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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私知道得过多的人


石泽英太郎

  F市是县政府的所在地,光野健一是县警察机关侦查一科的侦察主任。他一跨上汽车,立即出现一种预感:
  “这一次的事件,大概要拖上些时间吧?”
  战后警察界提出了“科学侦查”这一口号,对“第六感觉”这个词,一时就产生了敬而远之的风气。可是光野认为,“直觉”是积多年经验而获得的东西,犹如集中了侦查技术而形成的结论。“注重原则”论者认为“直觉”过分偏重经验,光野对这一点也并不反对,但他依然觉得,在侦查犯罪案件的过程中,“直觉”还是还用的。
  “总部设在哪里?”
  光野问旁边的乡原。案件繁盛在S温泉街,乡原是S温泉街派出所的警察,特地开车来接光野的。所谓总部,当然是案件一发生就组成的“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侦查总部”。
  “哦,”乡原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在幸屋旅馆附近的一所民房里,房子是借的。”
  “设在民房里?”
  “是啊。那是界先生公馆里一所独立的下房。界先生是当地有实力的人物。”
  “很好。”光野说。
  案件发生在旅馆里,当然不能把侦查总部设在做生意的店里,而S温泉街的派出所又很窄小。能够借到一个适当的场所,已经是一件幸运的事了。说到幸运,发生杀人事件的旅馆正好叫做“幸屋”,这倒有点像是讽刺。
  “高桥署长正在等候光野生任莅临。”乡原说。
  “是吗?”
  听了乡原的话,光野苦笑了一下。这种肉麻的恭维话要是出自有经验的便衣警察之口,光野听而不闻就是了。但是从汽车的后望镜里,光野看到乡原那张带稚气的脸显得很紧张。光野估计乡原当上警察还不过两年。大概是高中毕业后进警察学校,接着就被派往需要直接到现场去调查的派出所执勤,因此总共也只有一年半的时间吧。
  乡原的确像那种初出茅庐的警察,他笃信在警察学校学得的字句——“为市民服务的警察”,并且正在身体力行。所以,乡原盲目地敬仰老一辈的名望,把他们当做自己进取的一种目标,加以神化。看来,光野在乡原心中也是个了不起的前辈。这只要看乡原那种拘束得近乎紧张的脸色和动作就可以知道了。
  “派出所的工作怎么样?”
  “很有意思。不,很值得干一番。”
  “那就很好。”
  光野同乡原亲切交谈,好让他放松放松紧张的姿态。与此同时,今天早上侦查一科科长木村对他说的话也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了。从某种角度来看,那也可以说是一种恭维话。
  木村科长告诉光野,县警察总部决定派他出马,由他担任昨夜发生的“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的“侦查总部”的副部长。
  木村说:
  “现场的‘侦查总部’一听说是你去,高兴得好像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似的。尤其是警察署长高桥。不是说‘凡是涉及公司的案件可以委托光野去办’吗?你要努力干哪。”
  在用人的艺术上,上级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捧你,不,应该说是发挥你的个性;另一种是给予严厉的督促。侦查一科的木村科长属于前者。总之,他是以嘉奖的手法来用人的。他对光野说的这番话便是很好的证明。
  不过,“凡涉及公司的复杂案件可以委托光野去办”这个说法,倒并不是木村科长想出来的。这是县警察机关便衣们的公论。即使是“凶杀案”,只要是涉及公司内部复杂情况的案件,光野是能百分之百地查明犯人的。
  这和光野的经历有关,因为光野曾在二科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二科是受理贪污、诈骗等智能犯罪的机关,因此有很多案件牵涉到官府和企业。这一行只要干上十年,随你喜欢不喜欢,你对公司的组织机构,对公司的要员和一般职员的心理状态就会了如指掌。光野是在四年前转到受理“凶杀案”的一科来的,然而,他过去在二秒的经历却起了很大的作用。除了那种突然发生的杀人案外,现今的凶杀事件很多都是由公司内部的冤仇造成的。在这种情况下,光野的洞察力便起作用了,他十分了解职员的心理状态。
  “凡涉及公司的复杂案件可以委托光野去办”这句话,决不是随便说说的。
  汽车从F市开出,沿着通向S温泉的公路飞驰。
  上午9点半。
  汽车在公路上开得不很顺利,因为碰到了车子行驶的高峰时间,警察的这辆汽车经常被卡在长长的汽车行列中。对光野来说,这种停车时间也就是他思考“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的时候。
  由于侦查一科科长木村作了提纲挚领的说明,大致情况光野已有所了解。
  光野心里想:
  “不过……措施是采取得够快的了。”
  案件发生在12月13日星期五晚上9点半,S派出所的上级机关T警察署的署长——警部高桥,立即亲自乘车奔赴现场,上午8点就成立了侦查总部。设置这个侦查总部时还和县警察机关取得过密切联系,不过,还是应该说,采取这一项措施是相当仓促的。
  光野觉得,以警察署的署长身份而出任侦查总部部长的警部高桥,事情处理得很机敏。当场就要作出“他杀”还是“自杀”的决断,这是需要勇气的。不过,另一方面,光野对这种迅速作出论断的做法又确实感到担心。
  案件本身一点不复杂。F市三荣电气暖气有限公司的总务局在S温泉街“幸屋旅馆”的大厅里举行岁末聚餐会,这里向来有F市的内厅之称。参加者一共14人:总务局的13个成员,后来又来了一个董事。这个岁末聚餐会是在分过年终奖金五天之后举行的,开得正是时候。
  餐会从下午7点钟开始,到9点钟时,聚餐进入了高潮,觥筹交错,座位也乱了。从F市到S温泉街,坐汽车只要30分钟时间,但大部分男职员都预定在这里过夜,所以当时的气氛显得自由自在,甚至比较放任。这S温泉街是以旅馆女服务员和酒吧间女招待肯随便伴宿而出名的。
  晚上9点半。
  人事科长率佐美木太郎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不到五分钟就死去了。
  这事引起了非同小可的骚乱。
  S派出所和上级机关T警察署取得联系后,立即开始听取出席宴会的人(在现场的13个人)的情况说明。从着手侦查的速度来看也好,从侦查的周密程度来看也好,都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警察署署长高桥在听取了这些人的谈话之后,断定此事与旅馆的烹调人员无涉,并确定宇佐美的死是他杀。在和县警察总部联系后,设置了“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侦查总部”。
  宇佐美的直接致死原因,是喝了放有氰化钾的兑水的酒。附带说一下,宇佐美再过一年就要退休了。
  “处理得可谓迅速了!”
  光野觉得这是“有勇气的决断”。因为警察署长高桥一开始侦查就敏捷地采取了措施,并断定是他杀案,即认定凶手就在那天晚上参加三荣电气暖气公司总务局岁末聚餐会的人中间。大体上说来,破案往往与侦查的起步迅速有关,与作出死于他杀还是死于事故的决断有关。光野一向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乘上这辆汽车的时候,光野却感到“大概要拖上些时间”,对此,光野自己也觉得奇怪。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光野反复地思考着。同时,自己年轻时栽过跟斗的那桩事情一下子浮现到脑海里来了。那事发生在光野任警官之后的第七年,是光野正要升任候补警部而精神状态有所松弛的时候。那次过失,也可以说是由于自己年纪轻,行为不检点所造成的。当时亏得上级高见宽大处理,事情才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过这件事情,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还直冒冷汗呢……
  “真是太无聊了。”
  侦查主任光野摇了摇头,丢开了那段不光彩的回忆。
  这时汽车进人S温泉街,没一会儿,就看到了一所民房的大门上挂着个招牌,上面写着“侦查总部”几个字。
  在开始进行侦查工作的“侦查总部”里,气氛很活跃。光野一踏进大门,就感到有一股热气向自己逼来。
  “噢。”
  早就认识的署长高桥马上在大门口出现了。署长兼这一案件的侦查总部的部长亲自出来迎接,这使光野感觉到侦查总部对自己所寄予的期望。这虽然令人高兴,但也不能不感到有一种很重的压力。
  “现在正第二次听取情况。”
  高桥说着,领光野进入大门旁一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并一口气给光野大致上介绍了昨夜以来向参加宴会的人直接询问得来的情况。
  光野一边听高桥的介绍,一边点头说:“哦,哦,是那样啊。”
  撇开细节,高桥的话大致上可归纳为两大要点:
  一,公司里无论哪一个职员都和被害人宇佐美木太郎绝无芥蒂。
  二,当时在座的13个人都有机会往字佐美饮的酒里放毒药……
  “宴会是在下午7点钟开始的,两个半小时后,大家似乎都有相当的醉意了。宇佐美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想喝他那杯酒的?谁都不知道。真是棘手啊。”
  “那杯酒是谁兑上水的?”
  “不是别人兑的。你知道,女招待不够。日本酒都烫好了集中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威士忌却是另外拿来的,放在圆盘里,谁都可以随意兑上水喝。总而言之,这个宴会上吃喝是自己动手的。”
  “哦,是这样。”
  “最棘手的事是宇佐美人缘好,大家众口一词地称赞他。这也实在不假,他确实受到大家的敬慕。这样一来,杀他的动机就找不到了。”
  高桥署长第二次使用了“棘手”这个词汇。
  接着他又说:
  “可是再一打听,三荣真是个赚钱的公司。职员们获得的年终奖金之高,听了真叫人吃惊。三荣公司一个女职员分得的年终奖金就和我拿的一样多!”
  “是那样。三荣电气暖气公司是一家很有意思的公司。”
  “你也知道?”
  “知道。7年前,市政府出了一桩贪污嫌疑案子,事情牵涉到三荣。当时我曾暗中调查过三荣公司。”
  “真不愧是‘公司通’啊。”
  高桥署长从心里感到佩服。
  光野也感到很得意,因为目前在警察界,他也许是最熟悉三荣电气暖气公司经营情况的人。他在二科时就已经注意这家电气暖气公司了。
  刚才光野对署长说,三荣是一家“很有意思的公司”,其实就包含着这层意思。
  一言以蔽之,三荣是一家“成绩卓著然而动荡不定”的公司。说是“成绩卓著然而动荡不定”,乍一听确是自相矛盾的。但是在经济高度成长时期发展起来的企业中,往往有这种公司。所谓成绩卓著,就是说股东获得的红利多,内部储备的力量也雄厚。在这一点上,三荣公司的确名不虚传。
  所谓动荡不定,是指公司中要员的派系斗争和工会与工会之间的对立。它们是这家公司的致命伤。至少三荣公司在五年之间就发生过两起驱逐经理和董事的闹剧。内部如此你争我夺、激烈动荡的公司真是少见。至于说到工会之间的关系,全公司一共只有66名职员,但他们却分裂成两个工会:第一工会和第二工会。两个工会的敌对也十分厉害。
  这是因为三荣公司是由10家从事一些电气项目的小企业合并而成的。合并已经整整15年了,当时,企业正处在经济高速度成长时期的当口上。大凡合并的公司,其上层要员便会结成派系乒乒乓乓地争权夺利,这是势所难免的事。下层的工会也不例外。越是新办的公司,其工会就越容易分裂。一家小小的企业,竟会分裂出第一工会、第二工会,也就是这个原因。第一工会咒骂第二工会是御用团体;第二工会指责第一工会是过激派集团。双方几乎没有可以妥协的余地。
  尽管如此,公司的成绩却是出色的。这是因为公司肯出高薪,于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有本事的技术人员便不断地前来投奔三荣。
  正因为光野长期在二科干过事,所以对于公司内部这种微妙的形势才能洞若观火。光野心里想:即便把公司的这些情况向署长高桥作一番说明,由于他不懂经济,不也是白搭吗?
  “那么,请你和我们一起听取出席宴会的人第二次反映情况吧。”署长高桥说着站了起来。
  “好。”
  光野便跟在署长后面走去。
  第一次听取出席宴会的人反映情况,是从上午两点钟开始,到上午十点钟暂告一个段落。第二次听取情况的主要目的,看来是要把第一次个别问话时听到的相互矛盾的情况弄清楚。
  高桥署长拿来人事科长宇佐美的履历,还有13个有嫌疑的人的名单,光野看了。他把宇佐美的履历读得特别仔细。
  13个人毕竟人数过多,不实际接触的话,光野对这张名单不能有什么印象。
  尽管如此,光野还是尽力记住这些人的姓名和他们进三荣公司任职了多少时间。

    常务董事 横沟健三  58岁 任职五年
    总务局长 三隅阳三  40岁 任职五年
    总务科长 热  田  33岁 任职四年
    总务科员 松下三郎  29岁 任职五年
    总务科员 原田新吾  28岁 任职两年
    总务科员 尾崎芳男  28岁 任职两年
    总务科员 永井春子  28岁 任职两年
    人事科员 柴浦四郎  31岁 任职五年
    人事科员 中西勇造  31岁 任职五年
    人事科员 村山顺一郎 29岁 任职两年
    人事科员 中  岛  26岁 任职一年
    人事科员 池波安子  25岁 任职一年
    打字员  村濑弓子  33岁 任职五年
   

  常务董事和其他职员就在近旁的幸屋旅馆里,警察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叫来,让他们回答警官尖锐的质问。他们当中,有很害怕的,也有很镇静的。
  光野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始终没有丢开过被害人宇佐美水太郎。光野相信,遇到这种类型的案件,要是不弄清楚被害人在公司的权限、立场,以及被害人的人品、性格,凶手的形象就出不来。
  光野在一旁插进来的问话,全是有关宇佐美本人的。
  他问董事横沟:
  “人事科长宇佐美在公司干了10年,论在三荣的时间,他是资格最老的一个,而且又是大学毕业生,我感到他提升得比较慢,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吗?”
  他问总务局长三隅:
  “宇佐美担任了7年人事科长,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位置,那是怎么回事呢?”
  他问总务科长热田:
  “宇佐美在目前的技术人员心目中有声望吗?”
  他问总务科员松下:
  “宇佐美对第一工会或第二工会,是不是有偏袒的地方?”
  他问打字员村濑弓子:
  “人事科长宇佐美在女职员中间的声望怎么样?”
  如此等等。
  于是光野对宇佐美木太郎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了。
  由于公司要员之间以及工会之间的勾心斗角十分激烈,每隔五年,公司的总务局就得全部更换新人。而在这种形势下,宇佐美木太郎却稳坐人事科长的位置,其中的原因,光野已经掌握得清清楚楚了。
  10年前和宇佐美一起进公司的同事,现在在三荣公司里一个也没有了。他们多数卷进了公司要员之间的派系斗争,因而陷于不得不退出三荣的境地。在这期间,宇佐美木太郎则始终采取中立立场,就是说,他保持着“不看、不听、不说”的态度。
  那么就发生了一个疑问:坚持这种中间立场的公允人物,为什么没有平步青云呢?话得说回来,公司这玩意儿也是一种生物,其中交错着微妙的情感。
  说得直截了当一点,敌对的双方都不喜欢中立的人物。中间派很容易使人觉得靠不住,使人觉得他们是骑墙派。中间派并不去干那种有难同当的蠢事,他们不会同像吃了败仗的狗似的公司要人一起退出公司,但是,他们也不为那些打了胜仗的公司领导集团所看重。
  宇佐美水太郎能长年盘踞人事科长的位置,也就是由于上述的原因。
  那么,能不能说宇佐美是有意识地、是站在功利主义的角度上采取“不看、不听、不说”的哲学呢?看来也不能那么说。如此说来,这是他的性格和素质。宇佐美进三荣公司时,已有45岁。进三荣前,他过了20年的职员生活。光野认为,宇佐美供职了30年,这期间,平安无事主义大概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了。
  最形象的证据就是宇佐美的绰号。他的绰号叫“木先生”。宇佐美的名字叫木太郎,所以给他起上个“木先生”的绰号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大家叫他的绰号时,似乎都用“默先生”的语调来发‘木先生”的音。意思是说,这个男人老是默不作声,从不唠叨一句无聊的话。
  不过宇佐美虽然寡言,却并不孤高猖介。证据就是人们似乎经常去找他商谈事情。这也许是因为无论对“默先生”唠叨些什么,他绝对不会泄露出去,人们都感到放心。而宇佐美不管同谁交谈,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且常常对别人的牢骚、不满和秘密表示谅解。
  光野参与听取情况时,心中强烈地感受到的就是这一点。
  董事横沟说:
  “晤,宇佐美守口如瓶,反正这一点我是绝对信任他的。”
  总务科员原田说:
  “比起靠得住这一点来,更重要的还是宇佐美对任何牢骚都能耐心地听取。和宇佐美会过面回家时,自己总感到积压在心头的某种东西已经吐出来了,情绪上也轻松多了,他真是一个心地非常好的人。”
  永井春子显出了追慕死者宇佐美的神态,说:
  “无论谈什么事,宇佐美科长决不会泄露出去,这一点是完全可以深信不疑的……”
  但也存在着稍微带点批判性的看法。
  “哦,宇佐美对来商谈事情的人是很热心的。可是他从未提出过自己的意见,没有表示过要是如此这般就好了。就是说,他光是‘嗯嗯’地洗耳恭听……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无法依靠的—…·不过,大凡有事来商谈的人,多数是对事情本身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所以,只要别人能仔细地听一听也就感到满足了。在宇佐美面前,即使你谩骂上司也毫无问题……”
  这是人事科员中西的话。中西虽然一时说出了“无法依靠”这种带点非议的话,但最后还是肯定了宇佐美。
  这些讲话在光野脑子里转。
  是个谁都要找他交谈的人。是个守口如瓶而赢得极大信任的人。这样一个人果真是被害的吗?这是光野的疑问。
  这个疑问同时也使将此案断为“他杀”的高桥署长大伤脑筋,心中七上八下。高桥下此论断的理由,是宇佐美在开始感到气闷难过之前,他的神态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对一个自杀者来说,总会出现某些动摇不安的迹象。但问了所有参加宴会的人,谁都说宇佐美当时在极平静地饮酒。这决不是自杀者的神态。可是,对宇佐美的评论又是好的……于是高桥署长也出现了焦躁情绪。这是两次听取情况结束后召开第一次侦查会议时,全体侦查人员得到的印象。
  下午4点钟,已经让三荣公司的人员各自回家去了。
  高桥署长在会上用稍稍带点兴奋的演说调子说:
  “宇佐美水太郎的家庭生活是美满的,不合情理的债,他一分钱也没借过;他的嗜好是不用花什么钱的园艺。平时,他脸上总是笑嘻嘻的,邻里街坊对他的印象很好。宇佐美是个在社会上一点儿坏事不做的人。从迄今听到的情况来看,这个人被害只有一种可能。”
  “哪一种?”
  候补警部饭冢带着疑惑的神色问道。这种疑惑的表情不仅饭冢一个人有,在其他的侦查人员脸上也可以看到。
  “这是我的想象:某一个职员将一件要紧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透露给人事科长宇佐美,但紧接着,这个职员感到事情‘糟了’,要是宇佐美将这事泄露出去的话,一切就完了。于是,这个职员便起了杀心……
  “然而,手佐美被公认为是绝对守口如瓶的……”
  有一个侦察员平心静气地表示了不同意见。
  “但是,透露的内容一涉及重大问题,也可能有疑心生暗鬼的情况发生。”
  光野觉得高桥署长的意见也有些道理,只是跳跃得太快了点。
  “不过……”又有一个侦察员发言,“我感到署长的意见中,想象的成分过多了些……”
  经他这么一说,想想情况也确是如此。高桥署长一下子不作声了,沉默支配了侦查会议,气氛很沉重。
  “也许是自杀的?”
  光野觉得这种疑问开始在一部分的侦察员头脑里有所蔓延。
  可是,侦查的方向是“他杀”,现在正顺着这个方向披荆斩棘地勇往直前,所以谁也没有把疑问说出口来。
  一般说来,管理人员在承受不了责任的重压而要自杀时,不择时间地点的情况很多。有人在上下班的高峰行车时间里,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迎面开来的电车扑过去;有人在办公时间里突然跳出窗口……宇佐美的情况也有可能属于这种例子。
  “部长,自杀的可能性不予考虑吗?”细部问道。
  细部是一个有经验的便衣警察。在这时的会议气氛下作这种发言是需要胆量的。不过,光野曾风闻署长高桥和这位细部合不来。
  “目前,我并不认为是自杀。”署长高桥明确地说:“从宇佐美的日常生活来看,完全没有理由认为他是自杀,这是一。第二,投放氰化钾这种犯罪手段总有一种预谋杀人的味道。此外,没有遗书,而且死者在出席岁末聚餐会之前,曾亲自去买了一张飞机票,打算两天之后出差东京……”
  “是啊··”
  从表情上看,便衣警察细部似乎是同意了。
  会议正在“他杀”这条线上突飞猛进,细部好像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来叫会议停止这样做。
  “光野君,你怎么想?”署长高桥看着光野问道。
  “啊?你是问他杀还是自杀吗?”
  “首先是这个问题。”
  “是啊。”光野抱着双臂,稍稍考虑了一下,便回答说:“我也觉得正如部长所说,这事件有他杀的味道。我说得很抽象,请多包涵。”
  “在向当事人听取情况的阶段,就感到侦查难于展开,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没有?”署长高桥又问光野。
  “刚才部长讲过,大家都把不能告诉别人的话去对宇佐美讲,可能是一个被杀的原因……这现象和本案有没有直接关系自当别论,但能从公司里发生的此类案件这一个角度来看问题,我以为部长很有眼光。不过……”
  光野说到这里,向大家扫视了一遍,又说:
  “当前的企业,或者是企业的成员,他们保卫自己的意识是非常强的。试举一个很容易懂的例子来加以说明,假设在银行内部发生了一起能够退赔得出的盗用公款事件,就说是500万日元吧,银行一定会在内部解决,绝对不外扬。因为银行是讲究信用的企业……要是像部长推测的那样,假定有人把重大的秘密透露给宇佐美听了,并由于这个原因而发展到了犯罪的地步,那么这侦查…·”
  光野又一次把话停下来,然后慢吞吞地接着说:
  “这就会成为相当困难的侦查项目了。”
  这时一个办事员走进来,向高桥耳语了一番。
  “嗯,嗯。”
  高桥一边点头一边听着。办事员的话一讲完,高桥便皱起眉头,对大家说:
  “宇佐美所饮的酒,鉴定结果出来了。杯子上最清楚的指纹是宇佐美本人的,虽然也找出了一些模糊的指纹,但不知是谁的。”
  高桥接着往下说:
  “还有,就是氰化钾怎么到手的问题。在三荣公司,业务上需要使用氰化钾。管理虽说很严格,但是,只要有意的话,公司职员是有可能弄到手的。”
  会场上一片沉默。
  当天夜里……
  侦查主任光野失眠了。当然,这是因为他在宇佐美被害案件上开动脑筋思来想去的缘故。
  光野的第六感觉认为这是一件他杀案。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光野又感觉到,这一事件的背后,好像还有着另一个“隐藏起来的秘密”,尽管这些也是他的直觉而已。今天,光野在会议上告诉大家,“企业以及企业的成员”具有强烈的保卫自己的本能,并且还以银行为例作了说明。可不光是银行这样,当前的警察界也是如此的。警察中间也发生过盗用公款的事件。而这些事情肯定也都在内部解决了。因为警察同银行一样,信用就是生命。以检举罪犯为职务的警察,从道理上来讲,内部是绝对不会出现犯罪现象的。
  自己年轻时犯的那桩过错,在光野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了。
  这是一桩想起来就感到难为情的事。实质上,这件事也许还称不上是犯罪……
  当时,自己刚刚升任候补警部,现在回想起来,是精神松懈的时期。二科是与经济犯打交道的,当然,也负责赛马、赛车的作弊事件。因而,自己就得涉足于赛马场、赛车场、赛艇场。
  那时,光野只能认为自己是着了魔。他只觉得一下子心血来潮,便去买了马票,还中了头彩。光野虽然十分清楚一头扎进这种赌局是愚蠢的事,但他还是开始热衷于赛马、赛艇了。条文上并没有规定警官不准染指赌博,但不成文法在实际上却是约束警官不能去参加赌博的。那时,光野觉得有点心虚,所以养成了离开F市而到其他地方去赛马、赛艇的习惯。
  有一天,在O赛艇场。
  中午前,光野就把所有的钱输得一精二光。
  光野只觉得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于是回过头去,原来是老头子若本,他专门向职员阶层的人放债。
  “下午的比赛可是关键啊,”若本漫不经心地这么谈了一下之后,又说,“让我借点钱给你,怎么样?”
  他知道光野已把钱输光了。
  “那就拜托你了。”
  这下就坏事了,只要借过一次钱,以后便会养成习惯,债务也就向上升。对小本经纪人来说,警官是最好的主顾。因为从职责上来说,警官欠了债是不能不还的。光野意识到这一点时,债台已经高筑,超过他自己的偿还能力了。于是利上滚利,眼看着债务愈背愈重。光野觉得,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并且为之伤透了脑筋。就在这种苦恼当中,时间无情地一天天过去了。
  也就在这种情况下,有那么一天……
  光野被高见股长叫去了,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约在一家小饭店的单间里交谈。
  “我相信你是个能干的人,”高见开门见山地说,“你这么快就升任候补警部,这在科里是空前的。我也为此而感到很光彩。不过,你背着债吧?”
  “呃?”
  “债主不善哪。若本有以暴力攫取资金的嫌疑。”
  光野的脸色发白了:股长什么都知道了!
  “从亲戚朋友那儿能拼凑到多少钱?”
  对于股长高见这么直截了当、主动深入的谈话,光野没有办法招架。最后,股长自己掏腰包替光野还清了他凑不足的那部分欠债,共计一百万日元,光野也因之脱出了窘境。直到现在,光野还把高见当做自己的恩人。高见是在捡查若本的放债账本时发现了光野的名字的,于是,他就事先采取了这个措施。要是若本被揭发出来,人们发现有一个司法警官与他有金钱交往,则对内对外都是一大污点。事情发生之后再处理就来不及了。高见的敏捷措施,应该说采取得十分及时。
  光野从这一过失中学到了很多东西。首先是警察要有自觉约制自己的精神。还有,警察也是一个组织体。对组织体内部出现的不妙事件,为了隐蔽它,就需要反应灵敏,及时采取措施。
  光野觉得,高见股长向自己表示的好意,自然是真的。然而,要是撇开这一点再来想一想的话,恐怕这也还是股长想保住自己的地位而采取的防卫策略吧。因为自己的部下出了行为欠检点的事,对当领导的来说,肯定也是不利的……
  从那以后,光野洁身自好,几乎被按上“石头人”的绰号。但话要说回来,那件事后来倒成了一帖良药,使光野获得了现在这样的信誉。
  于是,光野才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能以冷静的。职业上固有的眼光来观看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
  光野认为:公司这种组织,也有保卫自己的本能。
  这么看来,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会不会也与公司保卫本企业,甚或是与公司里的某个人要保卫自己有关呢?
  侦查主任光野用一种积多年之经验得来的嗅觉这么思考着。
   

  失眠的不只是侦查主任光野一个人。也许可以说,在宇佐美木太郎案件中受到询问的三荣公司的13个人都失眠了。
  常务董事横沟也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成寐,并且越来越清醒。
  ……被询问时,自己绝没有撒谎。这是的的确确的。只是有一件事情自己没有主动说出来。
  “可是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竟会将身居要职者的那种不可泄露的秘密,一口气去对宇佐美讲呢?人们对宇佐美这个人的评价,自己是很清楚的。这是个有他没他都无可无不可的人。他没有才干,工作也不积极,只是规规矩矩地上下班而已。
  不过,和他在一起而没有外人在场时,就总想和他谈点什么。因为对他很放心,即使讲了些什么,他也绝不至于泄露出去。
  那天横沟从公司出来,偶然碰到宇佐美,便邀他走进一家小饭馆。几杯酒一下肚,话就自然流出来了。
  “暧,这可是绝密的事啊。”
  于是横沟自动地讲了起来。
  上个月,K大型电气公司派人来找横沟密谈,试探合并的事。K电气公司在冷暖气设备项目上比较弱。合并的目的是想吸收三荣公司的优秀技术人员。
  来人充分估计到三荣公司经理清濑不喜欢大型企业,于是来试探常务董事横沟。开出的条件是有利可图的,K公司事先表示,成功之际,将为横沟准备好K电气公司董事的位置。横沟当然也就答应下来了。他和经理清濑之间的关系已进入没有挽回余地的死胡同。
  行动要隐蔽缤密。以K电气公司系统下的公司名义,尽量收购三荣公司的零碎股票;买通小股东去股东总会上捣蛋,要求清濑经理辞职;对董事们采取绥靖政策……这个作战部署正在静悄悄地一步一步向纵深发展。
  如此重大的事情,自己为什么去告诉宇佐美呢?横沟董事咬住嘴唇这么想。
  于是,8日那天宇位美寄来了那封信,自己也照办了,这可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因为,一旦讲出来,自己就可能成为杀死宇佐美木太郎的重要嫌疑犯……
  总务局长三隅也失眠了。
  ……三隅觉得,宇位美恐怕是被人杀死的。
  当然,绝不是我三隅干的。
  可是,我为什么把那事情去对宇佐美说呢?
  那种关系仅仅四个月就断了。现在回想起来,可以认为,那种私情是她拿人开心,而自己就成了她满足情欲的对象。因为那一段时期,她的丈夫患了糖尿病,夫妇俩不能同房。对三隅来说,和有夫之妇私通,这也不是第一次。
  在那些事情还没有败露之前,就都结束了。
  但是,这桩事情一旦败露,三隅就将身败名裂,因为对手可不是好惹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
  在闹市中心,三隅从车窗里看到一个女子在挥手,这就是她。
  “送你一送好吗?”三隅看到她提着买东西的包,便问道。
  “行吗?”
  “请,请。”
  她乘上了三隅的汽车。
  “啊,还只有三点钟呢。”她看了看手表,便把眼睛转向车外晴朗的天空,说道:“这种日子,郊外的空气多新鲜呵。”
  现在想来,这是一种巧妙的引诱。
  “不往Y岬去逛逛吗?”三隅答了腔。
  她又说:
  “你有事吗?”
  “会议刚刚结束……没关系。”
  三隅驾驶着汽车转了一个弯。
  “三隅先生,听说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我?没有的事。”
  “我丈夫说的嘛。”
  谈话的内容不知不觉地亲热起来。
  究竟是谁先谁后?事至如今,也没法说清楚了,看来应当说是相互间都很敏感地观察到了对方的情绪吧。
  确如传闻所言,她很娇艳。甚至有这样的话在流传:
  “在她身旁,她的那位丈夫可吃不消啊。”
  她的名字对谁也不能说……三隅这么考虑过,可是……只有宇佐美木太郎一个人知道,她就是清濑经理的妻子。
  因为是三隅自己把这件情事透露给宇佐美的。
  现在,三隅和清濑繁子什么关系也没有了。即使见了面,也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不过,尽管是已经断了的私情,要是说出来的话……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和经理妻子之间的私情,那就不会光作为个人私生活问题而就此了结的。
  “但是……”
  盖着8日邮戳的那封宇佐美的来信。这事也绝对不能讲出来。否则要被当做杀人嫌疑犯的……
  总务科员松下三郎是一个凡事都藏在肚里的人。所以,他的自省也是阴森森的。松下露出抑郁的眼光,显出烦恼的神色。他也是为了自己把不应该说出来的事告诉了人事科长宇佐美而感到苦恼。
  “……我觉得自己生有这样的体质是个悲剧……”松下以此话开头,绵绵不断地向宇佐美诉说。
  松下是一个具有同性恋倾向的人。不过,他对女性也并不是毫无所动,他只是患有轻度的同性恋体质,在一定程度上,他是模棱两可的。可是,这二者中间哪一个为主呢?如果理想的男性在眼前出现的话,他对这个男性的关切心情的比重就要大一些。
  “……我的不幸在于:如果对方也是生有同性恋性格的人,我就反感。我理想中的男性必须是完全正常的人,绝对不能带有同性恋倾向。你猜猜,结果怎么样了?
  “毫无所获。因为愈是正常的男性,对同性恋性格的人就愈表示厌恶。然而,我理想中的男性竟出现了。请你千万别对旁人说,这个男性就是总务科长热田。他是个运动员,办起事来机灵利落……是我理想中的男性。而这个热田科长竟亲口对我说,要我娶他的侄女,岂不是令人啼笑皆非……当然,我答应了这桩婚事,因为热田作为一个亲戚,将会永远在我身旁……”
  自己为什么将这样的内心世界去告诉别的科的科长宇佐美呢?而且他又是操纵人事权的人事科长。松下为之咋舌。而婚礼已经决定了,在明年春天举行。
  宇佐美寄来了一封信——8日付邮的要我亲启的信。
  松下曾闪过一个念头,去杀死宇佐美。结果,正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宇往美死了。
  一度起过杀意。这一事实使松下很苦恼。自己并没杀他,可是……
  人事科员柴浦对宇佐美的死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要是他一直活下去,而且再寄那种信来的话,柴浦心想,也许自己会杀死这个男人的。
  不过,那一件事柴浦对谁都不肯讲,死也不肯讲。但为什么竟会去告诉字佐美呢?是了,宇佐美使人感到,他有着基督教会的神父气质。信徒向神父忏悔,神父依据教会的规定,绝对不讲出去。对了,希区柯克曾利用这种情况拍过一部充满惊险场面的影片。片子的名字记得是叫《我的自白》吧,好像是由名演员蒙哥马利·克利夫特主演的?唉,电影什么的管它干什么呀,总之,当时自己是抱着信徒对神父忏悔的那种心情的。
  “……请你听我说。”柴浦缠住宇佐美,央求似地说,完全成了一个忏悔的信徒。
  讲的是关于出了车祸后潜逃的事。
  不过,可以很干脆地说,在那种情况下,不是自己不好。当时,自己刚从酒吧间出来。
  地点是在T公寓前。
  一个胖胖的男子突然跳了出来。真是一刹那的工夫。自己意识到那是对方的过错,同时却又感到自己也有亏心的地方,因为自己是喝了一瓶啤酒开车的,虽然只喝了一瓶。于是便下意识地重新发动汽车开走了。
  也没再往后看过一眼。
  记得第二天,自己像是偷看似地提心吊胆打开报纸的。
  很意外,被害者是三荣公司的主顾——S商务公司的常务董事。还有,这位常务董事是从暗藏在公寓里的情妇那儿出来时遭了殃的。这一事实真相公诸于世后,一时成了同业界的谈话资料。
  这事成了该常务董事的丑闻,而且,人们光把他和他那个情妇之间的事情夸大其辞地传来传去,对肇祸潜逃的犯人不大提到。因为轧死人潜逃的事,已不足以使人们感到震动了。
  所以……
  要是自己把这件事藏在心里,那就谁也不知道,事情也就了结了。因为对方是窜出来的,所以在自己的脑子里,犯罪的意识是十分淡漠的。如果说有什么犯罪意识的话,那就是自己悄悄地逃走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却把这件事……”
  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去告诉字往美的呢?只有一种解释:当时自己陷入了这样的一种心理状态——告诉神父后也许会获得一道免罪符。
  宇佐美一边说着“嗯嗯”,一边听柴浦讲,他的神态和神父听信徒忏悔完全一样。
  坦白之后,在回家的路上,自己甚至感到这么一来,就可以从罪孽的苦恼里解脱出来了,所以非常感激宇佐美。
  “但是……”
  8日付邮的写有亲启字样的那封信。
  柴浦吃惊了,害怕了,甚至于想杀死守佐美。
  而现在……
  宇佐美死了,是被人害死的。不过,自己那桩事情,即使有人撬开我的嘴,我也不能说出去了!
  最冷静地处理这件事的人,也许是打字员村濑弓子了。
  弓子是在9号下午7时拆开那封8日付邮的信的。弓子所住的Q市是F市的子城。所以8日寄出的信在9日上午送到。弓子下班以后看到这封信时,是在晚上7点钟左右。
  弓子拆开那封写有亲启字样的信看了。信很简单:
  “需要钱。以12月11为限,请往S银行的综合户头821-5613账号下存进10万日元。宇佐美木太郎。”
  信上要求存人的日期是11日。只留下10日和11日两天了。弓子在11日早晨,事先向公司请了一个小时假。上午9点10分,她推开了Q市M银行支行的门。三荣公司对本公司职工的工资和奖金,采取存人离各人家最近的银行里去的制度。在弓子的户头下,M银行应该存有弓子的冬季奖金,那是7日发放的。
  弓子在自己户头下的取款单上记好10万日元的金额,再在存款单上填上S银行综合户头821-5613的账号,然后走到账台办好了存钱手续。
  弓子从M银行的支行出来时,看到对面马路上有一个男子急匆匆地向银行走来。他是总务科长热田,脸稍微有些苍白。
  无须推测,热田肯定也是收到了字佐美很客气的威吓信(从字面上看,确实是威吓信),特意赶来的。
  “总务科长热田,他把什么秘密向宇佐美披露了呢?”弓子想。
  弓子自己的事情是曾同上司有过暧昧关系,这种事情是哪家公司都有的,本没有什么稀奇。
  一年前……
  弓子迷上了技术部的男子S,不小心怀了孕。弓子一开始就很清楚,S是有妇之夫,不会同自己结婚。可他豪爽而有魅力,是弓子喜欢的那种男性。当时,弓子33岁,还不曾结婚,长得并不怎么漂亮。S引诱弓子所说的话简直粗野极了。深夜两个人在小吃店里喝醉之后,S说:
  “反正是一所空房,借给别人也不会损失什么,今晚怎么样?”
  弓子一听S这句无礼的话反而麻木了。两个人旋即到旅馆去。当S知道弓子怀了孕时,便说:
  “房钱太贵了。”
  于是S给了弓子20万日元人工流产手术费,同时说道:
  “到此全部结束。”
  他就这样退场了……
  这以后,弓子带着一种屈辱感躺在非法开设的医院的手术台上。
  弓子虽然明白这是自作自受,但心里还是留下了创伤。
  不过……
  不吃香的老小姐自有老小姐的自尊心。尽管如此,弓子还是把自己对S的怨恨和盘托出,告诉了宇佐美。她觉得自己已将创伤里的脓全部挤出来了。
  一封索取钱财的信,若无其事地从宇佐美那里寄来了。
  自然是照办。
  可是……
  对于收到宇佐美那封官样文章的威胁信并都照办了的人,宇佐美的死亡实在是一个冲击。
  受到冲击的不仅是横沟、三隅、松下、柴浦……还有总务科长热田,人事科员中西、村山、中岛。
  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感到恐怖、愤怒和痛苦。他们推断字往美水太郎是被人害死的。他们想起富有宇佐美特点的、右侧向上倾是很厉害的字体,每一个字就像一匹腾跃起来的马。
  他们还有另一个共同点。
  这些人都有权相像的地方:他们对自己告诉过字佐美一些什么事,对收到了威胁信,对自己照信上所说的去做了等等都噤若寒蝉。因为稍不留意将这些事漏了出来,自己就会成为重要的嫌疑犯。
   

  “宇佐美木太郎被害案件侦查总部”暂时解散了。案件发生已经有6个月了。
  出事的当时还是冬天,寒风凛冽。而现在,5月也已经要结束了,周围一片新绿。
  随着侦查工作的延宕,自杀论在侦查人员中间蔓延,这便成了解散“总部”的理由之一。侦查这项工作也需要热情,而自杀论抬头,就使侦察员们的士气低落了下来。
  “是13日星期五发生的事情,而且嫌疑犯有13名,一开始就倒霉,所以我们才钻进了迷宫……”有的便衣警察小声地说起挖苦话来。
  在解散之前,侦查一科科长木村、主任光野、署长高桥这三个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
  侦查一科科长比较强烈地主张解散。即使他不这么主张,由于近来案件连续发生,侦查人手又少,势必不允许像现在这样,把多数侦查人员投入没有希望破案的侦查中去。
  “断为他杀,是估计错误啊!”木材科长带点遗憾的口气说。
  光野和高桥却默不作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不过,高桥的表情似乎有点不甘心的样子。
  光野说:
  “我对解散没有什么意见。再这样继续侦查下去,大概也别指望出现新的情况。不过,这件事是不是先不作了结,而是把侦查规模缩小,这一项任务是不是交给我来办?”
  “就是说,你还不死心?”科长说。
  “是的。”
  “是不服气?”
  “不。不是也有‘待机侦查’的做法吗?就是说,在耐心等待时机的过程中,对方会露出破绽来。我想,这件事就属于这种情况。”
  “恭候式的侦查?”
  “请让柴田和河西两位便衣跟我。”
  “好吧。”侦查一科科长木村答应了光野主任的要求。
  三荣公司的打字员村做弓子的辞职,是在案件发生之后的第六个月,换言之,也可以说是在案件进入迷宫若干月之后。
  “母亲去世了,没人料理家中的事,父亲的年纪又大,所以我现在想回家去……”
  这是村濑弓子向上司提出辞职申请的理由。
  弓子的母亲去世是事实。还了解到,弓子家的第三个男孩尚在高中二年级念书,住在家中。出现这种家庭情况时,不同意辞职是比较难的。虽然如此,弓子的上司还是不止一次地称赞弓子打字熟练,想尽可能地挽留她。这倒不是上司在恭维弓子,在业务上,弓子确实是既快又正确。
  可是弓子执意要辞职,上司无可奈何,只好接受了她的辞呈。
  当然,弓子向同事们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喜欢这个感觉抑郁的工作场所,自从那个案件发生以来,只要事情没解决,就存在着一种谁都是怀疑对象的气氛。我讨厌这种气氛。”
  大概这也是弓子要离开公司的理由。
  辞职的那一夭,弓子只带了一只旅行用皮箱,轻装离开了公寓。
  弓子把电视机和立体声唱机慷慨地送给了女同事。
  她举起手来,招呼一辆出租汽车停下。
  “飞机场。”
  弓子报出了去处。
  要是公司里的人听到弓子这个去处,恐怕要觉得诧异了。因为弓子的家乡在某山沟的农村里,需要先坐三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再乘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
  一个小时之后,弓子已经是飞机上的乘客了。
  飞机起飞后,弓子从机上的小圆窗里俯瞰F市的景色。
  “和这个F市分别了。”弓子想,但并没有感伤情绪。
  F市是一个地方都市,这里的社会就这样,一有什么动静就相互传播,弓子感到它和家乡一样讨厌,因为那里左邻右舍的眼睛真是烦死人,叫人一天也不想往。
  飞机直飞东京。
  ——一座聚集着1200百万人口的大都会。
  ——一座人情薄如纸的都会,一座邻舍家的尸体放了一年也没有人来注意的都会。
  ——一座便于罪犯逃匿的都会。
  “罪犯……”想到这里,弓子微微地冷笑了。这微笑是在夸耀自己达到了目的:“作了精心安排,完全没有破绽的犯罪。”
  弓子偷偷地用手按了按手头的旅行用皮箱,里面放着这场不露破绽的犯罪的收获。款子分成四个存折,金额一栏里,实数之后并列着很多“O”。
  “这是智慧的胜利。”弓子想。
  冒起犯罪的念头,是一年之前的事。当时自己正打算结婚,弓子回忆起当时的事来。
  ……要是人事科长宇佐美利用我同s交往和流产的事来要挟自己,要我付出保守秘密的代价的话……弓子脑子里闪过这种推理小说似的想法。
  弓子认为,如果是这样,尽管宇佐美太不讲理,但自己还是会千方百计弄钱来交给他的。
  后来婚事吹了,弓子脑子里那种推理小说似的想法却膨胀起来了。
  “对了……”
  人事科长宇佐美胸中藏着摇钱树,就是说他藏着众人的秘密,而且多得几乎要溢到喉咙口了。如果宇佐美是个腾达不起来的庸人,不,正因为宇佐美是这样一个庸人,这种来自众人的自白不是可以变为余钱吗?
  要是宇佐美不这么干,那么,村濑弓子下了决心.“我来干!”
  从那以后,弓子花了一年的时间进行了慎重的犯罪准备。最费事的是模仿宇佐美的笔迹。为了能够惟妙惟肖地写出宇佐美那右侧上倾、像是一匹腾跃起来的马似的字体,弓子整整花了一年工夫。
  其次的麻烦事是向谁要钱?要多少万日元?
  结果,弓子采取上多下少的办法。这样做,既遵从了社会的公平原则,也符合义盗的道德标准。
  而字面以简单为好,不要写废话,暗示一下就可以了。
  “需要钱。以12月11日为限,请往S银行的综合户头821-5613账号下存进x万日元。宇佐美木太郎。”
  弓子拿起笔来,在给董事横沟的信上写下“500万”时,刹那间,她侧着头沉思起来——数目是不是过大了?
  但弓子旋即摇了摇头,屏住了气。
  这是赌博,要赌就得有胆量。弓子虽然对业务不太懂,但对横沟董事最近的所作所为总感到有些可疑。横沟身上有着一种肯定要干出些什么名堂的气氛,可以列在500万这一档上。如果他的秘密是属于经营方面的话,这一点钱,他会拿出来的。
  最后,弓子给自己也写了一封威胁信,事情一旦败露,弓子就有了伪装来保护自己。弓子在纸上写下10万日元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S递给自己的流产手术费20万日元来,这使弓子的心都发痛了。
  总计是3217万日元。
  12日早上,弓子到银行去打听钱款存入的情况,因为这是弓子用宇佐美木太郎的名义开的户头。吁!加上自己一共十三个,都按照要求的数目把钱存入了。通过现钞自动付出机,取出这些钱来是很容易的。
  “然而……”
  弓子觉得自己是对不起宇佐美木太郎的,但为了使犯罪不致留下蛛丝马迹,非得让宇佐美死不可。当那次岁末聚餐会进行到觥筹交错、座位不分的时候,弓子一面小心地不让杯子印上自己的指纹,一面把放了氰化钾的酒放到宇佐美面前。
  弓子觉得,这种已经过去了的事就不用再去管它了,在自己面前,还有着未来呢。
  飞机好像已经到了东京羽田机场的上空。
  侦查主任光野通过东京来的业务用专线,听着便衣警察柴田的报告。柴田那口齿清楚的声音传入光野的耳朵里,声音很有生气。
  “……汇报一下村濑弓子到东京之后的行动。首先,她向不动产公司联系,租进了中古公寓的一套2DK(指除了厨房和餐室以外还有两个房间的一组公寓住宅)的住房,地点在新宿番象町,离歌舞会町是10分钟的路程。她预付了一年房租,加上押金和谢礼,总共花了50万日元。接着,也就是目前,弓子正在交涉买进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各种家具及零星杂件,再加上出让费,共计1500万日元。而弓子从三荣公司领得的退职金,由于她借款不少,所以实际到手是300万日元。
  “正如主任推测的那样,犯人大概没错,就是村濑弓子。这是待机侦查的胜利。但宇佐美木太郎真可怜,他隐私知道得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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