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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环蚀》短篇集 作者: 亦舒 能见到爱吗 一进候诊室,刘姑娘便迎上来。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没有病人。” “是张大夫介绍来的。” 张大夫是我师傅,顶顶大名的国手,至今两袖清风,因为从来不曾自资开过诊所,一直在政府医院服务。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孙,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么说?” 我缄默,向刘姑娘点点头,推开门进去。 一眼看见女病人伏在我书桌上。 一头黑发梳著光洁的髻,身上衣服并不显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贵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鳄鱼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却一视同仁哩,管你有无品味、权势、财富。 关门的声音惊动她,她抬起头来。 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认真打扮起来,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但此刻她脸容憔悴。 很明显,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 我趋前,“贵姓?” “我姓乔。” “乔太太。” “乔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声音苦恼万分,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 这种表情见太多了,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张大夫介绍来?” “是。” “可否说一说情况?” “一日淋浴,发觉左胸有一粒核,随即去看张大夫,经过诊治,发觉是癌。” 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 我叫刘姑娘入来。 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给她一杯茶。 我问:“病历转过来没有?” “在外头。”刘姑娘说:“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饭,深夜才返。 “乔女土,我看过记录才说。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乔女士颤声:“要不要切除?” “我们要细察。” “此刻应当怎么办?” “你想不想入院?” “不,这里气氛可怕。” 她双目红肿,神态激动。 “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说:“不是我。” 我暗暗叹口气,她刺激过度,已失去控制。 “医生,病人不是我。” 我温和的说:“没有人愿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愿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惊。 不是她,是她女儿。 她才四十岁左右,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 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 乔女士获得共鸣,泪水更加急流。 刘姑娘也呆住了。 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 是我师傅。 “乔女士来了没有?” “到了有十五分钟。” “病人是她女儿。” 唉,怎么不早说。 “才十六岁多一点。” 我不响。 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 “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 “我会叫她入院。” “交给你了。” “是。” 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 我颓然跌在椅子里。 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读医,见习时走进电疗室,看到轮候的病人,便有种人间炼狱的感觉。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脸容苍白,魂不附体,穿着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任由宰割,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有些撇开布袍,胸前的大十字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不知开过什么刀,破开整个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头发都掉光了,目光呆滞,等著萎靡…… 原以为麻木了。 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心头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 与乔女士商议半晌,她的愁虑略减,转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 我跑到“牛与熊”喝闷酒。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基尼斯都会醉。 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高谈阔论,怎么样救国救民,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发觉命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请告诉我,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 年纪虽小,已是个美人,直头发,鹅蛋脸,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仍然活泼调皮。 有两个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么年轻,不知愁苦。第二,她太过懂事,怕父母担心,所以故意不露出来。 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不不,应是混合种。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马上收敛笑容。 她问我:“医生,我会不会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么回答。 过很久,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说:“每个人都最后会死。” “我会很快死是不是?” “胡说。” 她微笑,“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紧张。” 她抬起头,春著天空,眼睛黑宝石似闪烁,然后同我说:“医生,但是我还未恋爱过呢。” 我很觉震汤。 这是充满灵魂的一个问题。 她没有说她不曾享受过,亦不埋怨没有时间发展事业,每个少女都向往恋爱吧,亦是每个少女的权利。 然而她被剥夺了这种资格。 经过诊断,她的左乳必须被割除。 乔女士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他们每每问医生,医生只得无语问苍天。 小珊的皮肤是蔷薇色的,身裁发育很好,上帝创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问:“手术后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继续接受电疗。” “不,身型会怎么样?” “刘姑娘会告诉你。” 她把事实告诉她,再坚强,她也哭了。 在那时开始,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小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都向我倾诉。她怕吓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亲一直没有同父亲结婚,”她说:“父亲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离婚,是以我跟母亲姓。他有钱,很肯照顾我们,但只有限度的爱我们,因此叫我们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两语,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来。 换句话说,她童年也不见得过得很愉快。 乔女士个性冲动,看得出脾气不大好,做她的女儿,要懂得迁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点点头,有目共睹,她的确长得好。 “原本以为可以凭外型闯出一条路来,现在不行。” 我诧异于她的成熟。 “父亲在这一两年间见我出落得不错!已经颇对我另眼相看,许多哥哥惯去的场合,也带我亮相,这次病,真正前功尽废。” 我不出声,心如刀割。 “不过,”她又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治好我,是不是?” 她于三日后动手术。 自手术室出来,稍微恢复,便要求见我。 于同一日,我见到她父亲。 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打扮无瑕可击,坐在小珊床前,脸容悲切。 不过这悲伤也是正常的悲伤,他不会象乔女士般,愿意以身相替。 父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 “那刚刚亦是医不好的病,”朋友说:“对不起。” “落后,人类科技落后!”我诅咒。 “有时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发现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软,身体健康,经济稳定,真觉幸福,活著真是好,别想太多了,人类已经够努力,我们已会得治许多病,试想想,早几十年,肺病霍乱痢疾破伤风伤寒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岁的珊!”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你如见到她,你也会喜欢她。她真漂亮,五官几乎十全十美,像时装杂志上做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儿,只有更自然,一颦一笑,都发散少女魅力,同年龄的男孩会为她发狂,但有什么用?病毒并没有放过她,一样要蛀蚀她。这种情形真使我难过,像看著一只红苹果逐渐腐烂。” 朋友不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约莫是三个啤酒之后,她才说话。 她说:“我很庆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衣服遮盖著伤口与绷带,她脸上又不露声色。 乔女士来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与我说:“告诉我,医生,如果他爱我的话,他不会介意我只得半边胸。” 大眼睛里含著眼泪。 我只得低声说:“如果他爱你,他什么都不会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睁看眼睛说梦话,这年头的年轻人都是功利主义者,任何一宗事都讲条件,谁都不会蚀本。 有几个人懂得爱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为之黯然销魂。 小珊同我说:“与我联络。” 我说我会。 她母亲向我道谢。 趁女儿不觉,乔女士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残废之后,生活永远不会一样。” “请鼓励她,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乔女士点点头。 她以为这是噩梦的终结,而其实刚刚是开始。 小珊于三个月后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镇定,可能是有了经验,她天生勇敢。 她略为沮丧的说:“我不会有机会见到发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个明日都有所希望。” “陈腔滥调。”她摇摇头。 我苦笑,“你母亲呢?” “她非常非常激动,她帮不到我,她比我还不能适应,我现在与父亲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与哥哥相处如何?” “他们很客气。” 尽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说:“也许这是进医院的唯一好处。”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替小珊另一边胸也动了手术。 我为之流泪,她没有。 她乐观的说:“我听说,美国有整形手术。” 她父母在探病时公然吵架。 这一场疾病,不止摧毁了一个人。 乔女士急躁、愤怒、伤心。 她骂:“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报应在女儿身上,像你这样坏心肠的人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以为然,但身为医生,不便开口,这是他们家事。 于是与小珊同时装听不见。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无其事的在翻阅一本杂志。 后来她父亲铁青面孔离开。 乔女士到洗手间去哭。 小珊说:“让她去,这些年来,她不知受了几许委屈,一并发泄了也好。” 我老觉得成年人发泄情绪要有个限度,很多时候,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若无其事。 看样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视小珊,日日来与她说话。 她停止上课已有数月。男女校里同学难免互相约会。 她说:“有一次足球健将约我看戏,我说给女同学听,她夷然,说他什么女人都约。” “他有没有约她?” “没有。” “那还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谢谢你,医生。” “他不见得去约又麻又疤的异性。”我告诉她:“大学时我接受学生报访问,也有人说:学生报什么人都去访问。总有死不服输的人,真伟大。” “你有没有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异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结婚的。” “那还没有,我没想过结婚。” “你几岁,医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尔,“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当然不。” 在十六岁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将就木了。 一刹时忘了小珊生病,我们置身医院,气氛融洽温情。 “原本我不会有机会同你这样岁数的女孩接近。” “为什么?怕我们不懂事?” “有代沟存在。” “可是我听人说,不少五六十岁的男人往往有年轻女朋友。” “他们返老回童,没有问题。” 小珊惊异的看著我,“医生,你竟这样调皮。” “医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后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点点头。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么样子的?” 她微笑不语。 “要高大英俊、温文有礼,像某个电影明星,是不是?” “你们三十岁的人,老觉得我们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说:“趁环境允许,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长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医生,我觉得这几个月内,我已长大好多。” 类此对白,每个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恋,我也不舍得,她说医院是她唯一获得温情的地方。 这真是可悲的。 她已经憔悴了。 但是我还带著她去看电影。 朋友说:“你不应与她建立这种关系。” 我也知道。 病人与医生最好保持距离,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仪器,到最后,病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医生可以继续冷冰冰的行医。 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个女孩子的梦想都告诉我。 “我不想很有钱,只想有个体贴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里,做一点有关艺术的工作。” “我不大喜欢孩子,人们多数养了孩子,又为了种种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时可以过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兴致可以出国旅行,过时过节过生日相互庆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为没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节蓄,周游列国,在伦敦住半年,腻了过巴黎,再搬到纽约……等真的老了,五十多岁,才选一个固定的地方,过隐居日子……” “人们再也找不到我们,我偷偷的先死,然后丈夫随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闲舒适快活的一生,没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哗不张扬,沉默高贵优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领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样的生活,也决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尘的本质,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间做出眉目来,赚得下半生的节蓄。 不过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来,吃点东西,看场电影、阅读、听音乐……” 我忍不住问:“生活开销怎么来?” “真扫兴,理想生活是不用开销的。” “是吗,”我取笑她,“对了,吃西北风。” 她朝我扮鬼睑,然后说:“妈妈一直同父亲吵,因为生活费用不够,他老扣著钱,怕她有了钱会活跃起来,我老听妈妈说钱钱钱,烦得头痛,别再跟我说钱。” 她的医药费由父亲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数字。 这个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运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即便变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没有,红苹果似的睑,逐渐灰败,坏细胞一直伸延出去,无穷无尽,把她整个人切掉也于事无补。过程迅速,统共才四个多月。 她没有再离开医院。 乔女士不再烦躁,来了只默默垂泪。 最后他们决定把她送往美国治疗。 朋友说:“其实只是尽人事,是不是?” 我不响。 “听说英国准用吗啡,不能救命,但能镇痛!至少能使病人最后一段日子过得比较有尊严。” 我什么也不说。 我去道别。 小珊握住我的手,“或许他们会发明一些新的医药。”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年轻,所以她还怀著希望。 她笑一笑,“又来陈腔滥调,你应该可以想到一些别致的对白。” 我苦笑,疲倦,伤心,脑袋打结。 “再见,医生。” 那夜,再回到牛与熊去,与朋友痛欲。 “她还有多久?” “两个月,三个月。” “她不会见到爱了。” “是,时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什么都需要时间来办。” “但你是爱她的。” “我们都明白,不是这一种爱。” 我们叹息。 那夜饮至要人抬回去,师傅会教训我,我知道,但他不会明白,这女孩捕捉了我的灵魂,我实可以爱她,但已经没有时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