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随想
发信人: Jacqueline (花仙子), 信区: cla_music 标 题: 对贝多芬另一张画像的访问 发信站: 酒井BBS (Tue Feb
24 07:53:20 1998) , 转信
对贝多芬另一张画像的访问
——关于《第三十一奏鸣曲》末乐章
肖卫
也许任何一个有关艺术家的辞条,只相当于博物馆某个陈列物的说明书,不可能对其内在精神进行更深、更全面的把握。一些艺术家的画像成了约定俗成的范本,被“放逐”般地界定在某个既定的位置上。在一个可以轻松解释的世界上,许多事物并不能轻易安于其位。比如梵高,人们一旦提到他便搭上了与“激情”、“疯狂”、奇闻轶事有关的快车,谁能相信,在梵高致提奥的信中,这是一个有着极为温和、沉静一面的人呢?对于那些真正完成了自身的大师而言,形成了独特的自转的精神宇宙,是一种不可轻易测知的存在。当我们用惯常的耳朵、目光去辨认时,他也许突然从另一个轨道来到了时空巨大的站台上,在似曾相识之中,叫不出他的名字,处于对他另一张画像的惊愕之中。
四月的晚上,我在一位音乐爱好者家里听到了一首有些特别的曲子。当时,夜有些深了,望着窗外的灯火,只泛起疲倦的感觉。他试着取出了张称作“背景音乐”的唱片介绍说,一段时间以来,在他面对几百张CD无从下手,找不到与此时心境相契合的音乐时,这张唱片可以一试,它有一种奇特的“镇静”作用。不知不觉中,乐曲开始了,是钢琴极为缓慢的声音,乐句不甚清楚,无法猜出曲作者是谁——但明显能觉得一种巨大的空间感从简约的音符中展开。我发现自己有些被吸引住了,是乐曲开始的不动声色的气度,而且,我眼前的灯火、楼群也有了变化——它像一张斑驳的帷幕在退去,展现出更为单纯的夜景,有一根小小的磁针让心绪有了序列——那是夜,万千静默星斗藏身的夜,彼此没有声音,更远的地方,光影默默变化,比夜更远的还有夜的背后。
这是贝多芬《第三十一奏鸣曲》末乐章传达的声音。
这个夜晚过去后的几天,我在考虑这位朋友所讲的“契合”一词的含意。他说的是、在他对乐句洋溢的外在美感失去兴趣时,他渴望内心深处原始的、不可名状的东西与一种更为巨大的事物相知相容。在贝多芬许多乐曲里,他凭乐思进行了卓越的攀升,几乎释放般地抵达了高处,但在这个乐章里,他是回到某个地方,直抵不可轻易确定的深处。在那个晚上,默默打动我们的正是一个远方的影子,他站在整个夜里的平台上,与夜抵着额头;他是被来自夜、来自宇宙深处的大寂静握住了,因为被握住,他成了夜空中的一个器官,或者他就是夜本身,彼此呼吸、消长,相融在一处。“大音希声——”乐句在那一刻几乎没有了声音,它传达的正是要声音消泯之中攫住你的寂静。
在我听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时,我已感到他在说一些更为内在、更为自我的东西——是与“扼住命运”不同的感受。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他通过强有力的交响合唱,让自己看到了喜悦的天神的头颅。但通过与命运搏斗赢来的挣脱与上升的喜悦,并不能抹去作为一颗生命大地羁绊、限定留下的屈从感,这种屈从,与羁绊、限定达成的和谐,是更加朴素与感人的——和群神在上天共享欢宴,是一种甘美;但在高天之下,仰望高天产生了静默、肃穆,上夭把自己的影子打在大地上使人更靠近自身。可以说,我更偏爱贝多芬凛凛雕像投下的影子:一个腾飞的光弧擦过了夜,但它迅疾划过的、留下的影子也正是光弧本身。
在《第三十一钢琴奏鸣曲》的末乐章,贝多芬展现的宇宙,不再是轰鸣的形态,它不表现丰富、生长、上升,而是与原本的“一”相关,是对他内心虔敬感受的抽象描述。在这里,万物不是生成,而是各归其位;一个谛听者在不曾紊乱的序列中来到的是更为古老的夜空中,它不再是某个时代、某个场景或是某种心境下的夜空,这正是它隐藏在外在表象下的夜与原初事物的本来面目。贝多芬的宗教感不仅是在交响曲中召引众生响应天神的歌唱,它还表现为面对无限的“敬畏”与“服从”,因为“敬畏”与“服从”标出一颗心与无限接洽的最佳地点。
这张唱片由吉列尔斯弹奏,DG公司出品,这位贝多芬精神上的传言者,录完这部奏鸣曲后就撒手而去,几乎成了一种绝响。稍后,我买了DG公司两张套的波利尼弹奏的片子,在另一个晚上,又在这位朋友那儿听了同一乐章。波利尼的弹奏极为精致、准确,乐句显得漂亮、干练,大约是“先入为主”,我觉得吉列尔斯更有一股慑服人的气度——他用某种感知控制着乐章,有灵魂的一双手掌,展开起来,舒缓有度。波利尼在客观地呈现大师的乐句,无懈可击——但吉列尔斯却以专注的“投入”,使乐章有了浓重的氛围。
应该说的是,在这个乐意的末尾,那个热烈、强有力的贝多芬的影子又回来了。这像是一个巨人在守夜中打了一次瞌睡,在俯下身来时,留下了一场梦——这个梦把他更为内在的画像矗立在了夜空深处。这个晚上,在贝多芬最后激越的钢琴奏鸣中合上了乐章,留下的是一个关于星空的肃穆、庄严的梦。大约,给后人留下意味深长的梦已经足够了,况且贝多芬在这里传达的是大宇宙的寂静,是天人合一的静默,它比梦更具强度,也更深远,他在这个乐章中说出了一个人、一个生命在整个时空中应有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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