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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响随想

 爱乐文摘 
99年第二期 

交响音乐在中国:回顾与现状

李德伦

一、交响乐引入中国

  中国很多的发明比欧洲早。中国人发现十二平均律(就是十二个半音),比欧洲早一百多年,声律上应该是很先进的,可惜没有十二平均律音乐作品。编钟十二个半音都有,虽不那么准,可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中国人很了不起,在以农业为主的荒野时代,能有那么多的发明,说明我们的祖宗非常了不起,但我们这后代就不那么好了。

  中国音乐过去也是很了不起的。稽康古琴弹得好,《广陵散》、《梅花三弄》,慷慨激昂,从那时起,就有给知识分子听的音乐了。和他们写的诗词歌赋一样,是很难懂的,思想境界达不到一定高度,不会有这个。

  从十六世纪文艺复兴开始,欧洲开始起步,中国那时是元朝。马可波罗到中国来,看见中国了不起,遍地是黄金,比起欧洲确实是先进得不得了。

  乾隆三十五年,欧洲发生了产业革命,同时出现了交响乐。德国十八世纪中开始有交响乐,俄国是十九世纪中,比德国晚了多半个世纪。俄国在十九世纪开始时也有人写了很多交响乐,可拿谱子一看,不过是学德国人,模仿莫扎特,就是没人家写得好。后来,俄国出了格林卡,开始用俄罗斯的曲调写歌剧,但写作方法还是摆脱不了德国人、意大利人影响。直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出现了俄罗斯五人集团,这五个人就了不起了,开始有了俄罗斯风格。同时代的还有柴科夫斯基,作品是世界一流的。现在在音乐界里,德国人和俄国人不相上下。

  中国十九世纪还没有看见过管弦乐队是什么样的。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按外国教习来 ,组建军乐队,派人到德国学习,之后有了中国最早的乐队。给慈禧太后奏的曲子竟是《马赛曲》,老佛爷听了特高兴,还赏了银子,但她并没听懂曲子的含义。以后建立新军,都有铜管乐队。北伐后,有些人失业,就只好为婚丧嫁娶助兴了。

  当时中国海关不自主,总税务司是英国人,叫赫德。海关有钱,搞了个乐队,据说有弦乐。清朝末年,派八旗子弟学学器乐,有学拉提琴的,后来傅仪在长春建立宫廷乐队用的就是这些人。

  知识分子搞乐队从五四时开始。北大的肖友梅是音乐传习所的所长。他从莱比锡获得音乐博士学位回来后,就想在中国办交响乐队。北大为什么办传习所呢?清朝时上大学的都是老爷,有听差伺候,不好好上学。下学之后打麻将、赌钱、看戏、嫖妓女。蔡元培为整顿校风搞课外活动,音乐传习所就是这么产生的。后来搞了个乐队,在中央公园(现中山公园)中山堂举办星期音乐会,由肖友梅指挥,常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乐队有多大呢?我看过一张照片,有十三个人,带瓜皮帽、穿马褂、穿布鞋、布袜、扎绑腿。旁边搁一架钢琴,坐着个外国人,叫嘉祉,是犹太人。乐器不全或声部不够都由钢琴补上。文革时个别队员还在,现在全过世了。

  上海租界有一个工部局乐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办的,最初是军乐队。十月革命后,有好多俄国音乐家来到中国。到了1920年,因世界大战,很多音乐家跑到东方来。他们的水平相当高。那时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很繁华。那时电影是无声的,每个电影院都有小乐队。

  当时有个意大利有名的钢琴家马里奥·帕器(中文名字梅百器)来上海旅行,他是个赌徒,赌输了,分文不名,走不了了,只好留下来给上海工部局组成管弦乐队,搞音乐会,在上海南京路中段路南的市政大厅演出。每星期天都有免费音乐会,从下午开始到晚上,听众也来去自由。

  这个乐队有些队员水平相当高,有个拉小提琴的叫亚历山大·辛茨伯格,二十年代末到美国,一直任费城交响乐团的乐队首席,后来自己也成了指挥。上海去的!算得上是上海人的光荣了。

  三十年代希特勒排犹,又给上海送来了一批一流音乐家。有个拉大提琴的,叫克劳斯,是柏林国家歌剧院的首席。他除了手里的大衣和大提琴,什么都没有,来上海要饭来了。其它还有柏林来的著名小提琴教授威森伯格(奥尔的同学)、维也纳爱乐乐团的小提琴首席阿德勒(战争后回到奥地利,仍为该乐团首席)、巴杜施卡(库茨维斯基乐团的成员)。他们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弦乐演奏家。

  因此,中国的交响乐事业要感谢这些外国人。由于欧洲战争、十月革命、后来德国排斥犹太人,来了一批一流音乐家,他们把中国的音乐教育给开展起来了。他们有的把后半生献给中国,是有功的。要是没有他们,中国的交响音乐还需要很长时间。

二、“土”与“洋”的争论

  建国以后,全国成立了很多音乐学院,并成立了交响乐团,但怎样演出还是个问题。当时有人提出“不能老演外国的,要以演中国的为主”,——怎么个为主法?它没作品!我1957年回国时,中国作品大约就十几个,我一月演一个,第二年还得演这些。外国作品则可以在贝多芬、勃拉姆斯等作品中换来换去。这样一来招来很多阻力。有很多人曾一度主张“取消交响乐”,斗争很复杂。1965年左右,曾流传一个“三十而立”的故事:音乐家从小拉提琴,到三十岁时,被迫改行拉二胡了!

  帝国主义要打倒,但外来的文化不能说就是帝国主义的文化,我们可以学。但完全做洋奴,全盘西化,也是不可能的。中国有很多好的东西,有很多思想感情,不都是坏的。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给这个民族增加了许多好的东西,有的作为糟粕给除掉了。外国有很多是好的,也作为糟粕给拒绝了,是不对的。我们应该把全世界好的东西继承下来。

  1961年,全国开了一个音乐家、舞蹈家会议,准备批判“崇洋”,把我们几个认为是“崇洋”的都安排在一天发言。他们也过分了一点:强调只有民族的才是国家需要的,外国的不行。我们现在反对修正主义,要让民族的去打头仗。贝多芬?贝多芬就是资产阶级,交响乐都是资产阶级思想,怎么反对修正主义?没法反对。他们还提出口号说:以后搞“洋”的和搞“土”的不能坐在一块儿,不能平起平坐。首先是民族的,然后才是搞“洋”的。

  到我发言时,我跟他们干了一仗,我说:好!不能平起平坐。以后再开会,你们都坐下,我站着,或者我坐地下!但是,你不能不让我革命。你不能做假洋鬼子,不许我革命,我们用外国乐器也可以革命……。

  后来又有人说了:这学“洋”的人本来是要革命的,他觉得“洋”这东西很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因此就入虎穴了。入了之后发现虎穴也还很好,看看老虎也不错。但老虎不管那套,一口把就他吞进去了。进去之后觉得老虎肚子里的天地也还挺可以,就在老虎肚子里说话。知道的是你在老虎肚子里说话,不知道的以为老虎在说话,你变成老虎了!

  我接着说:为了把外国技术学到手,虎穴还是要入的。不能因为怕被老虎吃了就胆小鬼不进去了。只要有马列主义武装起来,老虎就吃不了你了……。

  经过一番争论,终于打一个平手。最后周扬支持我们,他在作结论时说:谁说搞“洋”的和搞“土”的不能平行工作?都是同志嘛,搞洋搞土就是分工不同嘛。怎么会不能平起平坐呢?不能搞封建嘛。我现在说话的这个话筒不就是洋的嘛?要不用这个我拿个大喇叭跟你们说话你们听得见吗?

  1991年,中央召集文艺界的一些人讨论文艺问题。有位著名作家就说:我们中国人就要弘扬中国文化(这话没错),有些外国东西,拿来咱们中国人也不喜欢也不懂,这东西咱就应该不要!

  这时,我就起来发言说:“我干的这个交响乐,就是外国的,不是中国的,它也…也是比较难懂的!但是我觉得……”

  我这还没说完,江泽民赶紧接过话说:“是!对!交响乐不是中国的民族文化,但是它是地球上人类所创造的最好的文化的瑰宝。我们中国人也是地球上的人类,地球上的人类应该接受地球上所创造的好的东西。”(大意如此,不是原话。)

三、中国音乐人才济济

  中国现在虽然还不能算是生产小提琴的强国,但也不是弱国。从数量上看,在世界上中国的小提琴产量是比较高的,从广州、沿海,一直到北京、天津和东北的营口、沈阳、哈尔滨,到处都有小提琴作坊,大量的小提琴工厂已经成为中国的一个工业体系。中国的小提琴制造有个特点:做好了就出国!到外国以后,弄了一个洋牌子,粘在那儿就成外国琴了(众笑)。很多人买了琴以后,以为买了什么外国好琴,拿回来一看:——北京造的!当然,还有一部分中国人是专门做好琴的,他们很多曾在国际比赛上得过奖,在国外卖一把琴卖出千把美金并不算回事。中国制作高档小提琴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因此,中国是个小提琴工业国。

  中国人在小提琴演奏方面也相当出色,很多人在国际比赛上获奖,很多人得到头奖、金奖。例如吕思清获得帕格尼尼奖,胡坤也赢得弗莱斯奖、巴黎奖等等。不论是得第一或第二等奖,中国人能参加国际比赛,本身就是很不简单!中国已经成为一个有名的小提琴手发源地。国际奖的名单中经常可以发现有中国人的名字。

  很多外国音乐学校的学生,本身不愿意拉琴(多苦啊,整天拉,累死啦!),那里的教授们跑到中国来参观时,大教授自然要受到当地学校的欢迎。他们手中拿着一大批助学金,从当地表演的学生中挑选了很多人到美国和欧洲。其实,这里边很多人已经相当不错了,现成的!国内有些年轻音乐家在国内出不了头,到国外成了名师的学生,可以有演出的机会,因而也有很多人得奖。同时,现在有一些小孩儿,中学还没毕业就出国,在加州接受培养,管吃管住。将来学生得了奖,老师脸上也有光!(老师有光,他只教了后半截,前半截都是中国人教的!)

  中国音乐不是没有人。昨天我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其中有很多中国孩子。多伦多的中国人表现出了相当有水平的演奏!其中有两个弹钢琴的,有一个拉小提琴的。那个小提琴拉得相当相当好,把拔了尖的难作品,拉得拔了尖的好!

  全国各地有八、九个音乐学院,而各省都有艺术学院,其中设有音乐系。国家培养音乐人才的渠道很多。培养有人培养,但演出没人管。学生毕业后,要是不分到专业团体,他就没有活干。分到专业团体后,又有很多问题。有人演交响乐了,还得有人听。有人演没人听,更难受!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人才外流啊!他不外流怎么办?在国外有人听音乐会,在国内没人听。国内有广大群众听不到音乐,只有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才有音乐会,其它城市就没人管了,也没机会去人演出,捂上两年,这些青年人的专业不就荒废了?

  人才外流问题吵了好几年了。音乐界人才外流很厉害,年轻小提琴手不等大学毕业就退学出国。怕等到毕业不让出国。后来干脆,中学毕业之后也不上大学了,直接出国。到国外可以学,还可以工作。而国内则只有教育机构,没有工作机构。工作机构都遇到以上提到的问题。

四、中国音乐事业面临改革

  目前,国内有从事西洋歌剧演出的“中央歌剧院”,另有演出中国歌剧的“中国歌剧舞剧院”。后者演出过歌剧《白毛女》、舞剧《宝莲灯》、《雷锋塔》等。芭蕾舞的演出则归为“中央芭蕾舞团”。现在,国内正热闹着准备改组,有人主张将芭蕾舞团和歌剧院合并,成为“国家歌剧舞剧院”(不叫“中央”了,“中央”这词在国内很大,在外国就不值钱了)。现在国内对改组的问题有很多争议,改组就意味着精简人员,麻烦很大。

   在管理方面,苏联、捷克、东德的管理方法和西方资本主义的没什么两样。中国不一样,曾经有一段时间是搞政治挂帅,党的领导。如今,管理方法需要用艺术标准进行改革。

  现在大家都比较趋向一致的是,要经过考核,要建立合同,根据每人能力定立级别,水平不行的就不要。中央乐团有五百人,其实两百人就足够了。这样问题就出来了:水平不行的到哪儿去啊?那三百人也不能赶到街上去。究竟谁是好的?谁来划这条线?谁敢?划得准确不准确?这都是问题。

  “四人帮”刚粉碎之后,中国交响乐搞得相当好。在1980年,我们一年干了二十年的活。中央乐团从建团二十年后,演出了二十套节目。而80年一年搞了二十六套。前二十年中好多外国作品不能演,这二十六套节目中全世界不管什么流派的,现代派的、高难度的都演了。我们演出了最现代的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十二音体系的作品。早年演出一场观众只有一半人。演出都是送票。后来我说:不行,就卖票!送票的人他不好好听,坐在那里说话。花钱买票了以后他就好好听了,要不然他对不起他买的票……。果然,后来的演出效果非常好。我就感觉到我在演出时,观众和我同样,在后面认真听,进入了情绪,连他们的呼吸、叹息都和我在一起!这种情绪反馈到台上以后,我也得到一种感染,我也就来劲儿了!我一来劲儿,乐队也就来劲儿了,下边就更来劲儿了!

  有这种情绪上的相互感染,那才叫演出!正因为这样,“发烧友”代替不了演出。

  听唱片过程中,互相没有交流,真正的演出是唱片、录音永远代替不了的,因为台上、台下有呼应。不仅是音乐,话剧也是这样。老舍的《茶馆》,我每次在剧场里看非常感动,但在电视里看同一场的录像就不行。电影也有这问题,虽然拍得更仔细,表情和台词都对,但如果演员的情绪不是一口气下来,就不能令人感动。现场中虽有念错词等毛病,但它是实际的感觉。我买唱片、录音带一般都买live recordings,现场虽有杂音,有咳嗽,但不要紧,那也比剪来接去的强。剪接的音乐没毛病,完整。但它的音乐是死的,不是活的。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是上去了,但是当时物价也上去了,而我们薪金没有上去。中国的交响音乐面临新的问题,当时出现的新鲜事务:盒式带。中国也由此加入了“音响世界”。中国当时没有轻音乐队,也没有摇滚乐队,录音多是交响乐队队员。录音一场是好几十块钱,而交响乐队演出的一个月最高只有八、九十块。我们的人不出国的后来大家都去录音,我成了全团最低的。搞轻音乐、摇滚乐,给歌星伴奏,可以收入很高,每月一般有几千或上万的收入。搞交响乐,往那儿一坐,贼难啊!吭哧吭哧地练,指挥“挺横”,还受气,原先只能拿几十块,现在收入也只是一千左右,与几千的盒式带录音收入不能比,演出节目变化减少。

  今天演出“柴科夫斯基第五”,过了一个月之后,新的没时间练,还是得演“老柴第五”。“柴五”、“德八”(德沃夏克第八)成为乐团长期的曲目。外国交响乐队一年演出的节目三年以后才能再重复,而咱们上个月演过的节目这个月就得演,这样怎么能行?量的下降和场次的减少,使得观众热情下降。我们在1984年时,中央乐团演出场场客满。连续演出贝多芬九首交响乐曲时,观众熬夜排队买票。到了86年时到了顶点时,赚钱的矛盾就开始出现了。86年去香港、美国演出过之后,目的达到了,大家也就想休息休息了,质量也就下降了。观典音乐唱片。音响事业发展起来了,交响音乐演出事业受到损失。

  93年以后,江泽民号召企业资助交响音乐。排练、演出给钱了,虽然收入赶不上录音,但也有一定效果。演出频率增加了点,节目也演“蓝色多瑙河”、“拉特斯基进行曲”、“春节序曲”、“梁祝”等通俗交响乐作品,这些可以。现在音乐会老是这种,我们叫“堂会”,——资本家出钱,他们卖票,请了一批人听。其他交响乐作品打入社会就得赔钱。目前的行情大概是:二十万块钱排十套节目,一套节目演两场。但是,以前最受欢迎的是大学,大学出不起钱。只有我们从资本家(不是,应该叫“企业家”)那里拿来钱,到大学演出。愿意这样做的企业家不多。希望大家将来在国外、国内企业中作事时,能给我们“吹一吹”,促进企业支持交响音乐的发展。

  另外,一个五百人的音乐团体,还没改革好。拿了钱来之后,给谁不给谁若仍按原来的大锅饭的办法来分就不成了,无底洞!后来有的单位捐钱时提出要求:钱只给演出音乐会,并且只给演出质量高或演出新作品的音乐会。

  后来我们想出了“基金会”的办法,由基金会支援演出。基金会中有一个艺术委员会,都是内行。支持质量好的演出。当时国内要成立基金会很困难,去年只批准了两个基金会。我们利用“通天干部”给国家领导写信,终于批了下来。基金会有了,但是没钱!拼了命找人凑了两百万,仅仅够注册基金(没有两百万不能注册)。注册之后再也找不到钱了。因此今后的活动只能从两百万中支出,要是这些钱也出光的话,这基金会就成问题了!

  今年,面对国内弦乐四重奏已经绝种的状况,基金会决定在八、九月份举行一个四重奏比赛。今后也将对一些好的演出给一些资助,但给得不够。

  总而言之,目前国内的交响音乐正在一个困难时期。以前是政治挂帅,对交响音乐有很多政治上的要求。现在这些没有了,只是要求把艺术搞好。但是把艺术作为中心,实现艺术领导,目前还有很大困难,因为没有钱。尤其是现在老的一代骨干都退了,我当了艺术顾问,韩中杰、严良坤也都已退了下来。乐队没有指挥,从海外请指挥又需要好多钱。我的一个学生谭利华,指挥得不错,现在是北京交响乐团的团长兼总指挥,中央乐团实在不行了就把他借来,把他弄得整天忙得要死。

  中国的交响乐队在国际上是很不错的,已经是国际水平。但是它的排练、演出都很不正常。外国的音乐团体规定了每周每天的排练、演出时间,一年的日程都排出来,每个人自己都很好安排,观众也好安排。而我们则是今天不知明天干什么,定了计划也时常被外来的录音机会所冲破。

  中央乐团时时为各种音像制品、海外歌星或电影录音。现在很多电影是由中央乐团录的音。如果不是中央乐团的,就很可能是“散装乐队”(就是从中央乐团找几个队员,广播电台找几个,再从歌剧院找几个组成的乐队)。组成散装乐队就可以给队员现钱,不用给乐团团部交钱。这些乐队的招集人还有一外号,叫“棚头儿”,——录音棚的“头儿”。每个“棚头”有自己的一套班子,一有录音的机会,他就打电话到各团叫人。他们号召力很大,叫到张三李四,就乖乖去了。李四在团里拉第一小提琴,让他在“散装乐队”拉第二提琴,他乖乖地拉。但是团里要是搞改革,让第一小提琴改拉第二小提琴,他就要闹情绪。

  乐团团员在外边给录音棚录音,时间长了要延,可以加钱,没问题。录音完了,到外边等车,大冬天刮着旋风,车老不来没事,要问冷不冷?“不冷!”可如果是中央乐团官办的录音,还没到两个钟头呢,就嚷着:“唉,指挥,快了,还有四十分钟,你那还多少段儿呵?还来得及来不及?”就催他了,就得快点,质量就得低点了。录完音到外边等车,“谁联系的车?岂有此理!”就骂起街来了。要是棚头,就不敢骂,怕下次不让来了。乐团如果定了合同,按资本主义的办法,领导就是棚头,那他们就没辙了。

  乐团有多年来的大锅饭、铁饭碗,吃资格。现在怎么改革?就国内的国情出发,搞以艺术为中心的现代化交响乐管理,这一关不好过。但过了这一关,我们中国乐队进入世界一流是没问题的,水平在那摆着呐。小泽征尔说过:“中央乐团有许多演奏员到许多世界第一流乐团都是称职的”。当然还是有许多不称职的,没办法,咱铁饭碗,没辙!

  我的想法是,中国现在必须开辟演出事业,这是解决人才外流问题的关键。目前在中国只有北京、上海有音乐会。傅聪81年回国内时,想住在北京,以北京为基地。可是在北京开了三场音乐会,然后到上海同样搞三场,就没戏了。其它城市,如南京、广州、郑州、沈阳等,听众少,没有演出机会,他只得走人。青年指挥汤沐海、邵恩在国外很忙、很受欢迎,但若回来,三个月轮一次,只能演奏《蓝色多瑙河》、梁祝、柴五,乐团团员在外面到处录音,你怎么团结人家?

  我是怎么喜欢上音乐的?世界第一歌王夏里亚宾来北京演出时,票价六块袁大头,就是看了世界日报的半版宣传我就去了。他35年到北京,36年去世,到现在成了我一生的光荣。听了一次,觉得不错,然后听唱片,听音乐会,就变成音乐迷了。所以关键是要培养听众,文化部应该有人专搞普及宣传,有计划、有步骤地逐步开展演出事业,组织巡回独奏演出,费用并不高。关键是要不断奋斗,我是到处游说,宣传交响乐,全国各地走了二十多个城市。中国太大了,把事情搞好不是一句话的事,怨天尤人也没用。

五、音乐与人生

  为什么要听严肃音乐?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人要生活,脑筋也要活动,不能光读书,光谈生意经。还该想想怎么才叫人,怎么样活,活着干什么,活着要像人样,对得起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听音乐可以把人的精神状态搞对了,让人们更爱这个世界、更爱生活、更爱人类,活着更像人样,活得更有趣味,精神上、感情上更有寄托,让世界更美更好。

  作曲家写作品写的是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贝多芬时代的德国四分五裂,腐败黑暗,他受法国大革命的启蒙,希望改变现实,他的音乐散发出火一样的力量,催人奋进,豪迈向上。音乐给人以启示。伟大的作曲家的思想、感情非常敏锐,他能看到我们凡人所没发现的问题,特别是音乐家,当面骂都不知道他骂谁。前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就是个例子,苏共中央也拿他没辙。老肖挨过好几次批,他是个有良心的音乐家。现代派的作品,我一般地不喜欢,但像肖斯塔科维奇这样的作曲家,虽然用现代音乐语言,他的作品会把你的心掏出来。而现代生活、现代社会,不那么美,不能用莫扎特来歌颂,它就是冷的、残酷的,让你承受。

  我1953年到苏联,看到苏联贪污泛滥,到处拍马屁,很不顺眼。斯大林53年春去世,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交响曲》年底在我们学校公演。怎么回事?交响曲怎么这么压抑啊,第一乐章痛苦、压抑、阴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第二乐章狂飘,像疯了一样,快;第三、四乐章……总觉得社会主义不能这样描写。第二天上课,有人说好,我听不出好来,觉得没法理解,又不好撒谎。在苏维埃社会到处充满阳光,我是懂音乐的,社会主义应该充满阳光,不能这么低沉,这里怎么没阳光?老师就笑。

  57年回国,音乐家协会请我介绍老肖的第十交响曲,我把总谱翻开,分析呀解剖呀,写笔记,做报告,没说好也没说坏,主要从形式上分析。过了一些日子,反修了。批这个,批那个,我一琢磨,这老肖啊,肯定是修正主义。他看着社会主义不满意,所以人家看着是充满阳光,他觉得是黑的。但这么想,心里也没想一定,也含糊。后来文化大革命,我当黑帮了。批苏修,我就把老肖当修正主义了,他的交响乐就表现了苏联是修正主义的,很多人跟着贴大字报,我也赞成。

  75年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开始忧国忧民了;76年总理死了,这下完了,我那时说话不注意,人家已经开始对我关心了。怎么办呢?我就在家自己先收拾收拾吧。顺手翻出了老肖第十的总谱和自己的分析笔记,看了起来。这时才发现老肖太伟大了!他1953年就看到了我此时此地所想的。看完了,和好朋友谈起老肖。不是修正主义吗?咳,老肖伟大啊,伟大的修正主义!

(汇泽、林川根据李德伦95年6月在多伦多大学的讲座录音整理)

枫华园特刊第四期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五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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