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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作者: 亦舒 05 我与香雪海站在堤边看香港夜景。 我说:“很久没享受新鲜空气,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人越挤越有安全感一一你呢?” 她不响。 我问:“有心事?” 她仍然不出声。 隔很久,她说:“我喝醉了。” 真正饮醉的人可不这么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机在等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转头问我,“这么多机会,你从来不约会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我愕住。 “你不认为一日之内碰见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 我吞一口唾沫。 司机替香雪海拉开车门,她坐进去,司机推上车门,她黑纱裙子有一角夹在白色的车门外,颜色对比,非常碍眼,不知怎地,司机竟没有发觉。 那一角黑纱就像只蝴蝶,在风中颤抖,车子开走了,黑蝴蝶尚在我心中。 我径自回叮噹的公寓。 她还没有回来。 我躺在她露台的绳床上,看满天星斗。 我小心翼翼,不敢思想,数一只小羊两只小羊,睡着了。 梦见香雪海剪掉一头长发,然而短发并不适合她,她坐在我对面,不说什么,我反反复复思考她那一句话:是偶然的吗?是偶然的吗? “一一大雄,大雄。”有人推我唤我。 我呻吟一声,睁开眼来,是叮噹。 “你回来了?” “对不起,大雄,实在是有要紧事出去谈,你久等了?”叮噹声音中充满歉意,“吃过东西没有?” “吃了吃了。”我托住头。 “你看上去好憔悴,公司里忙得很?”叮噹乱安抚我,表示对一切关心,她以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 “给我一瓶啤酒。”我自绳床上滚下来。 当然不是偶然的,傻瓜才会问她干吗要到我出没的地方去等我。 “我是应广益出版社的邀请出去谈条件的。” 我抬起头看见叮噹满脸的兴奋,不置可否。 “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说吧。”我说。 “广益的人知道我认识赵三,赵三最近为孙雅芝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叫我写这个故事,还有,原著可以改成电视剧,你说怎么样?” 我抬起眼眉毛,“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当场一口拒绝?” 叮噹知道不对劲,便补一句:“当然,书中人名一律虚构一一” “虚构?”我厉声喝问,“可是你自己知道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题材,是不是,你有多少个朋友可供你出卖?卖得什么好价钱?够不够你到瑞士去度晚年?不错每个人都有个价钱,你也卖得太便宜了!还跟我商量?” 叮噹不敢作声。 “你还不够红?我保证港九每间理发店里都有你的大作,还不心足?一个人的才学能够去到哪里。自己应当明白,写完赵三的故事,你会获得诺贝尔奖?这种无耻的事你竟然还拿出来同我商量?” 叮噹被我骂得泪如雨下,大声说:“关大雄,我不要再见到你的面。” 我冷笑,“我走不要紧,你这本书一写,你的人格就完蛋,你仔细想想去,凌叮噹,你的地位得来不易,别受人利用,别忘记十年前拿着原稿沿门兜售的苦况,现在有点名气,要好好珍惜,别自尊自大。” “滚,滚!”叮噹把一只花瓶朝我掷过来。 我叹口气离开她的家。 明天还要上班哪,已经半夜两点多。 叮噹这一阵性情大变,令我非常纳闷,她已经在巅峰,还要爬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地引人注意,我不明白。 多年来我们为小故争吵不胜其数,但为原则,这是第一次。 写一本书揭朋友的底! 真是亏她写得出来。 我心安理得,如果她真的够胆写这本书,为了正义,为了朋友,我都会跟她闹翻。 第二天早上我依习惯匆匆赶到文英酒店吃早餐,男侍应给我先端来热腾腾的黑咖啡,人类是习惯的奴隶,日常生活我不喜冒险,必须有熟悉固定的地盘出入,然后才可以安心在事业上大大地下一注。 我怅惘地想:要我离开叮噹,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那种一只牌子洗头水用十五年的人。 我咬着松脆的吐司。 “——三餐都在外头吃?啧啧啧。” 我愕住。 香雪海。 这么早她就出来了。我抬起头,她已经坐在我对面,双眼在早上有种烟雨朦胧之态,这样的女人为我早起,单是这一点已经是重拳出击,叫我崩溃。 我在喉咙里咳嗽一声。 她耸耸肩,叫咖啡。 香雪海的长发编成一条妈祖式的辫子,穿件黑色宽身T恤,一条黑色长裤,益发衬得她肤光如雪,然而我老是嫌她太苍白。 邻座的男宾们纷纷投来目光,像香雪海这样的女人,属于黑夜,不应在日间出现。 她仿佛忘记昨天说过的话,仍然大方可亲,宛若偶然遇见我。 是偶然的吗?不不,当然不。 我没头没脑地说:“昨夜我做梦,看见你剪短头发。” “是吗?还好看吗?” “不好,还是长发适合你。” 她说:“小时候在修道院念书,那些外国嬷嬷不耐烦替我们洗头梳头,一律都剪短发,我发过誓,待我离开那里,我不再剪头发。”她微笑。 “没想到你童年生活如此不如意。” 她牵牵嘴角,不答。 “我愿意听你细说,只可惜我们永远只在吃食店碰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为什么不出来好好地谈一天?” 她笑,“多谢你的邀请,我会考虑。” 女人都一模一样,不停地引诱规矩的男人,等好男人为她变坏男人的时候,她又改变主意。 我老实不客气地说,“你这样子盯着我,是为什么?” “为了你朝气蓬勃的生命感,我从未见过心志这么健康的男人。”香雪海笑盈盈地说。 我一怔,立刻诙谐地折起手臂,表演臂肌,“是为这个?每个三角码头的苦力都具备这样的条件。” 香雪海笑得前仰后合。 她丰满的身材随着她的笑声颤动。 我叹口气,这样的女人,能够吸引十六至六十岁的男人,为何偏偏选中我? 她从不刻意修饰自己,我保证,如果她肯略事化妆,看上去会更性感更美艳。 她的出现如在我早餐餐单上加一杯白兰地,还没喝,一嗅我先晕了半截,况且我昨夜睡眠不足,此时更加头昏脑涨,不辨东南西北。 完了,我的一日就此宣告完结。 “你的面色很差,为什么?”香雪海问。 我召侍者结账,“为了一本书,一言难尽。” 她知情识趣,不再问下去。 “再见。”我说。 中午我到第一会所,故意坐在一张惹人注目的桌子上,随时期待她的出现。 中饭吃了足足九十分钟,不过这个谜样的女人始终没有现身。 ——你要她来,她偏偏不来,我应该早已猜到。 虽然如此,心中仍有无限怅惘。 她的心理战术是成功的,如此神出鬼没地迷惑我,令我无暇再为别的事操心。 她成功了。 每一角黑色的衣裤都令我抬起头看看是不是她。 九十分钟后我紧张过度,付帐回办公室。 下班时正黄昏,不少车子亮起车尾灯。 我告诉自己:不要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会再出现。 原来我应该担心叮噹与我是否会平安和解,但不知怎地,我却被香雪海的倩影占据绝大篇幅。 半夜我打电话给叮噹。 我想说:千万不要写那本书,那种奴才文章,文章中最下三滥的影射小说可写不得。 但是她一听见我的声音,马上截断不听。 我很灰心,随她去吧,多年来我爱她,是为她的豪爽磊落,如今她转了性,我的爱落了单,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叮噹。 事实上,写影射小说,出卖朋友的人,怎配用“叮当”这么可爱的名字? 又一天。 我下意识地等待香雪海随时出现。 满街满巷的花衣服,我看不见黑蝴蝶。 心焦,难言的寂寞,失望。 如果一切如她所说,为什么忽冷忽热?若隐若现? 如果一切如她所说,我等她不断出现,有什么后果? 我战栗,不敢想下去。 一连三天,她没有影踪。 我开始觉得她不过在开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心中又沮丧又有点安乐。 也好,人都是经不起考验的,我还是专心一致的求叮噹宽恕吧。 这三天拖得比三世纪还长。 赵三仍然不停地要求我参加他为孙雅芝所举行的盛宴,同时向我报告“好”消息:“叮噹要为我们写一本书。” “她真的那么说?”我问,“什么时候?” “昨天。” 我还没有跟叮噹联络上。 “快快拒绝。”我忠告道。 “不,我觉得这本书可以增长我们两人的感情,同时也可以让反对我们的人了解我们的情况,你说不是吗?” 我啼笑皆非,“这本书会使你们看上去像奸夫淫妇。” “大雄,我对叮噹有信心,我看过她的小说,雅芝说她的作品有品味,够细致,我已决定让她采用我们的真姓名。” “你会后悔的。” “她现在天天来作资料搜集,预料第一章将在秋季完成。” 疯狂的世界,我以手覆额,到底为了什么?表演欲抑或是出风头? 赵三继续说下去,“这本书将会成为一部史诗,自我父亲发迹的秘密开始写,一直到我与雅芝结婚为止。” 我问:“你与雅芝打算结婚?” “当然,这本书将有五百页厚一一” “赵三,一本书的好坏,不是以其页来断定的。” 他不理睬我,“届时我们会以雅芝作封面吸引读者,初步计划已全部与出版社议定,大雄,恭喜我们,叮噹会一举成名。” “待赵老爷将你们告将官里去的时候,你们都会一朝成名,无人不晓。” “他控告我们?那更会刺激销路。”赵三说。 此刻我有点原谅叮噹,原来幕后主持人是赵三,叮噹获得事主支持,自然不觉有错。 “他仍是你父亲,你别令他难堪。” “父亲?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奴隶贩子,手持皮鞭,剥夺我的自由三十年,我受够了。” “谁跟你说的?” “雅芝。” 我的心一沉。这个女子不简单啊,她的衣饰或者老土,形状或者不入格,但很会挑拨离间,愚弄天真的赵三,现在连叮噹也受着她的连环利用。 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以为孙雅芝要的只是钱,看模样她还顶爱弄权。 赵老爷看到这本书会暴卒。 我要赶紧想法子。 “赵三,你再胡闹下去,我就辞职。”我说。 “大雄,何必恐吓我?我不会放弃这个主意,三十多年来我的身份只是赵某的儿子,现在我可以扬眉吐气。”赵三说。 扬你的头!我咒骂。 孙雅芝领着他陪他闹,他就乐了,我们反对他不务正业,他就拿我们当一级仇人。 我很生气。 众人所公认冰雪聪明的叮噹都变成别人的玩伴。 那日驾车回家,天气出乎意料的热,冷气全然无效,我一背脊的汗,车子塞得一时时移动,我调整倒后镜,照到自己一脸油光。 且慢,我车后紧贴着一辆黑色的摩根车,我看仔细一些,原来是香雪海! 啊,她原来一直以车子盯我梢,多久的事了?昨日?前日?大前日?抑或是现在刚刚开始? 我蓦然回首,她微笑,侧过了脸,她知道我终于发现了她。 她头上篷着一方黑色的乔其纱头巾,在风中飞扬,双目透露着喜悦,将车子挤到隔壁的一条线去。 我故意地随后,后面的车子纷纷响起号,香雪海驾车大胆、快捷,很快她的车子又回到我的线来,变得在我车子之前,现在成为我跟她的车。 她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顾不得了。 我们一直向前驶,渐渐往郊外的路上走,晚霞如火,我与香雪海两辆车子在疏爽的公路上飞驰,痛快万分,我们转入西贡码头,她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立即看到海湾中停泊着那艘黑色的魔鬼快艇。 我不由得感慨起来。半年前,若果告诉我,我会成为这快艇主人的朋友,杀我头也不信。 此刻事实摆在眼前。 快艇的母船是一只近三十米长的豪华游艇,水手正渐渐将船驶近。 因夕阳的照耀,天空呈现一团团紫蓝色的云,衬起黑衣的香雪海,出现一幅奇异的风景。 我们上船。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斟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男仆端上适量的西式点心。 我坐在甲板的帆布椅上,陶醉于帝王享受中。 船驶离码头,只听得浪涛拍向船身的声音。 终于是我先开口:“你真有闲情。” 她转过头来,“不见得,为了追求你,才有这样的兴致。” 她终于直接地说出心事,我觉得唇焦舌燥。 我不应再问为什么是我,事情已经摆得那么明白。 难道我说她眼光差来贬低自己? 我轻轻地说:“叮噹与我,恐怕年底就要结婚了。” “是吗?恭喜。”她不经意地说。 我干笑一声,“你仿佛视这为不相干的事。” “当然是无关的,你管你结婚,我管我追你,有什么相关?”她淡淡地说。 哎唷,怎么会有如此任性不羁浪漫的女人? “我一旦结了婚,你就见不到我了。” 她俏皮地说道:“但你现在还没有结婚,是不是?” “没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什么是花,什么是果?”她轻问,“想做便去做。” “最后受伤害的是你自己。”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不必过分计较后果。” “容我大胆地说一句,我们应该已经过了任性的年龄。” “我尚保留这个特权。” 我笑问:“为什么?因为你特别有钱?” 香雪海不回答:“大雄,别研究太多,让我们享受今宵。” 真的。要好好地享受。游船设计精良,设备应有尽有,我们可以往在这艘船上驶往太平洋的岛国,三个月不回香港。 有钱固然好,不过要学香雪海这样,放得下继续增加财产的机会,才会有闲情逸致享受金钱的好处。 吃过丰富的晚饭,我们在甲板上跳舞。 我们跳的并不是贴面舞,香并没有诈醉把娇躯靠到我身上来,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与我在一起,也许只是觉得无拘无束,可以大玩特玩,松弛精神。 我太知道自己的优点,朋友跟我在一起,通常很愉快,因为我随和、大方、不拘小节、瞎七搭八什么都可以聊上半天,又善观气色,永远不得罪人。香喜欢我,想必基于同样的原因。 我与她携手跳森巴,一身大汗。 月亮升上来,如银盘般大。今天不是阴历十四就是十五。 香抬起头问:“旁边的两颗星叫什么?” “不知道。”我摇头。 她忽然说:“你知道凌叮噹要写一本赵氏秘史么?” 我苦笑,“知道。” 她讶异,“无法阻止么?” “叮噹与我差些连未婚夫妻的关系都一笔勾销了。” “你说话太重了吧?”香看我一眼。 “赵三更热衷这个主意,他在玩火。”我有一线希望,“怎么,你是否可以帮帮忙?” “你应该叫赵老太爷出面。” “不行。”我笑,“赵老爷会气死。” “出面也有很多种。” “请指点一条明路。”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正义感,这事又与我无关。”香雪海说。 “好,假如我要写一本香氏秘史呢?”我问,“你会采取什么行动?”我问得技巧一点。 “我会把幼时的照片提供给你,还有我第一篇作文,大学文凭的影印本,以及男友给我的情书——”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香凝视我,“我这个人无亲无故,人家写我也不怕。” “但赵家不同。” “赵家与我无关。” “这本书一出来,有三个人要完蛋:赵父、赵子及我妻。” 香雪海哧一声笑出来。 我软声央求,“真的帮帮忙。” “是哪家出版社?” “叫广益。” “如果我有看不顺眼的书,又明知是广益出版社代理,我就出个高价,将版权向广益买过来,一把火烧掉。” 我听着一怔,“这么简单?” “商业社会中,一切利字当头,当然就这么简单。”香轻描淡写地说。 “恐怕要一大笔现金才能达到目的。” “不成问题,”她微笑,“有人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使它不得面世,而且这本书的作者又不能再去接洽别的出版社,你可以控告她。” “好办法,我明天就去找赵老爷商量。”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作者透露风声。”她看我一眼。 “谢谢你。”我说。 “不谢,我并没有安着好心。”她坦白地说。 深夜了。 船回航。 香雪海的举止一方面怪诞,一方面又合情合理,她并没有将船停泊在海面过夜。 我们各自驾车回家。 躺在床上,一整夜都似被海浪抛上抛下,有震荡感,假使没有叮噹,我会追随香雪海而去。几岁的年龄差距不算一回事,我愿意放一年长假,陪黑蝴蝶享受人生,管它春尽秋来,老之将至,悲欢离合,我们生活在天堂里。 但是叮噹,我心温柔地牵动,这个小事聪明伶俐,大事愚蠢鲁莽的小叮噹,她是我终身之爱。 啊,叮噹,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就不会对我乱发脾气。 我辗转反侧,这一阵子睡得真坏,白天眼睛半开半合,晚上才大大的清醒。 我预约赵老爷在下午见面。 有钱可使鬼推磨。 两个大律师把广益出版社的负责人约出来谈话,地点是最好的海鲜馆子,六个人足足叫了数千元的海味珍懂,不知年白兰地落肚,一切好说话。 老板答应在合同内加一条小字:本出版社有权将该书版权出让。 于是叮噹就被出卖了。 老板开个价钱,每本书订价十五港元,预算销五万本,(这是天文数字,他趁火打劫,我与赵老爷相对莞尔。在香港,中英文字典也销不掉五万本。)故此索价七十五万。 赵老爷的律师们着地还价:“二十万,除了本钱与作者应得的稿费,你应得二十万。” 广益的老板不悦:“赵老爷是有身家的人,一口价,三十万。” 我同赵老爷说:“原来文章有价,看来我非得巴结住凌叮噹不可,她的著作一叠叠,随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万本书,以她做台柱,我开间出版社,叫昌益。” 广益老板神色尴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书,三千本还卖不掉,全部堆在床底下。” 我抢着说:“凌叮噹不同,她有号召力。” 老板奸笑:“这本书是例外罢了,有号召力的恐怕是赵老爷一生的秘闻,你让凌小姐写些吃吃饭拉屎的杂文,顶多销五十本。” 我这个人有一点好处,便是勇于承认事实,广益老板说的句句属实,我便向赵世伯使一个眼色。 律师便说:“请老板明天到我们处签张合同,届时奉上现金支票。” 老板搓着手,“我们只好怪凌小姐没仔细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问:“你付凌小姐多少版税?” “老规矩,一成。” 我说:“逢商必奸。” 老板怪叫起来,“关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风险的,卖不掉我还得租货仓来堆书。” 我也费事跟他多说,偕赵老爷拂袖而去。 赵老爷说:“没想到搞文化事业也跟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我说:“行行出瘪三。” 赵老爷说:“也是行行出状元。” 在赵家的劳斯莱斯中,我们维持沉默。 然后他说:“你与叮噹快快结婚吧,以免夜长梦多,我来替你们筹备婚礼。” “你不气她?”我诧异,“她令你担惊,又使你破钞。” “要怪也怪自己儿子,叮噹年纪轻,受人利用而已。” 难得他这么明白事理。 我不出声。 明天我准备向叮噹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该结婚了,拖太久会出毛病。 那夜我拨电话给叮噹,不是没有感慨的,不见一日,如隔三秋。 我声音中的温柔倒不是假装的。 “叮噹。” “什么事?”她故意装得很不耐烦。“叮噹一一” “别吊煞鬼劝上吊的了,叮噹是我,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忍气吞声,“你还不自在?”这真是求婚最坏的时刻。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客人在,没空与你磨菇。” “有别的女人追我,如果我们不快快结婚,我可能会过去那一边。” “关大雄,我从来没有欣赏过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优点是老实,现在连这个都荡然无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罢。” 我怔怔地问:“为什么?一点点小事我们就闹翻?叮噹,你是一个聪明女子,你想一想。” 她声音也低下来:“那本书我一定要写。” “为什么?” “我在文坛最近很受威胁,有人在天不吐国边界上打个泡,回来写了三本游记,盖得天花乱坠,可是大受读者欢迎,所以我要迎头赶上。” “你预备写三本私记追击?”我问。 “是。”实牙实齿的一个字。 “你又不是失婚妇人,或是死了老打令下半生没着落,亦不是养小白脸需要经费,瞎七搭八地跟伊们起哄干什么?你写稿跟人家太太打麻将一般,是个消遣,何必跟伊们近身巷战?你要维持你那高贵的风格呀。” “我已经……跟人签了合同。” “这是小事,我们找律师研究如何?” “大雄,你不明白,我一定要争这口气,我写得比谁都好,一向我是个第一。” “谁封你的?”我问。 “大雄,我不想再跟你吵,我们暂不见面,等我完成这本书好不好?” “三个月?” “两个月就够了。” “好,这话是你说的。”我挂上电话。 心灰意冷,还求婚呢,连一步都不肯退,书的销路比未婚夫要紧,将来那些书会叫她妈妈? 真没想到叮噹会对她自己认真起来,到这种年纪才创业,我听人说,凌叮噹的作品最突出之处便是不经意,信笔写来,人物栩栩如生,对白灵活精巧,整篇文章便清新可喜,虽无文学价值,倒还值得读来消闲,因其文字流利秀丽。 现在被她自己一搞,风格顿失,她将弄巧反拙。 但旁观者清,你很难令当事人明白他们正步向悬崖,自寻死路。 难怪文人的创作生命那么短,原来伊们到某一个阶段便走火入魔,自以为是,霸住地盘,开始胡说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态出现,这个该打屁股,那个又该吃巴掌,公审死人活人,以及一切琐事,又都是丈八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身,你说烦不烦? 早知如此,当年不必慕凌叮噹之盛名,当年跑去追求规规矩矩的秘书小姐,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知识的孙雅芝要借刀杀人,身为大学生的凌叮噹跑去做人家的凶器。 女人,不管有没有文化程度都非常歹毒。 也有例外,我告诉自己。 香雪海是例外,她不会思量报复。她整个人是那么消极,吃亏或便宜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一回事。 知道世上居然还有什么都不争的人,真是一种安慰。 这个什么都不争的人,又给我一个意外。 她前来公司为合同签名,左手臂打着石膏。 我惊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前天你还好好的。” 她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安慰她:“有点小损伤也不算是祸,来,等我在石膏上签一个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从前更疲倦。 陌生人这时候见到她,一定会说:咦,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岁了,而且保养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朴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机会欣赏到颜容与服饰之外的一面优点。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丽的。 我问她:“意外如何发生?” “在泳池边滑倒,用手一撑,骨头便断开。” “太不当心。”我爱惜地问,“当时痛不痛?” 她无奈地说:“到医院才痛,当时只觉得:咦,怎么手臂成了三节棍,多出一截?” 我问:“为什么不叫我来照顾你?” “我这里司机老妈子一大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劳于你。” “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追求我?”我取笑问,“不准说了又不算数。” 她也笑问:“作数又怎么样?” “作数就不准见外。”我说。 她仰起脸大笑起来,我却有点讶异,因为笑声中毫无欢意。 唉,女人的心意真太难猜测。 下午我们到沙滩去散步。 有一个穿猎装,外貌普通的男人,一直盯着我们。 我们直步行到南湾,他还跟在身后,我疑心,蓦然转头,那人闪到树后。 证实我们被跟踪了。 我问香雪海,“你在此地有没有仇人?” “没有,为什么?” “有没有爱人?” 她笑笑,“希望有。” “那怎么会有人跟踪我们?” “大雄,沙滩那么大,公众地方,别人也能来散步,怎么说我也不信有人跟踪我们。” 我说:“那人穿猎装,他又出来了,看,就站在垃圾箱边。” 香不经意投去一眼,“管他呢。” “我们回去吧,”我说,“你受伤也需要多休息。” “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扫兴?没有人有跟踪我的因由,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沉闷万分。”香雪海解嘲地说,“日将暮,还有什么好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