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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作者: 亦舒 3 黄妈来开门,看到我那模样,大吃一惊,我整个人籁籁地抖,却不是因为冷。 庄国栋正在吃早餐看报纸,见到我这个样子,连忙说:“你怎么了?你怎么脸如金纸?”他走过来。 我如遇溺的人见到救星,抓住他双臂,颤抖着嘴唇,却又说不出话来。 “快换衣服,有什么慢慢说,快换衣服。”他说。 黄妈赶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脱下湿衣服,披上浴袍,老庄将一杯白兰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尽,辣得喉咙呛咳。 “你怎么了?”老庄再一次问。 我硬咽地说:“她,她……” “什么事啊?”他又问。 “怎么会这样?”我颤声问,“她竟是我的继母,庄,她是我的继母。” “上帝。”老庄说,“上帝。”他的脸色也转为灰白。 “庄,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继母。”我欲淌出血来。 “啊震中,可怜的震中。” 我躺下,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记整件事。” 我大声嚎叫,“忘记,忘记,你叫我怎么忘记?你为什么不忘记十五年前的情人?朱丽叶何不忘记罗密欧?但丁何不忘记庇亚翠丝?”我疯了似,“你们滚开滚开滚开!我不需要你们,走开!” 他并不走开,他坐在我面前。 老黄妈闻声过来看,我一只水杯朝她掷过去,她被庄拉在一旁,才避过灾难。 庄大声喝道:“你文疯还是武疯?你个人不幸的遭遇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你想嫁祸于谁?你还算是受过教育的人?” 黄妈躲了出去。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儿,”庄冷笑,“死得那么容易,你不是不信命运吗,现在你可以拿出力量来斗争了。” 我看着庄,眼泪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说,“庄,为什么你会说没了这个人,以后的日子活着也是白活,为什么你接了一封信,整个人会发抖,为什么你朝恩暮想,了无生趣,为什么一个大男人,竟会淌眼抹泪,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庄。” 老庄不出声。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随我返伦敦,忘记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问:“她是否长得很美,震中?” 我简直不懂得回答,美丽,她何止美丽!我狂叫起来。 黄妈再一次探头进来,“庄少爷,我去请个医生。” 庄说:“不妨,黄妈,这里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毕,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来。”他说。 我告诉他:“我不会跟你到伦敦去。” “你留在这里干吗?”他反问,“跟你老子抢一个女人?” 听了庄的话,我忍不住大声哭泣。 庄厌恶地说:“你这种少爷兵,平日理论多多,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一到要紧关头,没有一点点用,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脸饮泣。 “我知道你难过,震中,你总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我们像兄弟般的感情,我总是帮你的。来,振作起来,我们回伦敦去。” 我呜咽说:“我们不该回来。” 他黯然说:“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回来,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们,走吧。” 我与庄就如此收拾行李离开。 父亲对于我这种行为非常生气,因我临别连电话都不肯与他说。 上飞机的时候,是庄挟着我上去的,我整个人像僵尸般。 父亲皱着眉头,叫庄多多照顾我。 我为了不使他太难过,编了一个故事来满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说:“爹爹,是为了一个女孩子的缘故,她催我回伦敦……她寂寞。” 父亲略有喜意,仍板着脸,“是吗?”他问:“为何不早说,带她一起回来?是中国人还是洋妞?” “中国人,家里颇过得去,因此有点小姐脾气,不敢带回来。”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呵呵地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天使,一会儿魔鬼,否则生活多乏味。下次带她回来,说爹爹要见她。” “是。” 我与庄终于上了飞机去。 庄说:“你爹爹多爱你。” 爹爹们都一个样子,总希望儿子成材,给他带来重子重孙。 我闭上眼睛说:“他现是最爱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应该的事。” 我开始喝酒。我从没有在飞机上喝过酒,但这次我索性大喝起来。 庄并没阻止我。 飞机是过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荤八素,呕吐了许多次,差点连五脏都呕了出来。 “嗬,嗬,”我痛苦地掩着胸,“我就要死了。” 庄冷冷地说:“放心,你死不了。” “老庄,人家喝醉酒,不过是略打几个嗝,然后就作滚地葫芦,为什么我这么辛苦?” “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他像一块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体的辛苦使我暂时忘记了心灵的痛苦。 “天旋地转,”我呻吟,“我像堕入无底深渊,救救我,救救我吧。” 庄半拖半抱地将我搬下飞机,幸亏我们记得通知姐姐们。 大姐冲过来,“怎么了,震中……庄先生,震中怎么了?” 大姐的声音中充满关怀,我听了悲从中来,“大姐。” 庄喝止我,“你少动,你扑过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问:“是喝醉了吧?” “是,开头调戏全飞机的空中小姐,随即呕吐,令全机的侍应生服侍他,他这条机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温柔又爱我,她的脸渐渐变幻成母亲的脸——“妈妈,妈妈!”我嚎叫着。 他们把我塞迸车箱里。大姐怜惜地问:“怎么叫起妈妈来了?” “要紧关头,谁都会想起妈妈,战场里的伤兵,血肉模糊地躺着,都忽然念起妈妈的好处来了。”庄说。 “庄先生!”大姐吃惊地掩住嘴。 “往哪里去?”庄问道。 “往舍下先住几天,然后找间公寓安顿你与震中,牛津那边……” 我转呀转呀,身子轻飘飘地坠进一个无底洞里,完全无助,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辛苦地硬咽,但终于失去了知觉。 我并没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着了。 真可惜。 醒来的时候,在小姐姐家客房里。 客房一切作粉红色,非常娇嗲,像小女孩子闺房,我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天花板上那盏小巧的水晶灯,暗暗地泛着七彩光华。 我想起了妈妈,也想起了玫瑰,我内心痛苦,头痛欲裂,双重煎熬之下,简直死无葬身之地。 我大声叫人。 小姐姐进来,“醒了吗?吓死人,替你准备好参汤了。” “拿来,”我说,“参汤也将就了。” “你想喝什么?”小姐姐瞪眼问。 我说:“三分人心醒酒汤。” “罗震中,你干吗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叹口气:“你咒我,你咒我。”其实我何尝不想,只是这件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我问:“老庄呢?” “人家到伦敦分公司报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说。 “他倒是决定洗心革面,”我偶然说,“新年新作人。” “你几时也学学他呢?” “我?我何必学他,他发一下奋,他儿子好享福,我不发奋,我儿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参汤。 “新年了,也不见你狗口里长出象牙来。”小姐姐接过空碗。 我呆了一会儿,问她,“小姐姐,你恋爱过吗?” “当然恋爱过,不然怎么结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说,“小姐姐,恋爱与结婚是两回事。” “震中,你在说什么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头,不响。 “起床洗把脸刮胡须,来。” 我转个身。干吗我还要起床?这世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太阳不再眷顾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么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为了爹爹,为了姐姐们…… “震中。” “我这就起来了。” “震中,你住在我这里,好好调养身子。” “知道。” “你怎么告诉爹爹,说在英国有女朋友?” “在英国找个女朋友,也不见得很难。”我淡淡说。 “到时爹爹叫你带回去见他呢?”小姐姐说道。 “大把女人愿意陪我回去见罗德庆爵士。”我还是那种口气。 “呵!你倒是很有办法,不再挑剔了吗?” 我忽然微笑起来,“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简单地说。 事后庄国栋轰轰烈烈地做起事来。而我,我发觉自己渐渐向浪子这条路走去。 有一夜醉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添张来探访我。 我明知他是个死人,却不怎么害怕,我只是问他,“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他面色铁青铁青地,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他身体一直不那么好。 “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知道你内心痛苦?” “是,”我说,“我非常痛苦。” “你这样喝酒不是办法。”他说,“我教你一个办法,来,跟我来。” “你要我学你?”我心境非常平静。 “来。” 他悠悠然飘开,而我,我之脚步滞呆,我忽然有点羡慕他。 “你呢?”我问,“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们行至一座大夏的顶楼,高矗云霄,飘飘欲仙,我觉得冷。 “跳下去。”添张说。 我生气,“客气点,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骗得我高兴起来,说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黄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泪来,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随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梦中惊醒,我惨叫。 我竟见到了添张!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叹一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并不迷信,但是难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认为大解脱,才是最佳办法? 我可怜自己,大好青年,一旦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见。 从那时开始,我开始野游。 在伦敦,男女关系一旦放肆起来,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从不把女人往家中带。 姐姐们见我老不回家睡觉,开始非议,我与老庄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欢迎的,咱们还有什么话说。 庄说:“天天换一个女人,也不能解决你的寂寞。” “你怎么知道?”我抬起头。 “我都经历过,我是过来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谁知道?” “可是我要证明自己。”我说。 “把头埋在外国女人之骚气中,你证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胡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结识个女朋友。” 我不响。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与你老爹拼个你死我活。” “跟罗德庆爵士争?”我问,“他现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么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为我是罗某的儿子,我还借他的荫头呢,我去与他争?鸡卵碰石卵。”我说。 “那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忘记那女人。”庄说。 “你若见过她,你就会知道,天下没那么容易的事。” “这种‘懿’派女郎一生难逢一次,你认命算了。” 我没精打采,“什么叫‘懿’派?”我问。 “慈禧太后叫懿贵妃,懿字拆开是‘一次心’,见一次,心就交与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个女郎叫什么名字?”老庄问。 “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分别?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她什么,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庄说,“一朵玫瑰……”他沉吟着。 我们这两个千古伤心人,早该住在一堆。 “你现在跟什么人相处?”庄问,“你两个姐姐很担心。” “跟金发的莉莉安娜贝蒂妮妮南施。” “她们是干什么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弃,“大概是学生吧。” “她们可知道你的事?” “我为什么要跟她们说那么多?”我搁起双腿。 “你是存心堕落,我看得出。”庄说,“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 我仰起头,干笑数声,“你还不是一样?” “我倒已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我大大惊异,这个意外使我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痛苦。 “你,庄国栋?你找到女朋友?”我说。 “是。” “你一定要让我见见她。” 庄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乱找一个就交差吧?庄,告诉我,她长得好不好?” 庄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问。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一位……她则是同类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 “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样,也爱打扮,爱享受,不过表现得含蓄点。她也喜欢在事业上大施拳脚,占一席位置,出风头,轧热闹,精明中又脱不了女人的傻气,她的聪明伶俐是很浮面的。一方面作有气质状,另一方面又斤斤计较对方的家底身世……但我们到底是活在现实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个可爱的女郎。” 我又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没有权势、名利、物质得失,她全心全意地爱我,她心中只有我。”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明白。我说:“或许那是因为她当时十分年轻的缘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裤。” “不,我知道她这脾气是不会变的,她爱我,她爱我。” “是是,她爱你,她爱你。”我无法与他争,“你比我幸运,至少她爱过你。” 庄苦笑,点起一支香烟。 “至少你现在有了新人,”我说,“小王子说的:‘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可是自她别后,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庄说。 “总在过。我们说说你的女友。”我说。 “啊,是,”庄的表情又温柔起来,“她很好,啰嗦,但脾气很臭,很倔强。她非常爱我,愿嫁我为妻,逼我戒烟,劝我上进。”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劝我戒烟,笑死我,脱不了那个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换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鸦片,她爱你也就是爱你。” “对了。”庄拍案叫绝,“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黄玫瑰,她嫁我父亲,可不是为他是亿万富翁,他有爵士头衔,她是个完全不计较的女人,只是爱他,所以当日就嫁他了。而父亲,父亲值得女人仰慕倾心的质素实在太多,无论人们怎么想,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这样的女人太少了,幸运的父亲找到了她。 老庄深深抽烟。 现在的女人,一有机会便蠢蠢欲动,与男人争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准娶妾侍了,可是你让她拿出一半的家用来减轻男人的负担,她又不肯,你不给她做事呢,她又没安全感,处处要表示她有生产能力,生产价值,家里面婢仆如云是一件事,她拼死命要坐写字楼做妇女界先锋,非搞得丈夫要汤没汤、要水没水不显得她重要。 现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们鬼混,不兴结婚之念。 只有一个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们震惊的是她的美貌,随即令人念念难忘的却是这种失传的美德。 “我请吃饭,我们到夏蕙去。”我说,“我们开香槟庆祝,我穿礼服。” “谢谢你,震中。” “老庄,我这辈子,注定再没机会震撼中华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说。 “你是个懦怯鬼。” “那总比做跳楼鬼好。”我悲哀地说。 “说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诺言,把最好的小礼服取出来,约好了庄与他那一半,订了位子,据案大嚼。 庄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时髦的小姐,穿着漂亮,有学识,中英文都不错,又会一两句法文,运用得非常滑溜,什么“红楼梦是一本Roman a c1ef——曹雪芹的Piece de resistance”,而“香港不适久居,年期满了不知如何,只好当它是pied—a—terre”之类。 多么闷的一个女人。 俗死人,丝毫没有灵魂,活着就是为摆一个时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优点在什么地方,拼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优点。 我抱着相当愉快的心情出来,但一边吃龙虾汤一边深深地寂寞与悲哀。 这种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赚个一万八千就以女强人自居,嗬嗬嗬,她们何尝不担心嫁不出去会变成老姑婆,强人! 这顿饭的下半局我便静寂了。 市面上若只剩下这一类女人,那我还不如返璞归真,到唐人街去挑选,至少她会为我生四五个儿子,不会唠叨身体变样子。 我伤透了心。 老庄点起了香烟。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为很幽默地说:“你这个坏孩子,整天吸烟,像支烟囱。” 我忍不住闲闲地说:“男人吸烟也算不得坏习惯,你们女人总非得男人为你们做圣人不可,他若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也不会独身至今了。” “你认识庄那么久,总知道他的过去。”她非常有兴趣,“他到底结过婚没有?四十岁的人了。” “他是老处男。”我说。 她:“别开玩笑。” 我:“谁开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过去之事何必计较,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现在与充其量他的将来,过去与你没有相关,并且这年头生活检点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个不二色的男人,心中只有一个女人。” 她:“你,心中只有一个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个女人,叫我一会儿出去,立刻被车撞死。”(悲惨地) 她不响了。 饭后侍者取来白兰地,我学着洋酒广告中的语气说:“整瓶搁下。”然后咕咕地笑,啊,只有微醺的时候最开心。 老庄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乐呵呵的,分外凄凉,“喂,震中,你没听过我唱歌吧,我唱你听。”他的兴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吗?我只听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听,这是一首时代曲。”他张大嘴唱,“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你心中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听得我呆住了。 老庄的声音居然十分温柔、缠绵。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皱上眉头:“怎么会醉成这样?” 我下了断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女友说:“我们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钞票,掏半日,摸出一叠二十磅钞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与他先走。” “你们俩不如回家睡觉吧,我开车送你们。”她忽然变得很大方,并没有生气。 是,老庄说得对,她有她可爱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来。 我们三人苦苦挣扎,到了家里,老庄已不省人事,我则勉强大着舌头说话。 我跟她说:“你睡我房间,我到客厅沙发去睡,你也别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电毯往地上一躺,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闻到咖啡香。 我刚在想,有个女人在家真不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庄国栋。 “老庄,”我揉着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还想她做咖啡给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来,“你要与她结婚吗?” 他叹口气,“或者再过一阵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脸冲身。 “可是你不爱她。”我说。 “这有什么稀奇,”庄朝我瞪着眼,“你跑出去街上站着,叫爱妻之人举手,你会看到一只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我看着天花板。 “看开一点。”他说道。 他自己也并没有看开过。 庄去上班后没多久,小姐姐驾车来看我。贵妇,戴大钻戒,披银狐,浓妆。 我探头过去看她的脸,问她:“脸上这些粉是永久性的吗?会不会剥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罗震中,大姐说你近日来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认不讳,“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赌。” “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小姐姐问。 “不怎么办?”我说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么?” “震中!” 我低下头。我为什么还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小姐姐,我觉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姐夫们从来不需要休息。” “他们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虽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叹口气,“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过分。”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来?” “狗口不出象牙!”她骂,“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隔了一会儿我问:“爹爹那边有消息吗?” “有,他说你的朋友庄国栋确是个人才。” “还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况。 “他对你失望。” “还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还有呢?” “没有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迟疑一下,“你始终没见着他新太太?” “很快我可以见到了。” “什么?” “爹爹要带她过来,两个人往欧洲度假呢,由爹爹驾车,逐个国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宝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会这么懂得享受的。” “她要来?”我的心又强力地跳动起来,失去控制。避都避不开,我避不开她。 “他们要来?”小姐姐更正我。 我又去斟酒喝,我快要酒精中毒了。 “震中。” “什么?” “你见过黄玫瑰,她是否真的很迷人?” 我点点头。 “三十多四十岁的女人,还怎么迷人?”小姐姐问。 “因为她从来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说,“她也从来不妒忌的。” “去你的。”小姐姐说,“又借古讽今。说真的,她到底怎么漂亮?” “她不漂亮,不不,一个女人漂亮,是代表大方、有学问、有见地、拿得起、放得下、够瀟洒,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不明白。” “你见了她便会知道。” “大姐也这么说。”小姐姐说,“她比起我们怎么样?” “我不敢说。” “死相!”小姐姐娇嗔地。 我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出来。每个女人都要做美女,颠倒全世界的男人,天天对牢魔镜问:“谁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谁?” 呵!女人。 只有黄玫瑰是除外,她可不觉得自己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 现在她要来了,我躲不过了……我有想过要躲吗?也没有,我渴望见到她,现在我得到藉口,名正言顺地可以再睹她的风采。 要避开一个人总不是办法,最佳的解脱是可以做到心中没有此人。 我做得到吗? 小姐姐说:“你过了年,瘦了不少。” “辛酉年与我时辰八字相克。” “你又来了。”。 “小姐姐,你别理我,她几时来?” “他们月中到。” “住哪儿?” “萨克辙斯郡的房子,”小姐姐向往地说,“温默斯哈代小说中女主角的家乡……黛丝姑娘的悲剧……” 我没有接上去。 她要来了。 我怎么样面对她?(以沉默的眼泪。) 我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如何控制我自己呢? 难题,都是难题。 小姐姐去了。 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头跃出来。 我希望老庄快下班,我要把这件紧张的事跟他说。 看看钟,才三点,该死的钟竟像停止了似的。我踱来踱去,度日如年,终于忍不住,开车出去找庄国栋。 他在公司里忙得不可开交,女秘书与女助手以爱慕敬仰的语气看着他说:“是,先生,是,是。”老庄的工作美发挥到无极境界。 我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明来意。 他坐下抽烟,笑说:“到巴黎去避一避。” “我不想去。”我说道。 “既然想见她,那么顺其自然。”庄说。 “好,可是我害怕。”我说。 “真是矛盾,你这个懦弱的人!” 我反问:“如果你知道你要见到那个她,你会怎么样?”我急急问,“你会比我好过?” 他不敢出声了,脸色变了变。 我抓到了他的痛脚,“是不是?嘴巴不再那么硬了?” “好的,”他说,“让我来招呼老板娘,你躲在我身后好了。” “你当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说。 我开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齐齐,我在等她大驾光临,纵然她已是我父亲的妻子,若能够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与爹来的那一日,两个姐姐与我去接飞机。我激动得脸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焕发,老远就叫住了我们。 而玫瑰则有点倦意,她的头发很长了,云一般的披在双肩上,穿件浅色毛衣,同色系长裤,不知恁地这么朴素打扮,益发浓艳逼人,额上泛油光,唇膏脱落一半没补上,也只有表示她是一个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娇慵使我心跳。 我认了命了,如果能以余生这样侍奉她身旁,不出一声,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乐。 大姐因见过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姐姐则发着呆,向她瞪视。 玫瑰掠着头发与我们一一打招呼。 小姐姐轻不可闻地在我耳畔说:“美女,美女。” 见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并无架子,好脾气地微笑着,硬是要我与爹站一块儿。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说:“坐了二十多个小时飞机,原形毕露,难看死了。”她笑。 大姐顿时就说:“你是永远不会难看的。” 爹也笑,“别宠坏她。” 玫瑰只是笑。 我们上了车,往小姐姐处驶去。 玫瑰并没有说话,爹讲什么,她只是留神听着。小姐姐把玫瑰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上头,面孔的表情代替了“无懈可击”四个字。 我们一家团聚,济济一堂,斯人我独自憔悴,在一旁看着玫瑰的一颦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问我:“庄呢?在办公?” 我答:“那还用问?他不比我,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自嘲说。 玫瑰转过头来,“准时上班就好算顶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脸红。, “叫他来吃饭。”爹说。 “好。”我说。 庄说他会怀着最好奇的心情来见我们。 在喝下午茶的时候,老庄来了。我听到车子引擎声出去迎他,见到他不由喝一声彩:沉郁的面孔,早白的鬓角,整齐的服饰,温文的态度,他如果不认是英俊小生,我头一个不依。 他见到我微笑,“她来了?” “来了。”我低着头说。 庄拍拍我的肩膀,“别怕,有我在。” “跟我来。” 我带他进屋子。 爹一见老庄,马上迎出来跟他握手。 玫瑰正与小姐姐说话,听到有客人来便回过头,庄的手尚在爹手中,远远看见玫瑰,便呆住了,他的脸变了一种奇怪的青色,丝毫不觉自己失仪。 玫瑰看见一个陌生人这样瞪着她,她也怔住了。 我连忙上去解围,“老庄,你想加薪水,就直说好了,何必抓着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 庄那种镇定的姿态完全消失,他退后三步,脸色灰白,跟我说:“震中,请跟我到书房来。” 我几乎要扶着他走这短短的几步路。 关上书房门,他呆了相当久的一段时候。我以为他不舒服,连忙替他斟酒,叫他躺在沙发上。 “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他像是恢复过来了,“我突然提不上气来。” “休息一会儿再吃饭。” “不,震中,我想回去。” “真的那么坏吗?” “找个医生看看。”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向你父亲道歉,我自这里长窗出去便可以。” “迟些我回来再见。”我说。 他点点头,去打开长窗。 “老庄。”我叫住他。 “什么事?” “她是否值得我为她发狂?” 庄国栋看向我,眼神中充满怜惜、同情、痛苦、惆怅、心酸…… 庄说:“震中,可怜的震中,可怜的我。”他打开长窗去了。 小姐姐进来,“震中,国栋呢?” “他不舒服,去看医生。”我说。 “你呢?”她说,“我觉得你们两人都有点怪。” 伤心人别有拥抱。 小姐姐坐下来,“美人这回事……如今我相信了。”她怔怔地说。 那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 想爱她,不能爱她,避开她,又想见她,见到她,还不如不见她,我又想逃离她。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