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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吉卜赛 作者: 亦舒 六 但是,不知怎地,丘雯岚在那个时候精神崩溃,铸成大错。 “第二个忠告:千万别因爱成恨。” 丘灵无比哀伤,听了这样文艺腔的话,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差不多了,”林政高侧着头想一想,“夜深啦,小孩子该回去了。” 第二天,林姨带丘灵逛街,豪爽地选购衣物,一掷千金,人人有份,自然,她也买了许多花衬衫。 两人回到家,一进门,管家便低声向林姨报告消息,丘灵知道又是奕群她们生事。 这次,林姨真的动气了,扔下手上的大包小包,两条眉毛倒竖,双颊上的腮肉不住颤抖。 她蹬蹬蹬跑到楼上,一脚踢开两个养女寝室门,房里一片凌乱,似有人打过架,却空无一人。 接着,她听到楼下有嬉笑声,原来人都浸在泳池里。 丘灵一看,只见两个姐姐正裸泳,年轻美丽的她们赤着身子,却丝毫不觉荒诞,反而像林中精灵嬉水。 慢着,池中还有人。 他倒是穿着衣服,可是薄衬衫湿水贴在结实的胸膛上,也同不穿差不多。 林姨连忙又赶下楼去,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把手枪,朝天空开了一枪。 丘灵震惊,呆呆站一旁。 泳池里的三个人听到枪声静了下来。 丘灵见她们目光呆滞,知道是吃过药,才会这样放肆。 林政高自泳池起来,镇静地经过林姨,她拿枪瞄准他,他夷然说:“除出威吓,就没有别的方法,你想开枪,尽管来好了。” 他背着她悠然离去。 林姨颓然坐倒在地,她连痛哭都不会。 丘灵轻轻取过她手中枪械,在林姨身上,丘灵看到母亲的影子。 丘灵又取来大毛巾搭在两个稞女身上。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有吃饭。 林姨待两个养女清醒了,令她们立刻走。 “滚!替我走得越远越好,一生一世别再回来。” 集群有点害怕,可是,又不甘苦苦哀求留下。 奕群却冷冷地说:“我收拾了就走。” 林姨赶尽杀绝,“光着双手走,这屋里没有甚么是属于你的。” 奕群忽然笑了,“这几年我替你挣了多少你心中有数。” 林姨答:“我一早与你三七分账,不拖不欠。” “说得好,”奕群站起来,“我立刻走。” 林姨忽然问:“为什么我毒恨你们与他搞在一起,你们偏要那样做?” 奕群转过头来,“你老了,皮宽肉松,腰粗胸肥,你靠我们,不是我们靠你,你可得弄清楚。” 林姨脸色死灰。 奕群间集群:“你可跟我走?” 集群忽然摇头,“不,你只会是另外一个新的林蕴高,我自管自。” 她说的一定不错。奕群说:“那么,出了这个家门,我们分道扬镳,各自为政。”奕群真的什么都不拿,就打开了大门,走了出去。集群犹疑片刻,也离开了多年栖身之所。丘灵送她们到门口。一辆计程车远远驶来,两个女孩子上车。林姨恨恨的说:“别去理她们。”她终于清理了门户。现在,她手下只剩丘灵一个人了,丘灵混身寒毛忽然竖了起来。林政高呢,他人在哪里,闯了祸,仍然可以在林宅住下去?林姨忽然紧紧抓住丘灵的手不放,“丘灵,现在只剩我同你了。”过了片刻,丘灵用力把手抽回。那天深夜,丘灵惊醒,鼻端问到熟悉的香水味,她不动声色,发觉林姨坐在她床沿。房门明明已经下锁,可见不管用,林姨有全产锁匙,随意出入,这是她的地头。她进房来干甚么? 那一晚有月色,林姨坐着动也不动,像在沉思,卸了妆的她比白天年轻,平静脸色叫她看上去有令人诧异的端庄,年轻的时候,她肯定比三个养女更漂亮。 岁月在她眼角添上纹路,腮肉往下坠,小圆脸变成长方脸,整个样子都转了型。 片刻,林姨站起来踱步,一会儿走到门口,又回转来,最后,她探视丘灵,丘灵连忙合上眼睛。 林姨终于走了,轻轻合上房门。 丘灵知道有事要发生,但她完全不能保护自己。 第二天,林姨若无其事地同丘灵说:“今晚同你去一个舞会。” 丘灵冷静地回答:“我不去。” 林姨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丘灵再肯定的说一遍:“我不去舞会,我不陪客人喝酒跳舞。” 林姨呆半晌,丘灵满以为她会发作,但是没有,她缓缓说:“呵,你是记挂功课。” “是,我得上学。” “那么,改天再说吧。” 丘灵看到佣人把两个所谓姐姐的衣物一捆捆当垃圾扔出去。 过了两日,林姨又说:“这次你一定要来,我请客人吃饭,你非得帮手招呼不可。” 丘灵立刻说:“不,我怕累,一顿饭吃五六个小时,第二天起不来。” 林姨看着她,声音放软,“你只当帮帮忙,很快过去,又不是捱打捱饿。” 丘灵悲哀地说:“请恕我不能那样做。” 林姨脸色又变得冷若冰霜,“好,那就别怪我自己想办法。” 丘灵回到学校去。 她可以做什么?通知老师,惊动警方,调查林姨,然后,儿童厅会把她送到另一个领养家庭去,那里,一样有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 那日放学,在泳池边,又看到了花衬衫。 丘灵对他已经不客气,毫不掩饰声音中不满,“你还在这里?” 他懒洋洋答:“你想我去哪里?” “那两个女孩子因你流离失所——”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丘灵,你究年幼无知,不,那两个女孩子并无流落街头,事实上她们已迁人城内最高贵公寓,成为某集团生力军,生活胜过从前。” 丘灵愣住。 林政高忽然叹一口气,“丘灵,快逃,有那么远逃那么远。” 丘灵着着天空,逃到什么地方去?人家可以躲到家里,扑进父母怀抱,她无处可以藏身。 就在这个时候,地面像是提动一下,丘灵以为是自己头晕,可是不,泳池宁静的水面忽然出现了一圈圈涟漪。 她非常讶异,这是甚么? 只听得花衬衫说:“咦,地震。” 的确是轻微地震,若不是刚站在园子里,还真的不易察觉。 那一秒钟晃动之后,大地又沉寂下来。 林政高忽然谈起天文地理来,“理论上,一万年后,整个加州会得扯离大陆,飘往阿拉斯加。” 到了那个时候,世上肯定仍然有许多寄生的花衬衫。林姨出现了。“在说甚么呀?”丘灵立刻走开。林姨叫住她:“丘灵,今晚家里宴客,你要不要来?”丘灵没有回头,“我需要温习。”“音乐可能吵一点,你别理会。”丘灵逃一般回到自己房间。林姨穿着短裤,腿上全是青绿色细筋,像小小蚯蚓爬在皮肤上。那天晚上,果然像林姨所说,客厅传来音乐声,碎碎不停,是华尔滋。丘灵醒了,想睁开眼睛,可是不能够,咦,今晚为何这样累?她手脚都不能动弹。电光石火之间,丘灵明白了。她心头却非常清晰。她被人下了药。 三次邀请遭到失败,林姨终于用了万无一失的方法。 因为孤女不能反抗,事后也没有能力报复。 丘灵异端问到一股气味,那是老人身上特有腐霉之气,授着,一只手颤抖地像蛇般向她的肩膀摸索。 丘灵比死还难过,心底无限愤怒,脑袋似要爆炸,她情愿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也不知道。 丘灵想大声呼叫,却不能发出声音,但耳畔仍听到华尔滋的节拍。 丘灵悲忿地落下泪来。 就在这个时候,整间房间摇动一下,再一下,然后左右不住晃动。 天花板上油灰纷纷落下,地震! 那人伏到她身上,可是,接着又有重物坠下压到他的身上,丘灵头部被砖块击中,昏迷之前她很宽心地想:情愿这样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丘灵发觉手脚又能自由运动,她混身麻痹,额头湿润,一摸,整手是血。 她半身被埋在瓦砾中,挣扎爬出,发觉一条腿软绵绵,呵,小腿骨已经折断,可是却感觉不到痛。 已经没有华尔滋乐声,只听到呜呜救护车号角。 丘灵无比诧异,大地震动,撕开裂缝,竟救了她,她身上伏着半裸的陌生老人,家软垫似替她挡住塌下来的天花板,所以她可以逃出生天。 她奋力推开那人,他已没有生命迹象,手脚细长,像鸡爪一样无力,再也不能施虐。 丘灵鼻端闻到强烈的煤气味。 她爬行出瓦砾,看到附近有融融火光。 十秒八秒的震动,已摧毁了整个住宅区,平坦的柏油行车道拱起破碎,水柱喷起,成为一个灾区。 丘灵听到呻吟声。 她看到一条人腿,苍白皮肤上爬满青色蚯蚓。 “救命,救我。”微弱的声音在瓦砾下呼叫。 丘灵咬紧牙关站起来。 她蹒跚地一步步走出去,看到有火头,拾起一块燃烧的木板,用尽力气,朝她逃出来的那一方面扔过去。 煤气味越来越浓,火头一接触到燃料,立刻爆炸起来,火舌实起播到半空,把丘灵震倒在地上。 丘灵再一次失去知觉。 这次醒来,她已躺在医院里。 一名看护亲切地看着她笑,“醒来了?” 丘灵点点头。 “你是尼克特制六级地震的侥幸生还者之一。” 丘灵不出声。 “你其他家人就没有那样幸运了。” 丘灵一震,她看到自己的左腿打着石膏,胸口炙痛,严密地扎着纱布。 看护见她不表示哀伤,采近问:“你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丘灵摇摇头。 看护叹口气,“受惊过度,记忆尽失。” 医生进来诊视丘灵额角。 她伸手一摸,才知左额有一条拉链那样的缺口。 医生开了电视,荧幕正在播放新闻片段,直升飞机上的记者焦急担忧地报道这次地震灾情。 影响不是很大,可是,已经救了丘灵。 丘灵忽然微笑起来。 她在医院逗留了一段日子。 没有人骚扰她,她静静看书、休息、养伤。 医院找来心理辅导员帮她。 “还记得自己有亲人吗?” 丘灵摇头。 “养母不幸丧生,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丘灵不出声。 “所有纪念品及文件都在瓦砾堆燃烧怠尽,你现在孑然一人,学校里同学愿意来探访你,你接受吗?” 丘灵又摇头。 “你得再一次到另一个领养家庭生活。” 丘灵闭上眼睛。 医务人员似乎也十分欷嘘。 半晌,以为她睡着了,两个看护轻轻议论。 “可怜,甚么都不记得。” “我与丈夫感情不佳,也有追求者,本来打算离婚,但是,为着两个女儿,打消主意,待她们过了十八岁再说吧。” “女孩子落了单,真是可怜。” “这个丘灵,将会怎么样?” “希望社会厅会找到一个比较妥当的家庭,让她平稳寄居数年,到了十八岁,便可自主。” “许多这样岁数的孤女终于流落街头。” “校方说她功课很好,希望她是例外。” “身体已完全康复,但仍不说话。” “其实,我们整日喋喋不休,哪几句话有意义?” 接着,社会厅的人也来了。 “丘灵,”那位太太十分亲切,“我替你找到一个好家庭,他们姓凌,住在这个国家已有一百年。” 丘灵静静听着。 “凌氏夫妇是电脑绘图专家,本来有一子一女,可是十九岁的女儿去年患血癌不治去世,所以,他们愿意替社会照顾其他有需要孩子。” 丘灵点头。 “我们都希望这是你成年之前最后一个家。” 可是,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丘灵正准备出院,有人来找她。 看护一边带那人进来,一边轻声说:“不知丘灵可明白这件事,有关她所有资料,我们自学校得来,她昏迷了三日,我们在电视上播放她照片,才由她班主任出面确认身份。” 那人说:“我尽量试一试。” 他走近丘灵。 “我是叶律师。” 丘灵等他说明来意。 “我的当事人林蕴高女士有一张遗嘱在我处。” 丘灵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蕴高简单说明,她故世之后,遗产由你承继。” 丘灵真正意外了。 “我已把她的遗物带来,”他取出一只鞋盒那样大小的箱子,“请你点算。” 丘灵当着他的面把盒子打开。 林蕴高身外物只得那样一点点:一条金项链,若干股票,以及一些文件。 “我当事人欠债,画廊已经解散,并无其他节蓄。” 丘灵抬起头,真没想到。 叶律师说:“我走了。” 丘灵拾起那条金项链,铺坠是一只小小椭圆形照片盒,打开一看,里头小照是母女合照。 两人长得非常像,一看知道是林姨与她母亲。 丘灵把金链放回盒内,再合上盒盖。 看护进来问:“准备好了没有?该出院了。” 中年的凌氏夫妇在会客室等她。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瘦得不能再瘦,额角上有一条疤痕的女孩子,走路略拐,断腿还得就力。 凌太太迎上来,“丘灵,你好。” 丘灵朝她鞠躬。 凌先生在一旁不出声,只是微笑。 “请上车。” 凌思聪夫妇住近郊一个叫胡桃溪的地方。 宁静的平房前后有大草地,但是,看不到海。 咦,这是丘灵第一个看不到海的寄居家庭。 或许,这真可以成为丘灵定居之所。 房间已收拾过,但是看得出从前的主人也是个女孩子,书架子上全是奖状:网球冠军、溜冰金奖、优异学生、芭蕾舞比赛头奖……似乎做甚么都水到渠成。 照片中的她是个俏丽的少女。 凌太太轻轻说:“她叫丽儒。” 丘灵点点头。 被父母锺爱的女儿反而天不假年,野草般的她又活了下来,翻过另外一页。 “丽儒的哥哥启儒在哈佛,假期才回家。” 丘灵不出声。 “别担心,丘灵,我们并不想由你来代替丽儒,屋子太静,我们当你是朋友。”丘灵相信她。凌太太斯文大方,鹅蛋脸,白皙皮肤,穿松身衣服,看上去只觉她高贵。凌先生不多话,对妻子也谢前谢后,是名君子。丘灵的第六感可靠得叫她自己都吃惊,她知道这次她可以放心。正当天色完全漆黑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丝曙光。口头不认,凌太太完全把她当作已逝女儿。每天替她准备早餐,衣物洗净烘乾放在五斗柜上,驾车送她上学放学。下车时叮嘱:“好好听功课,勿让男同学搭讪,多喝水。”下雨了,她送伞来。大太阳,叫丘灵擦太阳油。丽儒留下空档,由丘灵填充。丘灵一直想要一个这样好教养、端庄、有学问、有能力的母亲,渐渐生了亲切之意。仍然不说话,依旧瘦得像一条藤,除出一双大眼睛,丘灵比从前丑得多。她很安乐,长得丑是安全的话,她乐得难看。 丘灵转了校,从来没有机会与同学培养从容感情的她终于也有了归属感。 教育署特地派人来测试她成绩。 结果是“丘小姐,你可愿意试读大学一年级。” 丘灵点头。 她在初秋往州立大学走读,修电脑程式设计。 凌家本来就有两名天资聪颖的孩子,都在十六岁进大学,对于丘灵的成绩并无太大讶异。 感恩节,丘灵忽然得了一场病,高烧不退,家庭医生前来诊治。 “女孩体重仿佛不足九十磅,是否患厌食?” “不,她饮食正常。” “十五岁进大学,可有巨大压力?” “她应付有馀。” 医生点头,“这是天赋,知识像是一早储藏在脑库之内,随时应用,毋需学习。” “可有大碍?” “不过是感冒病毒,小心休息,一两日我再来。” 丘灵在病中昏睡,混身冷汗,梦中觉得母亲前来看她,穿着时髦衣衫,笑嘻嘻,“丘灵,我出来了”,但是,她的手紧紧握住另一人的手,那是谁?啊呀,花衬衫! 丘灵惊吓嚎叫,双手乱舞。 惊醒了,发觉茶几上有一壶冰水,一定是游太太体贴为她准备的,连忙感激地喝尽了,累极再睡。 这次,发觉自己置身于洪水之中,山上大石被大水效冲,滚下山坡,朝她压过来,丘灵发足狂奔,可是水涨到她腰间,眼看就要没顶,她大喊:“妈妈,妈妈。” 忽然之间她听到有人问她:“你好像很辛苦,我替你去叫妈妈。” 授着,一把温柔肯定的声音在她跟前说:“妈妈在这里。” 丘灵连忙抓住那双手,她没有哭,又一次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听到鸟呜,并且有人笑说:“丘灵,我是威廉土医生,请醒醒。” 丘灵睁开眼睛,看到医生身后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谢天谢地,他穿着白衬衫。 年轻人探头过来,“啊,一看就知道好得多了。” 医生说:“万幸不用到医院诊治。” 丘灵躺床上,完全出不了声。 年轻人说:“我是启儒。” 呵,他自东部回来度假。 凌启儒看到一张小得像玩偶面俱那样的脸,苍白得一点颜色也没有,额角上有一条长疤痕,象曾经摔破过,但又被修补黏合。 他昨夜听到有人做噩梦惊呼,推开房门,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客人。 他没敢走近,立刻把母亲叫来。 今天,总算看清楚了丘灵。 瘦削的女孩一双眼珠大得不成比例,虽在病中,仍然明亮闪烁,复杂眼神仿佛在上演一些不知名剧情,凌启儒讶异了。 凌太太捧着早点进来。 “喝些白粥。” 丘灵这才觉得肚子饿,连忙喝了一碗。 游太太向医生道谢,“劳驾你一早赶来,那时看丽儒你也这样尽心……” 说到丽儒,三个人都黯然。 丘灵连忙说:“还想添一碗。” 凌太太连忙去盛。 医生说:“年轻的女士,你完全因筋疲力尽而病倒,功课方面最好放松点。” 这时,房门口有人轻声叫:“启儒,启儒。” 丘灵转过头去,看到有人穿着不能再短的短裤,以及小得缩了水似的T恤,一个象封面模特儿似的女郎叫他出去讲话。 启儒立刻往外跑。 凌太太微笑说:“那是启儒的女朋友颖儿。” 丘灵点点头。 医生叮嘱丘灵多吃多睡,放心离去。 凌太太留在房里替丘灵收拾衣物。 不知怎地,丘灵忽然脱口问:“我的那件紫色手织外套呢,许久没穿了。”凌太太一听,蓦然转过头来,着着丘灵。“史蒂芬妮M借去穿过一次,有否归还?”凌太太双手簌簌地抖,走近问:“你怎么知道?”丘灵抬起头,“知道甚么?”“那件紫色的外套。”凌太太打开抽屉,把上衣拿出来,“史蒂芬妮前日才记得归还。”她落下泪来。丘灵微微笑,“啊。”凌太太恳切地问:“丽儒,可是你想同妈妈说些甚么?”丘灵有点难过,轻声答:“我不是丽儒。”凌太太定定神,“对不起,我失态了。”她把外套搭在丘灵肩上。室内忽然洋溢起一股薰衣草香气,一定是外套上的香水。凌太太轻轻拥抱丘灵。丽儒到临终时,也这样瘦削。 启儒敲门进来说:“我有几本好书介绍给你看。” 丘灵微笑,随口说:“别又是大人国小人国。” 启儒怔住,他轻轻放下书。 他曾经作弄妹妹,说高利华历劫大人国小人国是中学必考的文学著作,一定要背熟,丽儒到十三岁才发觉不是真的,大呼上当。 陌生的小客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启儒当下不动声色。 可是他母亲把他轻轻带到一角。 “启儒,你可觉得有点怪?” “妈妈,可能只是巧合,十多岁女孩说话内容与口气都差不多。” “不不,一些事,只有丽儒知道。” “她会不会看过妹妹的记事簿?” “丽儒从来不写日记。” “妈妈,我相信是偶然巧合,你思念丽儒过度。” 凌太太抬起头,“也许是。” “照顾她本来是好事,如果掀起伤心事” “不不,是我多心了。” 清脆声音打断话柄,“启儒,启儒。” “颖儿叫你。” 过两日,丘灵回到学校,照平常正在荧幕前工作,导师过来,忽然发觉一件事,“咦,丘灵,为甚么你下载资料速度这样快?” 丘灵抬起头,“不过稍快五秒。” 导师顿足,“那即是每次增速一倍,非同小可,所有资料员梦寐以求,你用甚么方法?” 丘灵答:“我发觉这样这样,在次序上转折一下,再经过如此处理,会比一般速度快一点。” 导师呆半晌,深呼吸一下,立刻把其他讲师叫来一起研究。 “丘灵,你发现这个方法已有多久?” “自学期开始已经采用。” “为甚么不扬声?” “我以为人人都这样做。” 讲师们面面相觑。 有人忽然出声:“小丘灵单是靠这项程式已可毕业,快,快着手帮她申请专利。” 丘灵连忙说:“不,假使可以方便每一个资料员,我愿意放弃专利。” 有人大笑,“可是大学需要经费,你出售专利捐助电脑系,岂非更加造福学兄学弟。” 整个实验室轰动起来。 翌日,有电视台记者来访问丘灵,少女无论如何避而不见。 记者无奈,只得这样对观众交待:“这位天才一早已经拥有科学家怪脾气,不发一言,埋头苦干,据同学说,她平日一天大约只说三句话,其中两句是谢谢,一句是对不起:…。” 凌太太看完电视对儿子说:“今日记者太多事。” “这是好事,瞒不过就不必瞒了。” “幸亏我对这种情况有经验,记得丽儒十二级考得全州第一名吗,记者被我一句话应付过去。” 启儒回忆:“我记得你说:小孩子读书成绩好一点是应该的,有什么值得访问”,连照片也不愿提供。” 这时,丘灵下褛来,走近凌太太,贴着她坐,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这多象丽儒。”启儒说。 凌太太说:“丽儒大块头,靠一会我膀子都酸,丘灵体重轻,丝毫不觉得。” 启儒问:“大学是否将专利卖给晓义配克?” 丘灵茫然摇头。 启儒笑了,是该这样才配称天才。 他对丘灵说:“下星期我回东岸。” 丘灵有点依依不舍,只是说不出口。 “稍后我会参予史丹福一项研究计划,又可以回到家里小住。” 凌太太说:“家里太静了。” 启儒也过去挤着母亲坐。 凌太太说:“几时结婚生子把婴儿带回来就热闹。” “丘灵,在家请多制造些声响。” 丘灵只希望这个家是真的,她可以一生一世住在胡桃溪,与母兄永久坐在沙发里闲聊。 可是一个人的过去总会找上门来。 一日放学,丘灵看到了她的噩梦。 那是一件花衬衫,七彩缤纷,图案特别,是一只只升空热气球,它的主人是熟人。 那人迎上来,“丘灵,你好。” 丘灵站住。 “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你,才知道你在这里,真想不到,小猴子成为名人,你这人真有点古怪。” 丘灵必需站在这个角落等车,她走不开。 “我研究过你的事,你仿佛是个不祥人,走到哪里,总有死亡或意外发生。” 这时,凌太太的车离远驶近,看到一个男人与丘灵说话,好不奇怪,有点警惕,扬声叫:“丘灵,这里。” 丘灵立刻上车。 凌太太见她脸色木然,便问:“那男人是谁,是记者吗?” 丘灵不出声。 “他没有给你麻烦吧。” 丘灵低下头,终于被他找到了。 “我让启儒陪你。 第二天,花衬衫又来了。 “我打听到,你承继了遗产。” 丘灵一言不发。 “我在想,真奇怪,为甚么只有你一人逃离火窟?” 丘灵只当他不在面前,双眼看着鞋子。 他说:“这些,我都不理,我手头很紧,等钱用,请帮帮忙,我保证立刻在你面前消失。” 今日凌太太的车子迟了一些来。 “集群她们不理睬我,嘿,你可想得到她们会把我当瘟神?现在,只得向你伸手。” 丘灵退后一步。 “你很瘦,他们待薄你?要不要跟我走?” 丘灵背脊已经靠紧墙角。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挡在丘灵小小身躯面前,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妹妹不认识你。” 凌启儒身型高大,宽肩强壮,挡在丘灵前边,把她完全遮住。 第一次有人出面保护丘灵,她手足无措。 对方见已不方便说话,立刻转身逃去,迅速消失在街角。 “妈妈叫我来接你,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裹,看到丘灵大眼裹去,“你可想聊聊?” 丘灵点点头。“我有个好地方,丽儒一有难题,就与我躲到那里说半天。”丘灵忽然脱口说:“我知道,是屋旁小公园石凳。”启儒一怔,“我不得不承认你有灵感。”他带她到僻静角落坐下。丘灵轻轻说:“那人,是我从前养母的情人,刚才,他向我勒索。”凌启儒十分冷静,“他想威胁甚么?”“取走我现在的安乐日子。”“最好方法,是通知警方。”丘灵不出声。“你有踌躇?”丘灵点头。“你有把柄在他手裹?”丘灵看着天空。“真难以想家才十多岁少女会遭遇到这种事。”“我不想再提往事。”“那么,你想付款?”丘灵笑了,“当然不可以。”“那等于鼓励他再来一百次。”丘灵说:“只得避开他。”“你想离开这里?”凌启儒一说即明。丘灵点头。“哎呀,刚好有个开始,怎么舍得你走。”丘灵轻轻地说:“流离是我的命运。”“自从你来我家,家母振作不少,你一走必定对她有打击。”“你呢,可想过回家?”“被你说中了,自从丽儒过世,我一直逃避家中悲惨气氛,不敢面对现实。”“是凌启儒回家的时候了。”“多谢你提点。”丘灵心想,他是头一个感激她的人。“我帮你转校到东岸,名义上,你仍是凌家客人,这样可妥当?”“我也这样想。”“那人可能一样会找到东岸。”“届时再说吧,一步一步应付。”“我不赞成你避一世。”丘灵却说:“一生那么长,希望我的生活会变得更好。”“丘灵,可否恳请你做一件事。”“一定做到。”“难为你了。”“是甚么呢?”“家母日夜思念丽儒,请聪敏的你使她接受事实,重拾馀生。”丘灵低头,“要她恢复丧女之前那般安乐,并不可能。”“这我也明白。” “我可以试一试。” “感激不尽,拜托你了。” 启儒握紧她的手,亲吻一下。 被喜欢异性的嘴唇接触到皮肤还是第一次,丘灵缩回手,知道那个印记永远不会消失。 可是,他看她,永远会是个受伤不幸瘦弱的小孩,他会保护她帮助她扶持她,但他不会爱她。 丘灵完全明白,他只是可敬的一个大哥哥。 过两日,启儒回东岸,颖儿跟着他走,天真漂亮的她眼中没有旁人,家庭环境又允许她任性地追随男友到天涯海角。 父母一早已将名下部份首饰、金钱、房产拨给她应用,她又遇到启儒那样好男孩,真正是个幸运女。 几乎与丘灵是个极端,因此无话可说,但是,凌太太注意到,她们彼此并无猜忌。 凌太太问丘灵:“不羡慕颖儿?” 丘灵只笑,不出声。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光是痛苦期艾地艳羡,有甚么益处。 凌先生却说另外一个题目:“这两日下班回来,发觉后园附近有一形迹可疑的男子,近日闹车房劫案,进出要小心点。” 凌太太连忙答是。 “那人穿花衬衫,很易辨认,我已通知警方备案。” “不会是新邻居吧,近年许多户人家回流,房子纷纷租出去,人流比较杂。” “不像是这一区的人。” 丘灵心中有数。 “下星期我出差到伦敦开会,你们两人当心门户。” 这该是个好机会。 凌先生建议:“不如你与丘灵也去旅行度假。” 凌太太却说:“我最怕出门。” 凌先生无奈,“从前你最踊跃,陪着丽儒宜上北极圈。” “是呀,跑累了。”凌太太低下头。 提到丽儒,是致命伤,大家都静下来。 凌思聪出差后家里只剩两口,她俩天亮起来,晚饭后就休息。 丘灵特别警惕,她怕花衬衫等不及会冒昧行动,所以晚上稍有动静即时醒觉。 可是十一月的胡桃溪忽然下起小雪来,薄薄一层,铺车道上,像蛋糕面的糖霜,十分可爱。 年轻人的节目又多起来,同学们邀请丘灵到他们家过感恩节。 凌太太说:“去热闹一下也是好的。” 晚饭时分丘灵出去了,凌太太一个人在家翻阅照片簿,忽然又为丽儒落泪,心里难过得像有甚么在绞动,她用手掩脸,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门角有声响。 她抬起头来,因伤心过度,盼望地喊:“丽儒,是你吗?” 门角很明显有个人影。 凌太太想站起来,却忽然浑身乏力,她听到有人轻轻叫她:“妈妈。” “丽儒,是你。”凌太太镇静下来,她不想女儿受到惊吓。丽儒家是走近一点。凌太太看清楚了,少女穿着紫色针织外套,头发束起,正是锺爱的女儿模样。“丽儒,告诉我你的情况。”“我没有痛苦,你请放心。”“你终于来看妈妈了。”“我有话同你说,请你振作。”“我思念你至若。”“不久我们将在另一处重聚,请好好过渡剩下在这世界的岁月,别疏忽父亲及启儒。”“丽儒——”“我得走了。”“丽儒,多留一会”可是少女微笑点头,一点点不完全影子在门角消失。“丽儒!” 凌太太挣扎着站起来想追上去,匆忙间整个人连椅子扑摔地上,她咬唷一声,一时爬不起来。 起座间灯忽然亮起,有人开门进来,是肩上沾着雪粉的丘灵。 她连忙走到凌太太身边扶起她到沙发躺下,帮她按摸腿部,焦急地问:“没摔伤吧,可需叫医生来?” “不不,”凌太太忙忙地,“我没事。” 丘灵斟一杯小小拔兰地给凌太太,再做一杯热茶。 吃过饭没有,我替你做一碗面。” “丘灵,你坐下。” 丘灵仍不放心,一宜按摩凌太太双腿。 “刚才你一进门看到甚么?” “我见你想起身,接着不知被甚么拌住,跌到地上。” “还有看到甚么?” “没甚么。” “你没见到丽儒?”。丘灵蹲下来,恻然说:“丽儒已不在人世,她已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丽儒刚才来看我。”丘灵无奈,不出声。“她与我说话,千真万确,丽儒来我妈妈。”凌太太饮泣。丘灵只得握住她双手。丘灵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些日子,连丽儒都知道,我疏忽了启儒。”“启儒是大哥哥,不怕不怕。”“我已很久没同丈夫出外旅游。”她欷嘘。丘灵忽然问:“可想去伦敦给他一个惊喜?”“这——”“午夜起飞,明早就到了。”凌太太忽然微笑,“丽儒会高兴…” “体力支持得住吗?” “在飞机上可以睡一觉。” “我立刻帮你订票子。” “丘灵,你肯定什么都没看见?”她犹自追问。 丘灵摇摇头。 凌太太只得作罢。 那天半夜,她收拾了衣物到伦敦与丈夫会面,丘灵决定到同学家度宿,她始终顾忌那个花衬衫。 一星期之后雪停了,凌思聪夫妇一起返来,两个人的精神都好得多。 “丘灵,我们有一个新决定。” 丘灵小心聆听。 “我们打算搬到东岸与启儒相聚。” “那多好,启儒一定好高兴。” “也不净是为他,我们也想改变一下环境,重头开始,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而且,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说得太好了。 “丘灵,你愿意随我们到东岸?” 丘灵用力点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