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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响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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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年第二期 

发信人: ytan (小鱼儿),信区: Classic_Music
标 题: 落矶山上的自由讨论
发信站: 京师网事 (Sun Jan 17 15:08:55 1999),转信

关于《落矶山上的自由讨论》

  《落矶山上的自由讨论》选自伯恩斯坦所著《音乐欣赏》。伯恩斯坦的《音乐欣赏》是对我音乐欣赏观影响极大的一本书,而《落矶山上的自由讨论》则是这本书的第一篇。看完以后觉得写得极好,回答了困扰我很久的一些问题。并且文笔更是非常生动,因此有一种向大家推荐的愿望。

  希望有兴趣的朋友看完后能一起讨论讨论 :)

落矶山上的自由讨论

伯恩斯坦

第一幕 为什么是贝多芬?

  (在新墨西哥州的某地。我们三人以荒谬的速度开车去荒唐山的毕加索隘口,在任便什么地方的仍不知名的所在。小弟弟今年十六岁,他把着驾驶盘,全神贯注要越过前面任何车辆,他是领有执照的飞行员,而且是世界上核子物理学权威。抒情诗人在我左边,吓得十分紧张,我知道他在不停地祈祷早些到达,不问那地方是什么。他得留下性命,至少要写好那未完成的诗集。他是从英国来的诗人中的诗人,也是那种不停地在政治,爱情,音乐和新念头里打滚的荒唐家伙。虽然他们已经获得很大的成就,但对着洗衣店的帐单就手足无措。诗人说话时很严肃,如果他不说话时便更其严肃。)

  诗人:(用一种冷峻的平稳腔调)小弟弟,我怀疑你忘记了昨天爆车胎,正是因为你像现在这样开快车。

  弟弟:不要用大帽子压我。(但他显然受了诗人的影响把车子放慢了不少,虽然他做得很自然以免旁人怀疑他已经认输了。很少人能令倔强的小弟第听话,但他也不能全然漠视预兆。经过几分钟的平静。诗人的紧张已减去几分,他现在又可以回到一切旅途上的老生常谈了:风景。)

  诗人:这些山纯粹是贝多芬式的。

  (五分钟内平静无事,诗人自己沉醉在他的美妙的诗境里。弟弟仍然觉得速度受了限制使他很不开心。而我在想着那些习惯上一定要把音乐和山啦,海啦,或者鬼火啦放在一起的文学头脑。)

  诗人:纯粹是贝多芬式的。

  作者:(不再想了)本来我准备把你的话当做无稽之谈,但你既然坚持,那我便要提出一个麻烦的问题。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座山,最少每一个著名的作曲家可以分到一百,为什么每座山总使每个作家想起贝多芬?

  诗人:想想吧——我还以为用上一个音乐的比喻是恭维你哪。而且,我也觉得这是真的。这些山具有一种庄严,一种巍峨的崇高品质,这都使我想到贝多芬。

  作者:哪一部交响曲?

  诗人:真滑稽。你说你完全看不出这些风景和贝多芬的音乐之间的关系?

  作者:当然看得出!而且还有巴赫,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sky),西贝柳斯(Sibelius),瓦格纳(Wagner)和拉夫(Raff)等人的音乐。为什么一定要老说贝多芬?

  诗人:正像毛虫对爱丽思说的:“为什么不?”

  作者:诗人,我是在认真研讨,但你却不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一说到严肃的音乐,无论哪一个人脑海中唤起的应总是“贝多芬”。当我必得要替一个节期选择第一个音乐会的节目时,通常人家总要求我选一个全部贝多芬的节目。当你走进一座音乐堂时,你可以看见大音乐家的名字刻在墙上,在正当中最大,最显著的地方,通常用金漆途着的也是他的名字。如果有人计划一个交响曲的节目,我可以赌十对一,那会变成一个贝多芬的节目。现在新古典派的青年作曲家认为最时髦的是什么?新贝多芬派!每一个钢琴独奏会的核心部分是什么?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弦乐四重奏的节目呢?他的作品第一百零几首。我们在举行追悼死亡将士的交响曲演奏会中演奏什么?《英雄交响曲》!胜利日我们演奏什么?《第五交响曲》。每一次联合国的音乐会演奏什么?《第九交响曲》。每一间音乐学校考博士学位的口试时考些什么?把贝多芬九首交响曲的主题弹出来!贝多芬,贝多芬!

  诗人:你怎么啦,难道你不喜欢他?

  作者:岂止喜欢?我绝对拥护他,事实上我对这个问题上相当傻气,这也许是我对你的话引起那么强烈反应的原因。我崇拜贝多芬。但我想明白为什么有这不成文的禁例不准别的作曲家与他同列。我并不是在埋怨。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能是巴赫,莫扎特,门德尔松,舒曼——

  弟弟:谁要口香糖吗?

  诗人:这个,我猜是因为贝多芬——或者一定是一种因袭的传统——就是说如果我们从全盘着想——

  作者:那正是我的意思,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诗人:真见鬼,那是因为他是最好的。就是这样!让我们不必害羞地说出来:贝多芬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

  作者:(同意,但只在承认权威的立场上)你这样想?我可以逐点地请你加以证实吗?

  诗人:我很乐意。但是怎样做呢?

  作者:让我们把音乐得要素一一分开来说——旋律,和声,节奏,对位,配器法——试看我们的贝多芬在每一种要素上的成就。你认为这办法不公平吗?

  诗人:哪里的话。让我看看......旋律!天哪,多美的旋律!《第七交响曲》的慢乐章!把他的心曲都唱出来了——

  作者:你的意思是说他的单音心曲吧。这“曲调”的主要部分,你会记得,给无可奈何地粘在E音本位上。

  诗人:但那是故意的要做成一种稳定,严肃,进行曲式的呀——--

  作者:不错。那么作为一个旋律,它并没有特别卓越的地方。

  诗人:我注定了要选择一个坏的例子。第一乐章怎么样?

  作者:你用口哨吹吹看。

  (诗人作了一次勇敢的尝试。吹不下去,停了。)

  作者:(愉快地)我们再谈和声好吗?

  诗人:不,我还得再试下去,——--有了!《 A小调四重奏》的慢板乐章!它的神圣,恢复健康的感激,那不可思议的慢动作的持续性的纯洁——

  作者:旋律呢?

  诗人:噢,旋律!旋律!可是旋律是什么呢?一定要那种酒吧式的调子才可叫做旋律吗?无论怎样的一串音符都是旋律,对吗?——弟弟,你又开快车了。

  作者:技术上说是对的。我们是在讨论着一个旋律对比别的旋律时,它的相对性的优劣拿贝多芬来说——

  诗人:(有点受不了)还有《第九交响曲》的最后乐章的壮丽的调子:DEE-DA-DA

  作者:甚至你也得承认那全是酒吧式的调子,是吗?

  诗人:(叹一口气)算我让你一步,我们谈和声吧。你知道我不是干音乐的,所以不要用技术上的东西来作弄我。

  作者:诗人,我一定不会这样做得。我只需要举出西方音乐中最常用的三四个和弦。你一定知道这些。

  诗人:你是说:(唱着)

  白昼已经消逝,
  黑夜已来临,
  黄昏的暗影——

  作者:对。你在贝多芬的作品里可以找到在和声上比你刚才所唱的更富冒险性的例子吗?

  诗人: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不会是这个意思的。贝多芬,激进分子,大革命家,拿破仑,还有——

  作者:而事实上《第五交响曲》里只有三个和弦互相追逐着。你最后会奇怪他究竟还可以弄出些什么花样?主和弦,属和弦,主和弦,下属和弦,属和弦——

  诗人:但它们包含的力量多么强!

  作者: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是在谈和声,是吗?

  诗人:我得承认不能把和声作为贝多芬的擅长。但我们再谈节奏吧,你当然不能否认那活力,密度,跳跃,动力——

  作者:你太容易从他的和声退下来了。至少可以说他有一种迷人的运用和弦的手法,那音符间神秘的距离,强暴而突然的转调,和声进行中意外的转向,那从未听过的不协和音程——

  诗人:那么你究竟站在哪边说话?我以为你曾说过他的和声很沉闷。

  作者:从不沉闷——只是有限度的,不过不如继他而起的和声有趣味而已。至于节奏——他当然是一个富于节奏感的作曲家;但斯特拉文斯基,比才(Bizet),柏辽兹(Berlioz)也都是啊。我再说一次——为什么总是贝多芬?是因为他的节奏比其他的人更复杂吗?他曾介绍了一些新的节奏型吗?他不是连着几页乐谱,都停留在一个节奏上,像舒伯特那样,把这节奏迫进你的内部吗?我再问一次,为什么他的名字一定要在所有其他的人前面?

  诗人:我恐怕你只是自己在制造着问题。从没有人说过贝多芬之可以领袖群伦是因为他的节奏,或者他的旋律,或者他的和声。而是这些东西的综合——

  作者:是一种难以分析的因素的综合吗?这些加起来很难值得人们把他的半身像漆上金,摆在音乐院演奏厅里使我们崇敬。而他的对位法——

  弟弟:谁要口香糖?

  作者:他的对位法只是那种小学生式的。他一生在努力试图写一部真正好的赋格曲。他的配器法有时真是非常之坏,尤其是后期失去了听觉以后。不重要的小喇叭部分,像肿起来的拇指般在整个乐曲上凸了出来,法国号放肆地吹着永远不断的重复音符,被掩盖了的木管乐,人声部分的写法简直要命。这些就是你赞成的东西。

  诗人:(大惊)弟弟,我希望不必提醒你常常地,开车子要理智点。

  弟弟:你的文法用错了(但的确慢了下来)

  诗人:(几乎发怒——当然只是一种抒情式的怒)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有发表一篇演说得必要。刚才我崇拜的偶像在我的面前被亵渎了。而且是一个用音符做谋生工具的家伙干的。我的工具只是文字——文字!他(贝多芬)躺在那里,一个浑身泥泞的人,聋的梅毒患者,被那些冒充批评家所凌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明显的天才,他的神奇的创作,他的纯洁的启示,他的光荣的感受,友爱,神圣!他躺在那里,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旋律作者,单纯的和声家,只会死钉在一个地方的节奏家,平凡的管弦曲作者,普遍的对位家!而这些话是一个音乐家说的,他的工作又是要把这些伟大的作品的表皮从结构的秘密上揭开来!是一个把生命奉献给音乐得神秘的人说的!这是不可能的,绝对,绝对不可能!(跟着是一段沉默,这沉默一部分是自发的,另一部分是由于要适合这样一段呕血的演词所形成的高潮。)

  作者:你说得对,诗人。那确实是不可能的。但只有通过这种分析,我们才可能得到真理。你知道,我一开始就同意你,但我和你只是把我们的思想说出来。崇拜他的名字,他的奏鸣曲,四重奏,或者他的金色半身像的人比较起来,我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当你把那些山来比喻他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种崇拜的盲目性。当我向你挑战的时候,我也是在向自己挑战,要自己拿出证据来。现在如果你已经恢复了理智的话,我相信你可以把刚才逐点检讨中漏去的音乐因素举出来。

  诗人:(现在清醒了,但仍然有些迷惘)旋律,和声——当然还有曲体。我把曲体漏掉了多么愚蠢!曲体——贝多芬的真髓,给生命予那些宏伟的开始的快板乐章,那些完美的谐谑曲,那些重叠的——

  作者:小心点,你又在点火了。不,这些并不是我说曲体的意思。让我这样说吧:很多很多的作曲家曾经写过天使般的旋律和可敬的赋格曲。有些作曲家能把 C大调音阶作成的乐队曲听起来像一首杰作,或者玩弄音符而获得一种和声的效果。但这些都一钱不值,和他们想要找出的哪个不可思议的成份比起来,简直就不算东西,他们所要找的,是那种不能解释的可以知道下一个音符一定是什么的本领。贝多芬富于这种天才,其他的人都望尘莫及。当他真正运用这种天才时——例如在《英雄交响曲》的《葬礼进行曲》中——他写出了一种完美的整体,使我觉得那一定是事先在天上已经写好了,然后口授给他。这并不是说这种口授是容易的事。我们知道为了要接受这神圣的启示,他付出了多大的痛苦。但报酬也大。在宇宙中有个特别的位置留给这伟大的乐章,那是早已预定了的分毫不差的位置。

  诗人:现在是你在点火了。

  作者:(除了自己的声音,其他一切都听不到)没有这种不可缺少的天才,曲体只是一个字眼,一个空体。作曲家可以遵照每一条规则写出无数形式上极为完整的奏鸣曲的快板乐章,而曲体却糟透了。贝多芬打破了所有的规则,而写出了一些惊人正确的乐曲。“正确”——恰就是这两个字!当你在某一时刻,某一场合,觉得那跟着前面而来的一个音符,不管是哪一个音符,的确实唯一适合的音符时,那你所听的一定是贝多芬。旋律,对位,节奏——这些还是留给想柴科夫斯基,亨德米特(Hindemith),和拉威尔(Ravel)那样的人吧。我们的贝多芬有上苍给予的真材实料,使你听完了之后会觉得:世界上究竟有些东西是对的。一些始终如一,忠实地依照它自己的规律,我们可以依赖着而永不会令我们失望的事物。

  诗人:(静静地)那几乎是上帝本身的定义哪!

  作者:那正是我的意思。

第二幕 “意义”是什么意思?

  (那天稍后,黄昏渐近,那一些“贝多芬风格”的山显得模糊而变为“肖邦风格”的小山了。尘埃中的斜阳使人的感觉迟钝:我们开始在马达的杂声之外听到客舍的呼唤,引起的共鸣是汽车旅馆里柔软的褥子的引诱,一个呵欠引起另外一个呵欠,三部和声的低吟。)

  诗人:(边打呵欠边唱着)

  白昼已经消逝,
  黑夜已经来临,
  黄昏的暗影——

  弟弟:(一面抹着眼泪)谁要口香糖吗?

  作者:我想我还是要一块吧,谢谢。刚才我把喉咙都说干了。诗人,你也来一块吧。

  诗人:不,谢谢你。我不嚼舌根。而且我并没有把喉咙说干的机会。(这讥讽的效果被远处“客栈”的招牌给冲散了,在黄昏中那招待过客的旅馆显得昏黑,看去好像大不喜欢客人似的。)

  诗人:我们可敢看看这闪闪烁烁的旅店?围住它摆满佳酿的餐桌?享受那主人的殷勤宽待?

  作者:你真是疲倦了。我想还是这样做吧。弟弟,这荣誉落在你身上了。下去看看它是不是太阴森。

  弟弟:(刻薄地)你相信我的判断,实在荣幸。(停住车子走下去了。)

  作者:(伸着懒腰)我觉得好像工作了一整天。

  诗人:你其实真地费了劲儿。你的话是一种低劣的掩饰。你真是个平庸的旋律作者。

  作者:我承认对辩证法并不懂得多少,但强烈的感情会在不知不觉间把思想迫上奇怪的道路上去。事实上我跟你的讨论还没有完呢!你那无心的话正像一把有两面锋刃的剑。

  诗人:天哪,我究竟说了些什么呀?

  作者:(更把懒腰伸长些)“这些山纯粹是贝多芬”,记得吗?

  诗人:太记得了。但我以为,不,是希望,我们早已把这题目放在一边不再谈了。从这不朽的语句里,你还可以榨得什么油水出来呢?

  作者:只有一点。一个音乐家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文学家总会把音乐联想到音乐以外的事情,像山啦,精灵啦,银色的胡萝卜啦等等。自从我以前在学校里上美学课争论过美的媒介之单一性之后,这些事从来没有再打扰过我。但你的话又把一些旧的鬼影唤回来了。

  诗人:你说那些表现主义,抽象主义等等的鬼魂吗?

  作者:不错。在哈佛的时侯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同房叫埃斯纳。他准备做一个超级的海明威。他对音乐有一种异常的爱好,杂乱而热情。而我对文字也有同样的爱好。你可以想像得到,这自然会引领我们到一种富于建设性的关系,使我们互相间学得不少的一知半解的东西。他毕业后不久就患癌症死了。

  诗人:我非常替你难过,但这跟山有什么关系?

  作者:忍耐点。埃斯纳和我差不多每晚不停地谈论,大声争吵直到天亮,使我不能上对位法课。正像其他的空谈,从来没有结论。但你今天的话使我想起我多么深切地吸收了——

  弟弟:(回到车子)噢!

  诗人:你是说——

  弟弟:真阴森怕人(开动车子),你们又在谈那些吗?(突然冲前)这时候很难看清路上(第二档),好像我们高中时说的法文:“狗狼之间,黄昏莫辨”(第三档),而你们的瞎扯使我无法集中精神(飞驰)。(可怕的沉默,几乎可以听到弟弟在灵魂中忏悔,紧张继续上升至爆炸点。)

  弟弟:(皱起眉头)你们究竟在谈些什么呀?

  诗人:我知道才见鬼呢。你那哥哥正在登上还没有命名的纪念性的高峰上,他正在说吸收了些什么。

  作者:(突然插进)瞎扯!谢谢你提醒我。当然埃斯纳和我谈的大部分是女人和文学。但迟早我们总会谈到音乐!而他的造诣常令我着迷。作为一个音乐家,而且从没有想到要做别的,我对音乐有一种独特的关系,——很下意识地抽象的——当我知道另外一种关系也可能存在时,很令我吃了一惊。

  弟弟:典型的大学二年级学生。

  作者:等到你自己到二年级时便知道。但通过埃斯纳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文学家对音乐得看法多么不同。我从来不会把山和贝多芬想在一道。在所有的艺术中,音乐站在一个特别的境界里,只有自己的光芒照耀着,而绝对没有意义。

  弟弟:甚至我也要向这种二年级的稚气挑战!

  诗人:说得好,司机!所有的傻话之中——

  作者:——没有意义,那就是说,除了它本身的,以音乐论音乐,不是以文字论音乐。这些是完全存在于另一种精神的国度里。

  诗人:我们是开始研究意义的意义吗?

  弟弟:我希望不是。

  诗人:也许我们正在进行呢,让我看看,一堆字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例如:“她侧过头,把樱唇献给他,想他投降......”

  弟弟:很高贵的语句。

  诗人:简直了不起。但它的意义是什么呢?它表示一个动作,一个真正的动作。它也包含了一个反应,十分真实的反应。你的身体对这些动听的字眼儿发生了一种反应。而你的身体对一个音乐的句子也同样会发生反应。一那在“爱的死”中冲着上升的乐句为例。对一件事有反应得因素,同样也对另一件事反应,对吗?所以,意义——在两者——便是你作为一个从事了解的人,你了解之后所得的——意义在两者是一样的!怎样证明呢?

  作者:说得好!正像从前在学校的日子。我几乎觉得又年轻起来。不过我得反对你那学生式的诡辩。第一你的逻辑是歪曲的。你把意义和身体的反应混为一谈,因而产生一种假的三段体论。

  诗人:噢,算啦!

  作者:不,我很认真。如果我对两种的刺激产生同样的反应,那么我的反应是相同的。但这并不是说两种刺激都有同样的意义。如果一个人从(一)雨中(二)猫身上,得到伤风,这事实当然不能用来做根据,说雨和猫有同样的意义,对吗?

  诗人:如果我们能避开弟弟说的“大雨倾盆,落猫落狗”,那当然不是。但这些全不是逻辑的问题,感情并不是依照数学的方式的。

  作者:对不起。但不是你先说怎样证明吗?

  诗人:是,请你原谅。但让我们说得简单些。你也得承认一种确实的关系存在于日落和肖邦的序曲之间,名画《蒙娜丽莎》和《路德记》之间,在——

  作者:在一种广泛的批判意义上来说,是有一种关系。但这并不等于说它们有同样的意义。

  诗人:当然我只是说恰巧!试举日落和肖邦为例。我们可以把他们的意义分析为某些抽象的名词如:平静,连续,宽大,温柔的动作,色彩,捉摸不到的颜色变换等等。所有这些名词对两者都适用,是吗?

  作者:但那首序曲的意义并不就是平静,色彩或其他。它暗示了这些东西。但它的意义是纯音乐的。

  诗人:那是什么意思呢?

  作者:别的且不说,如果这意思可用文字说出来,当初肖邦为什么要用乐谱呢?当然我可以把一首序曲的意义用口说出来,但会多么沉闷!如果你可以忍受得住,让我来说吧!在中音部一拍延长的起拍(像大提琴的A弦)渴望地向上伸展一个八度,它的意义由于伴奏的进入而变得明朗了。伴奏是由一连串重复而坚持的 E小调主三和弦造成,它在延缓的半音希冀着的旋律线下跳动着(旋律踟蹰于B和C音之间),伴奏的中低音部以它的延音和倚音,更增加了全曲痛苦呻吟的感觉——

  诗人:(念了一首诗)

  “谢谢,他们喊道,那很刺激,
  拿一块钱走吧,
  我们不要再听下去!”

  作者:你知道了吗?我已告诉你那会很沉闷的。那只不过给你三小节的一小部分意义而已。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正是音乐之所以为音乐。它站在一个特别的孤寂的地带里没有光——

  弟弟:嗨,看!那是“舒适之家”!(景换为舒适之家八号的平台上。天气变得出奇地冷,我们裹了毛毡,坐着谈话。三个冒充的印第安人,不停地抽烟,最少已抽到第四支。关于意义的意义的争论仍在激烈进行着。)

  诗人:——要不的话,为什么那么多的作曲家要替他们的作品装上题目?假如你是对的,那么一首音乐作品根本不可能有非音乐的意义。好吧,那么我们的肯定从音乐史上除掉柏辽兹(Berlioz),施特劳斯(Strauss), 勋伯格(Schoenberg),亨德米特(Hindermith)——

  诗人:(胜利地)还有伯恩斯坦!

  作者:哎哟!现在让我想想我的美学课程。

  诗人:我确实在发着热。我们在忍耐地等着呢。再抽一支香烟吧。

  作者:(在拖延时间)据我看来,你是想知道我怎样能够一面在音乐理论上采取这样抽象的路线,而一面作出有篇名并有理论关连的作品。是吗?

  诗人:那只约略说到了。你并不算超级的抽象,你在自我陶醉哪!只不过你有点不大清楚:你一面坚持音乐里这种精神上的纯洁性,但当你写作音乐时却一点也不管这纯洁性。我只能称这为知识的自大狂。而且属于最低级的那类。

  弟弟:哇,好厉害!

  诗人:现在我要给你上音乐课了。或者我可以把你所想说得话说出来,但是用清楚的文句,没有学院气派。

  作者:好吧,老兄。

  诗人:那么,我们就开始吧。我猜你是想说音符是不透明的,而文字是透明的,对吗?换言之,当你看报时,你不会觉得文字的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一个标题:“狂人杀了六头母羊”只传达了一个概念,但并不在你的知觉上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对吗?

  作者:是的,老兄。

  诗人:但同样的字在艺术家和诗人的手中,便会得到它们自己的价值,超出它们所传达的概念。如“星”,“可能”,“恒心”等等字眼,在济慈的手里便变成本身不朽,和他们所传达的概念一样永传。在这变化中,他们变得少透明些,更像音符,而音符的存在基本上只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他们所代表的概念。明白吗?

  作者:是的,老兄。

  诗人:把这理论发展到极端,用这种手法处理的文字,到了女作家格丘娣. 史坦(Gertrude Stein)一类人的手中,可以变成几乎完全抽象。这种极端的作风是否有文学价值,那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事实是,文字原来的任务是表现的,因此也是透明的。音符原来的任务是抽象性的,也因此是不透明的。再者,正像文字可以从原来的立场移向中途成为半抽象体,像乔伊斯的诗;音符也可以从原来的立场移向中途成为构思的意义,如标题音乐,乐剧,电影里的背景音乐等等。你懂得吗?

  作者:是的,老兄,但是——

  诗人:让我说完了这段傻话吧。所以文学家与音乐家之间究竟是有可以会合得地方的,哪一个也不必固执拘泥于那种自以为是的纯洁性的理论。如果我们在这些以外再加上上第赋给人类的联想的能力,对一个朴素的抒情诗人的看法予以嘲笑,只不过因为他有点沉醉于山和贝多芬的比喻,是没有理由的。我相信对西贝柳斯(Sibelius)的《第五交响曲》最科学的结论只是:以一种动听的手法来安排的一连串的和弦而已,这种便产生了一种效果——唔,一种结论的效果。但当我听见曲中那些喇叭用他们的连串橙黄的声音把天空照耀着的时候,我绝对有权利看见一片壮丽的日出。你如果只要肯放松一阵,忘记你的腐儒式的概念,你也可以做到的。

  作者:我谦卑地同意你所说的一切,并极愿意结束这寒冷的晚上的谈话,但是我还有一项提议,也许因为一个音乐家从音乐本身可以听到那样多,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应用联想。你我在我们的艺术伪装下,正如你所说的,从一条路的两头向中央走,而可以互相接近,相遇于路上。但我们都背着自己艺术遗传下来的沉重的担子,以致我们反被这条路隔开了。我们永远也不能完全一样地了解音乐或者文字。这些东西是那么微妙,也许只要一行好诗,一种不可言传的领悟,便可以在这沙漠冷空气中战栗几个钟头还清楚万倍。但我非常感谢你刚才给我上的一课。

  诗人:呀,你现在是多么驯良的青年人,比起两个钟头前的诘难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我祝贺你。

  作者:我也同样祝贺你。我觉得你的探究实在无瑕可击。虽然我觉得,要是我们的讨论不是那么客气,而我又不是那么冷静的话,后果——

  弟弟:(蓦然地醒来)上床,上床!我的头痛得不得了。

  诗人:我再和那些不可思议的星星稍微逗留一会儿。看哪!它们不是纯粹的博克斯德会*吗?

(一九四八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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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氏(Buxetehude)为十七世纪瑞典的风琴家及作曲家,作风以平稳见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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