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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胆丹心


第 七 章 微山湖上(续)



  正说着,曾静猛然把手一拍道:“大师且慢说话,既有这记号,大家还须出去查勘一
下,如果只是我们这一条船被他做下暗记,那还好对付,倘若连其他各船也有,那便须更加
留神才好。”
  了因大师把头一点,连忙携了鱼老和天雄亲赴各船一看,竟每一条船上,全留有那白手
印,不但大小一样,而且全在舷下,同一个地方,忙又将万曹二人唤到鱼老船上,正色道:
“你二人现在须说实话,和方才来的这老道士,究竟有无往来,临行之际,你那主人曾另外
嘱咐话没有,须知现在事情已急,大祸就迫眉睫,我们决怕不了什么,你二人和各船押运兵
丁,却难免凶险咧。”
  二人不由大吃一惊,全有点期期艾艾呐呐不能出口,曾静又笑道:“老总管,我们决不
吓唬你,如今那来的贼人决不止一个,说不定就想把这几条船全给毁了,方才那白手印便是
动手的记号,幸被鱼小姐看见喝破,否则大家就全难说咧。事到如今,你再不说实话,那可
是和自己性命作对,你如果说了实话,这位马老爷和诸位大侠自当设法,让大家避过这场灾
难,否则我们不知实情,那便势难兼顾咧。”
  曹连升不由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叩头道:“这些人委实和敝上并无来往,对于此事敝上
也未另有嘱咐,我们更不认识,还望您和马老爷请诸大侠做主才好。”
  说着又道:“可怜奴才家中还有儿孙兄弟,一家十余口,全靠着奴才咧。”
  那万家驹也道:“此事我二人实不知情,便曹大人临行之际,也只嘱咐沿途小心,宁可
稍延时日,却不能出事,这是实情。”
  鱼老不由焦躁,猛一拍手道:“既然他并不知情,为何你两个却又暗中弄鬼,有意耽误
行程,又是什么道理?这勾连匪人,还不显然便在你二人身上吗?”
  曹万二人不由全吓得跪了下来道:“我们焉敢如此,您这不屈死人吗?”
  马天雄也道:“无论你二人有无勾结匪人情事,这贻误行程的事总在你二人身上,到底
是为了什么咧?”
  万家驹道:“鱼老将军,马老爷,您两位不必生气,我实说就是咧,那曹大人确实曾经
说过,沿途一切行止须听这位曹总管吩咐,那是为了恐怕船家贪图赶路出事,但决无勾结匪
人的事,您请想,如果他老人家真和这些匪人有来往,能在我们船上也盖上记号吗?”
  天雄冷笑一声道:“照这样一说,那曹寅吩咐你们在路上有意延宕,已是实在,平常赶
路只有破站兼行,哪有嘱咐延缓之理,他既这等嘱咐,其用心已可想见,这押运贡品妆奁本
是他的事,我们却犯不着再跟着一路走咧,从现在起,那几条船是你们的事,这一切经过,
那我只有回京之后,再为据实禀明雍王爷,任凭王爷如何处置了。”
  那曹连升又叩头道:“马老爷,敝上虽然有命奴才们路上不必赶得太急,免生意外的
话,实在决不曾命这些贼人前来寻事,您要这么一来不但坑了奴才和这位万老爷,也冤屈了
敝上咧,奴才死不足惜,这贡品妆奁却千万出不得事,还求明察才好。”
  那万家驹也一再哀求着,曾静冷眼旁观半晌忙道:“既他二人如此说法,也许此事全由
李元豹那厮弄鬼,却与曹大人无关,且命他二人退出去,我们再为商酌便了。”
  接着又向二人喝道:“你两个既与来的贼人并无往来,这今后一切便须更加小心,说不
定今夜就要出事,却大意不得咧。”
  曹连升又连连叩头称谢,万家驹也请安答应几个是,方才退了出去。
  了因大师等二人下船去远,方道:“方才据我察言观色,这曹寅虽然曾命这奴才沿途逗
留延宕行程,也许与这秦岭五毒无关,不过闻道玄那老贼虽已受伤逃走,同来决非一人,不
但难免在水中弄鬼,便那硫磺火弹一经打中船上,也非着火不可,此事又诚如方才曾老弟之
言,我们此刻决放手不得,还须从长计议才好。”
  鱼老笑道:“这水底的事,我这条船,下面全有铁皮毛竹护着,寻常斧凿决无妨碍,其
余各船虽然可虑,但我与翠儿和小妾七姑均不难下水守护,不过他如用那硫磺弹,却着实可
虑,老和尚有什么好方法吗?”
  了因大师忙也笑道:“如果你一家能把水中防守好了,这岸上的事,便由我与马贤侄来
抵挡也未为不可,不过这里前后全有客船,五条船又不在一处,真要动起手来却难兼顾,还
须另外做一布置才好。”
  曾静从窗口向北一指道:“方才我已将这里的地势稍加审度,如在此地动手委实不便,
也难照顾,那北边不远,便有一座沙洲,看去不过五六丈长,二三丈宽,离岸却有十余丈,
又四面空阔,如果将船全移过去泊在那里.这岸上固然先可放心,便他从水底来也老远便可
看出动静,岂不大妙。”
  鱼老一看,点头道:“那里地势果然绝好,不但离岸稍远,免却许多暗算,也看得极
远,更可避风,只须有一二人了望,便看见贼人再下水也还来得及。”
  众人看时,果然不错,忙又和曹万两人说了,把几条大船全泊了过去,一字排开全靠在
沙洲里岸,那万家驹又调了两名兵丁分别站在洲上守望。等一切部署好了,天色已晚,天气
恰好在九月中旬以后,晚饭用罢,月色才下来,鱼老、七姑、翠娘全换上了水靠,各带兵刃
暗器,天雄和了因大师也略微束扎好了,准备一有动静即便动手。那曹连升和万家驹两人连
自己船上也不敢住,全挨在鱼老这条船上,万家驹到底是个军官,居然也按刀以待,曹连升
却心惊胆颤恨不得藏在人丛中才好,到了午夜以后,众人方在舱里听着动静,那在外面了望
的正是天雄和翠娘,两人悄立船头,正在向远处看着,只见风暴已住,半圭残月,斜挂天
空,湖水一平如镜,却没有什么动静,翠娘不由唾了一口道:“好没来由,千里迢迢的跑到
这里来,却在这风露之中站着,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咧?”
  天雄正说:“看这样子,那老贼道也许伤重身死湖中,今夜未必便再有人来咧。”
  忽见对面岸上,倏然来了两条黑影,由南向北,一前一后,似在湖边窥察,但因相隔过
远,却看不出什么人来,连忙又向翠娘道:“世妹,你看,那边岸上,来了二人,也许就是
贼人羽党咧。”
  翠娘也仔细一看,果见两条黑影,正在对岸向这边看着,忙和天雄一打手势,将身子向
桅杆下面一贴,再看那两人时,也似在指手画脚说什么,半晌方又折回南边去,翠娘不由笑
道:“这两个笨贼,连这点水面也过不来,也要现眼,这一去,一定还要回来,我们且不必
惊动舱中诸位,先看个笑话如何?”
  说着忽见那在沙洲上守望的两兵丁,慌张走来道:“马老爷,那边有动静咧。”
  翠娘忙道:“你们慌什么?我早看见那对岸有两个人来过咧。”
  两兵不由一怔道:“小人不是说的对岸,只那边湖面上有两只小船来咧。”
  翠娘闻言,更不怠慢,一伸纤手,攀定桅杆,一下便直攀了上去,直到桅顶,再向湖上
一看,果见有两只小船也由南向北,向沙洲这面飞棹而来,相距还只有一箭之远,忙从桅杆
上面又滑了下来道:“想不到这些淫贼竟有这许多人,便一船一人,连岸上的和那老贼道算
上已有五人咧,难道秦岭五毒已经倾巢而来不成。”
  说着,舱中诸人也自惊觉,一齐走了出来,一问情形,鱼老哈哈大笑道:“我真不想今
夜竟有这场热闹,如今这些贼奴既分两批来,我们不妨也分开应付,我和小女去对付那水上
来的贼船,便烦老和尚和马贤侄守船如何?”
  了因大师道:“那两只贼船如来也必须从沙洲登岸,等他上来,我也可以应付,倒是这
几条船须防他在水底闹鬼,如今我们正该把人换上一下,这船上由你父女和夫人对付,那沙
洲上由我和马施主去,这样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要不然,我和这位马施主却不会水,那便
难说咧。”
  鱼老点头答应,便仍留在船上,注意对岸和水中动静,天雄和了因大师二人一跃上了沙
洲,先在月光下,手搭凉篷一看,只见那两条小船,已离沙洲不远,了因大师连忙悄声道:
“我们先别惊动他,容他上岸看清面目再行动手。”
  天雄把头一点,忙就一株小树之下藏好身子,了因大师也伏向地上,定睛看着那两条
船,一转眼,两船已经靠岸,原来却是两只极小瓜皮艇,每船只可容得一人,第一船上来的
是一个彪形大汉,一身短衣束扎,两只手各提着一条虬龙棒,一上岸便向沙洲这边飞纵而
来,一晃便离伏处不远,月光下再一细看,却是那在金山寺化装逃走的傅天龙,了因大师不
由大怒,暗想这莽汉怎也反复无常,又和秦岭群贼合起伙来,连忙一跃而起,大喝道:“傅
天龙,老衲前番念你一时受人愚弄,所以另眼看待,为何却又甘心作贼起来?”
  那傅天龙正提棒向前飞纵着,闻言不由一怔,再把了因大师上下一看,不由提棒拜伏在
地,叫声啊呀,接着道:“老和尚,你到底给我赶上了,你还不快看那船去,那些鸟贼要放
火咧。”
  了因大师不禁摸不着头脑,那后面船上的人,也挺着两把戒刀纵了过来叩拜在地道:
“原来恩师已有准备,却真教徒儿和这位傅大哥急煞咧。”
  再看时,却是爱徒静修,忙又大惊道:“你两个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却又趁这个时候
赶来,是寺中出了事吗?”静修拜着又道:“寺中倒没有什么事,我是被这位傅大哥逼着来
的。不过此时无暇细谈,还是先顾那几只船要紧,一迟也许来不及咧。”
  了因大师连忙道:“你二人且全起来,船就在这沙洲里面,现有鱼老将军一家防守,谅
无大碍。”
  天雄闻言也从小树下赶来道:“原来却是你二人,倒害得我们平白忙了半会。”
  接着又笑道:“你们是说那秦岭来的几个老贼打算动我们吗?那闻道玄白天里已被那鱼
世妹打发回去了,适才那边岸上又来了两个,我们也全看见,现在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如果
再不识相,那便来的人,一个也不用回去咧。”
  静修忙道:“闻道玄受了一燕尾梭,我也知道,后来的那两个全不算正经主儿,只是还
有一两个厉害人物还没有出场咧。
  而且他们现在预备的就是水火夹攻,就不能伤人也必将贡品和那付妆奁毁去,让马爷交
不了差,连那曹寅也一齐坑个大的,依我计算此刻他们的人也许已经到了,所以才特地和这
位傅大哥一齐赶来,这事万迟不得,既然船在这沙洲里面,还宜速去,他们在岸上已经备下
好多特制火器,还有那硫磺火弹,只容他火弹能够得着船,就是不了之局,还不快去。”
  傅天龙也道:“我听得逼真,那群贼五人真打算把你们连人带船全烧了咧。”
  了因大师闻言,更不怠慢,忙又掉转头,下了沙洲,对各人匆匆一说,鱼老道:“既如
此说,那我们就非先守牢对岸不可,如果容他先把对岸占了,一火弹打过来,那便糟咧。”
  翠娘忙道:“既如此说,那我们不如先把船再移向沙洲外面,那就要好多了。”
  说犹未完,只见那对岸远处,黑影连闪,似已有人赶来,了因大师说声“不好”,忙将
真气一提,就船头上,窜起二丈来高,两手一抖僧袍大袖,平掠出去二三丈远,便似大鸟凌
空一般,接着头下足上,两只手就着大袖张风之力,猛向后一分,又过去二丈来远,已到沙
洲与河岸之间,再就下落之势,斜飞出去丈余,右足一落,僧鞋在水面上一点,略一借劲,
人又翻了起来,猛来蜻蜒点水之法,连纵几纵已到对岸,略微舒了一口气,再看时,翠娘已
挟了一把弹弓,踏波过来,天雄鱼老正在船头指挥移船,那傅天龙,却提了双棒,也从水中
泅了过来,这里三人才到岸上,忽见南边沿岸,已有五六条黑影,在月光下,飞驰而来,了
因大师连忙迎了上去,大喝道:“无耻泼贼,竟敢暗中计算,老衲在此已经等候多时咧。”
  说犹未完,只听吧、吧连响,那来人之中,一连打来两粒弹子,翠娘忙将弹弓一起,也
打出两粒连珠弹,却好和来的两弹碰个正着,才一接触,又听爆声连响,立刻现出海碗口大
两粒火球,落在地上,那一片衰草,随即烧着,并有两团栲栳大小黄烟飞起,翠娘、了因大
师连忙掏出两个布卷将鼻子堵上,翠娘一面向傅天龙递过两个布卷道:“这是匪人的五毒硫
磺弹,你还不快将鼻子塞好,只一闻着,便要昏倒咧。”
  傅天龙人虽憨直,却也久经大敌,便接过,也将鼻子堵好,一摆双棒赶上前去大喝道:
“哪里来的鸟人,却对你水龙神傅爷爷弄这下流暗器,还不赶快前来受死。”
  忽听对方当头一人阴恻恻一声冷笑道:“来的是了因大师吗?我久已闻得江南各位大侠
全是了不起人物,想不到却在这里遇上,我秦岭子弟,迭次均蒙你武当少林两家赐教,今日
你我既然遇上,索性旁人全不必动手,便由我这老婆婆和你一分胜负,你看怎样?”
  了因大师在月光下一看,只见说话的却是一个黑衣妇人,虽然白发盈颠,脸色看去却不
过四十来岁光景,似乎徐娘老去风韵犹存,不由吃了一惊,暗想闻得那孟三婆婆已在七十以
上,为何除一头白发而外,却还显得这等年轻,连忙大喝道:“你既说这话,想系秦岭来的
孟三婆婆了,闻得尔等自立宗派,专仗下流暗器取胜,所有门下更是无恶不作,老衲本来久
经打算寻你,为江湖除去一害群之马,今天既然遇上,想你也恶贯满盈合当遭报咧。”
  那老妇人又冷笑一声道:“了因贼秃,你休把话说得太满,须知你我既然见面,自当一
分胜负,却不必先说大话来吓人咧。”
  接着,呛啷一声,掣出背上一口雁翎刀大喝道:“难怪近来武当少林门下仗势欺人,原
来你这老贼秃也是这样妄自尊大,一味卖狂,今夜便要让你尝尝我这下流暗器的滋味咧。”
  说着,一抱那刀,向身后各人道:“你们应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这老贼秃算交给
我咧。”
  说罢,便待动手,那身后一共四人,一声暴雷也似的答应,早各取弹弓在手,扣上火
弹,看着沙洲前面正在移动的船,也待打去,了因大师未及答话,猛听得傅天龙大吼一声一
抡双棒喝道:“原来你这浪婆子,便是那鸟孟三婆婆,凭你也配和了因大师动手。”
  说着,一个窜步,右手的棒,已向孟三婆婆当头盖下。
  那鱼翠娘也将弹弓向臂上一套,一挺那口盘龙剑,娇叱一声道:“无知泼贼,敢仗火弹
害人。”
  一声喝罢,便见白光倏起闪电一般,直向四人卷去,那站得较前一人,弹弓方才引满,
剑光已到眼前,连闪避也来不及,只叫得一声哎呀,便被劈去半个脑袋,撒手扔弓倒了下
去,其余各人全惊得呆了,孟三婆婆一见,不由心头火起,同时,那傅天龙一棒也到,连忙
用刀向上一架大喝道:“好丫头,胆敢出手伤人,你等着我的。”
  正喝着,那傅天龙左手的棒,又当胸点来,只得先闪身接招,翠娘得理不让人一扭娇
躯,一剑又向另一贼人劈去,那人却知道厉害,一闪身,避开宝剑,吧的一声,一粒火弹直
向船上打去,却不料那弹才离弦,便被了因大师掌风打落湖中。其余二人,一见势头不好,
各将弦弓挂向肩上,掣出兵刃待将翠娘围上,这时候孟三婆婆闪开傅天龙两棒之后,也缓过
气来,动手还招。那傅天龙虽然是个莽夫,但从小便在少林门下,两条虬龙棒也确有功夫,
这一和孟三婆婆交上手,虽难取胜,但因他不管好歹,一味以全力相拼,不由也将孟三婆婆
敌住。那翠娘所遇那贼伙,却更游刃有余,了因大师转闲着,拄着那柄方便铲,在一旁观
战。这里河下鱼老天雄等人正在移船之际,那个七姑为人原本极其心细,看到水面远远的起
了两道水纹。
  忙道:“老将军快留神,水中有鬼。”
  鱼老定睛一看,不由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竟敢跟我来这一手,我如不将你擒了上
来,也不算是威震南海的鱼壳。”
  说着一整那身鱼皮水靠,抽出一对分水娥眉刺,从船头上穿波而下,最妙的是那么大一
个活人,跳下水去,简直一点声息俱无,等到水中,再顺着方向一看,只见一条黑影便似大
鱼一般,直穿过来,相隔也不过丈余,忙身子一挫,贴向湖底,容他穿过颈去,再向上一
冒,反跟在后面,看着来人动静。大凡人在水中,视力决不能及远,便平日训练有素,也不
过数尺,在日光之下一丈开外,清水还可略见黑影,如果水浊,再在阴暗之处,更不易看
见。那鱼老水性是从海洋中历练出来的,脸上又有一层鱼皮面具,用两块玻璃护着双目,所
以要比别人看得较远,一看那人竟奔自己船底而来,不由心中暗笑,凭你这笨贼如果到那几
只官船下面弄鬼,也许可以成功,我这条船,你便是水上积贼也是枉然。正想着,猛听后面
水势又在晃动,料定来贼决不止一人,忙用双手一分,身子向下向前斜窜出去数尺,仍旧贴
在湖底,再掉头一看,果然又来了二人,直向泊船处游了过去,心想官船全已移过沙洲,便
让你们这几个混小子扑个空也好,便仍旧注意先来的人,就这一瞬之间,只见那人已经到了
自己船底下,一手握着一柄铁凿,一手用一个铁锤,正向船底凿着,一连敲打了两下,猛听
丁七姑在船上娇叱道:“大胆贼子,瞎了你的狗眼咧,我们这条船也是你可以凿通的吗?”
  那贼人毫不理会,通,通,一连又是两下,似乎发现那船底不是寻常杉木所造,一时不
易凿通,手在船底上一按,又退了出来,一个身子正好滑向鱼老前面,相隔还不到尺许,那
鱼老忙将右手的娥眉刺向胁下皮带上一插,趁势在他腰间一点,接着单臂一沉,托着来人向
水面一冒,大喝道:“七姑快接人,水底一共来了三个,已经拿住一个咧。”
  一声喝罢,便将那人像抛球也似的抛向船头,那静修和尚和天雄,连忙接着,正待用绳
来捆。再看时,那人却一动也不动,两只手兀自握着锤凿不放,直挺挺的躺着,心知已被鱼
老在水里点了穴道,两人不由一笑,心想这倒省事,猛听对岸傅天龙大吼一声,咕咚一下也
窜入水中,方疑他已败阵退了下来,忽又听翠娘大叫道:“那孟三婆婆已被了因大师伯打
跑,其余群贼也被我全给宰了,那水底来的却要捉活的,大师伯还要问话咧。”
  说着,也飞身窜起丈余,挺着那口盘龙宝剑,就空中身子一旋,头上脚下,穿波而入。
原来傅天龙和那岸上来的孟三婆婆,交手还不到十回合,便显不支,额上渐渐来汗,了因大
师连忙一摆手中方便铲大喝道:“你这莽汉哪里会是孟三婆婆对手,还不与我退下,须知她
找的是我咧。”
  那孟三婆婆,眼看得手,正打算乘隙用她那独门暗器先取傅天龙性命,再找了因大师动
手,闻言不禁冷笑道:“久闻了因大师乃江南群侠之首,原来也只会用别人来衬刀头,垫马
脚,对不住,我却由不得你咧。”
  说着,乘着傅天龙心神一分,一个箭步跳出圈子,刀交左手,把右手一扬,一点寒星,
便向傅天龙咽喉打去,那傅天龙人虽鲁拙,却也知道厉害,疾忙身子一挫,那枝袖箭直从头
上飞了过去,却不料孟三婆婆那毒药袖箭是有名的七煞追魂打法,一经出手,可以七枝连
发,第一枝方才躲过,那二、三两枝又连续发出,本来第二枝打他胸瞠,第三枝打他小腹,
傅天龙这身子一挫,那第二枝却好直奔咽喉而来,第三枝也快到胸膛,只闹得他顾上顾不了
下,顾下又顾不了上,闪避更是不及,心中正在着急,猛听了因大师大喝一声,只觉得一阵
掌风呼的一声斜掠过来,那两枝袖箭全被推出老远,从身侧飞了过去。接着只听呛啷啷那方
便铲上铁环连响,人已到了面前,和孟三婆婆动上了手,傅天龙虽然一连躲过那三枝毒药袖
箭,却惊出一身冷汗来,只得拖着双棒,退出老远。再看那翠娘时,已经使开一路越女剑
法,那道剑光,便似一条银龙一般,出没于三贼之间,猛听一声惨叫,那左边一贼,又被劈
去半个脑袋,尸身倒下,其余二贼不由惊得一呆,当面一贼又被一剑刺进胸膛,撒手扔刀倒
在一旁,其余一贼,连忙沿岸逃去,遥闻翠娘冷笑一声道:“原来秦岭出来的字号人物不过
如此,竟也敢向我鱼翠娘动手攒打群殴。”
  接着把手一扬,又娇喝道:“你这废物待向哪里走,还不与我躺下,一齐向鬼门关报到
挂号去。”
  一声喝罢,只见一点银星脱手飞出,那一枝燕尾梭,正打在贼人后脑上,也应声倒在十
步以外,手足略一抽搐便自死去,这一来只看得傅天龙心服口服,睁大了怪眼说不出话来,
蓦见翠娘娇躯一扭,一个转身,已经提剑纵来,一面笑道:“今夜虽是一个险局,倒也让我
杀个痛快,如今岸上来的,只剩下那老贼婆,却不愁了因大师伯不将她留下来咧。”
  傅天龙正待答话,倏听了因大师一声清叱,接着大喝道:“孟老贼婆,你须知这是老衲
看在我佛面上,不愿多开杀戒才手下留情,权且饶你这条性命,此去还当洗心革面,否则如
再遇上,那便难说了。”
  再看时,那了因大师正提着方便铲,站在一蓬烈火绿烟外面,那孟三婆婆已经踪影不
见,傅天龙不由高声叫道:“老和尚,你真有一手,怎么才只一会工夫,便把那老贼婆打跑
了,她是借火遁走的吗?我怎么一点没有看见咧。”
  了因大师拄着方便铲一路走来,一面笑道:“你胡说什么?世间哪有火遁之理,那是那
老贼婆被我一铲将虎口震裂,刀已脱手飞去,她情急拼命,又将那五毒硫磺火弹使了出来,
却不知我已用解毒布卷将鼻子塞上,她一见这下流玩艺无用,才吓跑了。”
  接着又看了翠娘一眼道:“你这孩子,怎么出手这么黑,一共四个小贼,就没有留下一
个吗?这一来连他们的底细也无法问得,岂不太嫌孟浪。”
  翠娘不由红着脸道:“大师伯,我知罪咧,不过我只因这批东西全用的是下流暗器,平
日害人必多,才一个没有留下,其实并非有意好杀,还望再恕过这一次才好。”
  那傅天龙却笑道:“老和尚,你怎么忽然对这些杀胚也慈悲起来,须知人家的来意,却
是打算水火一齐上,将你们这些人杀得一个不剩,这只算得是这些鸟人的一个大报应,你可
怜他,他却决不肯放过你们咧。”
  正说着,正好那鱼老已经将一个贼人从湖中抛了上来,又高声嚷着水底还有二贼。那傅
天龙,自恃水性过人,这才大吼一声,跳下水丢,翠娘也因了因大师埋怨她没有留下活口,
打算再擒上一两个听候发落,也跟着穿波而下。那水中来的三贼,除最前来的一个而外,其
余二人全是黄河上游水寇中知名的人物,此番被孟三婆婆约出来,原本另有用意,起初以为
秦岭五毒独门暗器天下无双,从来就难逢敌手,江南群侠虽然声名远震,但好汉决敌不过无
情水火,所以才一口答应,谁知三个人才一近船,便被鱼老擒了一个,再听翠娘在岸上一
嚷,岸上来的人除孟三婆婆已逃,其余全被宰了,虽然艺高人胆大,也不由吃了一大惊,为
首一人本想就此逃走,但因成名已久,如果连面全不露,未免太过丢人,正打算能稍伤一二
人,报出字号,说上两句过场话再走,不料鱼老已经赶来,便傅天龙和翠娘也全下了湖,不
由把心一横,倏的像半截黑塔也似的从湖底冒出水面大喝道:“江南各位且慢动手,我有话
说。”
  鱼老跟着也一踩水,半截露出水面冷笑道:“你有话只管说,便打算走,只能报出字
号,我鱼某也决不赶尽杀绝,须知冤有头,债有主,打架不恼助拳的,现在那正主儿孟三婆
婆已经走咧。”
  那人闻言哈哈大道:“你别卖狂,我独角蛟任大鹏并非怕你,只不过明人不做暗事,让
你知道,大太爷我是谁而已,你便拿稳能赢得了我吗?”
  接着那水底又冒上来一个人也大喝道:“鱼老头儿,你听清了,你二太爷姓梁行五,外
号称分水神吼,这一次到南边来,可不全是帮助姓孟的,乃是因为奉了八王爷之命,前来拿
你们这干朱明遗孽,老实说,你梁五爷还没有把你们这干叛逆放在眼睛里,真要动手,水陆
两路我五爷全可奉陪,你快划出道来吧。”
  鱼老未及开言,那傅天龙此刻也冒出水面,忙也一分双棒大喝道:“原来你两个却是兰
州的任大鹏梁五,你们且先别向鱼老将军叫阵,这里还有我水龙神傅天龙咧。”
  喝着,便似一条大鱼一般,从水面上窜了过去,双棒直向梁五盖下,粱五也一挺手中蓼
叶劈水刀相迎,便在水面上斗了起来,鱼老也一挺手中娥眉双刺向任大鹏笑道:“我真想不
到任寨主此番南来,竟是奉了八王爷之命,前来拿我们这干叛逆,那倒真的失敬得很,老朽
久仰你水旱两路功夫全有惊人造诣,现在就用这一对分水娥眉刺,在水中领教如何?”
  任大鹏方说得一个好字,翠娘已一挺宝剑道:“爸爸,宰这毛贼何须你老人家动手,且
待女儿前来和他先较量一下如何?”
  鱼老哈哈一笑道:“我闻任寨主在黄河上游久享盛名,那柄分水狼牙钻号称天下无敌,
岂是你这孩子可领教的?不过你既说这话,让你见识见识也好,却须小心一二咧。”
  任大鹏忙也大笑道:“鱼老头儿,你且慢说这便宜话,谁不知道你这女儿是嵩山哑尼和
那独臂老尼的徒儿,身兼少林武当两家之长,今天闻老寨主不就伤在她手吗?须知你任大太
爷既已出场,却不管你父女谁来较量,全是一样咧。”
  翠娘闻言,因恐鱼老年迈有失,忙一挺剑,窜了过去冷笑道:“既如此说,还是你来领
教便了。”
  说着半沉半浮,连人带剑,直穿了过去,任大鹏也取下背上分水狼牙钻,迎着就刺,那
水中交手本和岸上不同,只讲究个划拨刺扎,砍斫劈打全用不着,两人这一交上手,那任大
鹏虽然力大钻沉,却不比翠娘小巧灵活,在水中上下翻腾了一会,渐渐只办得一个招架闪
避,却难还手,起初还对翠娘心有轻视,不屑将全力使出,时间一长,才知对方水性竟在自
己之上,连忙使出全身解数,但仍落在下风。一时露出本性冒出水面,不禁破口秽骂,这一
来却更触怒翠娘,手中剑法一紧,越发逼了过去,那一个娇躯,简直和游龙一般,上下不离
任大鹏左右,那柄剑又薄又轻,在水中阻力极小,更占便宜,任大鹏那狼牙钻功夫虽也深
湛,但相形之下却嫌笨重。翠娘这一逼,更闹得他手忙脚乱,好不容易避过一剑,趁着翠娘
从身侧滑过,一钻刺去,却不料翠娘身子猛向下一沉,那一钻又刺空。正待收钻向下刺,猛
觉双手一震,登时轻了许多,再看时,那钻已经截去了大半段。这才知道,翠娘手中那口宝
剑,是一口切金断玉的利器,哪敢再行恋战,连忙一下窜出二三丈远,冒出水面,一打胡
哨,招呼那分水神吼梁五逃走。
  谁知那翠娘正也现身水面等他,人刚出水,遥闻翠娘娇喝一声:“打!”一支燕尾梭已
经从水面打来。任大鹏连忙又沉了下去,那一梭正打在包头的油绸子上面,虽然只擦了一
下,也吓得他亡魂丧胆,忙从水底逃去。那梁五在水中和傅天龙斗得正酣,忽听任大鹏一声
胡哨,催促逃走,忙也双足一瞪,泅水而逃,傅天龙还待追赶,鱼老和了因大师一齐叫道:
“穷寇勿追,你们饶他去吧。”
  众人这才一齐上船又用脚划将了因大师渡了过来,一看水中所擒贼人,却是一个三十来
岁,瘦骨脸的汉子,身上一身水靠,该自湿漉漉的躺在舱板上,鱼老走上前去,替他点开穴
道,一面笑道:“朋友,如今秦岭和兰州来的人全走咧,他们却把你留在这儿,我们是往日
无仇,近日无冤,只要你说实话,也许把你也放了,决无凌辱之理,可是你要代人受过,那
鱼某便说不得要开罪咧。”
  那汉子气血乍通,浑身仍在麻木,闻言瞪起一双凶睛道:“姓鱼的,你少跟老子来这
套,大丈夫来清去白,老子该说的自然会说,不让说的,你便把老子给宰了也是枉然。”
  接着又道:“老子姓黄,单名一个坤字,外号黄河鲤,现在兰州城外老龙窝任家大寨掌
管粮台,这次我们任大哥和梁五哥乃系奉了北京城里八王爷之命,前来捉拿你们这一干反
叛,想不到老子合该背时,反被你擒住,杀剐由你,老子只是这两句话。”
  天雄在旁忙道:“你既称奉了八王爷之命前来捉拿反叛,知道那些反叛是谁,有八王爷
的朱谕札子吗?”
  那汉子又一翻两眼道:“老子不懂那些,反正是跟我们任大哥和梁五哥来的总错不了,
这难道还有个冒充字号的?”
  鱼老又道:“那你们为什么又与秦岭来的人合在一处咧?”
  那汉子哈哈大笑道:“那是孟三婆婆和闻寨主要替李元豹夫妻报仇,又打算发个小财,
连那个什么曹官儿也坑一下,因恐你父女仗着水性蒙人,才把老子哥儿三个请出来,一同南
下,老子们要捉的是周浔老儿和了因和尚,还有个叫白泰官的,却与你父女无关,在镇江来
的时候便已说好,拿住这三个人是我们的,那贡品和船上财物,老子们却分文不要,只算他
的,这是实话,老子已经全说了,你们便再问也是这两句。”
  那曾静闻言,也从舱中踅出笑道:“这位黄寨主既如此说,料无虚假,不过你们在兰
州,八王爷在北京,这远路程,他怎么会认识你们这三位,却派你们前来拿人咧?”
  那汉子霍的从舱板上坐了起来道:“那是因为孟三婆婆有个侄儿名唤侯异的,他的拜兄
向成,现在八王府当差,又和我们哥儿三个全是朋友,奉了八王爷之命来对我们说,只要能
将了因和尚、周浔、白泰官三人拿住,解到北京城去便是奇功一件,损死了八王爷也得给一
个大大的官儿做,我们才和孟三婆婆一路赶到江南。谁知到了镇江一打听,你们这一伙已经
由运河北上,我们和孟三婆婆又赶到南京去,寻着李元豹一问,才知道你们受了雍亲王之
聘,并且和那曹官儿做了一起,替他运什么贡品妆奁,那曹官儿又挟定了李元豹夫妻,不但
不许寻姓鱼的父女报仇,反而着他夫妻向仇人赔了好多不是。因此,孟三婆婆才一怒折回镇
江,沿着运河赶来,本想连贡品和妆奁劫走,让姓曹的也坑在里面,再把了因和尚等人一
杀,人头带走,进京报功。没想到,一路赶到这里才算赶上,那闻寨主亲自前来探路,在船
上做记号的时候,又被那姓鱼的小妞儿用毒药暗器打伤,逃了回去,虽然出水便将那条胳膊
齐肩截去,保住性命,人却已经成了残废。大家一怒之下,才又决定水火夹攻,将你们连船
带人一齐毁掉,如今水旱两路既然全没有得手,那只有算你们命长,福大咧。”
  说罢箕踞而坐,又哈哈大笑道:“老子向来就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该怎么办,那老子
便瞧你们的咧。”
  曾静笑着大拇指一翘道:“好,黄寨主真光明磊落,我们佩服之至,大丈夫正该如此,
不过那秦岭来的是哪几位,你知道吗?”
  黄坤又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不知道,他们来的除孟三婆婆、闻道玄而外,还有铁墩
殷七,小蜜蜂吴小川,大头鬼钱灿,火鸽子郎四,连我们算上,也不过九个人,你们却不必
害怕咧。”
  说着猛见那万家驹也从舱外踅进来,先向天雄请了一个安道:“马老爷,这贼人既然供
认不讳,是来劫贡品和王爷妆奁的,便该交地方官看管,听候王爷示下发落,却放不得咧,
此外适才末弁看见那对河岸上,来的人已经教鱼小姐宰了几个,这也须用你老人家的名片向
地方官说明以当场格毙报案,让他们来相验,叠成文卷缉拿在逃贼人才好,要不然可不好
办,再说在他们地方上出了这么大案子,我们也不能太便宜他。”
  接着又请了一个安道:“你老人家别怕麻烦,这报案洽办的事,自有末弁去,至多那地
方官来的时候,由你老人家申斥他一顿便行咧。”
  那曹连升也伏地叩头道:“奴才万想不到那李元豹竟连敝上也打算坑在里面,这人心便
真难测咧,今晚如非有各位大侠和马老爷在船上,不但敝上是不了之局,便奴才和这位万老
爷也是一死,既有活口在此,还求你把他口供录下来,打上指印,天明就去报案才好,要不
然,大家便全脱不了干系咧。”
  天雄正在沉吟,曾静忙道:“这位万老爷和老管家说的话极是,马兄却不可不听,这口
供报告全由我来写,明天就着他两人出面报案便了,不过这是江南和山东两省交界,究竟属
哪里管,还得先打听清楚才好。”
  那万家驹忙道:“曾老爷不必打听,末弁已经问过船上水手,这里属山东滕县管,不过
离镇城甚远,但那也说不得咧。”
  正说着,那黄坤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们打算送老子到官吗?那这场官司可够打的。”
  曾静笑道:“你不是说奉了八王爷之命来的吗?我们却是奉了雍亲王和十四王爷之命到
北京去的,那只有稍微委屈你些时,这场官司让三位王爷来打咧。”
  说着向天雄和鱼老一使眼色,鱼老忙道:“朋友,这可不是我鱼某说了不算,你既是王
爷所差,这事便非经官不可咧。”
  说着又向万家驹喝道:“论理我本不应该得罪朋友,可是人家既然打着王府旗号来,那
我们便不能再用江湖过节来处理,这是你们的事,人算交给你咧。”
  那万家驹答应一声是,立刻提高了嗓门向舱外高声道:“来呀,你们还不快将贼人捆
上,这可是打劫贡品的要犯,却玩徇不得咧。”
  一声喝罢,便有两名兵丁,携了绳子前来将黄坤反剪了,押到官船上去,那黄坤却毫不
在意,冷笑连声,只说了一声:“官私两面老子听便!”便大步走了出去,万家驹擎刀押在
后面,自去着人看守,那曹连升又叩了一个头道:“马老爷,诸位大侠,如今该明白,这些
贼人之来,与敝上和奴才完全无关咧,不过今后这一路上更加险恶,还望格外维护才好。”
  天雄冷笑一声道:“据此贼口供,虽非曹大人所使,但这一路之上,如非你两个有意延
宕,我们此刻也许早到通州坝起旱咧,贼人即使赶来,哪会在这里遇上?再说,这些贼人为
了替李元豹夫妻报仇却已直认不讳,这怎么说与他无关?我与诸大侠既在船上自不容不加维
护,但今后行止却由不得你们咧。”
  曹连升又连连叩头,曾静忙又笑道:“老管家受此惊吓想也累了,你且回到自己船上
去,吩咐各船小心戒备,我们还须商量写供报案咧。”
  曹连升忙又谢了,才出舱而去,等他走后,了因大师方向静修道:“你和这位傅施主是
怎么来的,为何得知我们泊船此处,是从镇江便一路跟着贼人下来的吗?”
  静修忙道:“徒弟在镇江并不知道这些贼人已经下来,那是因为这位傅施主,到寺里去
还僧衣和银子,并且说他已到了一趟少林寺,将前此经过情形,全已禀明铁樵大师,老方丈
一怒,便将毕五传去对质,痛加申斥之后,即便予逐出少林门墙。
  正拟亲自南来,面向老师父和恩师谢过,商量今后应付鞑虏江南宵小之策。恰好那位林
老前辈也赶到,彼此畅谈之下,决定先行清理本门门户,再行南下。并且写了两封信,仍着
傅施主送来分致老师父和恩师。那致老师父的一封,我已专人送往太阳庵。致恩师的一封,
徒儿因为铁老方丈,不过为了傅施主道歉致谢之意,本打算暂时放在寺中,等徒儿北上再为
面呈。
  却不料傅施主非面递不可,而且更要面谢前此化装逃走之罪。
  并且要赶上鱼老将军父女,谢过救命赠衣之恩,送回银子,死活磨着我来一趟,徒儿本
不想答应,但他却不依不饶,所以只好陪着来咧。”
  傅天龙咧着大嘴笑道:“要不是我拖着你来,能赶上这场热闹吗?我虽没有杀得一个鸟
人,能看见老和尚和鱼师妹那等出色像样的好功夫,也就算没白来咧,底下的话,待我来说
好了。”
  接着便说出一番话来,原来他和静修两人自从离镇江之后,依静修本打算也雇一条小
船,一路赶下来,偏傅天龙嫌坐船太慢又闷人,坚持非起早不可。静修拗不过他,只有一同
起早,沿着运河赶着。所好那长淮南北全是九里山王彭天柱的势力范围,静修颇多熟人,一
打听那五船行得极慢,因此也不着慌,一路步行,有时也雇个短脚,赶了下来。这天到了微
山湖,已近黄昏,依着静修本想先在河下查看一下,那五只船曾否过去,又是傅天龙说先买
些酒食吃饱肚皮再打听,偏那河下阻风船多,酒菜供不应求,无法购得。两人好不容易问到
村中一家小店,因为要卖高价,尚留得有些熟菜馒头和自酿村酒,那店只有一大间,除靠着
后壁有一小门而外,连灶带柜全在里面,一共三张板桌,不过十来个座头。两人走进去,正
好挨着犄角有一张桌子还空着便坐了下来,要了一盘馒头,两碟熟菜,半斤酒对饮着,傅天
龙一看那两碟熟莱,一碟是咸菜豆腐,一碟五香豆子,不由把眉毛一皱道:“他妈的,这不
弄鸟吗?我又不是和尚,怎么也教老爷吃素?”说着连忙唤来小二道:“你们这儿有荤菜没
有,要有快给我切上二斤牛肉,便猪肉羊肉也行,老爷却不吃斋咧。”
  那小二一见他虽然一身俗家打扮,头上却没有辫子,只留着三五寸长的短发,静修又确
实是个和尚,不由笑道:“我们这里不算饭店,不过一个穷对付,平日倒还有点牛肉,目前
泊的船多,早卖完了,你要吃荤的那只有鲜鱼虾子,还得到渔船上去现寻,价钱可不便
宜。”
  傅天龙道:“既有,快去寻来,价钱不怕贵,这素菜我却没法吃咧。”
  那小二方才笑着走出去,忽听那前面桌上一个壮汉道:“小二哥,既有鲜鱼也烦你给我
带上两条来,钱不怕贵却要鲤鱼,这是去毒做药用的。”
  说着,一伸手先掏出一块银子来递了过去,那小二答应一声,伸手接过而去,静修素来
精细,一听去毒做药四字,不由暗想,用鲤鱼去毒做药,这一定是中了毒药暗器,说不定就
与恩师一行有关,忙就油灯之下,向那桌上偷觑了一下。只见共坐着三个人,那说话的,年
在五十开外,紫黑脸膛,左额角上一个肉瘤贲起老高,身上敞披着玄色湖绉紫羔皮袍,腰间
却束了一条青绸腰带,另外两个,一个少年人年纪才二十来岁,白净面皮,头上梳着散花大
辫,身穿黑绸子老羊皮长袍,却反卷着袖子,一手擎着酒杯,看着那壮汉道:“任寨主,你
买鱼是为了我闻太师叔吗?那大可不必咧,他老人家是个老在行,自中了那姓鱼的丫头一梭
之后,便自己将一条胳膊齐肩截去,毒气既未侵入内脏,还要这东西做什么?”
  那任寨主一面喝着洒,一面道:“吴老弟,你既在孟家门下,怎么连这点见识全没有?
须知闻老前辈中了那燕尾棱,在水中至少也浸了好一会,上岸之后虽然当机立断,自己把一
条胳臂截去,那毒气却难免侵入。要不然,他还要服那化毒散做什么?既有鲜鱼可买,为什
么不带一两条回去,便他用不着,孝敬你太师母不也很好吗?”
  那边坐的一个,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麻子,上身青绸短袄,下身玄色丢档湖绉棉
裤,底下扳尖快鞋,更显得横眉瞪眼,一脸忿怒之色道:“我真想不到,这一次竟连闻师叔
也吃这大亏,把一世英名丧在这小妞儿手里,他妈的,要依老子的意思,赶晚上过去,用薰
香把她薰过去大家先乐个够,然后再割碎了扔下湖去喂大鱼才对劲。”
  那少年冷笑一声道:“如果你能到她船上去使薰香,太师母也不会使用这水火夹攻的法
子咧,老实说,我们已全打听清楚,在他们那一起人里面,那妞儿并不算厉害,这里头那了
因老贼秃,才算是第一能手,还有鱼老头儿夫妇和那个什么小鹞子马天雄,全不比那妞儿差
什么,你只想一想,凭闻太师叔的功夫,在本门之中也算是顶儿尖儿咧,人家手底下要不明
白,能吃这大的亏吗?”
  那麻子猛又一瞪眼道:“好小子,你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竟连我殷师叔也不放
在眼里,须知我铁墩殷七,就讲个遇弱力敌逢强智取,如果不是孟师叔已经和任寨主商量好
了用水火夹攻之策,那我便真把他们全给薰过去大大的摆布一下,什么了因和尚,还没放在
老子心上咧。”
  那先开口的寨主不由看了傅天龙和静修二人一眼,脸色一沉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二
人就敢这等信口胡说,还不与我快些住口,只等那鲜鱼一来,我们也该走咧。”
  那二人闻言,也向二人看了一下,便不再说什么,傅天龙听得明白,正待开口,却被静
修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一使眼色笑道:“王施主,你那老丈人的冥寿就这等热闹吗?怎么
竟要十三个和尚放焰口,老实说,要不是冲着你,我还真不愿意跑这许多路去做这法事
咧。”
  傅天龙不由一怔,但经静修那一脚,猛然省悟,咧着大嘴笑道:“可不是,这全是我那
小舅子搞出来的,却有劳大师父咧。”
  那三人却只吃喝不语,少时鱼来,那任寨主要了两条活鲤鱼,用枯草穿着,付了酒帐,
三人径去,那小二却另取一条前去整治,静修等三人走后,又唤来小二道:“方才来的三位
客人你认得吗?”
  小二摇头道:“连日泊船甚多,这三位中午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小人却认不得。”
  静修笑道:“我再跟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吗?”
  小二不由笑道:“小地方不过百十来户,大师父只说出来,小人决没有不知道的。”
  静修忙道:“我打听的是彭天柱彭老庄主,他这里有庄田佃户吗?”
  那小二看了他一眼道:“他老人家在这儿虽有产业,人却不常来,大师父认得他吗?”
  静修笑道:“他乃是小庙的老护法,曾经说过,这方圆几百里以内,只一提他,没有人
不知道的,如有急事,只要当地有他的佃户全可帮忙,恰巧我们有一件小事,非问当地人不
可,小二哥既知道,能帮忙一二吗?”
  说着信手蘸了一点酒,有意无意的,在那桌上画了一个井字,又在外面加了一个大圈,
那小二一看,忙道:“小人就种着他老人家一顷地,既如此说,你两位且请到后进再谈如
何?”
  说着,便从那后壁的小门走了出去,却是临湖三间茅屋,小二先是进屋去,低声道:
“叔叔,老庄主有特客来咧,我怕年轻不懂规矩,你老人家快出来迎接。”
  说犹未完,便见灯一闪,一个矮老头儿走了出来,先向二人上下一看接着笑道:“二位
是从船上下来的吗?既有老庄主之命,小老儿合当迎接,且请进来坐吧。”
  二人一齐进了草堂,静修忙又合十道:“小僧静修,这位是龙门傅天龙,路过贵地,因
有急事,非当地朋友帮忙不可,所以才把彭老庄主的令子亮出来,请问老施主尊姓大名,这
里掌舵当家是哪一位老大。”
  那矮老头儿把手一拱道:“这里是个小地方,说不上是码头,更说不上有谁当家掌舵,
不过老庄主吩咐过,见了他的九宫一统令子,有事必须帮忙,小老儿姓孙,草字德广,大师
父有话只管对我说,但能办到,决定照办。”
  静修笑道:“照这么一说,孙老施主就是这里的老大了?”
  说着,手按胸膛向外一翻,那孙德广也把手按胸膛,接着食指向上一指,又道:“大师
父放心,彼此全是自己人,你有事但说无妨。”
  静修这才将了因大师及鱼老父女有事北上,自己因为紧急公事赶来,在前面店中遇上三
人的事说了,一面又道:“小僧本不打算惊动当地朋友,但一则来船过多,不知家师和鱼老
将军的船,泊在什么地方,二则这三个贼人既有歹意,不知来了多少人,现在住在什么地
方,打算奉烦代为查点一下行吗?”
  那孙德广笑道:“原来大师父竟是金山了因大师的徒弟,这位傅爷又是少林铁老方丈门
下,此事不必查得,小老儿已经全知道,只因自己本领有限,那鱼老将军和老方丈等人又未
露相,诚恐其中尚有隐情,所以未敢冒昧求见,既如此说,容我详细陈明便了。”
  接着又道:“那鱼老将军的宝舟一到此地,我便认出镖旗香阵,他们的船,原来和那几
条官船全泊在离开这里不远河下。那批贼人来得倒不少,连船上水手,一共有十余人之多,
也分乘两只大船,便泊在村北土地庙前面我一个侄儿的门外,午后那老贼道,前去探路,受
伤逃回,便商量着要趁夜深入静,水火夹攻,我得讯后,本想立即向船上各位报上一个讯,
但后来那鱼老将军,忽然又将船全移到南边小沙洲里面。心想也许各位已有准备,所以打算
等天黑再看情形决定。如今我已着我那侄儿暗中打听,一有信息,他一定会来告诉找,二位
不必着急,那鱼已整治,小老儿还有点自用酒肉和菜蔬,且请少为吃上点搪寒,只等天一全
黑下来,我再用小船,送你二位到那鱼老将军的船上去便了。”
  傅天龙笑道:“原来你这老儿却是个地理鬼,把事情已全放在肚里,既如此说,有酒饭
快拿来吃,我们也不用人送,你只借一条小船来便行咧。”
  静修忙道:“老施主认得我那恩师和鱼老将军吗?”
  孙德广道:“我虽未曾见过,却早听老庄主说过,慕名已久咧。”
  接着又笑道:“小老儿当年原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自从受了老庄主一场教训,才回
到家乡打鱼种地,如果在当年混人的时候,这些猴儿崽子,连招呼全不打一个,便在我这地
方上打算动手计算人,不待各位大侠动手,早先把事情搞到自己头上来咧。如今老了,只好
凡事让人一步咧。”
  说罢,便命人重行备上酒菜,傅天龙一看有鱼有肉,还有一只大肥鸭子,不由哈哈大
笑。
  傅天龙笑罢又道:“原来你们东西舍不得卖,却留下自己吃的,要不是这么一来,我这
鸟嘴哪有这大福份。”
  孙德广笑道:“这本来不是卖的,那是我几个侄子孝敬我的,贵客登门所以才拿出供
客,二位别嫌简慢才好。”
  说着三人一同坐下用酒,孙德广又唤过侄儿悄悄的说了几句,那小二便退了出去,这里
三人匆匆用罢酒饭,那小二又慌张的赶了进来道:“适才我大嫂假作洗涤衣服,在那船边听
得清楚,如今那些贼人已经把人分成两批,一批由岸上去放火,一批由水底去凿船,如果那
几条船一点防备没有,便糟透咧。”
  二人不由全慌急起来,这才向孙德广借了两条小船,绕出湖面,向沙洲飞棹过来,却想
不到,船上诸人已经有准备,水旱两路贼人,全吃了大亏逃走。
  傅天龙说罢之后,了因大师略一沉吟道:“既如此说,那我们不如索性赶到他们那泊船
的地方,一探虚实再为定夺,否则这前途却真步步荆棘咧。”
  鱼老点头道:“这话很对,我们即使不想赶尽杀绝,也必对那孟三婆婆把话交代明白才
对。”
  说着大家一商量,除留鱼老一家守船而外,其余都用小船渡过河,沿着河岸向村上走
去,谁知才到那岸上,便发现那四具死尸,连丢下的兵刃全都不见,只剩下几摊血迹,一路
到了村中,全是静悄悄,静修、傅天龙寻到那孙德广的小店,店门已经关上,门缝却仍有灯
光射出,试用手一敲,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孙德广早从门里迎了出来道:“小老儿知道各
位必来,所以留着灯火等着,如今那一群贼人全已走咧,便连那几具尸首也带走了。”
  了因大师不由一怔忙道:“他们全走了,是向南走的,还是向北走的咧?”
  孙德广才道:“这却不知道,因为他们两条船全是向湖中开去的,看去虽是向南,但去
得一远,便不知方向了。”
  众人又略问情形,便仍踅转,用小船渡向沙洲外面,才近泊船之处,便听鱼老大喝道:
“你们这些人真是酒囊饭袋,难道连个捆好的贼人也拿不住,却放他跑了,还伤了人,这不
岂有此理吗?”
  又听那万家驹道:“这实在是末弁该死,以致被他跑了,不过这贼委实厉害,人已绑在
桅杆上,又谁知道他能将三股麻绳一下就全挣断咧。”
  众人不由全是一惊,再到船上一看,只见万家驹哭丧着脸呆站在船头上,那旁边官船上
桅杆下面落了一船板绳索,两个看守的兵一个躺在桅旁抱着小肚子直叫妈,一个浑身湿透,
了因大师一问,方知众人走后,鱼老、翠娘也各自在舱中更衣,忙着烤干水渍,那被缚在官
船桅杆下面的黄坤,虽有两个兵丁持刀看着,他却毫无惧色,只不断的在冷笑着,那两个兵
丁方喝:“你这厮好大胆,不用说别的,只凭一个打劫贡品便该是一个剐罪,还敢在这里
笑,再不放老实些,便不要怪老爷们要替你穿上琵琶骨咧。”
  那黄坤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凭你也配,对不起,老子没有工夫再在这儿呆下
去,这就要走咧。”
  说到一个走字,双臂一振,那上身捆着的麻绳,寸寸皆断,接着飞起一腿,正踢在右边
的那兵小肚子上,只呵呀一声,便倒了下去,那左边的兵正待扬刀便砍,一面大叫道:“鱼
老将军快来,这贼人打算走咧。”
  那黄坤一伸手夺过那刀,趁势一掌打落湖中,接着提刀向湖中一窜,便入水逃去,那鱼
老闻声,连忙出来,人已踪迹不见,那被打落湖中的兵,却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叫救命,船头
上躺着的兵,也直嚷肠子断了不已。那万家驹正在和曹连升二人互道方才惊恐,闻声赶出一
看不由跺脚,连声喝骂,一面命人将水中的兵救了起来,一面向鱼老请罪。正好众人也回
来,大家一商量,只有由曾静连夜写了一个报告状子,着曹连升第二天天一亮便到滕县报
案,等县官来履勘查问,不知不觉又耽误了两三天。那静修和傅天龙仍旧回去。曹连升也专
人将中途经过禀明曹寅这才上路。这一来曹万两人却不敢再延缓,要行要住,全依着天雄和
鱼老做主。但天气渐入严冬,虽然按站赶路,河冰夜结,时复濡滞不前,只急得天雄焦灼万
状,好不容易才到德州,原拟先和了因大师、曾静三人,先从旱道入京,却撑不住曹万两人
苦苦哀求,只有答应始终其事,那天船泊河下,因为是一个大去处,河下船又多,虽然也加
戒备却未免稍形大意,那五条船全泊在外档,只鱼老这条船靠着岸,两边全被来往商船挤
满,众人用罢夜饭,天已将近二鼓,均各分别就寝打坐。只天雄因心中有事睡不着,忽觉腹
痛,起来大解,因那船两边均已挤实,只有上岸去寻觅厕所,偏偏人生路不熟,寻了好远,
才找到茅房,解罢回船,街上已经更深人静,只一天寒月斜挂在河畔。正在向前走着,忽见
前面一条船上,窜起一条黑影,一跃上岸,那身法简直老练矫健已极,不由心中一动,连忙
脚下一紧,赶了上去,等离开丈许,转将脚步放缓,再看时,那背影却是一个少妇,青衣布
裙,右手提着一个竹篮,似乎篮内还有衣物,步履之间却一点也不异样,不由暗想,方才我
明明看见她那起步飞跃之势,一定是个江湖健者,为何却变成了这样一个寻常民妇,忙又赶
上几步,越向前面,掉头再看一眼,只见那妇人,把一幅青绢包着头,虽然年在四十以上,
却厚厚的涂了一脸脂粉。心中正想,这女人真奇怪,这个时候却到哪里去?再看那竹篮里
面,却揣着一件旧衣服,又不像个做买卖走人家的样儿,因为打算看个究竟,所以足下不由
又慢了一步,让那女人走在前面,仍在后面跟着,走了一会,只见那女人不住价向河下看
着,看看已到泊船之处不远,那女人猛一掉头,看见天雄仍在身后跟着,倏然冷笑一声道:
“小鹞子,今天便是你的死期到咧。”
  说着把手一扬,便见两点寒星向双目打来,天雄心中本有点犯疑,一路跟着,早已留上
神,一见对方暗器出手,连忙一闪身避过,接着双掌一分,大喝道:“你这贼妇到底是什么
东西变的,既然知道你马爷外号,还不报上名来受死。”
  那女人毫无惧色,又冷笑道:“姓马的,你认不得老太太吗?我那徒儿李飞鹏与你何
仇,竟一掌将他置之死地,如今你老太太找你便是为了要报这杀徒之仇咧。”
  天雄一听,不由一惊又厉声喝道:“你这贱妇,难道就是孟三婆婆吗?前在微山湖幸逃
一死,如何不自洗心革面,悔过自新又跟了下来?这一次便难逃公道了。”
  那妇人也厉声道:“我秦岭一派,已与尔等仇深似海,焉有轻易放过之理,今日既然遇
上,只有各凭本领,拼个你死我活,胜者为强,哪有许多废话?”
  说罢,撮口一声胡哨,那声音既长且远,便如鬼啸一般,猛可的,倒纵出去丈余,掀开
那竹篮上面旧衣,一下取出五枚弹丸大小火弹,觑准鱼老那条船,先发出一枚,天雄见她不
奔自己,转用弹丸去打那船,心知仍想用火攻之法,但自己离船尚有二三丈远,决难顾及,
正在着急,那枚硫磺五毒弹已经打向船篷,眼看就要烧着,倏听舱中一声大喝道:“你这毒
妇,竟敢又来害人。”
  只听得呼的一声一股劲风,那枚火弹立刻被反激回来,直向那妇人当胸打到,尚未落地
便自爆开,化成一团烈火。那妇人一下几被自己火弹打着,不由一慌,又倒纵出去丈余,方
才立住脚。那舱中的了因大师也窜了出来,接着,从后艄吧、吧、吧,又一连打出来三粒弹
丸。那妇人方才让过上面一弹,那下面两弹已到,第二弹正打中竹篮,只听得轰的一声,登
时爆起一大片火光。慌得那妇人撒手不迭,手臂身上已经烧着,幸得自己是一个行家,慌忙
又纵出去丈余,就地一滚,方将身上的火滚熄,但也受伤不浅。了因大师和天雄正待赶去,
忽听那后艄娇叱一声,翠娘已从船后纵向岸上,吧、吧一连又是两弹打去,那妇人已向一条
小巷闪了进去,翠娘一连两个纵步,赶去一看,人已踪迹全无,那地下一团烈火浓烟,兀自
冒起丈余,周围也有栲栳大小。幸而三人全已堵上鼻子,又在夜深,岸上无人行动,河下泊
船人也全已睡了,所以未曾中毒伤人。天雄猛忆那妇人乃从船上跃出,匆匆向两人将经过一
说,这时鱼老、七姑也全惊醒,当了因大师和天雄赶去,再看那船时,却是一条载客短程航
船,那妇人乃系中途搭客,连船上人也不知姓名来历,只有又回来。这时邻近各船及岸上商
民已经惊醒好多,那火光已熄,毒烟也散,外面反而喧嚷起来。那妇人们入小巷之后,原本
藏身在一家墙角后面,一听河下一片人声,哪敢再出来。转从那条小巷,绕向正街,在一家
客栈门前停了下来,那店门半掩着,内面一个小二打扮的人,连忙将那妇人放入,将门又关
上,一面道:“太师母得手吗?外面只听人声噪杂咧。”
  那妇人跺了一脚摇头道:“不但没有能得手,我又受了伤咧。”
  原来那妇人正是秦岭下来的孟三婆婆改扮,只因前在微山湖,水火夹攻之计未能用上,
转将闻道玄变成了独臂道人,又折两代四个得力门下弟子,不由忿恨欲死。偏那任大鹏、梁
五两人,因黄坤被擒,又埋怨她事前没有布置好,一定是门下弟子如殷七等人出言不慎,致
将机密泄漏,才被敌人有了准备。虽然后来黄坤逃回,未曾丧命,但彼此一阵争吵之后,闹
了一个不欢而散。那孟三婆婆和闻道玄只剩下二人越发把了因大师、鱼家父女和马天雄等人
恨如澈骨。但和任大鹏等三人分道扬镳之后,人手愈感不足。因此虽然尾追了几天却不敢再
下手。后来二人一商量,想起德州城外,河堆附近街上,孟三婆婆姘夫窦飞虎有一个侄儿窦
胜和闻道玄的师弟刁良两人合开着一家客店,不妨暂住,先让闻道玄养伤,再徐图报复。
  所以换了一条轻快小船,加速赶到德州住了下来。那窦胜刁良一见婶母师兄来到自是竭
诚招待。孟三婆将闻道玄安顿之后,心终不死。又在当地配了一种特制火弹,化装一个村
妇,从德州迎了下来,恰好才赶出三五十里,便自遇上。那官船和鱼老的船虽然易认,但她
因吃过了因大师的大亏,哪敢露面。
  只有搭一只开往德州的航船,尾辍着。
  等到了德州以后,又因鱼老那条船,泊在内档靠着岸,那是必经之路,一直等到夜静更
深才偷偷的下船,原想这一来人不知、鬼不觉,必能得手无疑。却没想到正好遇上天雄,不
但未能如愿,反将自己半边身子烧伤了好几处。那小二原是窦胜徒弟,所以也叫她太师母,
先在暗处还不甚显眼,等走到柜前灯下一看,只见她右腿、右臂、衣服全已烧破,灰土血污
连成一片,连脸上也被灼伤,闹了好几个流浆大泡,不由叫声啊哟,一面道:“那姓鱼的娘
们和了因老贼秃也会使这个吗?你这个伤可受得不轻。”
  孟三婆婆把牙一咬道:“这用不着你问,你只把你师父找来便行咧。”
  说着,便走向自己所居跨院,颓然躺在炕上,那窦胜刁良两人原因外面喧嚷,赶了出去
查看。半晌方才回来,一见伤势,忙由窦胜替她用剪刀将破衣剪开,洗净用自己秘制好药敷
上包扎好了。那闻道玄得讯也挣着走来,一问情形,不由对了因大师这一干人更恨如澈骨,
依着窦胜和刁良两人,本打算齐集附近羽党,再往报仇,闻道玄忙道:“以我和你婶母尚且
不行,何况你两个。如今只有等我们伤好,到京再做道理。反正我们和他武当少林两派已经
势不两立,既要报仇,何争此一时一刻。这些人既到北京城去,一定全在雍王府,一时决不
至他去,还愁没有法子找他们算回这本帐吗?如今你二人可暂时不必声张,也不得轻举妄
动,只等我和你婶母伤势痊愈再说。”
  孟三婆婆冷笑一声道:“这次我们算是栽到家了,再打算在路上动手已经无望,那只有
到京再说,反正我那侄儿侯异,命丧在雍王府,那云中凤又将向成一身功夫破去,此仇也非
报不可,好便好,不好,索性在北京城我们再闹一个大的。不过我们带来两代四个得力徒
弟,全丧在鱼翠娘那贱人手中,闻贤弟又成了残疾,我只一人,却委实孤掌难鸣,真要说到
动手,能制那了因和尚的人还不多,这还得设法才好。”
  闻道玄看着那一条断臂,不由长叹一声道:“我真想不到,这丫头竟如此厉害,我这一
辈子算是完了,我真懊悔,从前没有能多在真实功夫上下力,全仗毒药暗器取胜,一经遇上
行家便全用不上。黄河渡口一败,虽然自知不济,埋头苦练,但真正内家工夫,已经无法登
峰造极,所以又有此失。那鱼翠娘后辈晚出尚且如此,了因老贼秃这几十年来,决也不会把
功夫放下,那便更难敌了,如要制他,除少林的哑尼道朗、铁樵老和尚、武当的独臂老尼等
有限几人而外,恐怕已经寥寥无几了。”
  那刁良在旁忙道:“师父不必难受,难道除了少林武当这几个人而外,这老贼秃真就无
人能敌不成?你老人家不是说过雷太师叔的内家功夫已到骨软如绵,寒暑不侵的境界,便少
林武当两派长老也难胜过他老人家吗?如今他便在这德州城内三仙祠修真养性,徒弟虽也去
过两趟,但他老人家却托言坐关,不允相见,你如果能去请他老人家出来,这仇不也就可报
了吗?”
  闻道玄半晌不语,把头连摇道:“他虽是我师叔,但向来性情古怪,只恐求也无益,如
今还只有由你到秦岭去一趟,禀明你三位师叔,命他们到此地聚齐再做商量,此外再无别法
咧。”
  孟三婆婆忙道:“刁良方才说的是雷春庭雷老前辈吗?他既然是贤弟的师叔,你为什么
不去请他一下?这位老人家昔年曾有霹雳手之称,如果他真能出手却不愁了因贼秃不甘拜下
风咧。”
  闻道玄又长叹一声道:“他不但是我师叔,我的那点内家功夫,还大半是他教出来的,
但因我和你相识以来,便断了往来。黄河一败之后,他更力加规戒,绝不许与了因贼秃为
仇。
  如今再找他去,只有落得一场训斥,弄巧了也许今后动手反更为难,那是何苦咧?”
  孟三婆婆不由默然,只有又商量了一会,仍命刁良回秦岭去报讯约人不提。
  在另一方面,天雄等一行,经过这场虚惊之后,戒备愈严。
  等到通州坝起旱到京,已是年残岁底,曹连升自向雍王府投书,点交妆奁,内务府交送
贡品。那鱼老父女和曾静、了因大师四人也自先向周路二人京寓前去。天雄却单独奔年宅而
来,才到宅前,便见魏景耀迎着笑脸道:“马爷,您这一趟多辛苦咧,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雍王爷和羹二爷已经天天在盼望,连人全派出两三起,您遇上没有?如今二爷吉期已过,这
喜酒您却没能赶上咧。”
  天雄不由一怔,忙道:“那位云小姐已经过门了吗?那我真误事咧。”
  魏景耀未及答言,忽从门内闪出一个二十来岁的白皙少年来笑道:“这位便是马天雄马
爷吗?您别听他的,羹二奶奶虽然已经过门,云小姐的吉期,却在明年元宵,您不但一点儿
没有误事,回来也正是时候,二爷和那位白大侠现在花厅外书房,正在惦记您,您快随我来
吧。”
  天雄一见那少年,虽是一脸机伶之色,人却没见过,忙道:“你是谁,怎么我不认识
咧?”
  那少年请了一个安笑道:“奴才叫喜儿,您到南边去,奴才才到府里来,您当然不会认
识,如今奴才是专伺候二爷的,您快来吧。”
  那魏景耀连忙笑道:“我本来说的是羹二奶奶,并没有说云小姐,也并没有错呀,你怎
么这等说法?须知羹二奶奶到底是正室夫人,那云小姐便再由王爷做主,却只能说是纳妾,
不能说是完婚咧。”
  说罢便搭讪着走去,这里周再兴领着天雄径向花厅外书房而来,人才到花厅外面,院落
当中,周再兴便高声道:“回二爷和白大侠,那位马天雄马老爷已由江南回来咧。”
  羹尧和白泰官二人正在谈着天雄迟迟未到的事,深恐程子云又在中途弄鬼,一听人已到
京不由均各大喜,一齐迎了出来,羹尧首先拱手笑道:“马兄此番南下,不但跋涉辛苦,而
且因此又受重伤,小弟实在于心难安之至,幸喜诸事均仗大力,得以成功,小弟只有铭之心
版,容我慢慢答谢了。”
  白泰官也笑道:“马兄怎么迟到今日才能回京,是路上又出了什么事吗?”
  说罢相携入室,一同落座,天雄道贺、寒喧之后,也笑道:“年兄未免太言重了,小弟
此行虽未辱命,但也惹出若干事故来,除赶回吃你与云小姐的喜酒尚未误期而外,还有若干
事须待商榷咧。”
  说着,看了周再兴一眼,又道:“说来话长,少时容再细呈便了。”
  泰官向室外一探首,哈哈大笑道:“马兄有话但说无妨,自小弟来此下榻之后,这花厅
上年贤侄便已吩咐过,不许外人擅入,这喜儿你别看他是个书僮,其实却也是肯堂先生入室
弟子,复明堂上得力人员咧。”
  说着又将周再兴来历匆匆一说,天雄不由一怔,忙又向周再兴看了一眼,把手一拱道:
“原来周兄也是自己人,并且还和年兄是同门师弟兄,适才小弟不知还望恕我唐突才好。”
  周再兴连忙还礼,一面笑道:“马爷,您不必如此,我既奉命在此地伺候年师兄,便应
视同厮养才好,要不然被人看破反为不妥,便年师兄和白师叔也是如此。”
  接着又笑道:“闻得您和鱼老将军已经认了世交,他父女小弟也极熟,有事弟子服其
劳,我便伺候您不也是应该的吗?”
  天雄又谦逊再三,方将中途所遭一一说明,泰官大笑道:“原来路上还有这等周折,那
曹寅这老奴才,便又弄巧成拙咧。”
  羹尧忙又问了因大师等人下榻何所,打算什么时候去见雍王,白泰官笑道:“此事你了
因大师伯必与周路二公有所商榷,他们自有决定,倒是那鱼翠娘,对你和凤丫头的事,颇为
不平。她又性子极急,一个不巧,也许今晚就要去向她大兴问罪之师,这却未免太煞风景。
便在雍王府稍露行迹也不好,马兄新归,你们不妨多谈一会,容我且携周贤侄一行,先拦住
她才好。”
  说罢便起身告辞,携了周再兴径去,这里羹尧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便命备酒与天雄洗
尘,各话别后经过,羹尧慨然道:“马兄此行,所关极大,小弟固所深感,如能因此创出一
个新局面来,也不负你这番辛苦。”
  说着又道:“老伯大人的事,刑部已接川中来文,据称自到戍所,便自失踪,不知下
落,如依小弟揣测,也许他老人家雄心犹在,或者脱身他去,另有所图亦未可知。连日雍邸
均谓来年小弟或可外放学政。他的意思,本拟着我到江南去,但小弟之意却在甘陕川中。一
则边陲较易布置,打算借此稍有建树。
  二则江南既有长公主和诸位老前辈在彼,小弟前往,也反多顾忌。所以一再和他说明,
托言秦陇川中关塞险要,为兵家必争之地,如欲与诸王以争天下,必须先机占有不可,他已
答应,事如可成,马兄还请随行,小弟必以全力代为打探下落,以全孝思。”
  天雄不禁避席下拜道:“小弟得蒙知遇于泥涂之中,已是终身感戴,若再如此成全,只
要能容我与老父见一面,敢惜此身以图报于万一。”
  羹尧也慌忙答拜道:“如今弟与马兄除已成生死不易之交而外,还有许多大事要共,你
为何又以这等大礼相加,不折杀我吗?”
  天雄慨然道:“小弟素性耿直,既蒙以知己相待,决不敢再以世俗之礼相见,但既为老
父如此成全便不得不尔咧。”
  说着,两眼隐泛泪光道:“小弟国破家亡之后,生死皆不足惜,一念未忘者,只能侍奉
老父得终天年,于愿便足。却想不到邯郸一见,辱蒙不弃,又生出若干机缘来,令我已死雄
心,又复重燃,今后匡复大计自当重于一切,不过孺慕之思,究不能忘,但愿苍天有眼,得
假年兄之手,令我父子重逢,再能重睹汉宫威仪,那便虽死无憾了。”
  羹尧忙道:“吉人自有天相,何况马兄一门忠孝,在在均足为人楷范,此事终必有如愿
之一日,此时却不必过虑咧。”
  说罢又各吐心曲,互相慰勉,直到初更白泰官和周再兴方才一同回来,一见二人把酒围
炉,小饮未已,泰官首先笑道:“你两个好自在,如今一切全停当咧,你了因大师伯和曾静
明早便由你两个引见雍王,但他二人也和我一样,却不愿住在那府里,最好是也在你这里凑
一凑热闹,那鱼家父女也非和你见见面不可,只是此事必须瞒着令亲才好,你方便吗?”
  羹尧笑道:“大师伯等如果肯像师叔一样住在我此地,那弟子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便鱼
老将军父女,也可请来,焉有不方便之理。”
  泰官摇头道:“你大师伯和曾兄来住无妨,那鱼家父女却不方便,因为他父女和我们不
同,既决不愿和令亲见面,便万无住在此地之理,如果勉强,彼此均有害无益。”
  接着又笑了一笑道:“他父女对你不过只打算见一面而已,你在婚后,还能暂宿后园书
斋吗?”
  羹尧不由脸上一红道:“弟子便因恐各位师伯叔时有耳提面命之处,所以自满月以后每
间一日必托言读书习静留宿园中,如果鱼老将军和翠娘师姐能来相访,只先知照一声,决无
妨碍。”
  泰官笑道:“既如此说,可略备酒肴,今夜你各位师伯叔和他父女也许就来咧。”
  说罢回顾周再兴道:“那你便再跑上一趟,请你大师伯和曾先生稍停同来,不过周路二
位和鱼家父女只好仍旧越墙直入后园咧。”
  周再兴连忙答应,便又独自出去,这里羹尧忙命厨下备了一桌盛席,送往后园楼上备
用,不一会周再兴便将了因大师和曾静二人请来,羹尧携了白泰官和天雄,一直从宅门以外
迎入,直到后园,方才屏退从人叩拜行礼,了因大师连忙扶着,一面向他上下看了一眼,大
笑道:“老贤侄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老师父和顾老居士肯把这付重任放在你身上,老衲以垂
暮之年,算是又开眼界了。”
  羹尧谦逊再三,又与曾静见礼,一面笑道:“羹尧自束发受书以来,即蒙恩师授以晚村
先生所选时文,并已遵嘱翻刻千部转赠知交,今日得遇先生,还望不吝教益才好。”
  曾静笑道:“敝业师之所以命小弟前来,一则为了暂免征辟滋扰,二则也是久闻年兄是
一个不世出的英才,所以特来一瞻丰采,但小弟百无一长,双肩荷一口,只堪食粟而已,你
这不吝教益四字,还须由我来说才对。”
  说着又大笑道:“小弟浪迹江湖,阅人极多,却从未见英气逼人如年兄者,看来不但肯
堂先生托付有人,便敝业师那百十篇时文也算没有白费心血咧。”
  羹尧忙又谢说不迭,一面肃客入座,虚留四席以待,半晌之后忽闻檐际大笑道:“今夕
之会真是难得,鱼老头儿,你父女还须多扰年贤侄几杯才好。”
  说着,周浔首先从窗外飞纵而入,接着路民瞻、鱼老也到了室内,最后一人却是翠娘,
仍是一身劲装,外面却罩了一件葱绿大氅,一进屋子,正好羹尧向周路鱼三人拜罢起来,正
在和鱼老寒喧着,不由上下看了一眼,半晌不语,白泰官冷眼看得明白,连忙笑道:“翠
娘,你不是要见年师弟吗?这位便是咧。”
  接着又一推羹尧道:“这位鱼贤侄女,乃是鱼老将军千金,你云师妹的同门师姐,不远
数千里,特地来吃你喜酒,还不赶快见礼吗?”
  羹尧连忙打了一躬道:“小弟久从云师妹处得悉,师姐乃同门至好,一切还请原宥才
好。”
  翠娘不由把一张黑里俏的脸一红,瞪了白泰官一眼,连忙还礼一面娇笑道:“年师弟,
你别听白师叔的,他老人家就爱取笑,我此次随着大师伯和父亲来此,便是奉了恩师之命来
吃你和云师妹的喜酒,这有什么要我原宥的?我猜这一定又是他老人家在编排我什么咧。”
  泰官大笑道:“我不过替你两个引见一下,其余连口也未开,你为什么扯到我头上来?
其实年贤侄也许自己觉得礼有未周,所以才请原宥,你又疑惑到什么地方去咧?你虽然和年
师弟是初见,和凤丫头却是至好,过上几天不会问她去,到底我说了什么没有?”
  周浔看了泰官一眼也大笑道:“亏你还是一位师叔,怎么和他们也开起玩笑来?不过年
贤侄对你鱼师姐也正该道歉,须知你云妹此番嫁你真是委屈之至,她二人情如姐妹,却难怪
心怀不平咧。”
  翠娘脸上愈红,低头笑道:“这事既有周师叔做主于前,我那恩师和顾师伯又答应于
后,即使稍有委屈也是云师妹的事,却关我什么?怎么连你老人家也老糊涂起来?”
  周白二人不由俱各大笑,鱼老也笑喝道:“你这妮子,怎么竟敢和两位师叔顶撞起来?
须知你那恩师所以如此成全你年师弟和云师妹,完全是为了匡复大计,却非单是为了他两个
的婚事。平日我只听见别人说你年师弟是一位可寄大任的奇才,心还以为不免溢美过誉,今
日一见,才知果然是李卫公一流人物,你云师妹便委身以事也不为过咧。”
  这一来不但翠娘低头不语,便羹尧逊谢之际,也有点赧赧然,曾静忙道:“我们且不谈
这个,今日一会非同小可,还有若干大事须待商量,老将军和翠娘既然暂时不打算露面,可
置勿论。我和了因大师方才已经说好,明早便到雍王府去,周大侠却打算几时出场、又如何
出场咧?我们且先入座细细再为研讨如何?”
  说罢,羹尧也忙邀各人入座,当经决定了因大师和曾静明日便去雍王府由天雄羹尧引
见,周浔等到各人见过,再为计议,翠娘也等些时,再往十四王府践约。只鱼老与路民瞻相
约赴煤山和皇陵,暗祭大明历代皇帝,席终周路二人和鱼家父女仍然回去,了因大师和曾静
便留宿年宅,第二天一早便由羹尧天雄白泰官陪同前往雍王府引见雍王,相见之下,雍王对
了因大师固然尊崇,便曾静也以上宾之礼相待,对天雄更是慰勉备至,并设盛筵款待,仍邀
云霄胡震作陪,天雄除瞒却鱼老父女同来,又详呈甫行所遭,以及中途遇上孟三婆婆拦劫未
成各节,雍王不由大怒道:“原来八阿哥也敢弄鬼,只可惜那黄坤竟被看守兵役疏忽逃去,
否则我便据实奏闻,只要他命人拦劫贡品,便非圈禁高墙不可咧。”
  接着又道:“便是十四阿哥着那曹寅,命押解人员沿途有意耽搁,如有佐证,我也必奏
请皇上处分。”
  说罢又哈哈大笑道:“其实他两个这等鬼蜮伎俩,只处处弄巧成拙,不特于事无补,也
徒令各位大侠齿冷而已。”
  曾静微笑道:“王爷对此事如须佐证,却并不太难,晚生料那孟三婆婆沿途迭吃大亏,
自必来京以图报复,说不定在禀明八王爷之后,便要到王爷这里滋扰。如能擒下一二人,那
便不难以遣人行刺入奏咧。”
  胡震也道:“那侯异命丧晚生之手,向成又被云小姐破去功夫送了回去,孟三婆婆如果
到京,决无不来之理,这秦岭诸贼功夫虽不足畏,但他那独门火器,却须严加防范才好。”
  雍王眼光向各人一扫,笑道:“此点倒也不可不虑,不过诸大侠初来,万无劳动之理,
便二哥燕尔新婚,云小姐又于归在即,也万难再宿此间,将来只有请胡老夫子多偏劳了。”
  胡震道:“这个晚生当得效力,还有那位裴老英雄师徒在此,再借重云老前辈威望也差
不多够了,不过秦岭诸贼对马兄和云小姐也有过节,却必须防他在新婚之夕前往滋扰,以年
马两兄固然不怕这些宵小,但果真如此,那便大煞风景咧。”
  了因大师大笑道:“老衲本拟在这京城之中,择一清净寺庙挂单小住,既如此说,我便
也下榻年府,果真那些鼠辈打算前往生事,便由老衲打发他回去便了。”
  羹尧忙道:“弟子怎敢劳动大师如此护持?不过如许下榻寒舍,得藉清德拔除不祥,却
不胜荣幸之至,决当辟设静室供养,此间席散,便请法驾同行如何?”
  雍王也笑道:“我早已料定大师决不肯住在此间,如须在这京尘十丈之中,觅一清静禅
林却也难得,既承慨允住在二哥宅里,不但那些鼠辈决难滋扰,便我也便于请教,这却是再
好没有,曾先生能暂住我这里吗?”
  曾静忙道:“晚生既蒙王爷见召,自应遵示,但家师曾有雁宕之约请期以半年如何?”
  雍王大笑道:“先生放心,我也深知这京城之中决不足以久羁高士,更决无以功名利禄
相加之理,敬请如约便了。”
  曾静转不好再说什么,席次雍王又略问江南情形,旁及江湖人物山林隐逸,方才尽欢而
散。
  在另一方面,那云中凤因为佳期将届,有点不便再向各处走动,日处借荫楼上,转有点
懒慵慵的。这天下午正在斜倚着薰笼不知想着什么,蓦地里,那孙三奶奶走来笑道:“恭喜
小姐,那位马天雄马爷从江南回来咧,您那一份妆奁也全运回来了,如今王爷正命人点收,
俺已经偷偷的过去瞧了一下,嘿,那真不用说有多好咧,单只绸缎,就是整整十多箱,据伺
候年娘娘的老妈子说,单这一份便比那佟家的要好多了,何况还老山主替您预备的,您这总
该称心如意咧。”
  接着又仰着一张胖脸道:“闻得那位马爷还替王爷请了好多人来,王爷已经把老山主请
出去陪客咧。”
  中凤不由心中一动,连忙喝道:“我知道咧,今后这些话可不许说,东西好,那是王爷
的恩典,说出来够多么寒伧,尤其是我们所处的地位不同,怎么能和人家相提并论?你这么
一说无妨,也许一个不小心,别人便说我轻狂招摇咧。”
  孙三奶奶不由一怔,把一天高兴压了下去,愣着一张大肥脸,低头不语,中凤又悄声
道:“这一两天夜晚也许有夜行朋友前来看我,可不许大惊小怪,更不许声张,你记清
了。”
  孙三奶奶更是诧异,猛抬头一翻母狗眼道:“我的好姑奶奶,您到底是怎么着咧?为什
么在这个时候要会夜行朋友起来,这要让姑老爷知道,人家能答应吗?”
  中凤不由红着脸嗔道:“你胡说什么?你知道来的是谁吗?”
  孙三奶奶猛一晃脑袋,两只母狗眼笑成一条缝道:“俺知道咧,这一定是因为好日子近
了,姑老爷白天不便来,所以凑晚上来和您商量商量,那俺还得给您两位预备消夜点心
去。”
  接着又笑道:“可不是,年纪轻轻的小两口子,有一天不见面总觉得难受,俺当初没圆
房的时候,那一口子,也就爱晚上背着人,溜到高梁地里去寻俺说笑咧。”
  中凤不由玉颊飞红怒道:“你越来越不成话咧,他焉能夜里到这里来,你再敢胡说,那
我嘴巴子就要上脸咧。”
  孙三奶奶又是一怔道:“这就奇咧,除非是姑老爷谁还能半夜三更的到您这楼上来,您
还得告诉俺才好。”
  中凤被她缠不过忙又悄声道:“你别胡思乱想的,是我那师姐鱼翠娘要来咧,你可不许
对人说。”
  孙三奶奶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原来是她呀,你为什么不早说,俺说咧,您在这个
时候,怎么能有夜行朋友来访咧。”
  说罢,这才算把一件缠不清的事丢开,到了夜间,中凤吩咐两个丫头和孙三奶奶全不必
伺候,自己备上了一壶香茗,坐对银灯,随意取了一卷书正在看着,已是夜深,却不见翠娘
前来,不禁略有倦意,打了一个哈欠,心想翠娘也许不来亦未可知。正待卸妆安歇,猛听外
面一声火旗花炮响起,园子里似已有了响动,心疑翠娘前来,已露形迹,不由心中焦躁。暗
想,你既随了马天雄等人前来,为何不知府中虚实暗号便硬撞进来,万一露面,虽无大碍,
岂不大违初衷。想罢,连忙略一结束,摘下壁上宝剑,佩好镖囊,推开楼窗一看,只见那香
红小筑附近倏然火光一亮,冒起数尺绿焰,分明是秦岭一派的五毒硫磺弹,这才知道不是翠
娘,另有贼人前来骚扰,连忙掣剑在手,先将鼻子堵好,从楼窗窜出,赶了过去,再看时,
李玉英已被一个青衣夜行人逼得着着后退,看看不支,那贼人冷笑一声道:“好丫头,原来
你本领也不过如此,你郑大太爷如不将你擒住,也不算是山东道上的铁翅虿蜂。”
  中凤一听,竟是三年前在自己手下漏网的淫贼铁翅蜜蜂郑洪不由大怒,一挺手中宝剑,
娇喝道:“大胆毛贼,竟敢夜扰王府,还不快来纳命。”
  说着剑光一起又喝道:“李大姑娘且退,待我来拿这毛贼。”
  玉英本来已经不支,正在着急,一见中凤赶来,连忙跳出圈子,高声道:“云小姐留
神,这贼会使下流暗器,也是著名淫贼,却千万不可放他走了。”
  中凤冷笑道:“我知道,他决跑不了。”
  说罢,就一纵之势,一个仙人指路,向那贼人分心刺去。
  那郑洪原本山东道上积案累累的淫贼,前此因追踪一家官眷入了直隶境,眼看行劫得
手,正打算强奸一个少妇,却巧遇着中凤路过,一剑将头皮削去一块,被他逃了。他虽自知
本领不济,但却要报那一剑之仇,因和窦胜相识,便也入了孟三婆婆门下,学了一身毒药暗
器和那五毒硫磺弹。此次来京,原系奉了孟三婆婆之命,尾追着天雄一行而来,探听众人来
京以后消息。他跟来之后,得悉中凤现居雍王府,心中妄想利用熏香毒弹暗算泄愤,却没想
到,才从后园逾垣而人,便被李玉英看见,忙将信号放起,一面提了兵刃赶来迎敌。玉英本
非郑洪对手,但因新受中凤之教,长了不少功力,才勉强敌住。那郑洪一见来的是一个姣好
少女,不由色心大起,忙将毒弹放出,企图将人迷了去再说。却不知玉英兄嫂皆精此道,竟
是一个大行家,囊中时备防毒布塞,一经动手,便自塞上,以致毒弹失效,这才以全力相
拼。玉英正在危急,却被中凤赶来,又未得手。再一听来人竟是自己企图报复的云中凤,忙
一挺手中单刀一面迎敌,一面大叫道:“好丫头,郑大太爷此来就是为了要找你报那一剑之
仇,今夜便是你死期到咧。”
  中凤冷笑一声道:“上次饶你不死已是侥幸,既如此说,这几年来,你的能力是已经长
进了,有什么本领还不赶快使出来,省得你做鬼又说抱屈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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