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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儿 作者: 亦舒 五 有一个奇怪的讯息:“你仍然独身,但是渴望男欢女爱,我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请到以下网页查询。” 志高好奇,按下号码,啊地一声。 “你独坐家中,漫无寄托,凭空疑想悲欢离合,镜花水月,假扮疑男怨女,却不能一偿所愿……” 原来是征友栏,只要付出些微代价,可以阅读寂寞之心俱乐部名单。 志高笑了。 另一栏这样说:“想寻找理想子女吗?我们有办法。” 志高决定看一看。 荧幕上字句吸引了她。 “他是一个好人,你不介意他做你的忠诚伴侣,但是,你真想子女像他?只有乙级成绩、又缺乏冒险精神、收入平平、周末只想躲梳化上看球赛、喝啤酒……我们有解决方法。” 志高看下去。 “本实验室以最新优生科技帮你,我们提供最佳人选,你可以选择体育家、专科博士、特高智商,甚至丰富幽默感……” 志高发呆。 “你不能选择亲人,是,但现在你能够选择子女。” 接着打出捐赠者种族、学历、身高、体重、特征、性格、嗜好。 真没想到有这么多选择。 最后打出医务所地址号码。 “不要迁就妥协,何必在子女成绩表上全是丙级时才抱怨遗传欠佳。” 志高笑出来。 “我们有优秀的人才!” 志高细读人选。 “二十八岁,美籍华裔,哈佛法律学院毕业,喜滑雪及跳降落伞,未婚,身高五尺十一寸,体重一百六十磅,深棕色眼珠及漆黑头发……” “薄有名气雕塑家,二十二岁,南欧人士,棕发碧绿眼睛,身高─” 志高抬起头来。 从前只听见有人抱怨“孩子这么蠢与丑”不知像谁;现在,就快有人说:“孩子既聪明又漂亮,不知像谁”了。 她熄了电脑,躺到梳化上。 子壮电话找她。 “怎么在家里?” “不在家谁听你电话。” “我试试你在不在,为什么不出去玩?” “刚回来,那冯国臻一心向我展示他有个表妹,我见过了,他应当满意。” “表妹?”子壮也哈哈大笑。 志高松一口气。 “让我听听维樱的声音。” 半晌,志高听见幼婴愉快地说:“妈─妈。” “她在干什么?” “满地爬。”呵,会运用随意肌了。 “你真开心。”志高由衷羡慕。 子壮静一会才说:“来,同我们一起去游乐场。” “我想静一静。” “那我们上你家来。” 志高连忙说:“医生叫我多休息。” “你且睡一睡,我们七点钟来接你。” “喂,喂。”不给她有单独胡思乱想的机会。 她忍不住回到刚才的网页上,查到一间没有花言巧语的医务所。 她发出询问:“成功率有多少?” 回覆:“百分之二十五左右。” 别以为四分一命中率很高,试试把四粒颜色不同的水果糖放进抽屉里摸一颗你心目中的颜色,可能一小时也摸不到。 “过程有无痛苦?” “很多女士说,生理上些微改变完全可以忍受,但是手术失败却使她们精神沮丧。” 志高觉得这间医务所十分坦诚,查看地址,原来就在本市。 “是否百分之百守秘?” “所有医务所有义务将病历守秘。” 一开始通讯,对方已拥有她的电邮号码,选择一间严谨的医务所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们可以电传详细资料给你阅读。” “劳驾了。” 资料十分详细,志高第一次接触到这方面的知识,看得入神。 门铃响了,志高连忙把文件收进抽屉。 以为是子壮及其家人,却是花僮,花束小小,一束紫色毋忘我,但是果篮却硕大无比,他挽得吃重。 志高欣喜,谁?是子壮吗? 打开卡片一看,署名方沃林。 啊!是他,他这样写:多谢你陪家母消遣寂寞时光。 志高才放下果篮,就接到子壮通知:“维平忽然发烧,虽然只有一百度,还是去看过医生较为放心。” “不来了?”志高松口气。 “一个母亲,只得这些节目罢了。”子壮有点气馁。 “子壮,你不过是押阵,司机保母一大堆,不算辛苦啦。” 志高拆开果篮,闻到一股清香,她挑了一只石榴,这种水果最难剥,且不好吃,但是颜色认真讨好,石榴子像透明的宝石,是志高最喜欢的水果。 篮子一角还有两只佛手,志高连忙用水晶玻璃盘载起。 她踌躇,那个肌肉发达的年轻人居然还有灵性,抑或只是水果店老板的心思周到? 子壮稍后来了,一个人,又累又饿,见志高桌上有吃剩的寿司,狼吞虎咽。 “朱太太,你怎会搞成这样?” “维平喉炎,在医务所等足两个小时。” “为什么不立刻回家休息?” 志高切蜜瓜给好友吃。 “倘若这□也有一个呱呱吵的男人及三、四个哭闹的孩子,我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子壮说:“幸亏还有你这所清静的寺院。” 志高啼笑皆非,“喂,谢谢你。” 子壮搁起双腿,陪笑道歉:“对不起,我似过分了一点。” 闲聊了一会儿,司机来把她接返红尘。 志高把佛手放在床头闻它的清香。 第二天,志高出差到厂家去看一种尼龙料子,整天不在公司,下午回到银行区,发觉白衬衫上多了许多黑迹子,其中有明显的手指印。 稍有洁癖的她不禁口出怨言。 子壮笑,“幸亏没有孩子,否则还得用手整理排泄物。” 秘书听见也笑,“还好不是吃饭时候。” 志高问:“有谁找过我?” “一位方太太,邀请你今晚七时去中区老人中心跳舞,茶点招待。” “什么?” “她的留言确是这么说。” “老人跳舞?” “年纪大了,也是人呀,也还活着。” 子壮吁出一口气,“我几乎放弃了学习肚皮舞。” 因为一场病,志高也缺课,本来还想在肚脐上镶一只钻石环。 由此可见持久的恒心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子壮问:“方太太是什么人?” “一个有慈悲心的好女人。” “跳什么舞?” “土风舞吧。” 错了。 反正有空,志高把车驶往社区中心,她没来过这种地方,原来找空位停车还不容易,终于下车,找到一间礼堂,推开门,被□边热闹的情况吸引。 只见乐队现场演奏,白头老先生老太太双双起舞,都七、八十岁,犹自兴致勃勃,精神十足,步伐轻松地跳着慢四步。 志高不由得微笑。 这种好时光叫做晚晴,非常难得,若不是生活无牵无挂,怎么会有心情来跳舞。 她静静站在一角观察,虽然一时没有看见方太太,也不想离开。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美丽的小姐,请你跳一只舞。” 志高一转身,看到一位老先生,穿鸏整齐的西装,结领花,头发全是银丝,一脸皱纹,怕有九十岁了,彬彬有礼地邀舞。 志高立刻说:“当然,我十分乐意。” 他带她到舞池,脚步有点慢,但志高可以迁就得到,他并不寒暄,只是专心地跳舞。 半首音乐过去,有人搭鸏他的肩膀,希望他让出舞伴,志高又陪另一位老先生跳舞。 志高突然醒悟,这也是做义工,原来伴舞这样有意思。 她一共跳了三首音乐,乐队忽然奏起轻快的喳喳喳,志高不大会,退到一旁休息。 看到有果汁,她斟了杯喝。 这时,她看到了一个人。 啊!是方沃林,年轻英俊的他穿鸏贴身的西装,正板老太太如何跳喳喳呢。 只见他全神贯注,无限耐心,一步步把持鸏老人手臂,鼓励她们,指导她们,间接使她们得到最佳运动,维持四肢灵活。 志高忽然感动了。这比送一百束鲜花给她还要见效。试想想,一个条件这样优厚的年轻人,不愁没有去处,他却跑来诚心诚意陪老人跳舞。 因为专心,他没有看到她。 志高却觉得已经相当了解方沃林。 毫无疑问,他的心肠像他母亲。 场中还有其他少男少女帮鸏斟茶递水,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当然不及无国界医生伟大,可是社区也需要这样晶莹的、小小的善心。 志高悄悄离去。 回到家中,她交叉步跳了几下,口中轻轻说:“喳喳喳。” 真有意思。 第二天,方太太找到她,一起喝茶时笑鸏说:“从前我也想,哎,我会做些什么呢?捐笔款子算了。不,原来不会什么也可以参与社区活动,得益的是我自己。” 志高一直点头。 “还有一个去处,志高,是到孤儿院探访婴儿,他们没有病,只是希望有大人轻轻抱鸏他们一个或半个小时。医院人手不够,广征义工,你有空吗?毋须特别技能,只要会抱一只枕头便可应征。” 志高笑了。 “周末请跟我来。” 方沃林也会去吗? 志高答应下来。 “我叫司机来接你。”方太太找到了同志。 志高发现了治疗自己的方法。 晚上,她接到医务所的电邮:“读毕资料后,如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设施,请联络预约时间。” 很大方简单,没有催促硬销的意思。 志高问:“星期六上午九时可有空档?” “要到下个月五号才行。” “人挤?”志高意外。 “是,业务繁忙得超过一般人想像。” “我接受预约。” “届时见你。” 呵!那么多人寻求帮助,始料未及。 志高消瘦的那五磅始终胖不回来,她像是永恒性失去了胃口。据说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觉得食物可口,吃多少也不会胖,非得享受地“唔”一声吞下食物,才能长肉。 每月第一个星期六,公司仍然举行"带子女上班日",这项亲子活动愈来愈受欢迎。 志高有约。 她出门时听见一位同事问另一位:“几时是预产期?” “八月,很担心天气热坐月会辛苦。” “不怕,八月婴儿可穿小背心,胖嘟嘟,多可爱。” “呵,这倒是真的。” 一下子忘记痛苦。 志高到了医务所,一推开门就点头,陈设简单大方整洁,像一所昂贵的美容院。 立刻有看护迎上来:“邓小姐,这边。” 小小一间办公室,私人隐蔽,看护放映一套长约十分钟的影片给她观看。 影片讲解了手术全部程序、成效,以及药物的作用,清楚明了。 看护微笑说:“这项手术,不比隆胸或是拉紧脸皮,需要详细考虑。” “可以选择性别吗?” “医生不建议那样做。” “费用呢?” 看护说了一个数目,志高嗯一声,怪不得服务如此周到。 “你心目中,对孩子有什么特别要求?” 志高微笑:“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只希望小人儿健康快乐。” 看护也笑:“另外,智商一百八十。” “可有可无啦。"志高感喟:“我仔细观察了许多年,发觉所有比我聪明的人,都生活得比我辛苦,所有资质比我差的人,却比我开心。” 看护诧异了:“邓小姐,我们会替你挑选一个乐观开朗的对象。” 志高知道这次访问结束了。 这时,她一抬起头,才发觉小小会议室墙上挂鸏一幅动画,有趣极了:是许多胖胖婴儿从一支试管鸏爬出来。 志高忍不住微笑。 她从另外一道门离开了医务所,从头到尾,没有碰见第三者,安排得真妥当。 返回公司,还来得及一起吃茶点。 她与大孩子玩益智问答游戏,奖品丰富。 “火星的卫星叫什么?” “谁重新计算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公式?” “中国神话中八仙是些什么人?” “世上第一部小说叫什么名字?” “哥伦布为什么叫北美土著为印度安人?” 有一个十岁男孩真聪明,所有答案他都知道,很明显,他好奇,有求知欲,而且用功求证。也许,聪敏也是必须的,耳聪目明是一种私人享受,试想想:看到的听到的领悟的都比常人较多,得天独厚,因此料事如神,多么开心,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天赋。 那孩子捧着大堆奖品,其他人也都有安慰奖。 志高刚想回家,接了一个电话。 “志高,我是方阿姨,你可以来华通大厦七〇五室吗?我们在开会,口才不够,尽失上风,请你帮忙。” 志高觉得好笑,"是什么会议?” 方太太着忙地在电话中解说了一会儿。 志高变色,”我马上来。” 她立刻取过外套手袋出门。华通大厦就在附近。 七〇五室门外挂着"海景墓园"招牌。志高推门进去,接待员把她带到会议室,方太太与同伴看见她,像见到救星一般开心。 “志高,这位是海景的代表丘先生。” 那中年的丘先生笑容可掬,"生力军驾到,可是,我们这价钱已经是最便宜,从无客人得到过这样的优惠。” 志高声音里有真正哀伤,"可是,这一班客人,没有亲人,没有财产,他们甚至没有名字。” 丘先生动容、沉默。 “他们不会说话,不懂争取,没有声音,他们来到这世上,只短短一刻,又回转天国,我一直想,他们大抵就是上帝身边长着趐膀的小天使,医院把他们肉体焚化,集中起来,每三百名始得一穴,因经济问题,无法不下此策。” 丘先生神情开始呆滞。 志高说下去:“这几位太太觉得不忍,因此恳请你们鼎力相助,共襄善举,拨出一角园地,让幼儿得到归宿,可惜善款有限,请你包涵。” 丘先生鼻子通红,半晌他说:“邓小姐,你好辩才。” “我?"志高温和地说:“我不认识那些小生命,方太太许太太邹太太也不认识,同你一样,我们愿意出一点力。” 丘先生叹一口气,在纸上写一个数目,”我最后底价,不能再低了。” 志高一看,给方太太过目,"怎么样?” “还差一点。” “这样吧。"志高说:“由我补足好了。” 方太太阻止,"不可,你们女孩子的私蓄有用,由我来出。” 诸位太太也争着说:“我们先签约,付了首期,再想办法。” “对,虽然这类募捐不好开口,但一定有办法,总比戴一枚金丝钻更有意思。"就这样决定了。 志高对丘先生说:“谢谢你帮忙。” 丘先生送她们出去,"方太太,星期一随时来签约。” 方太太握着志高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各位太太散会回家。 志高说:“不是你说,我真不知有这样可怜的事。” 方太太感激地说:“碧君像你就好了!” “她不错呀,身体健康,快乐地生活就是孝敬父母了。” “真的,还想他们卧冰求鲤乎。” 志高心里却似坠着一块铅,有点不舒服。 转头,她把这种事告诉子壮,子壮为之恻然。 “呵,让我也出一分力。” “就在本市,可以做的事已经那么多,不必走到埃塞俄比亚去。” “去哪也是善举,全世界一样。” 志高承认:“是,是,你看我说些什么,思维狭窄。” 子壮把小维樱抱得紧紧的,像志高一样,久久不能释怀。 唏嘘许久,直至维平与维扬补习回来,在客厅展开追逐战,才把她们注意力引开。 “朱某什么地方去了?” “他陪朋友去玩草地滚球。” “有位太太说:结婚十年,丈夫仍然琴棋书画,她照旧洗衣煮饭。” 子壮笑,”她宠他。"子壮是明白人。 “真是,一个人怎样生活,其实自身需负许多责任。” “她容忍他,她让他放肆,他便得其所哉。” 子壮问:“不然,分手吗?” “问得好。” “即使另找一个,再找一个,又找一个,又怎么样呢,人总有缺点吧。” 志高笑不可仰,"只有像你这样看得开,才配结婚。” 朱友坚回来了,一身大汗进门,大声喊:“维平维扬,要不要一起淋浴?” 两个男孩欢呼一声,跟父亲扑进浴室去。 志高告辞。 家庭幸福,要付出高昂代价换取。 子壮拥有悲壮的涵养功夫,这个家几乎因她存在,但是,她给足老朱面子,仿佛他还占大份似的。 志高一个人跑到海景墓园去站了一刻。那一角园地环境不错,看不到海,但是树荫婆娑,十分幽静。 志高坐在树下沉思。 “你看上去忧虑到极点。” 志高抬起头来,咦!是方沃林。 他递一樽矿泉水给她。 “你怎么也来了?” 穿着西装的他忽然成熟许多。 他微笑答:“家母叫我来看看环境,嘱我设计一下。” 志高意外。 沃林搔搔头:“我是建筑师,可是从来没设计过这个。” 志高微笑:“什么都有第一次。” “家母感激你的支持。” 他在她身边坐下。 志高称赞:“没想到你是个孝顺儿。” “家母脸上的积郁,比你还多,你没发觉?你们是同一类人,所以年纪差一截也相处得那么好。” 志高蓦然抬头,她怎么看不出来,太明显了,方太太一点也不快乐。 “所以我尽量顺着她意思做。” “真正难得。” “我心中有几个设计,一是回纹型,另一是放射型──” 话还未说完,志高已经说:“放射型好,像阳光一样照射出来。” 他点点头:“我们去喝一杯茶可好?” 两人走过树荫,看到一束粉彩色氢气球,志高忍不住走近去看,只见卡片上写着"爱儿永息"。 志高沉默。 她忽然需要一杯冰茶。 他扶她走上楼梯:“母亲说你重病一场。” “相信已经痊愈。” 他俩回到上次见面的市集,这次感受完全不同。 “母亲说她今日遭遇如此无奈,一定是前生不做好事,与其懊恼,不如努力修历来世。” 到底是上一代的人,要求比较繁复,其实身体健康已是至大福分。 志高不出声。 “家人另外有伴侣,长住三藩市,不大回来,也不提出离婚,拖了十多年。” 志高点点头:“的确很难堪。” “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底非常悲哀。"他忽然问:“你呢,你也是为鸏感情烦恼?” 志高微微笑:“我没有感情生活。” 他当然不相信,但做一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同我一样。” 志高大笑。 他要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吃得津津有味,志高看着他把蛋糕送进嘴里,羡慕他阳光般性情。 他忽然舀起一羹,递到志高口边,志高搔搔头,紧闭着嘴,他示意鼓励。 志高鼻端闻到巧克力独有香味,忍不住,觉得有必要应酬一下,她张开双唇,他把蛋糕轻轻送进她嘴鸏。 志高许久没有尝到这样的美食,她还以为她已经永久失去味蕾,可是不,它们又活转来了。 志高感慨到极点。 “买一只让你带回去,你太瘦,多吃一点是好事。” 志高没有反对。 那天回到家里,打开盒子,她把整张面孔埋进蛋糕里,吃到吃不动、倒在地上为止。 这是志高寂寞而可贵的自由,子壮就享受不到这种放肆。 一次,子壮在家喝一瓶啤酒,维平哭了,"妈妈,你会不会成为酒鬼?” 又一次,子壮去染了个棕发,维扬一本正经痛心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说:“妈妈,好女人不染红发。” 志高进浴室把脸上的巧克力酱洗干净。 她用电邮与医务所交谈。 “我仍在考虑。” “我是梁蕴玉医生,你不用着急。” “假使有人问起,我怎样解释?” “你不欠任何人,何用解释。” 志高微笑,医生比她还要强悍。 “我想要一个活泼调皮健康的孩子,常常把我引得嘻哈大笑。” 医生接上去:“或是气得发昏。” “可以做得到吗?” “捐赠者详细地在表格上形容了他的性格,不难找到。” “还有,孩子需开得一手好车,我老了好载我到处玩,最好不要近视,我自己足有千度,十分吃苦。” 梁医生答:“照我看,其实你已经准备好了,邓小姐,你条件优秀,自雇,不必理会上司下属目光,请把握机会。” “明白,"志高忽然问:“医生,你有孩子吗?” 梁医生迟疑一下,终于答:“我不能生育,已失去机能。” “啊。” “我们再联络。” 志高躺到床上,悠然入睡。 忽然觉得有人伏在她胸前饮泣。 “谁,"小小的幼儿,"维樱?"不,不是维樱,是另外一张可爱的脸,紧紧揽住志高不放。 电光火石间志高明白了,"呵,”她温柔地说:“是你。” 小孩点点头,抱得更紧。 志高落下泪来,轻轻抚摸她的软发。 这时,闹钟骤响,把她唤醒,志高睁开双眼,只听见雷声隆隆,是一个雨天,唷,需早些出门,以防交通挤塞,匆忙间把梦境忘却大半。 幸亏到得早,独自在办公室应付了许多事,同事们才落汤鸡似的赶到。 子壮最后出现,已近十一点,她面孔上有一道瘀青,敷着厚粉,仍然看得出来。 电光霍霍,志高连忙吩咐:“把插掣接到稳定器上,以免电脑失灵。” 然后进子壮办公室去。 “发生什么事?” 子壮不出声。 志高轻轻说:“想谈话时叫我。” 她刚想走出去,子壮自言自语:“我已经做得最好,再也不能做得更多。” 志高转过身来,"既然这样,你大可心安理得。” “可是,有人嫌我不够好。” “那么,是那个人不合理,要求繁苛,与你无关。"志高说。 “志高,真不是我的错?"子壮问。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的事,我全知道,你做哪一件事不是尽心尽意,对得起他朱家有余。” “志高,你都知道了。” “子壮!"她过去拥抱好友:“我真替你不值,但是你一定要振作。” “你早已风闻?为什么不告诉我?” “子壮,我什么都没听过,只是这半年来我几乎没见过朱先生,他去了何处,有些什么好消遣?” 子壮颓然掩脸。 “我让你静一静,记住,你我是文明人。” 有人叫她:“邓小姐,这边。” 厂方带了样办来,工程师找志高研究,大家都有点兴奋,市面上从来没有这样轻便易拆的婴儿高凳,而且,售价不贵。 “立刻寄到美国去给出产商批准。” 他们出去了。 下午,志高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跑到政府机关去找朱友坚。 经过通报,才发觉他已经升任助理署长,下属语气很尊重,请志高在会客室等。 不一会儿,他出来了,看见是志高,有点意外,仍然满脸笑容:“稀客。” 志高开口:“阿朱,我与子壮,姐妹一般,不必客气了。” “喝杯茶。” “你高升了。” “微不足道,整年薪酬,不及你们一张定单,子壮不屑搬入宿舍,生育也不愿住公立医院。” “呵,是妻子太能干了。” “不,志高,不是这支老调,她三头六臂我都能接受。” “那是什么呢?” “我得不到妻子的心,我只是一只配种猪!"他敲打着胸膛。 志高张大了嘴,十分错愕。 “志高,你未婚,你不会明白夫妻间恩怨。” “有第三者吗?” 朱友坚不出声,那即是表示心虚。 “事情已去到什么地步?” “昨晚,我提出离婚。” 这时,窗外电光霍霍,志高问:“你敢站到窗口前边去吗,你不怕雷公劈杀你?” 朱友坚立刻走到窗前,索性推开窗户,一阵雷雨风把案上文件吹得翻飞。 事情没有挽回了。 “孩子们呢?” “让我定期探访已经十分满足。” “维樱只得半岁。” “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他只图脱身,不想申辩。 志高指着他:“你会得偿所愿。” 朱友坚发话:“她有你撑腰,还有什么做不到?你们根本不需要男人。” “不是你这种男人。"志高转身离去。 刹那间因为子壮的悲哀大过她的创伤,她忘记自己的遗憾,为子壮落下泪来。 志高到子壮家去,叫是叫朱宅,公寓由甄女士独资购买,实在同朱友坚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的确有小朱先生小朱小姐住在这里。 女佣来开门,志高看见维平来探视一下,然后同兄弟说:“那女人来了。” 子壮闻声走出来,招呼志高,她神情有点呆滞,不声不响,客厅一角放着两只黑色大行李箱,司机走近,用力拎了出门。 维扬意味着什么不妥,张望半晌,又回房去。 补习老师说:“过来坐好,还有三条算术。” 仍然一屋子人,少了一个只是晚上回来睡一觉,又不等他发放家用的男人,也许全无不妥。 志高走近一看,只见四年级的维扬已在做几何中的三角问题。 嘿,三角,多么凑巧可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