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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侠侣


第 一 章 弓鞋纤影



  我国古代,带兵主将,有时称大元戎,有时称大都督,名称代有不同。在唐代,有一个
时候,叫做节度使。 
  考节度使这个官名的由来,当从唐高祖太宗时说起,那时武臣掌兵的,有事出征,则设
大总管,无事镇定边塞的,则设大都督。 
  到了高宗以后,都督带使持节者,始称之谓节度使。 
  后来,天宝元年,因边疆多事,就设置了十个边境节度使,以数州为一镇,统握有军政
大权。 
  安史乱后,朝廷威力不振,有兵士自由拥戴主帅的,也有镇将自由割据的,降将功臣,
悉授以节度使之名,专掌地方大权。 
  各地节度使,慢慢的拥兵自重,这就是历史上的藩镇割据。 
  这当中有一位潞州节度使薛嵩,原是唐代名将薛仁贵的从孙,生在燕蓟之间,膂力过人,
对骑射武功,尤所擅长,为史朝义手下一员猛将,戍守相州。 
  后来朝义败亡,他归降朝廷,又出守潞(山西潞城)邢(山西河津)等州节度使,甲胄
十万,坐镇山西。  
  在藩镇割据时代,他却一直效忠朝廷,颇有治名。 
  薛嵩身兼潞邢等州的节度使,但常年驻跸潞州,节度使府,就在潞州城隍山麓,规模崇
闳,阀阅显赫。 
  尤其是后进,那一座大花园,崇楼杰阎,檐牙高啄,画栋雕梁,金碧辉煌。 
  掩映在花木深处,覆盖之广,真有侯门深如海之感! 
  本书故事,开始就发生在这浩瀚如海的侯门之中。 
  口口  口口  口口 
  时当九月上瀚,一痕眉月、纤细得像微弯的银丝,还散不出清辉来。 
  只有密层层的星光,却东一簇,西一簇。是谁在天上摆成了棋谱? 
  在这亭台无数,树影葱笼的花园之中,灯火本来不多,更显得黑沉沉地,十分静寂。 
  一大片荷花池,荷叶凋落了,一片水光,倒映着天上棋布的星星。 
  好像池底里铺着无数珍宝,光华乱闪。 
  那座九曲栏杆的回桥,静静的伸到对岸,倒影水中,经微风一吹,好像桥在滉漾似的。
穿过九曲桥,再穿过花架游廊,这襄矗立着一座画楼,靠左边是太湖石砌成的假山。 
  画楼前面是一片草地,严霜之后,青草虽然枯黄了,但还是葺葺的极为柔软。 
  此处已是花园的东北角上,地势较为偏僻,平日连家将园丁,也很少到这里走动。 
  这时草地中间,却有一团烂银似的光华,在上下翻腾。 
  远远望去,直似雪地滚球,玉盘走珠,一圈圈精光,使人耀目生花! 
  岂止耀目生花?那两丈方圆的呼呼寒风,也着实砭人肌肤! 
  蓦地从一团光华之中,发出一声清啸。 
  只见一道匹练,宛若经天长虹,平空激射起一丈来高。 
  银芒斜抖,闪出了层层银鳞,漫天银星!烂银光华就在这一瞬之间,倏然敛去。 
  从空中飘落一条人影,依然站在草地中间,脸不红,气不喘。 
  这是一个年约弱冠,生得剑眉朗目,直鼻方口的少年公子! 
  “青岚!真还亏了你,只有一年工夫,居然把‘通天剑法’练得极为纯熟,就是这招
‘长虹经天’,也有了三四成火候!” 
  话音和缓之中,略带苍老,而且还含有一种欣慰的口气! 
  在花架游廊中,这时缓缓的踱出一个儒服老者,瞧他年龄,约有五旬上下,生得面目清
癯,风度儒雅。 
  虽然背着双手,面露笑容,但双目开阖之间,却神光湛湛,不可逼视! 
  被叫做青岚的少年公子,一见到老儒,立即把抱着的长剑,还入鞘中,躬身说道: 
  “舒老夫子,你已经来了好一会了?” 
  舒老夫子微微颔首,问道:“继先呢?他没有来?” 
  少年公子答道:“方才姨母打发丫头到书房里来,把表哥叫去了,敢情有事呢!” 
  舒老夫子沉吟了一下,徐徐的道:“他原是富贵中人,能学一点防身之术,已是够了。”
 
  他这话,有些感慨,似乎为着薛继先的时练时辍而言! 
  接着他“唔”了一声,又道:“青岚,你从老夫学艺,有几年了?” 
  青岚思索了一下,道:“弟子跟老夫子学艺,已经五年。” 
  舒老夫子含笑点头,双眼流露着挚爱,把江青岚全身打量了一遍,道:“不错!你从老
夫学艺,已经五年。 
  五年时间,本来不算太短,但在练武之人来说,这点时间真是太少了,多少人,把毕生
时间,都放到练功上去! 
  你因为天资极佳,悟力甚强,是以短短五年,已把老夫全身功夫,都学会了。 
  虽然离开精纯,还差得老远,但那只是火候问题罢了! 
  好了!现在老夫要传你最后八招,须知这最后八招,自成一套,叫做‘追魂八剑’,乃
是‘通天剑法’的神髓所在,妙在招数变换,不循常规,令人无法预测。 
  本来剑术一道,易练难精,用剑之人,要能守定心神,以意驭剑,能够做到这一步,往
往一式出手,变幻无穷。 
  方才你舞剑之时,老夫详细看过,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能做到心神专一,以意引势。不
过这八招比之先前那套,更是复杂奇奥,你要详细听着才好!” 
  舒老夫子说到这里,接过江青岚手上长剑,也不脱去长袍,就在草地上一招一式的比划
起来,口中却随着招式变化,详细解说。 
  江青岚这时不敢分散精神,摒息静虑,聚精会神的,看着舒老夫子手中剑式,和移动的
脚步。 
  一会工夫,八招剑法,业已讲完。 
  只听舒老夫子朗声笑道:“青岚,现在你可瞧仔细了,老夫再练一遍!” 
  话声未落,剑势倏出,随式移步,剑身轻颤,立时有七八支剑影,从舒老夫子身前漾起,
晃若生出七八条臂膀来似的,每个姿势,居然无一雷同! 
  身躯再转,七八支剑影,疾如风轮,也随着各自换招。 
  别看舒老夫子平日里一步三摇,走路缓吞吞的。 
  这一展开剑法,初看还清晰可见,到了后来,却只见一条黑影,满场游走,随身七八支
剑光,交互盘空。 
  纵横上下,有若银蛇乱窜,那还分得清手势? 
  江青岚虽然已把“追魂八剑”的八招剑法,一一记住。 
  但看到竟有如此神妙,不觉也眼花撩乱,目瞪口呆! 
  “是谁?”一声大喝,七八支剑光,倏然敛去! 
  这一声,直震得江青岚猛吃一惊,两耳也同时嗡嗡作响! 
  一个人也没有,舒老夫子怎么无端端地大声吆喝起来? 
  眉月如钩,繁星闪铄,花园一角,静得连一片树叶掉落地上,都清晰可闻! 
  蓦地一声尖笑,划破长空,那太湖石砌成的假山上,同时现出两条人影。 
  月光之下,远远望去,一个身材高大,一个又瘦又小。 
  这两人通体紧扎,背上还插着雪亮的单刀,不用说分明是两个夜行人! 
  江青岚乍睹人影,不由猛吃一惊,暗想这襄内内外外,警卫森严,巡逻不绝。 
  这两个贼人,竟然还敢明目张胆的闯将进来? 
  “青岚你不准妄动!” 
  舒老夫子顺手递过长剑,低低的嘱咐了江青岚一句,回头喝道:“何处狂徒,胆敢夜入
薛府,意欲何为?”脚尖一点,“一鹤冲天”,身形倏然凭空拔起三丈来高。 
  像一头灰鹤似的,往假山石上落去! 
  瘦小个子微微却步,嘿然冷笑道:“八臂剑客,居然当起节度使府护院的来了!好!咱
们这就告辞!”说着,和高大个子打了个手势,似欲飞身后退! 
  舒老夫子被对方一声“八臂剑客”,叫得脸色微微一凛。 
  陡的仰天哈哈一笑,身形闪处,早已截在两人面前,朗声说道:“朋友招子真亮,居然
还认得老夫!” 
  高大个子反手迅速的从背上撤出单刀,厉声喝道:“姓展的,你待怎的?” 
  舒老夫子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你们先亮个万儿,让我听听!” 
  高大个子怒道:“太爷夜游神宋时,那是我师兄鬼影子何异。怎么?你听清楚了没有?
太爷们因有事在身,恕不奉陪!” 
  “且慢!”舒老夫子声音虽缓,却铿锵慑人。 
  鬼影子和夜游神两人,不禁心头微微一震。 
  “你们原来是崤山鬼神,很好!既然认出老夫来了,那就把瓢儿摘下来罢!” 
  舒老夫子不徐不疾,说得好不轻松?要人家把颈上人头割下来? 
  “嘿嘿!”鬼影子何异冷笑了两声,道:“咱们崤山鬼神,自出道江湖以来,还是第一
次听到有人对我们如此说话。” 
  夜游神宋时即早已不耐,狂笑一声道:“姓展的,你当太爷怕了你?” 
  身躯微晃,人已向舒老夫子欺去,手中鬼头刀,一招“鬼斧劈山”,刀尖上划起一片光
影,当头罩下。 
  舒老夫子身子忽然一转,竟自刀光中脱身而出,冷笑着道:“你们两个一起上罢!” 
  他这一闪之势,看来十分随便。其实身法快捷得叫人难以猜想他让避的方位。 
  江青岚还瞧不出什么,但崤山鬼神,却是识货之人,自然同感骇异。 
  夜游神宋时一刀落空,不由激发凶心,一声不哼的藉势转身,刀若电奔,再次横扫而出。
 
  那知人影一闪,舒老夫子不知施的什么身法,只是上身晃动,立时有七八条臂膀,从他
身前扬起,一齐抓来。要想撤招后退都来不及,一柄鬼头刀业已被他劈面夺去。 
  夜游神宋时,自从出道江湖之后,尚未栽过筋斗。 
  想不到今晚会碰上如此硬点,两招之间,就被对方夺去手上兵刃。 
  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脚尖疾点,身躯向后暴退! 
  舒老夫子并不追出,依然站在原地,纹风不动,口中冷冷的道:“老夫退出江湖之时,
曾经立下誓言,凡是识破老夫来历之人,就得摘下瓢儿,你们两位,就自己了断吧!” 
  鬼影子何异此时早从背上撤下单刀,对舒老夫子说道:“咱们崤山鬼神,自出道江湖,
还未遇过敌手,你能在两招之中,夺去我兄弟手上兵刃,武功自然在我兄弟之上,不过……”
 
  舒老夫子怒道:“还不服气么?我早就叫你们一起上的。好!老夫让你们十招,十招之
内,我决不还手。” 
  鬼影子何异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如果十招之内,伤不了你,咱们就留下颈上人头。”
 
  “好!”舒老夫子右腕一抬,把手上夺来的一柄鬼头刀,向夜游神宋时投去,口中说道:
“你们动手吧!”  
  夜游神宋时,探手撩住单刀,回头向鬼影子何异打了个招呼。 
  更不打话,当先纵身而上,一刀直劈过去。 
  鬼影子何异,也不怠慢,鬼头刀一探,紧接着出手。 
  两柄鬼头刀,卷起一片刀风,刹那之间,上下交舞,直劈横砍,恶狠狠对准舒老夫子身
形,放手猛攻。 
  站在草坪上的江青岚,手抱长剑,心中大惊。 
  要想上去罢,但舒老夫子刚才吩咐过,不准自己出手。 
  要是不上去呢?舒老夫子赤手空拳,如何能和两柄锋利的鬼头刀过招? 
  只见舒老夫子身躯晃动,立时有七八条人影,在那刀光之中,穿插游走。 
  有时明明看到一刀砍上,却只是一条空影,而且每一举步落足,无不恰在对方刀招用老
或收招之时。 
  崤山鬼神的刀法虽然迅猛,但被身前身后七八条轻灵人影的东闪西闪,也弄得迷离恍惚,
莫衷一是。 
  眨眼之间,十招已满,蓦听一声惚哨,紧接着一声闷哼,和单刀堕地的呛啷之声。 
  一条黑影,猝然由刀光之中,疾若流星,凭空飞冲出去! 
  刀光乍敛,舒老夫子两道闪电似的目光,望着远去的黑影,微微叹息。 
  鬼影子何异,武功虽然不见得出奇,但轻身功夫,倒真不愧鬼影子这个外号。 
  自己为了得罪秦岭一派,隐姓埋名,退出江湖,晃眼已有十七年。 
  自以为可把恩怨是非,置之身外,不料依然难以如愿。 
  鬼影子的逃出手去,自己和秦岭旧怨未清,新仇又结,看来这场梁子,决难善了。 
  他瞧着被自己用内家重手法震死的夜游神宋时,这位凶名久着的恶煞,今天居然会天网
恢恢,碰到自己手上。 
  崤山鬼神,在江湖上也算得一号人物,决非鸡呜狗盗之辈,怎会无缘无故的跑到潞州来?
 
  唔!他们方才不是说有要事在身吗?难道他们夜入节度使府,有什图谋而来? 
  想到这襄,立即俯下身去,在夜游神身上搜索上一阵,觉得并无可疑之物。 
  正待立起身来,瞥见胸前密扣之小,似乎有一件东西,闪了一闪。 
  心中一动,连忙伸手摘下,就着月光一瞧,原来是一块长方形的铜牌。 
  上面正中雕着一个虎头,虎头下面,还有四个篆文。 
  舒老夫子瞧得脸色骤变,暗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连忙把铜牌往怀里一揣。 
  摸出“化骨散”,向夜游神身上弹去! 
  顷刻工夫,夜游神宋时一具高大尸体,立即化作一滩黄水,销蚀无形。 
  舒老夫子这才返身跃下草坪,江青岚连忙迎了上去,口中问道:“老夫子,这两个贼子,
是什么人?” 
  舒老夫子叹了口气道:“这两人乃是秦岭门下的崤山鬼神。唔!青岚,今晚之事,可不
准向人随便乱提!” 
  江青岚连忙应道:“弟子知道。” 
  舒老夫子又道:“时间不早,你也可以去睡了。” 
  江青岚又应了声“是”,便向舒老夫子告辞,抱着长剑,回转入房。 
  一瞧表哥房内,灯火已熄,敢情入睡多时,也连忙回转自己房中,把长剑向壁上挂好,
也就熄灯就寝。那知这一晚他思潮起伏,辗转反侧,兀自不能入睡。 
  想起崤山鬼神叫舒老夫子做“八臂剑客”,这个外号,当真一点没错。 
  不是吗?舒老夫子身子晃动,就有七八条臂膀似的,上下抡动,那就是他今晚传给自己
的“追魂八剑”的奇异身法了。 
  自己不知要到几时,才有舒老夫子的身手? 
  唔!崤山鬼神还叫什么姓展的,难道舒其谁舒老夫子还姓展? 
  秦岭派,崤山鬼神是秦岭派!那么舒老夫子呢,他又是什么派呀? 
  啊啊!还有那夜游神宋时的一具尸体,舒老夫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只洒了些什么,
居然全都化掉。 
  看来舒老夫子倒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奇人! 
  五年前,自己和表哥薛继先,在读书之暇,就喜欢舞棒弄剑,舒老夫子也时常负手瞧着
自己两人微笑,那时自己还不知道舒老夫子会武呢! 
  后来还是服侍舒老夫子的小僮薛福,偷偷告诉自己,说有一次他半夜里起来小解。 
  月光从窗楼上射入,照到舒老夫子床上,从帐内望过去,不见有人。 
  房内也没有他的身影,房门窗户,却都关得好好的,心中不由大骇,怎么平白的丢了人?
 
  他既不敢则声,只好倒在床上假寐。 
  这样等了一会,忽然窗极上一排蓬式雕花短格子,中间一扇,忽然被人从外向内推了上
去。  
  窗台上月光一暗,舒老夫子却已悄悄的进入屋内。 
  自己时常听一班护院的师傅们说江湖上有大本领的人,可以飞檐走壁,高来高去。 
  是以当时就猜想到舒老夫子,定是一位有大本领的人,这就嘱咐薛福不准声张。 
  一面偷偷的和表哥一商量,第二天就磨着舒老夫子学本领。 
  起先,舒老夫子还矢口否认,后来经不住自己两人,举出事实,舒老夫子才答应下来。
但他当时教自己两人做的,却只是床上静坐。 
  表哥练了几天,感到不耐,以后就改练拳棒功夫,自己却一直练到现在。 
  今天听舒老夫子口气,自己已把舒老夫子全身功夫都学会了! 
  唔!自己得问问舒老夫子,练了五年功夫,到底是那一门那一派呀? 
  第二天清晨,江青岚用过早餐,按时到书房里去,却不见表哥前来。 
  这却并不奇怪,因为表哥比自己长上好几岁,有时自己姨父为了处理重要军情,这府中
的事,就得由表哥照顾! 
  这几天,魏博节度使田承嗣,野心勃勃,已有西侵的迹象,姨父可能亲自出巡去了。 
  他瞧着舒老夫子依然和往日一样,若无其事的在教着小表弟小表妹念书。也连忙翻开书
本,做起功课来。 
  一天时间又很快的过去。 
  到了晚上,江青岚又挟着长剑,到假山前面,练习“通天剑法”的最后八招——追魂八
剑。 
  这晚舒老夫子并没前来,他老人家昨天刚传授了剑法,今天是自己温习的日子,自然不
会再来。 
  于是江青岚就盼望昨天逃走的鬼影子何异,最好能在此时现身,也好让自己试试五年来
的所学。但他失望了,鬼影子何异,昨晚才狼狈逃走,那会重来? 
  他一个人只好澄心静虑,一招一式地练着变化多端,手法奇妙的“追魂八剑”。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那已是十月中旬了。 
  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招兵买马,扩展实力,自称他的战斗部队叫做“天雄军”。 
  进而占据了贝、博、沧、瀛等七州,声势更是猖獗。 
  这时的朝廷,国威中夺,不但不敢声讨,反而加封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册封雁门郡
王。 
  这一来,田承嗣更加气焰万丈,谋取潞州的野心,也越来越亟,双方陈兵边境,大战可
能一触即发! 
  潞州城内,早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城隍山下的节度使府,警卫森严,将校们进进出出,更显得军情紧急。 
  但节度使府的后花园,却依然静闷如恒,表公子江青岚,还是白天念书,晚上练剑。 
  现在距离舒老夫子力创崤山鬼神,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中间并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故,
时间慢慢的把这件事冲淡。 
  舒老夫子没有提过,江青岚也就更加淡忘! 
  这天晚上,他练了一会剑,觉得自己对“追魂八剑”,已经练到十分纯熟。 
  虽然还不够快速,到达眼到心到剑到的八招同使,八剑同发的地步。 
  但也进退中式,小有心得。 
  心中一喜,正待把“通天剑法”,从头练上一遍。 
  那知猛一抬头,瞥见涵春板画楼檐角上,突然飞起一条细小黑影。 
  疾如飞鸟,掠空而过,飞落在左边假山之上,一瞬不见。 
  江青岚猛吃一惊,这分明又是江湖上的夜行人! 
  虽然一瞥即逝,但已看出此人身法奇快,轻功极佳。 
  他初次遇敌,心中不禁紧张,那敢怠慢。 
  立即长剑依肘,双脚一点,一个一鹤冲天,平地拔起两丈来高,跃上假山,那里还有人
影? 
  趁着月色,向四处一阵打量,也没有丝毫动静。 
  假山后面,便是花园的围墙,此人敢情业已越墙而出? 
  他一边想,一边又向夜行人落脚之处,仔细查勘。 
  果然在太湖石假山的一片青苔上,清晰的印着一对三寸来长又尖又翘的弓鞋纤印! 
  什么?方才这人,竟然是个女的? 
  难怪远远望去,身材细小! 
  唔!崤山鬼神和这女子,前后两次夤夜进府,想来决非偶然! 
  他想起方才黑影,是从涵春阁飞出,这楼上原是姨父春秋佳日,读书之所。 
  除了藏有部分图书,平日无人居住,不要被贼人作为藏身之地? 
  想到这里,立即跃下假山,便飞身向阁中跑去。 
  长剑当胸,全神戒备的走上楼梯。 
  回廊上月光如画,四下静悄悄的,有点使人打颤。 
  十二扇落地雕花长门,关得好好的并无异样。 
  正待推门进去,微一抬头,只见“涵春阁”三字的一块横匾下面,映着月光,好像有一
点银星,闪闪发光。 
  似乎还钉着一张纸条! 
  江青岚心中一动,腾身跃起,顺手一摘。 
  落地之后,就着月光一瞧,手掌中竟是一只制作精巧的银色小燕。 
  连头到尾不到两寸来长,嘴部十分锐利,入手甚沉,敢情还是精钢打就,这倒是一种别
出新裁的独门暗器! 
  再一行纸条,上面写着:“宁谕展元仁,母仇不共戴天,一日之后,血债血还。” 
  下面并没署名,但这一笔娟秀字体,分明出于女子之手。 
  唔!准是方才那个女子所留。 
  展元仁?展元仁又是谁?唔!那天崤山鬼神不是叫舒老夫子叫姓展的吗? 
  敢情那女子认为舒老夫子和自己两人就住在这楼上呢,所以留书约期。 
  看这口气,好像和舒老夫子还有杀母之仇? 
  自己得赶快去告诉舒老夫子才对!想到这襄,立即走下楼来。 
  还剑入鞘,一手提着宝剑,急匆匆穿过九曲桥,就向沿溪一所幽雅精舍奔去! 
  居仁小筑前面,这时正有一条黑影,在月光之下晃动。 
  一眼瞧到江青岚,立时敛手,叫了声:“表公子!” 
  江青岚停步问道:“薛福,老夫子睡了没有?” 
  他话未说完,只听舒老夫子已在室内叫道:“青岚,你这晚跑来,难道有什么急事吗?
快进来!” 
  江青岚应了一声,便向里进去。 
  舒老夫子含笑而立,徐徐问道:“你是从涵春阁来的?发现了什么吗?” 
  这一问,却问得江青岚心中猛的一跳。 
  暗想适才之事,舒老夫子怎会知道的?他脸上不禁流露出惊奇之色。 
  舒老夫子蔼然一笑,道:“你觉得奇怪吗?其实如果你不是从涵春阁来,那会手上挟着
长剑?如果不是发现了什么,急于告诉老夫,那会如此匆促?” 
  江青岚听得暗暗钦佩,舒老夫子,真是料事如神! 
  当下把长剑往桌上一搁,就把刚才情形,一字不漏的说了一遍。 
  一面又把银色燕子和一张字条,一并呈上。 
  舒老夫子听得脸色骤变,喃喃自语起来:“难道真的是她?唉,十八年了,他们当真调
教出那个女娃儿来手刃亲仇?亲仇!这两个字,该如何解释呢?” 
  江青岚不懂舒老夫子何以瞧到了银色小燕,神色就显得非常颓唐? 
  他怔怔的站在舒老夫子面前,不敢则声。 
  舒老夫子在室中踱了几步,回转身来,温和的向江青岚道:“青岚,你且坐下来!”说
着自己就在红木圈椅上坐下。  
  江青岚依着舒老夫子吩咐,在下首一把红木圈椅上坐定。 
  只听舒老夫子正容问道:“孩子,你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吗?” 
  江青岚在上次曾听崤山鬼神叫舒老夫子“八臂剑客”,后来又叫什么“姓展的”。 
  自己心中,其实早已有了问号,只是舒老夫子没有提起,自己不好动问罢了。 
  这时一见舒老夫子自动提起,不由瞧着这位面目清癯,风度冲夷的老者,迷惘地摇了摇
头。 
  舒老夫子又恢复了安详态度,眯着双目。 
  但两条细缝中,还隐隐透射出冷电似的精光。 
  他微微颔首,续道:“以你这点年龄,何况又生长在富贵之家,当然不会知道!唔!你
知道崆峒派和秦岭系吗?” 
  江青岚答道:“弟子记得老夫子前年传授内功之初,曾经说过,弟子所学,乃是崆峒派
的内家心法,是以弟子推想,老夫子定是崆峒派出身。至于秦岭系,上月那个什么崤山鬼神,
老夫子说他们是秦岭门下。”  
  舒老夫子感慨的道:“不错!崆峒和秦岭两派,数百年来,在武林中,一直是泰山北斗,
居于领导地位。老夫所以要首先提出这两派来,因为这两大门派,有着极深的渊源。也正因
为渊源极深,才使老夫不得不隐姓埋名,退出江湖。” 
  江青岚若有所悟的道:“那么老夫子可是得罪了秦岭系,才退出江湖的?” 
  “你真聪明,青岚!” 
  舒老夫子称赞了江青岚一句,接着又轻轻一叹,道:“老夫其实并不姓舒。” 
  江青岚心中一动,不由脱口说道:“老夫子不姓舒,那么姓展。” 
  舒老夫子双目一睁,陡然精光电射,讶异的道:“你知道?” 
  江青岚嗫嚅的道:“那天弟子听崤山鬼神,叫老夫子‘姓展的’,现在经老夫子一说,
弟子猜想敢情就是姓展。” 
  舒老夫子脸色一霁,含笑点头,道:“老夫的真姓名,原叫展元仁,因为‘通天剑法’
最后八招‘八手追魂身法’,一经施展,一个人就晃如八条臂膀,江湖上才替我起了这个外
号……” 
  “哦!”江青岚兴奋的道:“他们替老夫子取的,就是‘八臂剑客’?” 
  “八臂剑客!悟!不错!” 
  舒老夫子好像在缅怀过去,双目微阖,道:“等闲白了少年头,如今不中用啦!” 
  江青岚是年轻人,当然不懂得英雄老去的心情。 
  他见舒老夫子感慨横生,没往下说,不由恳切问道:“老夫子,后来呢?” 
  舒老夫子苦笑了笑道:“那时老夫年事尚轻,仗剑江湖,就以诛暴安良的侠良自居。一
时绿林巨寇,黑道元凶,遇在老夫剑下丧生的,不知凡几,八臂剑客之名,也就轰传江湖。”
 
  江青岚不禁听得眉飞色舞,豪气勃发,喜道:“大丈夫不能悍卫疆土,名表凌烟,便当
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为人间打尽不平!” 
  舒老夫子喟然叹道:“事情就发生在这里,老夫有一位至友飞将军小李广柳震东,娶了
秦岭系天痴上人关门女弟子穿帘燕聂五娘为妻。 
  柳贤弟原是河南少林寺第三代方丈一灯大师的入室弟子。那时身兼河北三家著名镖局的
总镖头,生性耽武,又加上镖局子里事忙,对如花娇妻,就未免冷落。 
  穿帘燕淫荡成性,在未嫁柳贤弟之前,原和一名绿林巨盗,暗有勾搭,此时不甘寂寞,
旧情复炽,又有了往来,不久生下一个女婴。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日子长远,
自然落到了柳贤弟耳中。穿帘燕,虽然自恃秦岭靠山,但柳震东在冀鲁一带,也极有名望,
何况又是少林寺的弟子。 
  她怕一旦东窗事发,居然先发制人,在饮食之中,偷偷的做了手脚。柳贤弟虽然怀疑乃
妻不贞,但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如此狠毒。可怜正当英年,就为了娶妻不慎,致误服蒙汗药,
一家二十余口,悉遭淫妇毒手。 
  那天,老夫凑巧赶去,但迟到了一步,正遇上万恶淫妇纵火焚房,老夫急怒之下,立即
拔剑而起,叵奈淫妇系出秦岭,已得天痴上人真传,激战了四五十合,还不分胜负。最后,
老夫使出追魂八剑,才把她长剑震飞。 
  如果以淫妇当日的功力来说,要从老夫剑下逃生,也并非难事。那知就在长剑脱手之际,
对方突然身形呆滞,摇摇欲倒。 
  要知‘追魂八剑’,何等迅速?她这一迟疑,老夫早已一剑点出,刺中她右臂‘臂儒’
穴上,立即倒地死去!” 
  江青岚疑惑的道:“老夫子,‘臂儒’穴,虽在三十六要穴中,但不过属于麻穴,被剑
尖刺中,那会致命?” 
  舒老夫子点头笑道:“问得好!孩子,你真不负老夫五年心血!”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续道:“怪就怪在这里!当时老夫明明一剑点在她臂儒穴上,
就告死亡!老夫正想俯身瞧瞧究竟,蓦觉微风飒然,面前立时多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中年的玄衣女尼,她望着老夫,冷峻的道:‘姓展的,你可知穿帘燕系出秦岭
吗?居然敢仗着区区“通天剑法”,妄下杀手?虽然这件事,错在师妹,死无可逭,贫尼岂
敢偏袒?自然也不能难为于你。这女婴,就由贫尼带走,十八年后,由她凭武功,向你索还
血债好了!’  
  她不容老夫开口,抱起女婴,就倏然腾空而起!” 
  江青岚忍不住问道:“老夫子,这女尼是谁,你可认识?” 
  舒老夫子道:“她是秦岭系鼎鼎大名的三眼比丘沈师太,老夫焉有不识!” 
  江青岚气愤的道:“老夫子,那万恶淫妇,狠毒手段,天人共愤,百死莫逭,三眼比丘
既是秦岭系鼎鼎大名中的成名人物,那能如此偏袒?” 
  舒老夫子又苦笑了一声,道:“秦岭系天痴上人,武功绝世,武林中尊为泰山北斗,为
人就是太以护犊。他门下诸人,更是飞扬跋扈,睚皆必报,这件事,三眼比丘没有当时发作,
就是为了淫妇做下滔天大罪,无法包庇罢了!” 
  江青岚又道:“老夫子就为了此事,隐姓埋名,退出江湖?您老人家既然说过崆峒,秦
岭渊源极深,难道当时不好亲上秦岭,面谒天痴上人,陈明经过吗?” 
  舒老夫子微微叹息,道:“天痴上人被他门下包围,要想面陈曲直,那有如此容易?老
夫隐姓埋名,退出江湖,实是遵从本门大师兄意旨,以避免两派因此结嫌而已!” 
  江青岚又问道:“照此说来,那假山上留下的鞋印,和这银燕子,敢情就是穿帘燕所生
的女婴?不知她有多大了?” 
  舒老夫子点点头道:“当然是那女婴,这银燕子,就是当年穿帘燕聂五娘的成名暗器。
唉!算起来整整十七个年头啦!那女婴该有十八岁了。” 
  “十八岁!”江青岚惊异的重复了一句。 
  十八岁的毛头女孩,强煞也只有这点年纪,比自己还小了一岁。 
  能有多大能耐,居然敢向舒老夫子约期挑战,留燕示柬? 
  哼!三日之后,这丫头当真敢来,自己学了五年武功,正好拿她试试! 
  他心念转动,剑眉微轩。 
  舒老夫子是什么人?江青岚的心事,焉能瞒得过他? 
  睹状不由脸色一沉,严肃的道:“青岚,这档事他们冲着老夫而来,老夫自有计较,江
湖上讲究恩怨分明,你不在江湖,不准插手多事!何况秦岭中人,心胸狭仄,得罪了他们,
纠缠不已,也非你所宜。唔!时间太迟了,你回去安息吧!” 
  江青岚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人却装作若无其事,喏喏连声,站了起来。 
  “哦!哦!还有……青岚!” 
  舒老夫子又叫了一声,郑重的道:“今晚老夫和你一席所谈,不准随便乱说。” 
  江青岚又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才向舒老夫子告辞而出。 
  他一心要斗一斗那个比他还小一岁,而又口发狂言,留燕示柬的黄毛丫头,时间只剩了
三天,当然心中也无形紧张起来。 
  人家是秦岭系三眼比丘沈师太调教出来的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对方明知八臂剑客的威名,尚敢公然挑战,自然有她制胜之道。 
  自己赢了固然好,万一输了,岂不连舒老夫子的人,一起栽尽? 
  “通天剑法”,自然虽已练得十分纯熟,但最后八招“追魂八剑”,还嫌生疏,使用起
来,不够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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