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大侠身形一动,那些粗豪汉子也随之而去了。就连护卫韦小宝的戈什哈,也如拣了条性命一般,趁人不备,逃之夭夭。
偌大的窝棚里,只剩下了韦小宝与痨病鬼小叫花两个人。
韦小宝大骂道:“他奶奶的,刚刚还说听候老子差遣,老子还没有来得及‘差’,他们一个个地倒都‘遣’了!哼,甚么黄龙大侠、黑龙大侠,都是一帮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角色!”
尽管痨病鬼小叫花此时自顾不暇,韦小宝单独与他在一起,心中还是极为害怕,道:
“郑老兄,你在这里慢慢的吐罢,老子失陪了。”
一溜烟跑出了窝棚。
这窝棚紧靠着黄河。
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蔚蓝色的天幕上,将地上照耀得如同自昼,好像她也喜欢热闹,银盘似的脸笑嘻嘻地看着人们打架。
这时候正值黄河汛期,宽大的河床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一望无涯的黄浪。
汹涌澎湃的浊浪之中,却见一男一女两个人,露出腰来,随着波浪起伏摇摆。
黄龙大侠他们面面相觑:这里黄河水深数丈,却只是达到两人的腰眼,便是他们这一伙子祖祖辈辈喝黄河水长大的人,也没有这等高超的水性。
韦小宝眼尖,指给黄龙大侠道:“那女子是晴儿小花娘,那男子正是郑克爽小甲鱼。”
心里却兀自纳闷:“郑小甲鱼练的是甚么八卦十变泥鳅功,水上确实了得;可晴儿小花娘甚么时候也练了这等高深功夫了?”
忽然觉得自己太笨:“郑小甲鱼一心巴结晴儿小花娘,晴儿要他的命他只怕也给她,自然将甚么八卦十变泥鳅功献宝似的传给她了。”
黄龙大侠点点头,道:“晴儿——姑娘,河里太过危险,你快上来。”
晴儿“格格”娇笑道:“这里好玩得紧啊,我为甚么要上去?”
黄龙大侠喝道:“叫你上来,你没听见么?”
晴儿道:“老爷子,这般狠霸霸的做甚么?有本事,你也下来呀。”
黄龙大侠无奈,对郑克爽道:“郑王爷,你是堂堂国姓爷的后人,在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名头,何必为难一个年青女子?”
晴儿道:“喂,老爷子,你怎么胡说八道啊?郑大哥是带本姑娘游水来啦,又怎么为难我了?”
晴儿又对郑克爽道:“郑大哥,别听他的,你带着我,一直朝里游罢,省得老爷子在耳边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韦小宝高声道:“对啊,一直朝里游去,阎王爷备好了花烛,请二位拜花堂呢。”
黄龙大侠倏地举起手掌,却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韦小宝害怕地将头一缩。
黄龙大侠喝道:“韦爵爷,你若是胡说八道,老朽就要得罪了!”
韦小宝暗暗骂道:“他奶奶的,晴儿小花娘是你十七二十八代的祖宗么,你这等护着她?”
越想越是踢跷,韦小宝不由得怦然心动:“黄龙大侠一向藏头露尾的,却是这等关心晴儿,与她大有渊源也说不定……”
正胡思乱想,却听得黄龙大侠沉声对郑克爽道:“郑王爷,晴儿并没有甚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老朽第一个饶你不得!”
郑克爽阴沉的声音道:“老爷子,你既然这么关心晴儿姑娘,你使替晴儿姑娘答应了罢。”
黄龙大侠问道:“答应甚么?”
郑克爽道:“答应做我的老婆啊。”
黄龙大侠气愤道:“你!”
晴儿笑道:“郑大哥,你忒也有趣,求婚应该向本姑娘求啊,怎么找了外人?”
郑克爽微微冷笑道:“黄龙大侠爱管闲事,那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你晴儿即便答应了做我的老婆,若是黄龙大侠他老人家不愿意,只怕还是水中月、镜中花,好事难成,好梦难圆。”
晴儿道:“本姑娘在江湖上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谁能作得了我的主,当得了我的家?
本姑娘愿嫁便嫁,不愿嫁便不嫁。”
郑克爽一把抓住了晴儿的胳膊,恳求道:“好晴儿,那你答应嫁给我罢?”
晴儿“格格”娇笑,道:“那也得看你对我是不是真心实意啊。”
郑克爽急忙道:“真心,真心!”
晴儿飞了一个媚眼,道:“你附耳过来……”
韦小宝心道:“好不要脸,他奶奶的晴儿小花娘也真的会浪,若是放在我妈妈的丽春院里,只怕将所有的婊子都盖住了。”
也不知晴儿向郑克爽说了甚么悄悄话,却听得郑克爽道:“晴儿姑娘,你是喜欢我撒谎骗你,还是喜欢我实话实说呢?”
韦小宝忍不住,道:“郑小甲鱼,你讨好女子的功夫忒也差劲之极,我教你一个乖罢:
天下女子,都是喜欢听骗人的好听话的。”
晴儿道:“你听到了没有?人家韦帮主就有讨好女子的诀窍,是以娶了七个夫人,还与雯儿那个小蹄子勾勾搭搭。郑大哥,你好生学着罢。”
郑克爽沉默半晌,道:“我既然喜欢你,便不能骗你。
晴儿姑娘,你要郑某人的性命,随时来取,郑某人皱皱眉头,不是好汉。不过你要郑某人做的事,关联到国恨家仇,恕不能从命。”
韦小宝心中奇怪道:“甚么事情啊,又是国恨、又是家仇的?”
韦小宝的思路原本活络,忽然心头一亮:“那日在微山岛上,郑小甲鱼逼我交出鹿鼎山藏宝图,不也是说甚么国恨家仇?”
又联想到晴儿:“在那之前,晴儿小花娘也使了稻草变成的刀子划我,他奶奶的谋杀亲夫,不也是逼迫我交出藏宝图么?”
韦小宝想明白了:“一定是晴儿小花娘要郑小甲鱼帮她夺取藏宝图,便嫁给他做老婆,而郑小甲鱼却又要老婆又要藏宝图。”
与鹿鼎山藏宝图联系起来,韦小宝的身上便出了冷汗,忖道:“小甲鱼与小花娘眼睁睁地盯着老子,倒是大大的不妙。最好能想个主意,教他两个相好不成反成仇,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三败俱伤,也拔除了老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罢,韦小宝便说道:“晴儿姑娘,你可不要上当啊,郑小甲鱼靠不住得紧。”
晴儿笑道:“你胡说!”
韦小宝道:“我对天发誓,决不说一句谎言。晴儿姑娘,你知道么?郑小甲鱼与我一样都是爵爷,我们做爵爷的哪个不是三房四妾的?”
晴儿道:“那倒是不假,你就是三房四妾,总共七个老婆。”
韦小宝道:“比起我来,郑小甲鱼可是甘拜……甘拜上风的了。”
晴儿忍不住笑道:“只听说甘拜下风,还没听说甘拜上风的。”
韦小宝道:“我是甘拜下风,他是甘拜上风。你想啊,他在台湾做国姓爷的时候,娶了三十七个老婆;投降了朝廷,做了海澄公,当今皇上怕他想家,又给他娶了十六个老婆。三十六加十六,他老兄总共五十三个老婆,还不是货真价实的甘拜上风么?”
郑克爽怒道:“你,你胡说!”
韦小宝道:“我胡说甚么了?晴儿姑娘,你可千千万万不要信他的花言巧语,他自己五十三个老婆,还四处沾花惹草,别的不说,这小子还与老子的老婆阿珂勾搭,叫阿珂谋杀亲夫。幸亏阿珂小花娘还有点儿天良,不然的话,老子戴了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子不说,只怕早就做了他奶奶的风流鬼啦。”
提起阿珂,郑克爽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阿珂原来是我相好的……”
韦小宝道:“是啊,阿珂原先是你相好的,你却拿她卖给我,卖了一百万两银子,是不是?”
郑克人道:“那是你逼迫的。”
韦小宝道:“越发地胡说八道了,你武功这等高强,我武功一塌糊涂,能逼迫你卖老婆么?我说郑老兄啊,你混弄别人可以,这里却是一伙武林泰山、五台山,江湖南斗,北斗,你混弄得过去么?”
强词夺理他说得郑克爽无言以对,韦小宝又对晴儿道:“晴儿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嫁他。这小子急了眼,甚么都敢卖的。将你卖上三百二百万两银子,他还有五十三个老婆,你可就倒足了霉啦。”
晴儿道:“郑大哥,这是真的么?”
郑克爽未及回答,韦小宝抢着道:“真的真的,货真价实,有假包换。晴儿姑娘,你又是落鱼沉雁,又是闭花羞月,怎么能嫁了他做第五十四个老婆?真嫁了他,你的苦头可有得吃了。”
黄龙大侠原来极烦韦小宝胡说八道,这时却并不打断他。
他在拖延时间,想着如何救出晴儿的主意。
郑克爽可是沉不住气了。
年青时候做国姓爷,阿珂那等倾心于他,他没有能够珍惜,终于让韦小宝钻了空子。
待得以待罪之身投降了朝廷,人情淡薄,受尽了无所不至的欺凌,才真正知道了人间真情的可贵,却已永远的失去了阿珂。
好不容易碰上了晴儿,将全副身心都给了她,却依然赢不了晴儿的心。
是以他今日以传授晴儿“八卦十变泥鳅功”为名,将她骗进了黄河,以逼迫她答应嫁给自己。而晴儿却是另有所图,就跟他下了黄河了。
一直在暗暗地爱着师妹、却又自惭形秽的痨病鬼小叫花郑义虎,发觉了郑克爽的阴谋之后,便不顾一切地下水去救晴儿。
郑义虎在陆地上武功高出郑克爽许多,可到了黄河这等汹涌的大河里,满身的功夫都用不上,哪里是郑克爽的对手?被郑克爽灌了一肚子的黄水,好不容易才挣扎上岸,找人求救。
郑克爽实指望软硬兼施,走能得手,不料冤家路窄,韦小宝又出来打了横炮。
郑克爽一只手托着晴儿的腰,一只手揽住了晴儿的脖子,直视着她的眼,问道:“晴儿,你看着我。我不管你信不信那个小流氓、小无赖的话,我只问你,你愿意做我的老婆么?”
晴儿似笑非笑,说道:“本姑娘若是不愿意,你怎么办啊?”
郑克爽阴沉着脸,道:“我以前犯了个最大的过错,你知道是甚么?”
晴儿道:“你不该将那个阿珂卖了。”
郑克爽点头道:“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决不应当拱手送给别人。”
郑克爽眼睛死死地盯着晴儿。
也许是因为水冷,也许是因为郑克爽的目光阴冷怕人,晴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说道:“郑大哥,你送我上岸罢。”
这时候,天已渐明,星星与月亮渐渐隐去,东方现出了鱼白色。
朝霞羞涩地涨红了脸,黄河泛出了金黄的波浪。
郑克爽盯着晴儿的眼睛,许久,许久,点头道:“我明白了。”
晴儿掩饰着惊恐,故作镇定,道:“郑大哥,你明白了甚么啊?”
郑克爽不作回答,道:“晴儿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可以么?”
晴几笑了起来,道:“那看甚么事了。”
郑克爽叹息道:“在下活着没有福分,不能与妹子成双成对,双宿双飞,只得求求妹子,咱们生不同房死同穴,做一对鬼夫妻罢。”
忽然,郑克爽的嘴唇,强行向晴儿的嘴唇凑去。晴儿大惊,道:“你,你做甚么?”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郑克爽的嘴唇堵住了。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尽管平日大方之极,晴儿此时也又羞又怒又急,使劲地挣扎着,道:“你,你敢对本姑娘无礼……”
晴儿猛地打了郑克爽一个耳光。
郑克爽眼睛里凶光陡现!黄龙大侠大惊,喝道:“姓郑的,你不要胡来!”
可是,已经晚了。
郑克爽托住晴儿的手,突然放开。
就见晴儿猛地沉了下去。双手在水里求救地招动着,忽然消失了………
波浪如一头疯狂的野兽,顿时吞食了她。
黄龙大侠几欲昏倒,大叫道:“晴儿!”不顾一切地朝黄河冲去。
几个汉子好不容易才抱住了他。
郑克爽在水面上陀螺般旋转着,旋转着,身子越来越高地露出水面。
最后,竟然露出了脚面!
就似黄河不是河,而是一块深黄的地毯。而郑克爽正是稳稳当当地站立在这“地毯”
上。
韦小宝看了,不禁心下骇然:“他奶奶的,郑小甲鱼会魔法么?”
郑克爽倏地站定,仰天长啸,悲枪、凄历,似深山虎吟,如荒野狼曝。
接着,身子复又如陀螺般旋转起来。
慢慢地向水中旋去,不一会儿,整个人都消失在黄河浊浪里。
太阳升起来了,将滔滔黄浪装点得金碧辉煌。气势宏大的黄河依然汹涌澎湃,滔滔东去,便如甚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黄龙大侠疯狂地叫道:“晴儿,你回来!晴儿,你回来!
……”
黄龙大侠挣脱了同伴的手,疯了一般地向黄河下游追去。
尽管郑克爽与晴儿都是韦小宝的大敌,尽管韦小宝在这之前还盼着郑克爽与晴儿斗个两败俱伤,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二人恩恩怨怨,难解情结,双双葬身黄河的时候,心里也是恻然。
他独自一人,默默地回到了临时官邸。
靳辅还没有回来。自有了这一番变故,韦小宝哪里也不敢去了。
待在简陋之极的“官邸”,他百无聊赖之际,便自己与自己掷骰子,左手捉右手的“羊牯”,或者右手捉左手的“羊牯”。
第三日,连“羊牯”也捉得乏味了,便索性蒙头大睡,心想睡它一天觉,不管靳辅回来不回来,也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傍晚,韦小宝睡梦正酣,忽然有人摇晃着他,道:“韦爵爷,赶快起来接驾。”
韦小宝正睡得蒙蒙陇陇,含混道:“接甚么驾?老子要睡觉。”
那人声音极是惊慌,道:“韦爵爷,快起来,皇上来啦。”
另一个声音和善他说道:“小桂子一定是困得紧了,让他睡罢。”
虽在睡梦里,“小桂子”三个字也是听得极清楚,韦小宝一骨碌爬起来,一看,站自己床前的,不是当今皇上康熙,还是谁!
韦小宝赶快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诚惶诚恐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康熙道:“于阿大,没你的事了,你下去罢。”
于阿大道:“喳。”退了下去。
待得房里只剩下康熙与韦小宝两人的时候,康熙在韦小宝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
“他奶奶的小桂子,滚起来罢。”
韦小宝听得康熙一声“他奶奶的”,便知道已然赦免了自己的“欺君之罪”了,这才又狠狠地碰了两个响头,站了起来。
韦小宝恢复了常态,请了个安,笑道:“皇上,你甚么时候来的?”
康熙道:“我沿途巡视河工,已经十余天了。今日见了靳辅,才知道你也在河工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小桂子,你这个河督做得不错啊。”
韦小宝笑笑,没有吭声。
他心中却颇为自得,付道:“幸亏老子先到河工上看看,不然就露馅了。可见老子有先见之明,神机妙算,赛过诸葛之亮。”
康熙道:“靳辅拿你着实的夸奖呢。”
韦小宝道:“小桂子稀里糊涂,甚么也不懂得的,那是朋友们往在下脸上贴金……”
忽然觉察说得文不对题:将江湖上的语言,用到皇帝身上了。
韦小宝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皇上,小桂子见了你,都喜欢糊涂啦,就胡说八道了。”
康熙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妈的小桂子也懂得客气了。其实啊,你的话并没有错,靳辅确实是在往你脸上贴金。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因为有了你,他才有了施展抱负的时机。”
韦小宝知道到了拍马屁的时候了,赶紧道:“那也是皇上乌生鱼汤,知道靳辅终究是有才的。若是一碗大大的坏汤,靳辅再有能耐,小桂子运气再好,不用他那也是无法可想。”
康熙背负了手,来回踱步。
韦小宝知道,这是康熙在想大事了,也就住口,不敢再说。
康熙踱了一会儿步,若有所思道:“看来用人之道,因人设事固然不对,因人废事也是大错。”
韦小宝纳闷:“又是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的,也不知这到底是一碗甚么食,吃了这许多日子,还是没完没了地吃不完?”
康熙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皇帝的宝座,使得他心里装满了军国大事,话不能多说一句,路不能多走一步,处处都显示了皇帝的尊严。
只有对着总角之交的韦小宝,他才能有片刻的松弛,说几句诸如“他奶奶的”之类的市井俚语。
韦小宝虽说也身居高位,却是市井流氓出身,不学无术之辈,连拍马也与那些文绪绪的王公大臣不同,是以君臣二人,也是极为相得。
康熙四顾无人,低声道:“小桂子,你知道太后与我为甚么要招你回去?”
韦小宝心跳起来,生怕康熙说出《四十二章经》甚么的话。
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奴才该死,接旨后没有立时回京……”
康熙挥手道:“那也怪你不得。”
康熙自己坐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对韦小宝说道:“朝廷要开仗啦,是以要调你回去,咱们小皇帝、小大臣,好好商议商议。”
韦小宝吃惊道:“皇上,三藩不是削平了么?还开甚么仗啊?”
康熙笑道:“这次开仗,却是与你大有干系——老子要去打你的老盟兄了。”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道:“奴才……奴才实在不明白皇上的话。”
康熙道:“那一年你在扬州,不是为你的盟兄葛尔丹讨了个‘整个儿好’的封号么?”
韦小宝想起来了。
那是奉康熙之命,韦小宝回扬州光宗耀祖,也是在丽春院里、不料落在了西藏大喇嘛桑结和蒙古王子葛尔丹的手里。
韦小宝为了脱身,急中生智,便与他二人一起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韦小室鹿鼎公是三弟。
也就是在那一次,韦小宝得知吴三佳与桑结、葛尔丹相互勾结,要起来造反,作为权宜之计,韦小宝便代康熙答应了桑结做活佛,葛尔丹为准噶尔汗(庸按:韦小宝不知道“准噶尔汗”是甚么东西,便向康熙奏报,说葛尔丹要做“整个儿好”)。
为了割掉吴三桂的羽翼,康熙真的分封了桑结与葛尔丹二人。
可眼下,康熙却说要向葛尔丹开仗了,并且降旨要韦小宝赶回京城、韦小宝心虚,付道:“小皇帝别把‘整个儿好’的甚么事,都记在我的帐上,老子只怕吃不了要兜着走,韦小宝要变成韦死宝了。”
康熙道:“这个葛尔丹,他奶奶的太也不成话。他要做甚么‘整个儿好’,朝廷使马马虎虎给他个‘整个儿好’;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占据喀尔喀尔和漠南蒙古,夺取青海与西藏,将来么,哼哼,勒马黄河岸,饮马黄河水。”
韦小宝道:“他妈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葛尔丹算个甚么东西,也要来黄河饮马?他们蒙古没有水么?他们的马要渴死了么?”
康熙道:“这还不算,你那位老盟兄啊,还与罗刹勾结,用了罗刹的洋枪洋炮,一直打到了乌兰布通……小桂子,你在想甚么哪?”
韦小宝面色古怪,忙道:“没想甚么,皇上,乌兰布通在甚么地方啊?”
其实就在康熙说葛尔丹“与罗刹勾结”的时候,韦小宝已是一阵想入非非:“他奶奶的,罗刹长毛的索非亚公主,与老子睡过觉的,还封了老子大官,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相好的,也自然不可欺了。葛尔丹做了我的盟兄,却又去勾结老子的相好的,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了。”
康熙哪里知道他脑子里这些肮脏念头?接着说道:“乌兰布通离北京只有七百里地,你的老盟兄一逞凶,弄得京城大为混乱,只得宣布戒严,连米价都涨到每石三两银子了。”
韦小宝心道:“小皇帝闲得无聊,你是皇帝啊,管他米价做甚么?老子做了鹿鼎公,只是想方设法弄了银子花差花差,从来不管米价肉价的。”
康熙忧心忡仲,站起身来,来回踱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小桂子,对不住得紧,朝廷只好向你的老盟兄用兵了。”
跟随康熙多年,韦小宝熟知他的脾性:不管是他如何人,若是沾了造反、叛逆的边儿,他决不轻饶,决不手软。
听了康熙提及葛尔丹的事儿,一口一个“你的老盟兄”,韦小宝吓得浑身冒虚汗。
他急忙跪倒在地,说道:“皇上,当初奴才便奏报过的,说奴才两个把兄,人品不怎么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他们了,总还得防着点儿,防他二人非但不帮庄,还尽在天门落注,打咱们的霉庄。”
这些话,在与,桑结、葛尔丹结拜之时;韦小宝确曾对康熙说过。
康熙点点头,韦小宝心道:“老子又学了一个乖:做甚么事情,总得预先留下退路。老子当日要将二位老把兄说得鲜花一般,今日小皇帝便是拿老子做了他们的同党,老子只怕也没的话说。”
康熙道:“你起来,你害怕个甚么劲儿?当时你做得极对,与葛尔丹、桑结拜了把子,去了大花脸吴三桂的左膀右臂,咱们才得以全力以赴,削平三藩。小桂子,你那一庄帮得好极了。”
韦小宝稍稍放心,道:“谢皇上恩典。”康道:“小桂子,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那时候,咱们顾不上葛尔丹,由他折腾便是。这时候他即便不闹腾,咱们也要动手了。这就叫各个击破,懂不懂啊?”
韦小宝道:“是。”
心里想:“甚么叫‘个个鸡婆,?无非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罢了。老子与天地会、神龙教打交道,对这一招领教得大多了。”
越想越是不寒而栗:“在小皇帝眼里,老子一定也是‘鸡婆’,并且老子这只‘鸡婆’,知道的事情委实大多。也许老子这只‘鸡婆’还能生蛋,或许小皇帝还来不及动手,然而迟早他非下手不可。伴君如伴虎,扬州茶馆说书的都这么说。他奶奶的,老子若是能逃得了这一劫,老子就不姓韦,眼小皇帝姓……他奶奶的,小皇帝到底姓甚么啊?”
韦小宝想自己的心事,康熙也似乎忘记了他,也在想心事。
韦小宝怕引起康熙的疑心,笑道:“皇上,你甚么时候御驾亲征,小桂子给你当先锋,咱们捉了葛尔丹,脱了裤子打屁股。”
康熙笑道:“去打老盟兄,小桂子啊,你不是太也不讲义气了么?”
韦小宝道:“皇上,你知道为甚么小桂子才娶了七个老婆啊?”康熙笑骂道:“他妈的,你这个德行,有七个老婆,也该知足了。”
韦小宝搔搔头;道:“小桂子原本该知足的,不过,我原来是八个老婆,事不过八、八仙过海才是,还有一个,便是让葛尔丹老把兄抢去了。”
葛尔丹的夫人阿琪,是九难师太的弟子,阿珂的师姐。那一日在扬州丽春院,韦小宝将苏荃、阿珂等一众女子抱到一张大床上胡天胡地。
其时阿琪也在,也眼食了韦小宝的蒙汗药。然而韦小宝却两次将她抱到了床上,又两次抱了下来,使得阿琪逃脱一辱。。
韦小宝“手下留情”,倒不完全因为葛尔丹是他的把兄,阿琪是他未来的“二嫂”,更主要的是他极为忌惮葛尔丹武功了得。
可是眼下,他却倒打一耙,说成葛尔丹抢了自己的老婆了:“他妈的、葛尔丹哪里与我讲甚么义气了?皇上打他,也是给奴才出了一口气。”
康熙心下沉吟:“朕冲龄即位,文治武功,倒也不辱没了先皇。不过没有亲自带兵打仗,终究是一件憾事。再者西藏桑结也是蠢蠢欲动,杀了葛尔丹,便是杀鸡做猴,对桑结也是震慑。”
康熙忽然道:“小桂子,你倒是提醒了我,打葛尔丹,我要御驾亲征。”
韦小宝赶紧道:“皇上,那我的先锋呢?”
其实韦小宝这时的心思,全是盯在了阿琪的身上:“阿琪小花娘也不知怎么样了?跟了葛尔丹,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葛尔丹打不过小皇帝的,阿琪再弄得泥沙甚么下,玉石甚么焚,太也不值,还不如给了老子,来个‘八仙过海’呢。”
康熙似笑非笑,道:“那可不成,用你做先锋,不是叫葛尔丹笑淖大牙么?”
韦小宝不笨,从康熙的语气之中自然听得出来画外之音:“你不过是朕的一个小小的弄臣,又能带甚么兵、打甚么仗了?”
然而他脸皮却是极厚,笑道:“皇上,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嘛。”
康熙诧异道:“小桂子学问大有长进啊,这等文雅的成语,也说得一字不差。”
韦小宝道:“跟着皇上,便是木头人,也能学了不少学问的。”
一句话,说得康熙心内舒服之极。
满清王朝极为重视《三国演义》,将这部书作为行军打仗的教科书。韦小宝与康熙和满清贵族打了多年的交道,知道了这个道理,便着意在《三国演义》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再加上韦小宝从小喜欢听说书,《三国演义》是听熟了的,是以这成语说对了。
康熙笑道:“你也不要胡拍马屁,其实这成语用得也不尽妥当。我大清人才济济,哪里没有大将了?朕的舅父佟国纲、大将费扬古,都是先锋之才。”
(庸按:日后康熙两次御驾亲征葛尔丹,委派了佟国纲、费扬古为大将。伶国纲在阵前壮烈为国捐躯,费扬古在扫平葛尔丹的叛乱之中屡立大功,直至葛尔丹于康熙三十六年服毒自杀。)康熙一想到军国大事,便神情庄重,专注严肃,不苟言笑。
逢到这种时候,即便如韦小宝这样的弄臣,也不敢乱说。
康熙想了想,道:“不过,在讨伐葛尔丹之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做。这件事还真的离不开你。小桂子,你这次便跟我回京里去罢。”
韦小宝应道:“是。”
韦小宝极想问问康熙甚么事这等紧要,却又不敢开口。、正在这时,侍卫总管多隆进来了,道:“启奏皇上,靳辅求见。”
康熙道:“叫他进来。”
随着多隆一声“宣靳辅晋见”,靳辅走了进来,给康熙磕头请安。
康熙缓缓道:“靳辅,朕这次视察河工,走了一百八十里,见堤坝巩固,河水变清,足见你的治河方略极是正确,也确有成效,朕心里高兴得紧。”
靳辅不敢抬头,道:“这都是皇上运筹之功,韦爵爷调度有方。”
康熙道:“很好。拿笔来。”
不一会儿,笔墨取到,康熙在一张宣纸上,一挥而就,写了一首诗:防河纤旰食,六御出深宫。
缓辔求民隐,临流叹俗穷。
何年乐稼穑,此日是疏通。
已著勤劳意,安澜早奏功。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为了治河,我日夜忧虑而吃不下饭,走出深宫来为实地视察。骑着马儿缓缓前行,为的是访求民间疾苦。面对滔滔河水,方知民生艰难。何时才能快乐耕种,看来还靠今日治河。河工已付出辛勤劳动,希望早日获得成功。
(庸按:康熙的原诗,见《清史槁》)。
康熙写完,仔细地端详了端详,显见对诗歌与书法部极满意,这才题写了上下款:“赐靳辅”。
皇上亲赐诗歌,靳辅感动得磕头出声,泪流满面:“皇恩浩荡,臣以死不能报万一。”
韦小宝心中极是奇怪:“他奶奶的,靳辅老儿太也没出息,甚么‘湿’啊‘干’的,又不是银票,也值得这样感激涕零么?”
康熙道:“靳辅,你起来罢。”
靳辅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道:“谢皇上恩典。”
满脸的泪水,却并不擦去。
韦小宝心道:“靳辅老儿装哭的本事,比起老子又高明了一招:流了眼泪,并不擦去,让人看个够。老子得好生学学。”
果然,康熙道:“朕亲政之初,便在御书房的廊柱上写了六个字:河务、漕运、三藩。
朕将河务放在三件大事之首,靳辅,你知道为甚么?”
靳辅不假思索,道:“以臣揣摩,一藩虽烈,却是癣疥之疾;漕运如同血脉,关及生命;而黄河横跨全国,犹如心脏,实在是三大要政之首了。”
这一番话,韦小宝在御书房里,亲耳听到康熙说过,只是他不学无术,一窍不通罢了。
听得靳辅说的和康熙所说如出一辙,韦小宝惊奇之极,付道:“连靳辅也说甚么‘藓苔治疾’,看来不是太医院治疗花柳病的药方了。”
见康熙连连点头,韦小宝忖道:“靳辅老儿又教了老子一招:拍马屈也得有些学问,才不至于常常拍到马腿上。不过做学问总是苦的,这一招老子这一辈子只怕是学不上的了。”
韦小宝怕吃苦、凡是吃苦的事情都不愿去做。
康熙对靳辅说道:“你上能体念朕意,下能体察民情,这河督么,你便自己做下去罢。”
靳辅道:“微臣才疏学浅,怕是不能胜任。并且这几个月来,多亏韦爵爷调度,还请皇上……”
康熙打断了他的话,道:“不用说了。韦小宝另有任用。”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老子白白做了几个月的河督,拿了五十万银子的薪俸,却又叫黄龙大侠抢劫了去,河督做不成,大大的蚀本!”
靳辅谢恩退出,多隆却又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启奏皇上,这里好像有不少江湖人物,请圣驾及早起驾回宫。”
康熙多次遇到江湖人物,每一回都给他找了不少的麻烦。
听说这里又有江湖人物,不禁有些胆怯,道:“他们是些甚么路道?”
多隆道:“听说是甚么黄龙大侠。”
康熙皱眉道:“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又是他。朕一路之上,到处听说他的名字。这人在黄河沿岸,名头可响亮得紧哪。”
韦小宝插话道:“这黄龙大侠奴才是见过的,他好像只是想为沿黄百姓做点儿好事,大约不至于与朝廷过不去罢?”
康熙高深莫测,道:“越是这样,这黄龙大侠才越是可怕……”
他还想再说些甚么,忽然停住了。
黄河沿岸,历来灾害甚多,民风极是凶悍。黄龙大侠到处争取民心,若是遇到时机,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康熙将黄龙大侠看作是朝廷的隐患。
康熙不想将这些想法告诉臣下,便道:“既是这样,今天起驾。”
想了想,又道:“传于阿大。”
韦小宝做过副统领,知道皇宫大内的规矩,微微诧异道:“于阿大虽说是御前侍卫,却离了皇上贴身侍卫差了许多。小皇帝连贴身侍卫都认识不全,却怎么认识了于阿大?”
于阿大进来,向康熙请了安。
康熙道:“朕即刻起驾回宫,你护卫韦小宝,随后赶回京师。若是他有甚么闪失,你也不要回来了、自己抹了脖子罢。”
当时,康熙立即起驾。韦小宝又过了三天,却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
于阿大的身上干系太大,问道:“二哥,咱们甚么时候动身啊?”
韦小宝心想:“老子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也便宜了靳辅老儿。”
韦小宝轻飘飘他说道:“你急个甚么?他奶奶的,河工上的饭这样好吃,咱们便在这里吃上三个月,也吃不穷他靳辅。”
于阿大愁眉苦脸,道:“二哥,皇上将天大的担子都压在了小弟身上,还请二哥体念。”
韦小宝瞟了于阿大一眼,道:“皇上对你可是相信得紧哪。”
于阿大道:“都是多大哥多事,那天我出来找你,正巧碰上他护驾,便将小弟领到皇上面前去了,还着实说了小弟几句好话。”
韦小宝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怎么将这个茬儿给忘了!那日老子与于阿大结拜兄弟,不是拉了多隆么?看在义结金兰的份儿上,多大哥自然该提携便提携于阿大这个小弟啦。”
韦小宝道:“你哭丧着脸做甚么?多大哥提携你,也是一番好意。”
于阿大道:“我知道,大哥与二哥对小弟的情分都是没说的。”
韦小宝道:“知道了就好。喂,你去看看靳辅大人,甚么时候给咱们饯行啊?”
于阿大去了好一阵子,靳辅没有来,却见那个老鼠胡须的师爷来了。
于阿大对那师爷道:“有甚么话,你自己给韦爵爷回罢。”
韦小宝心中有气,冷冷道:“靳大人好大的架子哪,御前侍卫也请不动么?”
老鼠胡子师爷满脸堆笑,道:“启禀韦爵爷,因为又有一段堤坝合龙在即,敝东察看去了,临行再三向你老人家致意,请你老人家海涵。”
韦小宝两眼望天,“哼”了一声。
于阿大道:“大家都在外做官,靳大人难道连规矩也不懂么?”
韦小宝没想到于阿大也帮他说话,接着道:“规矩,靳大人自然是懂得的,不过皇上给他写了个甚么‘湿’啊‘干’的,他老兄便连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甚么的都忘了,哪里还记得做官的规矩?”
老鼠胡子师爷赔笑道:“韦爵爷这等说话,敝东却是汗颜无地了。”
韦小宝道:“你们东家哪里能‘旱鸭无敌’?哼哼,他‘有敌’得紧哪!”
老鼠胡于师爷不知道甚么“有敌”、“无敌”,更是不敢回话。
直至韦小宝发作得差不多了,他才摸摸索索地拿出一只封袋,道:“敝东临行的时候,吩咐小人将这只封袋敬呈韦爵爷。”
韦小宝明知故问,道:“是甚么啊?”
老鼠胡子师爷道:“这是五万两银子,敝东请韦爵爷一定笑纳。”
虽说只是区区五万两,却也聊胜于无。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你早些取了出来,不就结了吗?也省得老子大动肝火了。”
语气便缓和得多了,说道:“那太也不好意思了罢?靳大人何必这等客气?”
老鼠胡子师爷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韦小宝接过封袋,指了指于阿大,道:“这位御前侍卫大哥,你们怎么说?”
老鼠胡子师爷道:“预备好了,预备好了。”
说首,又摸出一张银票,捧给于阿大,道:“请老爷赏脸。”
于阿大接了过去,却又双手捧给韦小宝。
韦小宝没有接,使眼角一瞟,看是五千两银子——他斗大的字儿识不了一筐,唯独对银票却是认识得丝毫不爽,也是怪事。
韦小宝道:“靳老爷的一片心意,咱们又不好拂了他的,你自己收下罢。”
老鼠胡子师爷拜谢了韦小宝,又给于阿大作了一揖,道:“韦爵爷,你老人家有甚么事,只管吩咐,敝东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道:“明日你预备两匹马罢。”
于阿大道:“韦爵爷,还是马车好些。师爷,请你明日预备三辆马车。”
韦小宝心里奇怪,暗道:“咱们两个人,要三两马车做甚么?”
于阿大解释道:“有一个朋友,托我把他的一个家眷带上北京去。”
韦小宝兴致大增,笑道:“年青么?美貌么?”
于阿大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病着,不能见人,也不能见风。”
韦小宝道:“那一定是个美貌女子。”
于阿大道:“为甚么?”
韦小宝笑道:“你想啊,人家都将美貌女子说成弱不禁风,她这么怕风,那定然是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了。”
老鼠胡子师爷倒是能干,第二天,竟然在荒僻的黄河岸边,弄到了三辆极为漂亮的马车。韦小宝坐第一辆,于阿大坐最后一辆,于阿大朋友的那位怕风又怕人的家眷,坐在中间一辆上。
上车之前,于阿大低声嘱咐韦小宝,道:“二哥,这一路看来不大平静,咱们老老实实地赶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了。”
韦小宝笑道:“有你三弟保驾,我偏不老老实实,偏要节外生枝。”
于阿大笑笑,道:“小心无大错。”
其实不用他说,韦小宝也是不敢惹事生非。经过这一番挫折,他甚么也不想,只是想平平安安抵家,与妻儿团聚。
上车之后,尽管天气大热,韦小宝还是将自己关在密不通风的车帷里。
美美地睡了一觉,打了个哈欠,自己与自己掷了几把骰子。
还是觉得百无聊赖,忽然想到:“不知于阿大在做甚么?也睡觉么?”
便想下车去瞧瞧,刚刚将车帷拉了条小小的缝隙,车夫的鞭子,却不偏不倚地甩了出来,差一点儿抽在韦小宝的手上。
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瞎了眼么?”
车夫小声说道:“请韦爵爷息怒,路上大不平静,刚刚还有几个江湖模样的人物,像是在踩盘子,怕是不利于咱们,不得不小心从事。”
韦小宝道:“江湖人物又怎么了?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么?”
话是这样说,韦小宝听说“江湖人物踩盘子”,心里还是忌惮得紧。
韦小宝拉开车帷子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韦小宝一个人坐在车里,有些害怕,便对车夫道:“你招呼一声,请于老爷过来。”
车夫道:“启禀韦爵爷,于老爷吩咐过小的,为了以防万一,在路途之中你们三位谁都不得离开车子一步。小的不敢不听。”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于阿大老虎的本事,蚊子的胆子,吓成这个样子了?”
心里却道:“于老三武功高强,寻常江湖人物,哪里是他的对手?连他都这等小心翼翼的,莫不是真的有甚么厉害之极的对头,来找老子的晦气了么?”
这样一想,心里便有所忌惮。
到了打尖的时候,车夫也不让他下车,倒将好饭好菜从车帷子的缝隙中递了进来。
韦小宝几乎是摸着黑,吃了饭,气得在心里骂街:“他奶奶的,坐牢么?”
打尖后,车子继续行走。
待得车夫停下了车子,揭开了车帷子恭请韦小宝走出来的时候,确确实实已是夜暗时分了。
车子停在一家小小客栈的门口,可是只有他坐的那一辆车,于阿大与他“朋友的亲眷”
那两辆马车,却是不见踪影。
韦小宝惊疑不定,问车夫道:“喂,和我一块的那位于老爷呢?”
车夫依然用他的低低的声音,诡秘地回答道:“于老爷在暗中保护韦爵爷啊。”
车夫将韦小宝送进了房间,要了酒菜,好生款待着他。夜里,韦小宝睡觉,他却不睡,就这么坐在当间,眼也不眨地守护着韦小宝。
直至第二日天麻麻亮,韦小宝又在车夫的安排下坐上车去,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韦小宝也没有见到于阿大的影子。
随着车子在崎岖的道上行驶,韦小宝的心里打开了小鼓:“他奶奶的,老子吃车夫的亏太大了:那一回晴儿小花娘冒充车夫,将老子骗去了关帝庙里,幸亏老子命不该绝,凭空里撞见了黄龙大侠,惩治了晴儿小花娘,才救了一命。”
韦小宝想起这车夫对自己虽说极为恭顺,但行动却是过于诡秘,又想道:“小皇帝常说前车之甚么、后车之甚么,又说吃一个甚么东西、长一个甚么东西,老子先前吃了晴儿的亏,今日若是再吃这个王八车夫的亏,不是太也没记性了么?”
心念一动,便欲逃走。
这一回,他不给车夫打招呼了,自己悄悄地拉开了车帷子的后门,想从那里溜下车去。
他的手刚刚将后面的车帷子拉开了一条缝隙,忽然那车夫便如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马鞭子朝后甩来,正巧击向韦小宝的手背。
幸亏韦小宝手疾眼快,向后缩得及时,才免了手背皮伤肉烂。
韦小宝喝道:“你做甚么?打人么?”
车夫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恭敬,道:“小人为了韦爵爷的周全。”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一个臭车车……”忽然自己骂不下去了。
臭车夫?这等一根马鞭子指哪打哪、带着呼呼风响的“车夫”,只怕满世界也找不到。
这人定准是个江湖人物,并且是一个武林高手。
可他为甚么冒充车夫?他到底想做甚么?
韦小宝心道:“想做甚么?反正不是请老子喝酒赌钱玩姑娘!”
当今之计,自然是逃为上什了。
可是,怎么个逃法?韦小宝明白,自己已然被“车夫”
看守囚犯似的看起来了。
凭武功,不要说他逃不掉,即便逃跑了,“车夫”的鬼鞭子也能卷了他回去。
韦小宝心道:“老子今年走了霉运,赌钱输钱,玩姑娘遭白眼,出门遇到丧门星,真正是如说书先生说的伍子肯,才出虎口,又人狼窝。”
忽然又想起于阿大,恨道:“他妈的这是甚么狗屁兄弟?赌咒发誓要保护老子的周全,待得身处险境,他却只顾自己的安全去了。”
又仔细一想,于阿大好像不是这种人:“何况小皇帝当面说过、若是老子有个闪失,叫他也不必回去了,自个儿抹了脖子罢。按理说,他不该放也着了车夫的道儿,也说不准的。”
想着武功高强的于阿大都可能已然陷落敌手,韦小宝更是害怕。
万般无奈之际,他一拍大腿,忽然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事。
匕首,削铁如泥的匕首!
韦小宝大喜:“多少大风大浪老子都过来了,还能在一个车夫手里翻了船?”
将匕首握住,猛地划了下去……
路途荒僻,少见市镇,是以午间打尖的时候,日头已是偏西了。
“车夫”依然不让韦小宝下车。就在路旁买了几只烧饼,又买了一碗汤面,一起递进了车里,说道:“韦爵爷,请用饭。”
不见回音。
“车夫”又道:“韦爵爷,请用饭。”
还是没有口答。
“车夫”自言自语道:“想必是旅途劳顿,他老人家睡着了?”
伸手便拉开了车帷子,却又倏地大吃一惊:车厢空空,哪里还有韦小宝的影子?
车底板的正中,被利器挖了一个圆洞……
此刻,韦小宝大摇大摆,走在另一条道上。
原来,韦小宝急中生智,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在马车的底板上掏了个洞,从洞口人不知鬼不觉地猾落在车子底下,伏在路面上。
那路面极是崎岖,马车也很颠簸,加上匕首极快,是以“车夫”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
待得马车稍稍走远,韦小宝便猛地站了起来,施展开“神行百变”的功夫,身形晃处,几个起落,已经下了黄河大堤。
靳辅在黄河苦心经营了八年,栽了不少护堤的树木,已是成荫。
韦小室跑进了防护林中,心下安了,知道“车夫”纵然发觉,也是追赶不及。
“车夫”是沿着黄河大堤向东行走的,韦小宝下了河堤之后,却沿着一条官道,向东南行去。午后,韦小宝来到一个不小的镇子上。
他将方才的凶险忘得一干二净,取了银子,挑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要了酒菜,在自己的客房里自斟自饮,也极为自得:“他奶奶的,与老子斗法?你小子还嫩着娜。”
说到得意处,架起二郎腿,哼着《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
忽然停顿下来,想不出“摸”谁了。
韦小宝用情不专,见一个爱一个。
可是,待得讨了七个老婆之后,神差鬼使地遇到了雯儿、睛儿两妹妹。
雯儿的温柔可人,睛儿的刁钻蛮横,使得韦小宝忽然觉得:人生在世,能娶雯儿、睛儿两人中一人为妻,便胜却佳丽无数!
韦小宝向来以占有七朵“名花”为荣,这时候却自惭形秽了。
韦小宝唱道:“摸到了……摸到了……”
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韦小宝装哭的本事天下第一,不管是甚么时候,也不管面对着的是谁,只要需要,那眼泪说来就来,并且要多少有多少。
因为是装哭,往往在泪流满面的时候,也是他心里开怀大笑的时候。、今天,没有别人,没有别的需要,韦小宝生平第一次为他自己饮位了一回。
他说不出心里是一股甚么滋味,眼泪只管朝下流,烧酒却只管朝肚子里吞。
他的酒量本来不大,心绪又不好,不一会儿,便伏在酒桌上,昏昏入睡了。
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得有人叫他:“韦香主,你醒一醒。醒一醒,韦香主……”
韦小宝醉眼膝陇,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水,半晌,含混不清他说道:“谁啊?韦香主、韦香主的,这里哪儿来的香主啊?……”
只听得有人说:“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韦小宝道:“老子没醉,没醉。”
睁开眼睛,面前一大群人,虽说一个个的模糊不清,脑袋晃来晃去的,却也依稀认识几个。
韦小宝手指着:“老子认识你们,你,你是玄贞老杂毛,你是钱老本钱老板,你是徐天川老猴儿,还有你,你是他奶奶的……”
说着,朝桌子上一伏,又鼾声大起。
玄贞道长皱眉道:“韦香主,韦香主!”
徐天川道:“瞧我的。”
出去端了一盆水,“哗”地没头没脑地泼在韦小宝的身上。
韦小宝猛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怔怔地问道:“你们怎么来啦?”
玄贞道长领着天地会群豪,倒是不失了礼数,拱手道:“属下参见韦香主。”
韦小宝道:“大伙儿不必客气了。”
心里却道:“大地会早他奶奶的全军覆灭了,还甚么香主?臭主也没有啦。”
玄贞道长指着一个黑瘦老者,和一个面目清癯的白胡子老头向韦小宝说道:“韦香主,我来引见引见,这两位是……”
韦小宝道:“还是我来引见罢,这位是顾炎武顾老先生,这位是查继佐查先生。”
玄贞道长一怔,道:“原来你们认识。”
韦小宝笑道:“怎么不认识?顾先生、查先生名满江湖,是两个反清的英雄、复明的好汉。顾先生,查先生,两位好啊?”
心里却是恨极了顾炎武、查继佐:“这两个书呆子准定又是劝老子反情复明来了。老子真正弄不明白,清朝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要反它?明朝也没给你们甚么好处啊,你们复它做甚么?有这功夫,大伙儿喝酒赌钱嫖院子,岂不天下太平?”
顾、查两位一起施礼道:“韦香主,你好啊?”
韦小宝道:“将将就就、马马虎虎。不知二位光临,有甚么指教?”
两人未及回答,忽然旁边转过一条威猛汉子,厉声道:“韦香主,还认识我么?”
此人的右眼精光陡现,左眼却深深地凹了进去,显得面目狰狞。
韦小宝顿时结巴起来,道:“认……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