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随想

音乐森林中的守护女神

　　一八一九年，维克夫妇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因为第一个女儿的早夭，这个健康而可爱的婴儿的到来，对她的父母而言，是莫大的安慰。她的父亲为她取名为克拉拉。

　　“哦，玛丽安，这是天使给我们带来的孩子，天使才知道我长久以来热切地期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站在克拉拉的摇篮边，维克激动地滔滔不绝：“你知道，亲爱的，就像一个雕刻家早就在头脑里构思好了美妙的形象，就在等那块理想的天然的材料了！”

　　“在听我的一些学生演奏时我就在幻想，如果我能从他们的幼儿时代开始教起，那他们一定会大大地超越现在的水平。而我们的女儿，她是最幸运的，她会从开始就接受我所给予得最正规、最全面、最彻底的训练。要知道，这套方法是我教育经验的结晶啊，我会亲手为她铸造音乐的灵魂，她身上流淌的又是我的血液。啊，克拉拉才会是我一生中最成功的作品，她才会为我演奏出最华美的音符！”

　　“我亲爱的玛丽安，你能想象我们的女儿作为世界首屈一指的钢琴家，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她崇拜她，为她欢呼，为能看到她的背影而感到荣幸吗？而这样，我的才能会得到进一步的证实，音乐界最终将会承认我是欧洲第一音乐教师。不过，”说到这儿，维克攥紧了拳头，“就我所知，我的一些同行们已经开始了类似的人才培养，巴黎的玛丽·莫克，还有安娜和布拉赫特卡马上就要来德国，这些都是我们的克拉拉未来的强劲的对手。”

　　克拉拉在摇篮里已经睡熟了，烛火映着她小巧白皙的面庞，微微弯起的嘴角带着天真满足的微笑；对于这个她即将面对的世界和她已被赋予的使命她还一无所知。这株小小的玫瑰花蕾就这样被种植在音乐的土壤上了。她的一生会因为音乐而欢笑和哭泣，会因为音乐而结识朋友，会因为音乐而发生爱情。

　　一八二四年，在克拉拉的两个弟弟阿尔文与格斯塔夫相继出生以后，这对夫妇（指克拉拉的父母维克与玛丽安——Bean）分手了，当时克拉拉四岁零八个月，根据撒克逊的法律，玛丽安只可以把克拉拉带到五周岁，但失去克拉拉的这四个月对维克而言，可谓度日如年。离婚一年以后，玛丽安成为巴格欧夫人，不久，巴格欧夫妇迁往柏林。于是，在克拉拉今后成长的岁月中，母爱成为了一种遥远而不真实的东西。

　　……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在克拉拉刚满五周岁的那一个星期，就被父亲迫不及待地接回了家。

　　维克先生此时显示了一个卓越的教师的出色品质。在克拉拉到家的第二天早晨，就被领到了钢琴旁，开始了她系统学习的第一课。尽管一心要把女儿培养成为神童，但维克明白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而应循序渐进。

　　但维克很快就惊喜地看到，这个孩子迅速地养成了关于手位的良好习惯，熟悉了琴键；在还不能识字以前，克拉拉已经明白了另外一门语言：音调的语言，在认全字母表与数字以前，她就看懂了乐谱，而且可以感悟到节拍的表述。一个月后，维克就可以按照罗格的体系教克拉拉一些综合的练习曲了……

　　……他所主张的是把生命的血液注入到钢琴家的艺术中去。贝多芬已经把钢琴由客厅里用来消遣的玩具，变成了表现撞击的心灵中强烈情感的乐器，他开启了一个曾为人们忽略的世界，而维克已经准备为觉醒的新浪漫主义培养一位钢琴家。

　　就是眼前的这名穿着童式短裙的小女孩，她专注地坐在钢琴边上，轻快地抚动琴键。看得出来，她已经赢得了周围听众的心。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才能，可以准确地把握乐章中的神韵，尽管脸上是严肃的神情，维克心里却有一种找到宝藏的喜悦。对女儿的这部分天赋，他决定日后让她充分意识到，他们要一起挖掘它，发展它。而且在适当的时候，他还要为克拉拉开设声乐课，要教她作曲，让她熟悉弦乐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因为他培养的是世纪的音乐家，它要奏出时代中最具活力的音符……

　　或许这正是一个伟大艺术家与艺术的关系，母亲与孩子的关系，互相需要；孩子以母亲为面对世界的依托，母亲因孩子而骄傲。

　　“亲爱的妈妈：

　　您以前还从未收到过我的信，但现在我学着能写几个字了，所以给您寄去这封信，希望它能让您高兴。在我八岁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我一条漂亮的裙子作礼物，我演奏了莫扎特的协奏曲，我知道这是您过去常常弹的。我和管弦乐队配合得很好，我弹得很流畅，只是节奏掌握得不够理想。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弹那些音阶，但那些掌声使我很紧张。——请把我的爱带给姥爷，我的两个弟弟也要我把他们的爱带给您，现在，您也会给我写信吧？

　　您的乖女儿克拉拉·维克”

　　维克开始带女儿出席各种场合，在不同的钢琴边，不同的听众前，不同情势下，克拉拉逐步磨炼出了一名优秀的职业钢琴家应有的素养。

　　一次，面对一大群观众，克拉拉要演奏赫尔兹的变奏曲，那架大钢琴性能不怎么灵活，但是勇敢的小克拉拉还是发挥出了在那种场面下所能表现的最高的水平。最后观众们鼓掌，可小克拉拉则安静而严肃地站着，过了一会，才开口说：“你们现在都为我鼓掌，但我知道我弹得遭透了。”说完后那双黑色大眼睛中噙着泪水滚落到了面颊上。那是她第一次在观众面前哭泣。

　　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她很快就养成了职业的演奏者在观众面前神定自若的与神采飞扬的风度，完全不理会有什么情况发生。但是等演出过后她会把对自己的不满记在日记里。

　　1828年10月，克拉拉在莱比锡的格万特豪斯音乐厅首次公开演出。

　　这一年，克拉拉不到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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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众们被克拉拉的琴声迷住了，他们重新审视她，不错，只有钢琴神童才会有这么自信的神态，她的琴声中才会有成年人无法表达的魅力。

　　在观众如潮的掌声中，克拉拉感到了他们的友好与肯定。说也奇怪，就是在琴声止住，掌声响起之际，克拉拉这才感到几分不安。在她看来，与面对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相比，她宁愿在家里练习最难的钢琴曲。

　　……在她幼小的心灵中，不敢想象失去音乐，世界将会有什么样子。……音乐已经是与她生命血脉相连的一部分，从五岁时她的小手被摆在钢琴上起到现在，她已经成了音乐海洋里的鱼，她能体会到鱼在水中的自在快活，因为那就是在钢琴旁的感觉。

　　而音乐对她好象是母亲。触摸黑白键的时候，就开始了彼此之间的对话，而琴声是母亲的回应与安慰，什么都了解，什么都包容。适合与悲哀，也适合与欢乐，最后总让人释怀。

　　而克拉拉，继承了父亲的基因，同样是性格刚强的人，而且也有自己固执的脾气。她对父亲的顺从与其说是专权统治的结果，倒不如说更多地源于儿童对家长的偶像般的崇拜更为恰当。这种孩子式的信仰随着年龄的增长转化成为一种感激之情：是父亲把她带进艺术的花园，使她能够领悟到其中的美景。所以在她早年的成长岁月中，父亲的兴趣与她的兴趣，她的生活与父亲的生活，几乎是合二为一的。

　　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隔阂，最令克拉拉不能接受的是父亲时常对别人的苛刻的语气和盛气凌人的态度。而且可以这么说，如果有谁挡了维克先生前面的路，维克先生一定会从他的身上跨过。青少年时期艰苦奋斗的历程形成了维克现在的性格。即使是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也是以独裁者的面孔出现。

　　尽管如此，克拉拉对父亲的深情使她象一个誓约的忠实履行者，听从父亲对自己的支配，那是她世界里唯一的中心人物。直到有一天，一个青年敲开了她生活的门。

　　上午当弟弟阿尔文在练琴的时候，是由克拉拉给客人开门。于是一八二八年五月的一天，听到门铃声，她照例跑去完成自己的任务，门外站着一个并不认识的年轻人，经他自我介绍后，克拉拉尊敬地称他为“舒曼先生”。

　　“请叫我罗伯特吧。”他爽朗地笑了，微微弯下身，“我猜你就是克拉拉。”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有双又大又沉思的亮眼睛，显出一种深挚的、亲热的、信任的表情，一些金黄的丝一般的额发落在额角上。一种友好的关系就这样在他们之间开始悄悄地建立起来了。

　　……日后舒曼描述起当时印象中的克拉拉：“一个小女孩，坐在桌子边上，把头埋在几页纸当中，不时地抬起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偷偷地窥视我。”……

　　音乐使舒曼和克拉拉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克拉拉喜欢这位高高的大学生，他开朗热情，平易近人，有时显露出一丝迷惘的忧伤。他那双会说话的蓝眼睛象海一般深沉，天空一般清澈，黎明和黄昏，光明与阴影，都在那里自由地游动。他会长时间地沉默，但有时也会饶有性趣，文雅地和克拉拉交谈。

　　而对这个小女孩，舒曼和善的态度中难免带有一丝敬畏，她坐到钢琴边上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小精灵，尤其是看到她那经过严格训练的手指与腕部的动作，使他更为自己手指的不够灵活而感到自卑。她和她的音乐好像水晶一样散发这光芒，但她却依旧是一个调皮伶俐的孩子。舒曼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谈到克拉拉给他的感觉：“看着她刚刚蹦蹦跳跳，但才一会儿，却说出一本正经的话，正如花朵之绽放娇艳的花瓣，当我看着她在展现胸中的瑰宝时，就感到无比快乐。”

　　但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够理解他的诗篇和梦想呢？哲学的沉思和炽热的狂想常常使舒曼的思绪远离坐在身边的这位小女孩。舒曼一直在以诗人的情怀赞美崇拜每一个女孩子烂漫可爱的天性。此时的克拉拉只不过是她们中的一员，对舒曼而言，并没有特殊的意义。

　　“哦，亲爱的妈妈，请您不要再犹豫了。”舒曼加紧了对母亲的攻势，“您能想象您的罗伯特去处理那些小市民之间的口角与争端，或是身边充斥着罪犯之类的人吗？您能想象他去恭维那些委托人吗？您能想象他在办公室里从早上七点坐到晚上七点吗？”

　　一颗母亲的心终于被打动了，她已别无选择，但她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就是罗伯特对音乐那如痴如狂的渴望。

　　与此同时，舒曼给维克寄去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请您相信我，相信我的勇气、自信、耐心与服从。没有挫折能够使我沮丧，就象没有赞扬能使我骄傲一样。我反复认真地考虑过您在信中提出的那些条件，问自己能否办到。我的心在果断地回答：哦，是的，当然能够，一定能够！我最敬爱的先生，请您牵着我的手，指引我，无论您走到哪里，都会有我跟随的身影……我希望您能读懂我现在的心；周围的一切都宁静极了，早晨轻柔的微风在吹拂……请您相信我，我将无愧于您的学生这一车称呼……”

　　一八三零年十月，舒曼回到莱比锡，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成为他和音乐之间的障碍，彷徨和矛盾留在了过去。他住进了维克的家里。

　　很快地，他便被这个家庭接受，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且成为大家普遍喜欢的人物。而维克已经被舒曼的决心所感动，马上开始了钢琴课程。看得出，比起几个月前，舒曼的琴艺大为改进，而且变得更为谦虚和勤奋，维克已经准备把舒曼带在自己的翅膀下飞翔。

　　……除了在一起猜字谜、做游戏、郊游以外，舒曼还常常带克拉拉去糖果店，因为克拉拉一直喜好甜食，站在糖果店诱人的柜台前，克拉拉把喜好的糖果指给舒曼看，“哦，对不起，克拉拉，一次真的不能吃这么多的糖，如果你的父母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克拉拉用柔软的小手拉拉舒曼的衣角，舒曼让步了：“哦，好吧”。

　　或许每个女孩子的潜意识中都有一种兄长情结，希望得到兄长般的珍视与照顾，还有克拉拉对感情交流的渴望，她和舒曼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亲密的情谊。她以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通常会有的方式崇拜舒曼这位二十岁的成年人，她是舒曼忠诚的朋友，而且屏着直觉，克拉拉已经模糊地觉察到舒曼身上有音乐家的过人才华。

　　另一方面，如舒曼所说：“我常常想到你，克拉拉，不是一个人在想着他的朋友，而是朝圣者想着远方的圣坛”。舒曼有几次耐不住性子，偷跑出去参加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交际，克拉拉就会诚心诚意地进行温柔的劝戒，到了最后，她会歪着头微笑，以她和舒曼之间特有的语气说道：“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文学已经走在了革新运动的前列，它让人们看到，情感才是艺术生命的源泉，宏大的构思在作品中展现了广阔的画卷。音乐，也必然要从束缚中得到解放。舒伯特用音乐的抒情风格表达了诗一般的意境，而贝多芬作品中激情的力度比起歌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由于音乐的再现要受到限制，使舒伯特的曲子被人们忽略，就连贝多芬的篇章也未被完全发掘。贝多芬的晚期的四重奏和钢琴奏鸣曲受到专业音乐家的冷落，认为，那只是无名的业余爱好者的练习曲。至于塞巴斯提安·巴赫，对大多数音乐家而言，也只不过是“老巴赫”——艾曼纽尔·巴赫的父亲。这些音乐大师的作品是宝贵的精神财富，等待着有识之士的发现、研究与介绍。

　　时机已经成熟。这场被称为“新浪漫主义”的运动的浪潮便汹涌澎湃而来，载着音乐之舟驶向新航向。充满诗意的表现，无拘无束的想象力的驰骋，高雅而健康的声音是他们的追求。这场运动是自发的，并逐渐在各地引起共鸣。

　　柏辽兹是最早出生的代表人物。几年以后，另一些光彩夺目的人物相继诞生，把音乐之舟的舵盘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们年纪相仿，彼此相知，用不着什么介绍，一纸乐谱就可以使他们达到心灵上的沟通。他们以巨大的热情站在同一面旗帜下，反对同一个敌人——“音乐中的庸俗气息。”他们是：门德尔松（生于一八零年）、舒曼和肖邦（生于一八一零年）、李斯特（生于一八一一年）、瓦格纳（生于一八一三年）璀璨的群星照亮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