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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的悲剧

作者: 有马赖义



   
1

  一走出洞穴,太阳首先就照射在抬前担的同伴杉田的后背上。泽山三千夫心想,即使杉田的衬衣够脏,映入自己眼帘的最初的强烈光线恐怕也并无分别。阳光移到抬起装了土的簸箕的木棒上,接着,就是泽山自己来到了太阳底下。阳光之猛烈,甚至在鼓膜上引起回响。光线并不是直接照射到耳朵里面,但在走出洞口、被阳光包裹起来的瞬间,一下子感觉到所有的声音都消逝了。被士兵们的军靴和丫巴鞋从杂草中踏出的一条小径由此延伸开去,攀过了山岗。在山岗上可以看见夏天般的白云。山岗上的小径就仿佛通往那白云似的。但是,随着自己往上走,视界逐渐开阔,白色的云朵,漂浮在更远的山头上。这一带开阔如海洋。泽山三千夫到此不久时,曾与同伴走出阵地,向旷野的远处走去。早上出阵地,又加两个晚上的露营,而一回头,仍然见到自己阵地所在的那座颇具特征的山。宽阔得令人不知所措。恐怕即使赶三天路,那白云仍在前方。尽管如此,在登上山岗的小径时,那条路仍使人觉得是通往白云。
  过了山岗顶,小径向下延伸。往下走时,刚才自己出来的那个洞穴就看不见了。在洞穴望不到的地方。好几组拖筐提棒的士兵,有的边走边说话,有的坐在路旁的草地上。两人一组、像蚂蚁一样的士兵们要从早到晚不停地运泥,到了下午,谁都不再开口了。扣除了休息的时间,他们都在不停地走。他们显然发觉这样更好受些。就是说,让自己的身体作机械性的运动更好受些。可以感觉得到,发笑也显然是一种消耗。爬出洞穴越过山岗,直至到达指定的低凹处倒掉泥土,他们的木棒都压在肩头;而归程则挪动木棒一样的腿脚。如此往复的每一天,自积雪消失的正月左右起,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之久。
  “你们是来干力气活儿的。”上面说道。既没有作为士兵的训练,又没有任务。挖洞是唯一的工作。到了傍晚,返回山谷的小棚屋兵营,泡在留守组烧的热水里,吃着留守组煮的饭,倒头便睡。早上起来吃过早饭,便又携着木棒和畚箕到洞穴中集合。相同的事每天都重复。
  士兵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在那座山上建立阵地的意义,被挖成蜂巢一样的山头亦无绝对不会崩塌的把握。掩体、隐蔽壕、交通壕挖了很多,要使流经山脚的黑龙江对岸绝对看不见;完成之后,在山的腹部开个洞,预定要在中心部建一个用混凝土加固的指挥所。泽山他们每天运出的泥土,是预定在山腹修建房间的空间所占的泥土。此外,为何那些泥土不得弃于近处低地,必须扔到翻过山岗一公里外之处,也是士兵们不得而知的。也就是说,这是命令。士兵们必须相信,这道命令里面有充分科学的或作战方面的理由。
  “休息吧。”抬前面的杉田说道。
  从肩头卸下木棒时,畚箕上的泥洒在小路上。杉田小心地将洒出的泥捧回到畚箕上。
  “香烟。”杉田将皱巴巴的香烟递到泽山面前。泽山摇摇头,杉田便给自己点上。杉田的手指在剧烈地抖动,用了好几支火柴。他躺倒在草地上,说道:“用左肩抬吧!”
  “你为什么要操心这种事?”泽山反问道。
  “对你来说,右肩得珍重。”
  “但是,左肩会很痛,不能坚持下来。”
  “疼也得挺住啊。”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是,这阵子我在想,入伍仍想要保住自己的财产,是愚蠢的做法吧。”
  “也许是吧。”杉田眯起眼睛说道。
  “你看我的手指吧。骨节这样突起。你能想象如此粗糙的手指敲打钢琴的键盘吗?”
  “……”
  “我已经放弃了。但是,你只要能小心保护肩膀,回去后仍用得上。”
  “谁知道啊!”
  “我见过你在美国球队来访时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你在9个回合中只被打中两支安打。其中一支是本垒打,比赛以一比0输掉了。不过,那种场合胜负已不是问题。你证明了,日本的棒球今时今日已堪与发源地的美国对等地较量了。这可是很了不起呀。而军队竟把你征召入伍。现在已是一个个人才能毫无价值可言的时代了。我们都是生不逢时啊。”
  “你是头一次说这种话嘛。”
  “总会说出来的。”
  “你是音乐家这事,也是刚才听你说才知道的。你既是音乐家,不是可以要求加人乐队或者做个号手么?”
  “别说笑啦,”杉田笑道,“乐队或号手是音乐么?我已认定作为音乐家的自己已死掉了。在这里的我只是一名士兵而已。”
  “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不一样。你如能回国,仍可以重返棒球场。所以才要你保护右肩。”
  “谢谢。”
  “嗨,走吧。”杉田扔掉烟头站起来。
  军曹装在畚箕上的泥很沉重。二人抬起来时,都昆了晃。一时间,畚箕在二人之间左右摇摆起来,之台便停住。二人开始走下缓缓的斜坡。
  畚箕倒空时,杉田将畚箕挂在木棒的一头,自己扛着。他不让泽山拿。
  “你最好一边走一边揉揉右肩。另外,回去洗澡时,也不要忘记揉一揉。”他说道。上到山岗顶之前,也们遇上一组士兵。抬前边的个子矮,抬后边的个子高。这一组迈步时,比其他人要多费一倍的力气。尼土洒在小径上,留下双行的线。两名士兵的脸也留着斑痕。
   
2

  虽然对杉田说过那样的话,但泽山三千夫并未将棒球忘怀,也没有将棒球抛开。相反,或者可以说,与他每日置身棒球的当日相比,现在反而更多地考虑起棒球的事情。然而,泽山三千夫心中的固执的念头,并没有以“抬备箕时保护右肩”的形式表现出来。他常常在清晨的毯子里梦见棒球。那是处于满垒的危急关头的梦。他心想,如果不能投杀对方,就非入伍不可了。梦中的球没有一点重量。与其说没有重量,莫如说那球时而重得像炮弹。时而轻得如橡胶小球。他所投出的球,一点也没有使他自在,反而被调换成他现实中的体验的一个片段,低而又低地脱离了飞行轨道,给了击球者四坏球。他心想,非到军队去不可了,便醒了过来。
  在边境上,东方露白是从凌晨二时至三时之间。从简易板房的小窗口,可以看见变得明亮的天空。泽山三千夫看看手表,脑子清醒过来,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木工针钉子的声音。那是在东京的街头不绝于耳的。他小时候在乡下小镇上也听见过。加建二楼时,他卧病在床。不记得是什么病了。他躺着,一天到晚听木工欲创木头、钉钉子的声音。但是,此刻现实中响在耳畔的铁锤子声,是擅长木工的士兵在建兵舍的声音。他们得到了中队长的特许,在凉快的白夜工作,暑热的日间睡觉。杉田说过个人的才能毫无帮助,但泽山心想,木工和理发师的才能在军队也吃香。值班的人在他头前走了过去。
  泽山三千夫曾在看得见洪名湖的小镇中学做过投手。因为学校不出名,所以泽山也就不为人所注目。中学四年级之前,学校球队从没有进入过县预选赛的决赛。到了中五,校队终于在县预选赛夺冠,出战地区预选赛。泽山三千夫当时只是一名投手,四号击球员。而他写下无安打、无得分、十六人三振出局的记录,就是在那次地区预选赛的准决赛。但是,在决赛时,因接球手的失误惜败。也就是说,他没有踏上甲子园的球场。
  一名来客在那个夏天结束时拜访了泽山的家。
  “东京就要建立职业棒球队了。”来客说道。“你家打算让三千夫做个职业棒球员吗?”
  “打棒球能够发给他钱?”三千夫的父亲双目圆睁。
  “付给他的工资比中学毕业出来做工还要高。月工资是一百日元。除此之外还要付给他三百日元置装费。”
  “您说了他有一百日元的工资?”
  “当然啦,职业棒球作为企业,我认为会盈利的吧。不过,事实上还得有机会,到十月份有著名的美国球员要来日本,预定要组建一支陪同来访球队巡回全国的棒球队,并于来年远征美国。再往后就要看回国后的情形才能知道了……”
  客人离去之后,三千夫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这件事。
  父亲的担心在于前途不能保证以及棒球不能视为正经的职业这两点。
  “不过,当个木材商,或开药店,是否三千夫之福也是难说的。”父亲说道。
  今我去试试看。”三千夫说道。这个判断使泽山三千夫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爬到了名人的位置。
  泽山三千夫的投球没有任何技巧和策略。到中学四年级为止,他都是利用自己的个头,用居高临下的投法,但有时他又改变方式,因为他发现右脚的蹬腿,会比体重及腕力更使球带有速度。他不是利用体重,而是将腰、肩、肘、腕的关节作为发条利用。为此,投球结束之后的上半身不怎么前倾。这样做不利的是作为投手的捕球处理有若干困难。但是,球在击球员跟前会像跳动起来似的。跳动的直球如果在低位,会明显地延长;如果在高位,几乎任何人的球棒都碰不到。夺得无安打、无得分之时,泽山除了直球之外,还同时使用了同一姿势的、垂直下落的下曲球。这意味着泽山三千夫作为投手的成功。
  即使在参加过东京白索克斯的集训之后,泽山三千夫仍依然故我去投球。谁都不能改变他。他的武器仅仅是跳动的直球。队里集中了著名大学的球员、大学的OB以及从城市对抗赛选拔的响当当的球员,而其中泽山的年轻、上半身几乎没有前倾的投球姿势,优美、威风、新颖。他在比赛还没有开始之际便已成为明星。“飒爽”一词似乎是专为形容他而产生的。
  但是,该年秋天他们未能取胜来访的美国棒球队。他们几乎可以取胜,因为他只让对方得到两支安打。比赛结束时,报社出了号外。那上面刊出了日本全体棒球人士的希望。事后想来,泽山三千夫的肩膀那时候已成了日本职业棒球的黎明的最初曙光。
  东京白素克斯在送走美国棒球队之后,再次进行集训,于翌年春踏上了远征之途。虽未与美国最顶尖的积业棒球majorleague交过手,但长期远征历一百五十战,取胜一百一十场,凯旋而归。
  以东京白素克斯的归国为契机,日本诞生了六支职业棒球队。那是昭和十一年(1936年)的事。
   
3

  在华氏120度的暑天之下,掘壕仍在继续。持续三个月,腰骨有反应了。早上起来时,就好像只有腰骨留在了毯子里。肩脖上鼓起了从未见过的、难看的肉块。手上的水泡破了好几次,长出了新皮,变得硬硬的。士兵们的活儿似乎没有尽头地持续下去的了。挖完了有阵地的山,便开始挖起了与相邻的山之间的又长又深的交通壕。或者说不定将相邻的山挖成有阵地的山那样。
  泽山像往常那样,与搭档的杉田在山岗背后小径上走时,准尉从下面登上来。
  “泽山。”准尉喊道。
  “到。”
  “你在地方上的时候,是个棒球手对吧?”
  “是的。”泽山答道。
  “坐下吧。”准尉对杉田也说道。
  “大队说要搞中队棒球对抗赛。大队长知道你的情况。他说要看一看。从明天起各中队练三天,第五天比赛。今天晚上点名的时候会公布中队的棒球健将,你心里有数。”
  “是!”
  “就这件事。在这期间,杉田你和其他人搭档。”
  “是!”杉田也答应道。
  爱耸着肩的准尉消失在阵地那边的时候,泽山三千夫心想,难道自己此时此地已失去拒绝准尉或大队长的命令的权利了吗?
  泽山在听到“去打棒球”的命令时,不感到高兴,反而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这是为什么呢?
  如准尉说过的,当天晚上,本周值日的下士官便宣布了十二人棒球队的姓名,他们都要离开岗位。不知从何处弄来了皮手套和合指手套,这十二名士兵从翌日起便在山背后的平地上练习。这十二人中,有两个是下士官,。其余的是士兵。被选作泽山的捕手的,是一个三年兵,八王子的织布作坊主的儿子。最初,泽山每投一球之前都先行礼致意,但这个叫田川的三年兵水平不差。不过,泽山在头一天就已经明白昨天从准尉处听到这件事时,自己为不安所笼罩的原因了。他没有感到肩头的疼痛。但是扔球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曾想,是因为投软式球的原因吗?但显然不是。整个右手有轻微麻痹之感,无法除去。令人觉得好像发麻就是通常的状态。他忘记了投球。军靴在红土上滑行。捆着绑带的脚也颇奇妙。军靴不能像钉鞋那样,正中间可折。绑腿太束缚膝部。到了晚上,泽山将这些问题告诉了杉田。
  杉田说:“因为这里是军队啊。”然后他又这样说道,“与其担心这些,我倒担心另一种情况。我听那些老兵在说,泽山还打什么棒球哩,比赛结束之后非给他鼓鼓劲不可。”
  “欲罢不能了吗?”
  “你掉进陷阱里了。”
  事情果如杉田所言。即使周日举行的棒球大赛的成绩,未如在场观战的大队长所预期的那般辉煌,自然也不是普通一兵的泽山之罪。比赛场上取得好成绩的是了解军队的人,发挥出色的是早已穿惯了军靴者。当大队长眼见泽山遭到五次猛击时,未等结束便离席而去。泽山很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每天都和自己一样挖洞抬泥的老兵们,能够自如地运用身体、挥棒、狂奔飞跑。泽山的中队惨败。但是,这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当晚,泽山被几个没有加入棒球队的老兵痛殴,第二天几乎爬不起床。泽山一边挨揍时一边心想,元凶并木是这群蠢东西。
   
4

  当泽山三千夫结束三年从军生涯回国之时,聚集在新落成的市中心球场的大群观众以暴风雨般的掌声欢迎他。似乎没有一个会忘掉东京白素克斯队的泽山。事实上,他留下了令人无法忘怀的辉煌业绩。泽山那一手正面过顶的快速球,可谓痛快淋漓、赏心悦目,对每一名棒球迷都是恍如隔日。天才少年泽山将美国队遏制在二安打的惊人记录,在人们的心中复苏。泽山从军的这段时间,日本的职业棒球迷人数与日俱增。这当然是同人的共同努力的结果,而泽山三千夫的出现使其更添魅力。人们渴求英雄。此时泽山登场了。但他又令人遗憾地离去了。他走了之后,人们感到了莫大的空虚。在此空虚里面,记忆被膨胀了、美化了,更被期待着。在为数众多的日本技巧派投手之中,泽山三千夫的投球是大胆的、正统的、力量型的。他单凭着单足直珍和垂直下落的下曲球得分的英姿,并没有从棒球迷的记忆之中消逝。
  看见泽山三千夫腼腆地在本垒板前向大家致意,观众的兴趣便转向想知道东京白素克斯队的领队神原打算何时何地起用泽山一事上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谁都没有想过泽山已经不行了。
  然而,此时连泽山自己也还没有确认自己已经不行了。那时的露面的确表达了他真心的感激。泽山自翌日起立即开始训练。白索克斯还没有二队,所以他的投球继续用在球队的赛事中。昔日的捕手宫川也应召入伍从军了,年轻的捕手接住了泽山的球。
  泽山三千夫又产生了晦暗预感。右手腕的发麻没有摆脱掉。手指忘记了握住球。无论怎么投,他的球都不能笔直飞去。他很浮躁。捕手表情怪怪的。捕手不了解应召之前的泽山。他小心行事,一个星期里面只练习投直球。但是,从大拇指尖,到握住球腹的食指和中指尖的半圆,是怎样紧握球的,他想不起来了。每次作过调整,球儿时而往有飞,时而往左飞。到了第十天,泽山心焦起来。于是他心一横,索性试试侧身投球。虽然这是他从未用过的自然曲线球的投法,但那球一点也不带曲线。他以为是速度不够,加了力投,却成了暴投(接手难接的球)。
  泽山三千夫焦躁的理由之一,是那些投球练习都不得不在来看比赛的观众面前进行。他感觉到了那些不看比赛而看他的观众的目光。花了十天,仍投不出令人满意的快速球。那些目光变得疑惑起来。泽山心里明白,他有一种灼感痛。他试着改变姿势,但情况依旧。实际上,此时的泽山很需要一个好捕手的引导和好教练的指点,但球队那时还不是教练制。往日的助手宫川又不在了。一天傍晚,泽山向神原领队倾诉了。
  “肩部疼痛么?”
  “不痛,只是投不好。”
  教练员看看泽山的肩部。但是,除了看出长了赘肉之外,看不出其他名堂。
  “耐心干吧。”领队的表情僵僵的。
  从那阵子起.性急的球迷开始有反应了。“泽山怎样了?”“神原为什么不用泽山?”的质问开始传来。
  报社记者上门找他。
  “怎么样?该出场了吧?”
  “不,还不行。”
  “哪些方面还不行?”
  “恐怕您还缺乏自信心吧。不过,即使被打中,球迷仍是期待您出场的。上场试它几次吧。”
  泽山狠狠心试试低手投球。看样子比这段时间的都强。投着投着肩痛起来。他认为这疼痛会消掉抬畚箕长出来的肌肉。但是,即便是投低手球,仅靠直球也不行。于是他开始投低手球的曲线。肩部的疼痛因此而加剧了。“泽山看样子不行了”的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起来。
  就是在这种时候,泽山在球场外遇到了杉田。
  “来看球吗?”泽山握着战友的手。
  “只为看你而来。”
  “我么,”泽山说道,“已经不行了。”
  “我总是在充当马后炮的尴尬角色。你记得我往日说过你掉进了陷阶的事吗?”
  “记得。”
  “你回来的时候,即使花上半个月时间,也很有必要找个安静的温泉疗养地待待,把肩膀好好地揉搓揉搓。”
  “我想过的。你认为我会向球队提出吗?”
  “可能吧。”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此时,杉田摊开了自己的手掌让泽山看。
  “你看看吧。我已经放弃了钢琴。我的手指骨节肿大。战争嘛。自己得把自己的幸福和才能忘掉了才行,别无他法。我现在是个工人啦。总得糊口呀。”
   
5

  泽山三千夫坐在投手练习场的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天空,记分牌上方悬浮着的白云,与满洲国境线上见过的何其相似。比赛开始前的防守练习正在进行。首发的投手尚未宣布。大体上是预定上场的两名投手并排练习投球。泽山要一起投的话,捕手人数就不足了。如此一来他只好等待。比赛开始之后,泽山三千夫的练习时间就到了。这是一个星期天。因为是一场龙虎斗的比赛,观众上座情况不错。光坐着也会汗流浃背。
  泽山眼前出现了神原的身影,他从长凳上站起来,向这边走过来。正在此时,场内播音员开始宣布两军的首发投手。泽山这时回想起抬着畚箕、走出山洞时的情景。盛夏里直射的太阳的确也会对耳朵发生作用。场内播音员的声音也听不清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响起了。练习场附近的观众的视线,似乎都投射在泽山身上。
  神原领队来到身边,拍拍泽山的肩头。
  “我豁出去让你上首发。一局也好两局也好。你轻松上阵投投看吧。你知道人们在海边玩的丢瓶子游戏吧?就当是玩那个好啦。你并不是忘记了投球方法,而是忘记了自己是白素克斯队的招牌投手呀!你听听大家的叫喊声!那是期待你卷土重来的喊声啊!”
  “明白了吧?”
  “荒唐。”
  “并不是荒唐,而是赌博。”领队留下这句话,返回队员席。曾几何时以胳膊出过名的,除了投球已别无办法。泽山当时想,投完了球就结束棒球生涯吧。
  一会儿之后,泽山三千夫上场了。他注意看捕手、对方的击球员、裁判,以及钢网后面坐着的观众的样子。伴随他上场的曾经是无可比拟的自信心。如今,他是个等待判决的被告。
  裁判右手高举,宣布开始比赛。泽山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忘却了今天的自己的后面,是昔日的自己。他左脚高高抬起投出了第一球。仅仅是他高抬左脚这一招,便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但是,第一球是个没了谱的高球。泽山此时感到右肩剧痛,他心想,嗨嗨,站在这里的可不是昔日的泽山三千夫。他又想,我不能灰溜溜地退场。第二球他投了个低手球。疼痛比以前轻了,裁判抬起了宣布是好球的右手。泽山回想起往事:这曾是我的人生啊。假定这凄凉的人生要从头再来,一切依然无悔。必须投出好球!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祈祷起来。但是,他只有同样的球路。击球员猛击了第二个低手球。对泽山而言,好运的是这个球正面飞向己方野手。第二个人也到外野球为止。第三个人打出了内野的斜飞。泽山所投的球,除了给首名击球员的第一球,全部是低手投球。当队员席上的队友迎接他时,泽山流下了热泪。
  第二局也安全闯过。在第三局,被打了个左前的一本,但断其后续。由低手投到曲线投球时,肩部再次被剧痛袭击,他强忍住了。
  泽山三千夫已不复昔日身手。正面与击球手交锋的无敌英姿、劲力十足的快直球、优美的姿势已经没有了。他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低手投球的投手而已。五局被打了二本。到了第六局的第一击球员夺得三垒左时,神原领队将泽山换下。他回到球员席上。
  “很好。我的赌博成功了,泽山君。”领队说道,“争取早日用过去的姿势投球,让球迷一偿夙愿吧!”
  虽然神原领队说话时笑吟吟的,但泽山心想,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场了。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翌日早上,泽山三千夫收到了征兵召集令。他接过召集令时,心里多少有点解脱的感觉。对他来说,作为白素克斯队的投手干下去,是痛苦的。我要到令我失去棒球手资格的、看不见元凶的地方去。辉煌的过去无论多么辉煌,已是过去。他心想,我的一生在那时便已结束了。
   
6

  泽山三千夫次日在球场上,在掌声中脱下了队服。尽管这作为光荣出征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同时是他告别棒球的仪式。泽山三千夫内心对于自己只能为观众奉做低手投球而满怀歉意,他带着这样的心情第二次踏上征途。
  五个月之后,报纸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有泽山三千夫战死的报道。杉田后来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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