 我静静的说:“可是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是吗?”明珠看着我,她说:“怎么我还记得那么清楚?” 这倒把我问倒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我觉得如果家明来了,当然要通知我,我们可以见面,他何必鬼鬼祟祟的躲着?他要娶谁,我管不着,我要爱他,他也管不着我,我又不是女妖怪,他也不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人,所以我所他根本没有回来。” “你可爱他?”我问。 “我早说过了,我是最最容易爱上人的,”她微笑,“自小父母弄得不愉快,把我扔到外国去寄宿,谁跟我说几句热心话我都会爱上他,我一年爱过两个教授,结果教授辞职,我转系,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两个?”我笑问。 “是呀。我很爱他们,看见他们,我心里很舒服,我需要伴,那时候我还小,我寂寞,真的,任何人上来,跟我说:“明珠,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就爱上他了。我并不后悔,我在大学里名誉是出了名的坏,但是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我只是……寂寞。” 他耸着肩装着鬼脸,看样子一点也不寂寞,汽止不寂寞,而且乐得要命。真正寂寞的人才会如此。趁着机会便开心一下子。在大众面前作落寞状的,不过是个“为赋新词强做愁”的人物。 我握着她的手。 她说下去,“所以啊,你少跟我在一起,不然你的姑妈,你的娘舅,你表弟的奶奶的外婆的阿姨的表妹什么的,一定会群起而攻之,你不怕?”她笑。 “我不怕。”我说。 她温和的看着我,“你快快别说好话了,再说几句,我真受不了,说不定也马上爱上你了。” “我真不怕。”我说。 “不怕什么?不怕人骂?还是不怕我爱上你?还是不怕多说好话?” “什么都不怕。” “上一次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是几时呢?”她侧着头想。 我很尴尬。对她说这种话的人一定太多太多了。她都听得烦死了。 我讪讪的问:“是家明吗?” 她摇摇头,“家明不说这种话。”她微笑着。 我十分自惭,当然,宋家明是与众不同的。 “我倒希望他说过了,他从来不说,他跟你很象,他不说这种话。”明珠说。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那么我是谁?”我象问一个小孩子。 “你是梁医生,”她答,“我病了,你来看我的病。” “你是什么病?”我又问。 “我不知道,肺病?”她反问:“是不是肺病?生肺病的,又死不了,又浪漫,不会是癌吧?但是咱们家里的人,看着我的眼光,常常使我以为生了癌。” “你相信我吗?”我问她。 “当然!”她理直气壮地说。 “你把什么都肯告诉我?你的秘密也肯?”我问。 她看着我,笑吟吟的说:“你不会问我的秘密,你不是那种人,况且我的事谁都知道,没有秘密。” 我的脸红了,我还没有她清醒呢。 我问:“你爱家明吗?” 她点点头。 “你爱他多少?总要比爱你那两个教授多一点吧?” “我也很爱我的教授。”她认真的说。 “你怎么可以同时爱那么多人?”我耐心的解释。 “为什么不?一个妈妈可以同时爱她所有的子女,还可以爱她丈夫,爱她的父母——” “妈妈是不一样的。”我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我爱很多人,我也希望可以再见到他们,跟他们吃饭,跟他们聊天,说说别后情况。” “你能够记得他们吗?”我问。 她疑惑的说道:“我希望可以,很多年没见了。” 她没有把她的女同学认出来。 “但是家明是不一样的。”我说,“对不对?”她点点头。“他真是好!他真是说不出的好。你如果见到他,你也会喜欢他。他很漂亮,很高贵,很孤芳自赏,他聪明。他几乎是十全十美的,你觉得我十分夸张,是不是?可是你见了他,你一定同意我说的。而且——他只见我一个人,只对我一个人好。”她骄傲的说。 “你明白了?爱一个人,就应该忠实。”我笑,“你太博爱了。” “但是家明并不爱我。”明珠说。 我一怔,“什么?” “他并不爱我,他爱他的未婚妻,他告诉过我,他不能爱我,因为我做人糊涂,功课不好,太爱闹事,胡调过度,样貌太野,他不爱我。” 我点点头,“啊”我呆呆的说。 明珠耸耸肩,“但他是喜欢我的,而且假使他回来的,他会通知我。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好朋友,他不爱我并不要紧,不要紧。” “真不要紧?”我反问。 她的脸色渐渐变了,她缩在沙发里不出声,她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当年她也这么告诉家明来着吧? “不要紧。”她轻轻的说。 “把实话告诉我。”我说。 明珠微笑,“我能够怎么样?”她轻轻的问:“把他的脑袋打一个洞吗?我爱他就可以了——我总是——等他的。” 我看着她小小的脸,她有一张很精致的脸,看久了只觉得不能忘记这一张脸。 我轻轻的问:“你不爱其他的人了吗?你只爱家明了吗?” 她一震,“家明也这么问我!家明也这么问我!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想罢了。” “为什么只可以爱他?”明珠问。 “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说:“人长大了,结了婚,如果你还爱其他的人,你丈夫会不高兴,觉得他不重要,觉得你变了心,觉得他没面子。” “我现在倒只见你一个人。”明珠笑着:“你高不高兴?” “假如你见到家明,你会不会很高兴?” “当然!”她兴奋得很,马上又消沉下来,“但是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为什么?”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的感觉是这样,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明珠说。 我们并排在沙发上,卡通已经映完,现在演西部片,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我总算弄明白了。家明与他是没有一点相同的人。家明无法忍受明珠,与她分手的时候才发觉他深爱明珠。明珠呢?我轻轻的摸着她的头发。 “你想念他吗?”我问。 “想得太久,想得太久,觉得见不见也差不多,没多大的意思。” 我不解,“为什么?你不是很想见他吗?怎么见不见都一样呢?” 她凝神想了一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日子,觉得跟做一场梦差不多,既然事情一过去,便象梦一样,那又何必耿耿与怀,非要见他一面不可呢?” 我一惊:“哎呀,你要大彻大悟,做和尚去了!” 她笑一笑,“我怎么可以做和尚?” 我见她精神很好,神智也很清楚,我就说:“我们认识也有几个月了。” “是的。” “如果我走了,你难过不难过?”我问。 “那当然要难过的,没有人陪我说话,没有人陪我上街,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跟我玩,我会很寂寞,寂寞的时候想起来,那是一定要难过的。” 我闷闷的说:“你忘掉我吧。” “为什么?”这一次轮到她问我了。“你当然是要走的,我们早知道你不能陪我一辈子,这有什么关系?你纵使是我亲兄弟,也还是要走的,你放心,我很明白。” 我呆呆的看着她,真的,谁能说她傻?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问我。 “我有一个未婚妻。”我坦白的说。 “她美丽吗?我能够见见她吗?”明珠问。 “她很美。她是个混血儿,但是中英文都非常的好。” “那你心中一定很高兴。”她说着微笑。 我心里高兴?我心里一点也不高兴!她说完这句话,就转头看起电视来。她不会假装,看来她真的没有什么愁苦,反正她的失望已经很多,再有失望,她也因以为常,有什么希望,她的心也不会太热,倒不会象我这样,心里面为着一点小事,难分难舍,担心害怕。 明珠的母亲坚持她的女儿已经好了,非常的快活. 她一直说:“明珠本来就孤僻得很,见了我也不大说话.现在她气色好,身体也壮,梁医生,我不晓得要怎么谢你才好呢。" 我不响.我知道明珠,远比她知道的要多,有几个母亲是真正知道女儿的?明珠的父亲,我到如今,还没有见到过,他真是太放得下心,太看得开,独身一个女儿,关在屋子里病上三年,他也不来看一看,或者他有他的道理,每一个人总有他的道理。 就象我,我也有我的道理。 回到了家,妹妹说:“安琪有电报。"她的声音冷冷的。 我的心跳得急起来。 我拿起电报,上面简简单单,心平气和的几个字:“某月某日英航860班机,盼接安琪。” 妹妹冷冷的问:“她要回来了?" “是的,回来度假。” “度假?"妹妹冷笑一声,"度什么假?她今年毕业了!回来之后,再也不去了,度什么假呢?" “这——这——" “你也太糊涂了,未婚妻回来这种大事,也忘记了,日日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上街做不相干的事,你现在可得好好的喝一碗醒酒汤,你立定心肠,现在的女人不是糯米汤团,随你搓揉,你如果要娶一个神经病,将来生几个小神经,那也随你。” “人各有志,谁还来求你回心转意?不过你得跟安琪说清楚,你知道安琪的脾气,她最恨人推三阻四,你多少日子没跟她联络?"妹妹说。 我呆呆坐在椅子里,不动. “你不爱去接她,我去,不过你非得当面把话说清楚了不可,也不用吞吞吐吐的。” 妹妹的脸绷得紧紧的. 我只想说:怎么说呢?怎么说呢?脱口而说:“怎么说呢?" “不用吞吞吐吐,"妹妹说:“爱就是爱,不爱拉倒,不用你去找千般借口来开脱自己,明白拉?" 我点点头,"我不会找借口。” “你真跟定那个神经病?"妹妹诧异的问. “我——"我说:“你别一直神经病神经病的乱叫好不好?" 妹妹叹一口气:“如果天下男人都一般心肠,我看我也不用嫁人,见异思迁。” 我好不尴尬的坐在那里。 安琪回来了,我在飞机场接到她.她一点也没有变,精神奕奕,双眼炯炯有神,带着她永远过磅的七八件行李,看着我笑,她自然大方的拥吻我,也不问我为什么会没有信.她是一个气量极大的女孩子.到底是混血儿,男女之情对她来说,永远是光明磊落的。 她把长长头发拨了一拨,淡褐色的眸子充满了笑意.她问我天气热不热,有没有找到工作,我都一一回答了。我用家里的冷气大车子把她送了回家,又帮她搬行李. 到了家,她与妹妹聚了旧,先回她父母那处休息,我通知了大哥他们,爸又要为她洗尘,请吃饭,这样子请来请去,三两天就不见了。 安琪不肯剪头发,满口喊热,问起她工作问题,她瞪起了眼说:“读书是享受,是满足自己,我可不要找工作。” 大哥听了这话,只是连珠价叫苦:“这两夫妻一般的心肠,一样的脾气,他俩一清高,我们可惨了,谁来养他们?" 安琪只是笑,她是开朗的明艳的,象一大丛盛开的大红花一般. 安琪根本不把喜怒哀乐放在心上。她最大的优点是从不唠叨我,她尊重我的自由. 我心里面好为难,忽然想到了宋家明的难处.如果我跟安琪马上结婚,那也还可以,但是婚后必须要把明珠完全忘记。我忘记明珠是比较容易的,我又没跟她同窗数载,我不过认识她几个月罢了。 明珠的母亲打电话来找我,她很婉转的说:“梁医生有点私事吧?明珠这几天只是看书.你很久没来了。” 我知道我已经把事招揽上头了,于是说:“对不起,伯母,我的未婚妻回来了。” “未婚妻?"她在那边吓了一大跳.我们俩个都没了声音。过了很久,她说:“梁医生,你可从来没提过你有未婚妻呀!" 我忽然觉得她很难缠,我只好笑说:“医生一向没有跟病人家属提这种私事的必要。” “病人!明珠只是你的病人!"她摔下了电话. 我很起反感。女人要不讲理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妹妹说:“怎么?晓得厉害了?这个女人倒也脑筋动得快,好得很啊!缠住了我哥哥,女婿有了,医生也有了,精神病女儿也推销掉了,你还糊涂呢!" 我瞪了妹妹一眼,她才不响了。 明珠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她很可爱,她有她的好处,只是做母亲的人多多少少努力于推销女儿,越心爱的越要推销掉,这实在使人很难堪,而我,我几时变成被推销的对象了呢?实在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对明珠,真是尽了我的力量,明珠本人也非常明白,她是我的朋友,我在她身上花的时间……连安琪都不怪我,他母亲反而怪我了。 母亲大多数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安琪是很特别的,她多多少少带点外国人虚伪的礼貌,有些很明显的事,她可以不问就不问。我没有空陪她,她就去游泳,妹妹是她的好伴. 妹妹手安琪真是兴奋剂。”她又高又漂亮,皮肤又白,窄窄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真够漂亮那。” 妹妹说:“你看看,真把所有的女孩子都比下去了,看惯了香港这些黑皮肤,又干又瘦,看见她这么容光焕发,真该付门票。” 我看安琪一眼,她也晒得红红的,淡褐色的眼珠向我眨一眨,她永远没有低潮的时候,我被她引笑了。 安琪说:“我们杂种,都是这个样子,无忧无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妹妹问:“掩不住,挡不住,怎么办?" 她耸耸肩,"反正要死,哭也没用。” 有时候我真不晓得她知道了多少。 我心里想念着明珠,要去看明珠,但是又被她母亲那个电话吓怕了,非常的犹豫不决。” 就在这个当儿,宋家明去找我来了。 他是主动来的,那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与安琪在屋子里看书,差不多已经睡着了,累得金星乱冒,大暑天,外面蒸得熟鸡蛋,谁也不高兴出去。 安琪的头躺在我的腿上,她说:“真没良心,回家一个礼拜,就把外国忘得一干二净,非常的心安理得,答应了同学写信,半封没写过。" 我笑. “临来的时候还交换地址呢,有趣得不得了,真仿佛天长地久的样子,哈!" “圣诞节的时候,寄一个卡片吧。” “算了,"她懒懒的说:“连那个也可以省下,反正要下辈子才能见到他们了。” “对,你是一向不虚伪的。”我摸摸她的头发说。 这个时候,女用人敲了敲门,说:“少爷,有一位宋先生要见你。" 我一怔,马上想起宋家明,我说:“高高瘦瘦的?" 女用人说:“是呀,大热天,还穿着整套的西装呢。" “请进来。”我说。 安琪还是潇洒自若地枕在我身上,我只好说:“安琪,让一让。" 她笑一笑,听话的站起来,宋家明刚好进来,他们两个人一起一呆. 我只好介绍:“宋先生,这是我未婚妻,安琪。” 宋家明问:“你的——未婚妻?" 安琪笑一笑,走到外头去了。 我点点头。 “你——订了婚?"他问。 “早就订了,念大学时候订的。”我说:“你请坐,喝什么?" “我没想到。"家明说。他坐在沙发上,一张脸雪白的。 我说:“你缺少运动,脸色不很好,振作一点,对大家有好处,太太还好吗?” “你倒是一付医生的口吻。"他说。 “我根本就是个医生。”我苦笑。 “我今天来,希望你带我去见明珠。”他说。 我呆呆的,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把她的地址给你。” “不,你得陪我去。"他说。 “为什么?"我说:“我本人也有多日不去了,我——" “是因为你的未婚妻?"宋家明问。 “不,是因为明珠母亲说话的口气,好象我欺侮了她女儿,应该把她的女儿娶下来,我害怕她,她完全不懂.这样倒给我一个思想的机会,她的意思是——没有意思娶明珠,上门来混什么?我不是一个混混,所以不想去。”我说:“她误会了,我心里却是很想念明珠的,只是安琪来了以后,安琪……我们俩订婚很久了。”宋家明淡淡的笑,"你决定守着未婚妻?"我点点头。 “你不会后悔?" 我摇摇头。”安琪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即使我反悔了,她是会原谅我的。” “你的福气——很好啊?" 我说:“我承认有一段时候,我希望明珠的病快快好起来,现在觉得没有希望,我只是一个医生,不是神仙。”我很坦白,"我们对白的中心离不了你。即使我爱了她,也是很不健康的爱,爱不是同情。” “我知道,我该负全责。”他淡淡的说。 “我不大知道,家明,"我说:“她有时候很清楚,说的话非常有纹路,她好象一点也不抱怨你,她现在与世无争的躲在家里,她有她的世界.家明,我觉得你还是把他忘掉的好,不然你也没有好处。" “我忘不掉她,她是因我而病的。我忘不了她.我跟她相处那么久。” “现在又不流行一妻一妾,你还是算了吧。”我叹口气说。 “你可以这样子说风凉话——" 我跳了起来。碰到明珠的人,没有一个可以风凉得起来。于是我陪家明去看明珠. 大热的天,他们家用人带我们进去,宋家明脸色紧张持重,他终于决定来了,很好。老实说,我也很紧张,我希望明珠见了他,不要大哭大叫才好。 明珠的母亲见了我,很忽忙的迎上来,她道歉:“梁医生,那天,我实在太卤莽了,对不起,你不会见怪吧?你——"她说:“我那些话,不是有意的。" 我礼貌的扬扬手,阻住了她,我还能说什么? “明珠呢?"我简单的问。 “家明?"明珠的声音传过来,"家明,是你吗?” 宋家明跳了起来,他猛然回头,一脸的眼泪. 明珠穿着家常衣服走过来,她却站住在我面前,她仰头看着我,"家明,你来了。” 我与宋家明都僵在那里,心里发麻,她不认得他。明珠已不认得宋家明。 明珠对我说:“家明,你很久不来了,你是要结婚了,是不是?妈妈说你的未婚妻回来了。” 我低声说:“是的。" “你还是会来看我的,是不是?"她笑,"我知道你不会避开我。” 我看了看宋家明,宋家明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看见了他,明珠诧异地说:“怎么哭了?"她推了推我,很尴尬的说:“你的朋友……来来来,坐下坐下。" 明珠使劲的推我过去,示意我安慰宋家明. 她低声对我说:“怪可怜的,这么大的男孩子,哭成这样,女朋友把他扔了?" 我说:“明珠,上回你还说得好好的,我是谁?" 明珠看着我笑,"你考我作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谁?你把未婚妻带来给我跟妈妈瞧瞧,我有病,不能出去。” 我只好苦笑,好几个月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她脖子上澄澄的挂着一个小金坠子,"花好月圆。" 我说:“这个金坠子,可不可以给我?" 她一怔,"为什么?" “你给了我,这个人就不哭了。”我说。"这原来是他的东西,你忘了吗?" 宋家明抬起头来,"不,不,不要还,不要还。” 明珠说:“怎么会是他的?而且他是大人,怎么会为了一点点小事哭.家明,你去倒点白兰地来给这位朋友,天气太热了,怕他会中暑。” 我笑说:“布隆迪有什么用?喝口茶也是了。” “我弄糊涂了,"明珠笑,"天气冷才喝白兰地暖身体,是不是?" 宋家明睁大了眼看住她,明珠在他面前娓娓而谈,有时还得避过他的眼光,但是明珠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根本记不起他是谁. 她母亲对她说:“明珠,你累了吧,你该休息了。” 明珠并没有反抗,她只是说:“家明,你几时再来看我?" 我说:“我每个星期来。” “谢谢你。”她向我一笑,走了。 明珠的母亲抱歉的看着我,"梁医生,我们都已经尽了力,我看你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我说我明白。 “梁医生,明珠的病,烦了你这些日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我写了一张支票,已经挂号寄到府上去了,希望你别客气,收下来。” 我很平静的笑,"我的诊金很低的,时间也不值钱,如果面额太高,我要退回来的。”我停一停:“况且明珠的病也没有医好。” 她只是笑.我们站起来告辞.宋家明一语不发的站在我身边。第一次见到明珠也是这样的光景.她一直叫我家明,家明。我无可奈何的拉着宋家明离开了她的家。 家明在大日头下对我说:“她——竟然不认得我。” 我笑说:“你老婆也娶了,儿子也快生出来了,你凭什么还叫人记得你?你倒是顶自私的,最好你是儿孙满堂,而人家小姐却还单恋你,有这种事吗?" “可是当年闹得那个样子——"家明抬起头来,"你的确是不必替她治病,我觉得她很愉快,即使在不高兴的时候,她的痛苦也不会比我们多。” 我说:“但是我这个医生未免太没有意思,照说我不但应该治好她,还应该娶她才行,那才花好月圆呀。” 宋家明苦笑,"老兄,你看小说看多了。” 我问他:“你猜明珠的病会不会好?" 宋家明说:“我不知道,你是医生,你还问我?" 他苍白着脸走了。 那夜睡觉,我一整个晚上,都梦见家明雪白的脸,我很难过,我们一个个结婚生子,剩下明珠一个人。结婚生子的人不一定都快乐,但是看上去比较顺眼,听上去比较好听,即使不快乐,也是活该,得不到同情,我在梦中反反复复的告诉明珠,她的家明回来了。 安琪还是那个样子,闲时看看书,嚼口香糖,脚上永远是双球鞋,跟我一样,天天挨骂,说我们不上进,毕了业不肯找事做,她是女人,不要紧,我却有点难为情,后来一想,要做医生还不容易,在爸爸或是大哥,甚至是老黄那里挂个单好了,只怕做上了瘾,不做不行,那才惨呢。 安琪因为松了下来,天天吃零嘴,没有两个月就胖了好几磅.她幸亏长得高,胖十来磅不成问题,分摊得很好,因此她自己一点也不担心. 妹妹说:“你还没结婚就胖成这样,象什么话?" 安琪看了我一眼,"趁没结婚养胖一点,婚后可以捱得住。” 妹妹说:“安琪最怕结婚——那为什么要结呢?" 安琪耸耸肩,"人最怕死,还不都要死。” 我微笑. 这是两个月来,安琪第一次提到结婚. 我问候过明珠,她母亲说:“又请了医生在看,也是醒梁的,巧不巧?本来想不看了,但是又不放心,反正闲着,就再请个医生,是专门念病理心理的,一来就跟明珠做心理测验,明珠跟他谈得来。” 哦,原来这样。明珠倒是个合理的病人,不拘哪个医生,都有说有笑,我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生怕她没有我不行——哪里有这种事情! “梁医生?梁医生?"那边问:“你还在那里吗?" “呵是的,"我连忙说:“那张支票我瞧过了,数目是实在太大,无法接受,我已经把它退回原主。” “何必这样客气,现在我岂不是又要另作一番安排?" 我只好笑,"我也没把明珠的病医好,怎么可以收费?" “照你说,医生与病人还得打合同?没有的事。”她很客气. 我很难过,她不领我的情,要付钱给我,打发我走路。 我还是说:“太多了——"然后就挂断电话. 宋家明说,如果要结婚,就得把明珠忘记。 我与安琪开始筹备婚礼,我们也不打算请客,只是去订房子,置家具,天天嘻嘻哈哈的,日子很容易打发. 我忽然问安琪,"你的姑奶奶呢?这一阵子她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耳根倒是很清净,有她在身边聒噪,心神不宁。” 安琪说:“好,我就把话告诉你妹妹。" 我说:“可是她到哪里去了?我要找她呀,她收着妈妈好一些首饰,我要向她拿一只戒指.我没有积蓄,又没有工作,所以买不起戒指。” 安琪说:'那就不要好了,没戒指有什么关系?" “难看相。”我笑,"如果连戒指都不要,干脆婚也不要结,要来就来全套的。” “你以前不是有个女病人吗?"安琪问. 我的心莫名其妙吓了一跳。”怎么?" “没有,妹妹说你医了这半年也没把人家医好,以后怕人家说梁家的医生不行,所以她跑去看了。” “她在看……明珠的病?" “是吧,我也不晓得那病人叫什么名字。” “她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问。 “她说没用,我也问她,她说问也是白问,你读的是骨科,硬是替人家医心理毛病.当然是病人倒霉,现在她一去,保证是……是医……"安琪侧头想。 我问:“药到病除?" “是的,是的,就是这句话儿。”安琪笑,"到底是一点不掺杂的中国人,一听就晓得是什么话。” 我几乎没给她气坏. 我连忙奔出去打电话到明珠家,她们一家连医生都出去了,我吩咐叫医生回来要跟家里联络.我呆呆的坐在那里想:妹妹这个人倒奇怪,她是怎么跑到明珠家去的? 那日她回来了,就把妈妈的首饰给安琪看。 我问:“你倒是很神秘呵?" “没什么神秘。”妹妹仰起头,"我也跟你一样,好奇,我相信我的成绩不错。” 我不以为然,"我开头的时候也以为成绩不错,结果废了半年,一点进展也没有。” 妹妹说:“我是个女人,所以进展应当比你们快一点,你是不是收着她一大堆笔记与书?她要向你讨还。” “她怎么知道是我拿走的。”我好奇的问. “她什么都知道。”妹妹说. 我揉揉头. “你不用理了,反正医好她的那一天,我会通知你的。” 我说:“她知道我是你哥哥?" “我没提过,她也不问。”妹妹说:“很重要吗?" “你怎么找了去的?"我问. “打个电话,自我介绍。” 我说:“好大的胆子。” 安琪走过来说:“这只四方戒指很好看,耳环是成对的?" 妹妹说:“好了,现在最好的让你挑去了!" 安琪好生不好意思:“这——" “傻蛋!什么最不值钱你挑什么!"妹妹笑,"这只翡翠胸针你就不会要?现在可不准后悔了!" “我不喜欢绿绿的,还是砖石好,容易配衣服,卖出去也值钱,不怕你笑,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工作——" 妹妹接上去说:“名正言顺的拆白党。”她走了。 她真治得好明珠?明珠的母亲并没有对我说新医生是我妹妹.宋家明说:如果要结婚,就得把明珠忘掉.这是对的,我知道。我以后都没有再问起明珠. 安琪问我,"喂,我们要不要注册结婚?" “要。” “有什么好处?"她问. “没有什么好处。” “那干嘛要去注册?"她问我。 “全套吗?"我说:“以后你生个孩子,稍微掺点杂,也没有人说闲话。” 安琪笑,"还得生孩子呀?真是一整套,象'来高'积木一样。” 我看着安琪,有时候明珠的口气也是这样,微微讽刺,一针见血.明珠——如果我不是与安琪有约在先,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不跟明珠结婚,正如宋家明所说明珠不见得比谁更不愉快,她的世界是美丽的.她说的话也不比谁更糊涂.明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与明珠说话,我觉得是一种享受,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承认是高兴的.跟她一起,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安琪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说:“没有什么。” 有很多话,是不应该说的,安琪也知道,有很多话,是不应该问的,所以我们两个人一直相处得很好。 我们把房子弄好以后,添了家具,只是没找到理想的窗帘,倒是买到几张非常好的地毯,我们又去注册,通知双方父母,事情就做完了。 因为我俩坚持不肯请喜宴,父母们也无可奈何,置房子的钱,还是他们出的,我们已经有点不好意思,反正这年头,一生下子女,便要养到底的。 就在这当儿,忙着忙着,妹妹有一天来新屋子找我们,说明珠已经痊愈了。 我呆着。 我问:“痊愈是什么意思?" 妹妹说:“她不再把人物地点时间混在一起了。” 我说:“她常常有几天是非常清醒的,你别弄错了才好。” 妹妹拂袖而去,"我星期天带她来,你自己看!你不能把我说得这么低能。” 我很吃惊,第一个想到宋家明,我决定带着安琪去看他。 到了宋家,发觉他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一个男孩子,只有一点点大,红红的皮肤,一头黑色的好发,安琪远远的一看,马上笑了。 抱着孩子的是宋家明,他回家了,宋太太气色很好,见到我们.他们夫妻都表示欢迎.我把安琪介绍给他们. 宋太太笑说:“结婚这种大事,也不通知我们。” 我说:“生儿子也是大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们?" 大家都笑. 安琪还是看着那个婴儿,又不敢抱,好象很羡慕的样子,就象人家羡慕一块大砖石的表情. 我却老实不客气的一手抱了过来。 我说:“你跟宋太太到厨房去,别让她太忙。” 安琪马上去了。 我问宋家明,"最近好不好?" “好,很好,我想开了,他低下了头,"我已经害了一个女子,我不能再害第二个,我……回来了。” 我很安慰,"是的理当如此。” “明珠——"他叹了一口气. “明珠现在由我妹妹在医,据说医好了,你星期天要不要来一次?把太太带来也不要紧,她反正不认得你。我们在一起吃茶。”我说:“看看她病况如何,反正你我都想念她。” 宋家明一怔,"医好了?她会不会认出我?"他急问. “我不知道。”我说:“星期天来看看她就知道了。” “不不,我一个人来,我星期天一个人来。" 这时候宋太太把点心茶果拿了出来,安琪帮她的忙. 她说:“真不好意思,女工难请.明天有一个新的要来。" 安琪问:“这小家伙很麻烦吧?一天要吃多少次?" 宋太太说:“吃还是小事,他这尿布嘛——" 安琪说:“对,好可怕,听说尿布要一打一打的洗。” “可不是,"宋太太笑,"哎,人家吃东西,别说脏东西。” 安琪还是非常羡慕. 宋太太看出来了,"哎,梁太太,你别这样,你明年也生一个,更漂亮呢,你与梁医生都是一表人才,多生几个也不怕。"她笑,"一定都是模范儿童。” 安琪不出声,也只是笑. 我摇摇头,也笑.坐了一会儿,我们告辞,宋太太在门口等着我,谢我.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要谢我,她以为我帮了她的忙,所以她丈夫回来了.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所以好含糊的应一声. 安琪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位朋友。” “宋家明上次来过,不是介绍给你了吗?" “他跟他妻子好漂亮,天生的一对。” 我详细的问妹妹。”明珠真的好了?她记不记得宋家明?" “谁?谁是宋家明?"妹妹反问:“就是你常常打听的那个人?" “你连宋家明是谁都不知道,还说把她的病治好了?" “反正她礼拜天来,你自己看好了。”妹妹并不想跟我分辨.她转过头又走了。 我非常耐心的等到星期天,妹妹果然开着一部小汽车来了。车边坐着的是明珠.明珠穿一件长袖子衬衫,长裤子,都是麻布的,一条裤子烫得笔挺,配着一双平底凉鞋,潇洒得很.她一脸的笑容.我怜惜地看着她,她还是老样子.宋家明还没有来.我迎出去,她看见我,礼貌的笑了笑.却十分生疏,她跟妹妹说:“把水果给我,我替你拿。” 妹妹说:“你交给我哥哥好了。” 她笑着把水果交给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 从这些小节看来,明珠仿佛是比以前更接近世界.她记得水果,记得道谢,但她的目光为什么这样陌生? 妹妹说:“这是我二哥,一,明珠,他看了你半年,你难道不记得他?"明珠后退一步,"就是……他?"妹妹说:“是呀。” 明珠说:“我不记得了,谢谢你,梁医生,真谢谢你们一家,我竟然不记得你,你说人生病的时候多么糊涂?"她歉意的笑,跟我握手。 我的确知道她痊愈了,听她的口气!假客气,虚伪,找借口,眼神中闪烁着机智,反应这么敏捷,她给妹妹医好了,换句话说,她跟你我没有什么分别。但是我的心中有一种绞痛.她不认得我?看她的神情,不象是假装,也没有不要假装,她不认得我?我细细的看她的脸,她把头发用发夹别在耳朵后面,看上去很凉快,很是轻逸漂亮,但是……我也不大认得她,她现在是一个成熟的女子,很懂随机应变,见风驶舵,我所知道那个天真的明珠? 妹妹问:“你想一想,一定记得起来,你跟我说过你记得梁医生,他就是梁医生。” 明珠急道:“但是那梁医生,不是这个样子的!" 妹妹说:“明明是他,他又没换头.算了,进屋子再讲吧,不记得不要紧,你记得我就好了。” 明珠笑吟吟的跟我们进了屋子,她嘴里说:“真对不起。”但是语气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她的确是把我忘了。 妈妈拨给我们用的老用人连忙倒出了茶. 安琪上街买东西,一时间没回来.我们才坐稳,门铃又响起来.我猜想是家明,故意说:“莫非是家明?"一边回头看明珠的表情,明珠一点特殊表情也没有. 用人去开门,果然是家明,我连忙站起来迎出去. 家明看到明珠,马上哽咽了.他勉勉强强的说出两个字:“明珠。” 明珠惊讶的看着他.好小子,这一下子连我连宋家明她全一笔勾销,完全不记得了.我再仔细的一看,她连脖子上的那条金链子也没戴,难道真的全忘记了,这一下子太突然,我与家明都呆在那里,做声不得. 明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朋友都记得我,我却什么都不记得?"她笑着,"除非我是患了健忘症,难怪这些日子我一直疑心自己有病.这位是谁?请介绍一下。” 这一番话说得大方漂亮动人,谁也不能怪她.可是我得怪她,我觉得她虚伪得不得了,非常的敷衍,说老实话,虽然她的脸还是明珠的脸,声音还是明珠的声音,但是我也觉得她很陌生,妹妹的本事太大了一点,她医好明珠,但是明珠也变了样子。 妹妹随随便便的给她介绍了家明.明珠与妹妹很亲热,但是她绝对百分之一百的忘了我.我想到自己曾经汗流浃背地陪她打网球,曾经走过无数的小路,陪她说话,而如今……她完全忘了我。 我是可笑的,我已经结了婚,却还希望她记得我,人总是一样的,我与家明都是人,是以我们希望明珠记得我们,不管这对明珠有没有好处,也不管这对我们有没有好处,就算痛苦也是一种快乐。 家明对着我苦笑. 我低声说:“她把一切应该忘记的,都忘记拉,而热情她也长大了.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12月的生日,她今年25岁。”家明说。 安琪回来了。她见到一屋子的人,很是高兴,妹妹给她介绍明珠,我听见明珠连珠价称赞安琪的衣服鞋袜.我低下头,真的……她的病连影子都没有了。我坐在露台上,天气是那么热,风吹上来象火舌头一般,而我的身体象一束干柴,马上可以燃烧起来。 明珠忽然走出来,我站起让位子给她.她站了一会儿,很犹疑的神态,在那一刻里,她又有点象以前的明珠,她说:“我是好象记得有人说过要结婚,原来是你,梁医生。”她自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又说:“这是家母叫我拿来给梁医生的。”我接过了.她说下去,"我知道我忘了很多事,很多人,但是令妹说不要紧.我有很多事要做,她劝我先打理比较要紧的事。” 我点着头,此刻我觉得我与家明是合二为一了。她说:“恭喜你,梁医生。” 我刚想回答,妹妹拉开了长窗说:“你们两个疯子,这么恶毒的太阳,晒在外头,中了暑怎么办,安琪也不说说你.快进来吧。” 我与明珠只好走回客厅去。明珠脸上都是细小的汗珠. 安琪是我的伙伴,她从来不批评我,从来不想改变我,她十分的接受我.明珠坐一会儿就走了,妹妹送她.我把明珠的信封转交妹妹,我说:“这是诊金,应该你收。”妹妹老实不客气的收下。 我与家明说:“也许我们也应该象明珠一样,面对现实,好好的做人。”我笑了,想到这话里教训味是多么的重. 家明也微微的一笑,他起身告辞,叫我们常常看他。 他走了以后,安琪说:“这位宋先生真是一表人才.说也奇怪,我老是觉得他跟你不知道什么地方很是相象.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沉吟一会儿,"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安琪第一次以妻子的口气说话:“是不是哥儿俩同时追求一个女孩子?结果女孩子没弄到手,两个倒成了患难之交?" 我说:“不不,哪有这么花好月圆,我们是……" 我决定把故事告诉她,为什么不呢? (完) 摘自台港文学选刊89年期 ------------------ 无香KOOGEN键入,“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