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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纪录 作者: 朱天文 安安的假期(4) 外公好像对小舅舅格外严厉。严厉以一种轻蔑的态度表达出来,会令人丧志的,但昌民不。他采取了最佳的一条抵抗方式,不抵抗。在外公跟前,如果昌民是条犬,他必然是搭邋着长耳长尾,翻着白眼,温柔而无辜的仰望着他的主人。外公斥他:"没骨头。" 当面外婆与外公永远站在同一阵线,还抢在外公之前先把昌民数落一顿。背地里,外婆可是宠这个小儿子的。昌民买威士霸,外婆便自掏私房钱出资了三分之一,摩托车寄在老街一个朋友家,每天早上走路到老街,驾了车去苗栗上班,追女朋友。安安也学会了替昌民掩护,好比上楼,昌民的鞋子至终是脱得东倒西歪,下楼则至终是不懂该把拖鞋倒转来并拢了搁在一边,安安已不知帮他收拾了多少次。 黄昏来临时,邻居们纷纷担了桶子来外公家打水,打了水沿花园碎石径一路泼洒出去,又是招呼,又是喜闹,狗吠着,火鸡古噜噜一阵啼起。大舅妈在厨房忙,现改装了瓦斯炉,砖灶只留到年节蒸年糕用。阿荣叔蹲在后院柴房那里烧垃圾,然后把一支支用过的针筒洗净,放进蒸汽锅里消毒。放狗是外公的事。这一天,外公对安安说:"放狗去吧。" 安安吓一跳,跟到天井。外公要他把狗链解开,他做得糟糕透了,但外公不催他,不教他,唯低斥莎莎安静,不要跳。解开了莎莎,去树下牵小虎,祖孙俩穿过井边,那些打水的乡人都停止了喧哗,称呼外公:"杨先生。" 外公沿稻田朝溪边走去,脚步大而疾,安安差不多是小跑步跟着。来到临溪一块草地,外公把链子交给他,谁知小虎到了他手上,一迳往深草地方咻咻嗅去,他固执的把住链子绝不松手,被拖着狼狈的跑了一大圈,终于跌个狗吃屎,小虎倒乖了,撩起腿朝草丛撒了泡尿。安安惊讶的看见外公掷出一块石头,喊道:"莎莎!"莎莎飞奔而去,衔了石头回来交在外公手上。外公摸摸它头赞好,又把石子向空中一丢,莎莎凌空跃起,喀嚓一含接了个准。 这趟回来的路上,安安兴奋得好像晚霞都烧上脸庞来。他给母亲的信上只写了一句:"妈妈,今天我跟外公到河边放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找不到任何字句,任何生活里曾经有过的情感,足以表达下午这一场经历,找不到。 隔日他把同张信纸拿出,在昨天的开头底下另起一段写道:"傍晚阿公浇花,我帮阿公把喷壶装水,阿公告诉我一些花和草的名字,有--"有什么,安安却半个也记不起来。脑中留下的,有的只是他与外公蹲在花圃前,外公的影子笼罩着他,嗅见外公身上是一种消毒水爽利明快的气味,青晰的手背微凸出淡蓝色血脉,迅捷的除虫,摘下败叶,外公说话的声音从他头顶隆隆压下。 到他必须赶紧寄出一封信给母亲,只有在"外公要我跟亭亭每天背一首古诗源,今天我背的是大风歌"底下,续写:我很好,亭亭也很好,请您们放心。亭亭用在幼稚园学的注音符号拼出:我想念妈妈爸爸。 亭亭显得很落单。大舅舅三个女儿,大表姐读建台,三年级暑假辅导,见不到她人。二表姐国一,是下楼吃顿饭也会脸红的尴尬年龄。小表姐光会巴结安安,不屑与她为伍,多半她还是跟定外婆。跪在榻榻米上帮外婆捶背,舅妈坐小板凳上剥花生,听他们大人有时谈到疯女人的事情,亭亭问说:"谁是寒子呀?"外婆虎下脸叫她小孩子不要听那么多。她看见外公与安安牵着小虎走过窗格外花园的碎石子路,踏出砾砾的脚步声…… 她们忽然都停止了手底下正在玩的家家酒,转脸望过去,大家逃奔起来。亭亭跟着大家一起跑,跑,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女人从后面追上来,挥舞着他们遗落的玩具狗熊叫喊他们。亭亭的拖鞋被田埂上的烂泥粘掉了,同伴们从一道又一道的铁轨都跑过去了。她才跑上铁道垄,又绊倒了,下巴磕到铁轨上。她哭着爬起来,喊:"哥--"女人冲过来,把她狠一抱,离了铁轨,火车夹风夹沙轰隆隆的开过去。"不哭,不哭,寒子在这边。" 火车过去了,轨道上静静的,一张便当木片盖子低低的飞滚了一尺远。对岸的孩子们睁大吃惊的眼睛,不能相信呈现在面前的景象,纷纷跑开了。女人抱她走到塑胶袋工厂前放下,安安已从大门里一脸凝肃的走出,不理小女生们在旁指指点点报信,直走到女人跟前,把女人的手掰开,牵着亭亭走进去。 他们经过客厅窗外的碎石路。听见里面有妇人在哭闹吵架,外公外婆也在。安安带她进了阿荣叔房间,意外的,昌民在。昌民整个人颓废的抵在墙上,极力倾听着什么的,那是前厅传来一高一低的哭骂声。安安严肃的和亭亭低语:"林阿姨的妈妈,林阿姨也来了。" 三人沉默着,久久,前屋也安静了下来。"烟!"昌民粗暴的打破了寂静,垂头丧气也不看他们,伸出手掌又说一声:"我的烟!"安安忙爬到榻榻米一角,堆放着旧杂志报纸的背后掏出包抽了一半的长寿,窗台上有火柴,昌民颤抖的擦了火点着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