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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明珠


第 一 章 推车汉子



  大晌午天儿,日头能烤出人的油来。
  脱光了衣裳,还想能再扒层皮,硬邦邦的黄土路,脚底下有火似的烫。
  看这条路上来往的人,戴着大草帽还不住地挥汗,薄薄的一袭衣衫跟淋了雨似的,都湿
透了。
  热不是,流汗不是,那是别人,有个人就不热,就不流汗!
  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不!
  修身养性,心如止水的隐士高人?不!
  有人遮荫,有人打扇子,或是泡在水里,坐在一方大冰块上?不!
  人家是个推车的汉子,卖力气的苦哈哈。
  人家也是在这条路上,推着他的车往城门走。
  他就不热,别人被太阳晒得咬牙咧嘴,人家眉不皱,眼不闭,气人的是嘴角还噙着一丝
笑意。
  他就不流汗,别人衣衫湿透、浑身汗流,他脸上一点儿汗星儿都没有!
  他身上只有一样,仆仆的风尘。
  这位推车汉子,有着一副健壮颀长的身材,头上戴顶宽沿儿大帽,身上穿的是套黑裤褂
儿,卷袖子,卷裤脚,腰里还扎条宽布带,脚底下穿的是双草鞋。
  典型的苦哈哈打扮。
  可偏偏,人有那么点儿不像苦哈哈的。
  挺白净、挺白净的一张脸,长长的两道剑眉,黑白分明的一双星目,高而挺的悬胆鼻,
不薄不厚、嘴角微微上翘的一张嘴,这模样儿,简直就像京城里害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
茶不思、饭不想,到了夜晚睡不着觉的那位戏台上的名武生白云飞,哪像个苦哈哈。
  再看那露着两段手臂的一双手,健壮是够健壮,可是白净细嫩赛过大姑娘藕棒儿的粉臂,
吹弹欲破的玉手,哪像个苦哈哈。
  可偏偏,他就这么一身苦哈哈打扮。
  再看他车上,左边,是两个乌黑发亮的小坛子,肚儿鼓鼓的,壮汉的拳头都比它大。
  右边,搁着个布包,三尺来长的一个布包,细细长长的。
  除此而外,别无长物。
  这又哪像个苦哈哈。
  不像归不像,可没人留意他。
  这当儿大太阳底下,谁都恨不得胁下能长翅膀赶路,赶紧回到家里,或是找个凉快地儿
坐下来喝碗凉水,解开扣子吹吹风,准有心情注意他?
  路上是没人注意他。
  可是一到城门口儿就不同了。
  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城门口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军,平常守城门了不起八个,外带一个小小的蓝翎武官。
  今儿个不是,硬是多了一倍,站了十六个,武官除了两个蓝翎的以外,还多了个红顶子
的,另外,往里还背着手站着个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瘦归瘦,太阳穴可是高高鼓起,两眼也炯炯有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
家子,还是个好手。
  十六个旗勇全没闲着,正在监查进出,尽管头上顶着大太阳,可没一个提不起精神,没
一个敢偷懒。
  推车汉子刚近城门口,那个红顶子武官就盯上了他,两眼透着狐疑,眉毛往上一掀,就
要过去。
  瘦老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身边,伸手一拦,冲那推车汉子眨了眨眼:“过
来!”
  推车汉子还一脸的茫然:“您——叫我呀?”
  “废话!”瘦老头儿脸色一沉:“不是你还有谁?过来!”
  “是,是。”
  推车汉子答应两声,忙推着车过去了,从十六名旗勇中间过去的。
  既是瘦老头儿叫他过去,还会有谁监查他。
  许是推车汉子模样儿不像苦哈哈,实际上真没什么,瘦老头儿问了他几句,谁也没听见
都问了些什么,然后就摆摆手让他走了。
  于是推车汉子推着他那辆小车进了城,京城。
  顺着前门大街前走廿来丈,东拐,街口有家客栈,招牌挂的是“京华”,推车汉子就在
“京华客栈”门口停下,把车往墙根儿一靠,左手托着两个小坛子,右手拿起细长的布包,
迈步就进了客栈的门儿。
  伙计带路进一进后院,要领他上东屋。
  推车汉子摇了头:“嗯!我要二进、上房!”伙计一怔,疑惑地拿眼在打量他,不知道
是信不过他这个人,还是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推车汉子一咧嘴,笑了,好白、好亮、好整齐的一口牙!
  他没说一句话,可是伙计定过神,就带他往后走了。
  进了上房,送茶、倒水,伙计尽管不带劲儿,可没白忙,临出门,手里多了一块白花花
的银子。
  这下伙计乐了,精神也来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下了,不怕收不到店钱了。
  搁好东西洗把脸,推车汉子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扔,不知道是跟谁,说了一句:“您还真
不让我闲着,连喘口气儿的工夫都不给。”
  话刚说完,门开了,走进个人来,正是刚才城门口儿盘问他的那个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眉头皱得老紧,进门就埋怨:“小七儿,你是怎么回事儿,这身行头,这身打
扮——”
  推车汉子抬手拦住了瘦老头儿的话:“五叔,这身行头,这身打扮,可是您交代的!”
  “可是你的脸、手、胳膊——”
  “那没办法,天生的,要怪您怪我爹我娘。”
  瘦老头儿眼一瞪:“小七儿,我把你调来,是让你来气我的?”
  “谁说的,您瞧!”推车汉子转身已把两个小坛子托在手中,笑问:“这像是气您吗?”
  瘦老头儿道:“这是——”
  “特地从家里给您带来的,您最爱的。”
  瘦老头儿直了眼:“十里梅香?”
  “您以为是什么?”
  瘦老头儿疾快如风,劈手一把抢过两个坛子,一个夹在胳肢窝,腾出一只手,拍开一个
坛子的泥封,“咕咚”就是一口,满屋子酒香,还带梅花味儿。
  “乖乖,可没把我馋死,什么烧刀子、二锅头、绍兴、茅台,去他的,赶明儿全扔进护
城河里去。”
  “这能算气您吗?”
  “你小子别得理不饶人,这只能算像点儿话,还得罚,罚你晚上上家里陪我喝两盅。”
  “您让我来,就是为陪您喝酒的?”
  瘦老头儿脸色一整:“这儿不是谈正事儿的地方,晚上家里去,我让玉妞儿烧两个拿手
菜等你,我走了。”
  瘦老头儿说走就走,快得像一阵风,人不见了,满屋子还飘着酒香。
  推车汉子笑了,往炕上一躺,两只手当枕头,眼望着顶棚,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
代之而起的,是一脸乌云似的阴霾。
  日头刚偏西,“鹞子胡同”两扇小红门前来了个人。
  看人,像那推车汉子,可是看行头,看打扮,全不是那回事儿。
  
  一件白府绸的长衫,一条乌黑发亮的发辫,脚底下是双雪白的薄底快靴,手里头多了把
玉骨描金摺扇,十足的风流潇洒公子哥儿,哪是那推车汉子。
  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四下里略一张望,见胡同里静悄悄的没人,左手撩起长衫下摆,微
一弓身,人已经上了墙头,往下一飘,人就不见了。
  院子虽小,厢房、上房一应俱全。
  公子哥儿一近东西厢房,也不往上房走,往右斜身,轻快得像一阵风,从上房屋角往后
而去。
  刚绕过屋角,就听见一阵银铃似的小调儿声,从靠后一间屋里传了过来。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铲子、锅相碰,菜下热油锅的炒菜声,但是炒菜声掩不住银铃般的
小调儿声,即便是个饿了三天的人,也不会觉得炒菜声比小调儿声来得悦耳。
  公子哥儿轻轻地挨过去,挨到门边儿探头往里看,他看见——
  是厨房。
  厨房里有位大姑娘正在忙,只看见了背影,可是只看见背影就够了。
  乌油油的一头秀发,没一根跳丝儿,一条长长的发辫,拖到腰际摆动者,刚健婀娜的娇
躯上,裹着不宽不窄正合身的白底碎花绸裤褂儿,脚底下一双绣花鞋,衬饰工绝。
  窄窄的袖子卷着,露出嫩藕般两段粉臂,玉手里拿着锅铲儿,嘴里正哼着小调儿。
  小调里少不了哥呀妹的,人家姑娘刚哼一声“哥呀”,他可恶地硬接了一声“妹呀”。
  接这一声不要紧,眼前乌光一闪,锅铲子带着热油星儿飞了过来。
  他算躲得快,容得锅铲子擦耳而过,抬手一把抓住了铲子把儿。
  这儿刚抓住,厨房里姑娘又抓起菜刀转过了身,一排整齐的刘海下,是美煞的杏眼桃腮。
只见她微一怔,旋即圆睁了杏眼:“怪不得你敢跑这个门儿来做贼,原来你有两下子,瞎了
你的狗眼,你也不看清这是谁家?”
  姑娘带着一阵香风扑到,手里的菜刀当头砍下。
  他也快,一扬锅铲子,“当”地一声架住了姑娘的菜刀:“姑娘,锅里的菜糊了。”
  恼人!
  “碍不着你的事儿!”
  姑娘一翻皓腕,菜刀顺势劈下。
  他一沉腕,“当!”地一声又挡住了。
  “这儿是‘巡捕营’白五爷的府上?”
  “你的狗眼没瞎,狗胆忒大了!”
  姑娘收腕递刀,刺了出去。
  他一转铲子,铲子头恰好封住了刀尖。
  “姑娘做莱是为晚上款待客人?”
  “有青菜没肉,割你几块下锅!”
  姑娘刷、刷、刷又是三刀。
  他脚下一动没动,也没用铲子封架,只上身移挪,一连躲过三菜刀,潇洒、从容、还漂
亮。
  姑娘怔住了:“你很有两下子。”
  “岂敢,五爷的‘十里梅香’送回来了吧?”
  姑娘猛一怔:“你——”
  “打‘口外’来的,承主人盛情,邀宴晚上,可是我想看看儿伴玉妞,所以早来了一
步。”
  姑娘手一松,菜刀落了地,满脸是惊喜:“你,天楼哥?”
  “我姓龙,全名叫龙天楼。”
  姑娘喜极三不管,扑过去伸粉臂就搂个结实。
  “哎哟!玉妞儿,菜糊了。”
  真糊了,闻见了糊味儿。
  姑娘猛定过神,羞红了娇靥,连耳根子都红了,急转身一阵风扑进厨房,端锅、灭火,
还是慢了一步,菜糊了。
  姑娘她带着满脸的羞红跺了脚:“看!看!天楼哥,都是你!”
  这位天楼哥看了看一锅倒有半锅黑焦的菜,也傻眼了,直说不出话来。
  姑娘玉妞又娇嗔道:“人家听爹说你来了,有心做几个好菜给你接风洗尘,偏偏你跑来
——你好可恶!”
  说着,说着,姑娘的眼圈都红了。
  这位天楼哥大吃一惊:“玉妞儿,别生气——”
  “我怎么不生气,一听爹说你来了,提着篮子就往菜市跑,买回菜来连摘带洗忙乎了大
半天,好不容易刚下了锅,做得好不好,是我这点心意,如今这点心意全让你——”
  话说到这儿,姑娘她竟然掉泪了。
  这位天楼哥大急,忙陪笑脸:“别掉泪,好玉妞儿,你知道,我自小就怕这个,算我没
口福,都怪我爱逗,其实,我倒是挺喜欢吃糊菜的。”
  这位天楼哥的原意,是想安慰姑娘,不忍让人家姑娘太伤心。
  岂知姑娘一听这话更气了,把手里的炒菜锅往这位天楼哥面前一杵,赌气地道:“好,
你吃,我看着你吃。”
  这位天楼哥真会安慰人,忙道:“好妹妹?谢谢你!”
  伸手就要去接炒菜锅。
  玉妞姑娘玉手一缩,皓腕一翻,一锅糊菜倒进了灶旁的泔水桶:“你疯了,糊菜也能吃,
不怕肚子疼生病。”
  这位天楼哥没来得及拦,一怔道:“可惜了!”
  “本来就可惜,暴殄天物,还不都是你,别站这儿让我看了生气,屋里坐着去,茶卤沏
好了,自兑着喝,我再给你做!”
  转身就去刷锅,嘟嚷着又道:“我这是天生的劳碌命。”
  这位天楼哥嘴里答应着,脚下可没动,一脸的机灵相,岂会是傻人,这会儿怎么能图现
成,大模大样屋里坐着喝茶等吃去。再说陪着这位跟朵花儿似的玉妞妹妹,也绝不是难受的
事。
  玉妞刷完锅扭回头,一怔:“咦,你怎么不去呀!叫你屋里喝茶去,你没听见。”
  “听是听见了,不过,好妹妹,准我在这儿打个下手行不行?”
  “男人家没有在厨房待的,打下手越帮越忙,你就别再惹我生气了,要是愿意在这儿站,
不怕看脸色,听难听的,你就在这儿站你的。”
  口气冷冷的,话是既直又硬的几句,可是姑娘眉宇间的愠意没了。
  这位天楼哥就在厨房站了下去,姑娘不但没有半句难听话,而且也没有半点难看的脸色。
  站在背后看刚健婀娜的娇躯,看乌油油的大发辫在圆润纤瘦的腰肢上来回晃动,是人生
一大享受。
  看看姑娘手里的菜下了锅,龙天楼抓住个说话的机会:“玉妞儿,你知道不知道,五叔
把我从家里调到京里来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总不会是叫你来玩儿的。”
  “这我知道,我向来也不贪玩儿。”
  “我不清楚,你还是等爹回来,当面问他吧。”
  “玉妞儿,别骗我了,你一定知道的。”
  “干吗骗你呀,骗你我有什么好处,还是爹刚送酒回来说起,我才知道你来了。”
  这位天楼哥皱了眉:“看样子还挺神秘的,究竟是什么事,用得着这样儿?”
  玉妞儿姑娘没再接话,专心炒她的菜。
  这位天楼哥站在那儿没动,也没再说话。
  霎时,厨房里除了炒菜声以外,宁静一片,再也听不见有人说话了。
  姑娘做事灵巧,手脚利落,没多大功夫,一个连一个的菜都盛好放在了灶台之上,色香
味俱佳。
  这位天楼哥一步跨到:“玉妞儿,捏一口尝尝行不行?”随话手伸了过去。玉妞儿轻轻
一巴掌拍在了天楼哥的手背上:“瞧你馋的,烫!”
  玉妞儿用筷子夹了一口菜在小碗儿里,还用香喷喷的小嘴儿吹了吹,往前一递:“吃
吧!”
  这位天楼哥真吃了,嚼着菜嘴还不闲:“玉妞儿,可没想到,你成了天厨星女易牙了。”
  “好了,别捧了,只你吃得顺口就行。别闲着,帮我把菜端到屋里去。”
  菜端到了屋里,抬好桌椅,摆好筷子,外带一对儿小巧玲珑的景德细瓷酒杯。
  酒杯刚放下,供职巡捕营的五爷回来了,人在院子里就直着喉咙嚷嚷上了:“玉妞儿,
菜做好了没有?送酒的客人快到了。”
  一句话工夫,他人已到了上房门口,一眼瞧见屋里坐着两个像煞了成对儿的金童玉女,
一怔直了眼:“哟,客人比主人先到了。”
  龙天楼笑笑道:“我知道家里还有个主人。”
  白五爷一脚跨进上房:“我自抬身价,你说对了,家里这位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嘛!”玉妞儿冷冷地把话接了过去:“我要真能当家主事,早就把这种客人撵出去
了。”
  白五爷一怔:“你们俩这个想那个,那个想这个多少年了,刚见面儿,那个不至于招这
个生气,这个不至于这样对那个吧!”
  龙天楼笑道:“就因为那个想这个想得厉害,所以才先您一步跑了来,结果那个还真惹
这个生了气。”
  “呃!真有这事?”
  “假不了,不是我躲得快,先挨锅铲儿,后挨菜刀,这会儿肉都伴着青菜上桌了。”
  玉妞儿“噗哧”一声笑了。
  白五爷瞪圆了老眼:“怎么回事儿,说给我听听。”
  玉妞儿带笑含嗔,说了个从头到尾。
  刚听到尾,白五爷哈哈大笑,震得顶棚簌簌作响:“你们俩呀,还跟小时候似的,怎么
一点儿都没改。”
  他这里说着话,玉妞儿那里端过了洗脸水,洗了把脸,把手巾往盆里一扔:“小七儿,
喝,咱们边喝边谈。”
  龙天楼道:“刚回来,您坐下喝口茶歇会儿。”
  玉妞儿道:“歇会儿,多少年了,还是那样儿,只能饭等人,不能人等饭,进门儿就得
吃。”
  白五爷笑了,拉着龙天楼坐下:“丫头,拿我的‘十里梅香’来。”
  玉妞儿拿过一坛,开过泥封的那坛,就要斟。
  龙天楼笑着说:“五叔,我喝别的吧!‘十里梅香’是大老远专诚给您带来的,别等待
会儿我走了,两个坛子都空了!”
  白五爷一怔:“两个坛子都空了,小七儿,这是‘十里梅香’啊!”
  “我说的也不是别的。”
  “你能喝多少?”
  “没真算过,反正几坛几坛地喝过,没躺下过。”
  “好家伙!”白五爷瞪大了眼:“你可真是你爹的儿子啊!比起你爹来,你青出于蓝—
—”
  “也只是酒,别的不行!”
  “有这一样,别的可想而知,玉妞儿,给他别的吧!”
  玉妞儿给龙天楼的,是烧刀子。
  三杯酒下喉,龙天楼道:“五叔,我问过玉妞儿,您干吗大老远地把我调到京里来,玉
妞儿说她真不知道,让我当面问您。”
  白五爷的脸色转严肃了,还带着点儿阴霾:“她是真不知道,其实,九城里知道这档子
事儿的没多少,谁敢说出去,谁掉脑袋。”
  龙天楼、玉妞儿都一怔:“出了事儿了?”
  “何只出了事了,出了大事了——”
  白五爷轻尝一口“十里梅香”,接着道:“小七儿,我信里交代你那么进城,城门口的
情形你也看见了,你应该猜到了几分。”
  “五叔,究竟怎么档子事儿?”
  “承亲王府的大格格失踪了!”
  玉妞儿失声叫道:“承亲王府的大格格失踪了?”
  “承亲王现在正得势,极获天眷,炙手可热,大清朝如今除了官家就是他。他的独生女
儿失踪了,还得了,一纸密令交到‘五城巡捕营’,不准泄露消息,限期找回大格格来,否
则全掉脑袋。统带硬把这棘手差事塞给了我,就这么回事。”
  龙天楼显得很平静:“干吗非‘五城巡捕营’不可?‘侍卫营’大有能人在。”
  “你怎么知道‘侍卫营’不管,人家暗里管,明里差事交给的是‘五城巡捕营’,万一
办砸了,‘侍卫营’不丢人,官家面子上不算不好看。”
  “倒霉的是‘五城巡捕营’。”
  “官场里就是这么回事,你爹最清楚,你也不会不明白几分。”
  “您大老远地把我调到京里来,就是为这档子事?”
  “我没辙了,能求谁去,自己人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五叔,我爹有七个儿子。”
  “谁叫数你小七儿最行。”
  “怪不得他们六个自小就不爱亲近您。”
  “小七儿,你五叔如今可是热锅上的蚂蚁。”
  “您是老公事,您都觉得棘手,京里的情形,我还没摸着边儿——”
  “小七儿,我是你爹的磕头弟兄,在弟兄里我行五,你爹天下第一,尽管普天下我排不
上第五个,可是我还是你爹的磕头弟兄,不是外人,用不着跟我兜圈子,只一句话就够了:
你管是不管?”
  “五叔,您刚说的,谁叫您是我爹的磕头弟兄。”
  白五爷一杯“十里梅香”仰干:“我算是松了一口气。你最合适,当年你爹跟几大府邸
的交情,你应该清楚,几个大府邸里的那些位,也都最喜欢你,你办这件事,比谁都方便—
—”
  “五叔,恐怕您还不知道。”
  “什么?”
  “临来的时候,我爹一再交代,不许挨这个圈儿,尤其不许碰礼亲王府。”
  “那怎么成?”
  “五叔,您不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白五爷神色微黯,半晌才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也难怪,可
是这档子事就是这个圈子里的事,你不挨这个圈子怎么行。”
  “您总不能叫我违背老人家的交代。”
  “这样行不行,你可以不碰礼王府,但是不能不挨这个圈子,你干你的,你爹那儿有我
说话,到时候他要怪你这个儿子,先舍我这个磕头弟兄。”
  龙天楼没说话,过一下才道:“五叔,您知道我的脾气,我不是这儿的人,不受任何节
制。”
  “行,我答应,还有呢?”
  “没有了,就这点要求,至少在您这儿只有这点要求。”
  白五爷推杯而起:“走,小七儿,我带你见统带去。”
  玉妞儿一下皱了眉:“爹,现在呀?”
  “丫头,你爹急成什么样儿你不知道,我巴不得有这么个主心骨啊!”
  “五叔,您可别寄望过高。”
  “寄望过高?我把你当救星,这后半辈子,这个家,这个女儿全交给你了。”
  玉妞儿正皱着眉,一听这话,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红。
  “为什么要去见统带?”
  “我的少爷,端人碗、服人管,人家是主官,我是下属,找了你来总得让他认个可。”
  龙天楼双肩一剔:“我管这档子事,还得让他认可?”
  “小七儿,不是你,是你五叔我,谁叫他是带人的,我是跟他的,冲你五叔这张老脸,
好不?”
  龙天楼望着玉妞儿。
  玉妞儿说了句:“天楼哥,我也不愿你受委屈,可是看这情形,只有委屈你了。”
  龙天楼居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五叔,走!”
  爷儿俩一阵风似地出了上房屋。
  五城巡捕营跟五城兵马司一样,直属于兼步军统领的九门提督。
  所不同的是,兵马司的兵马号衣鲜明,专司守卫五城,而巡捕营则一概便服,干的是侦
查缉拿的差事。
  巡捕营的所在,离吓煞人的九门提督衙门不远,虽然不及九门提督衙门那样宏伟、气派,
可也是个吓煞人的地儿。
  只要进了这个门儿,不死也脱层皮,就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进去,再出来称一称,
也绝不是原来的斤两。
  门口站四个旗勇,都挎着腰刀。
  有白五爷带着,自然是通行无阻。
  进大门就碰见个一身短打装束的精壮汉子,一哈腰道:“五爷!”
  白五爷没答礼,道:“统带在不在营里?”
  “刚回来,您有事儿?”
  “嗯!”
  白五爷带着龙天楼往里去了。
  那精壮汉子扭着头在打量龙天楼的背影:“好俊逸的人品,不知道是哪个府里的少爷?”
  硬把龙天楼当成黄带子、红带子的官儿少爷了。
  也难怪!谁叫龙天楼比官儿少爷们长得还好。
  巡捕营两进大院子,进了后院,朝南一排房子,共是三间,中间一间灯火通明,门口还
站两个壮汉。
  白五爷到门口停住,“通报一声,我要见统带。”
  一个扭头进去了,一个上下直打量龙天楼。
  龙天楼装没看见。
  一转眼工夫,进去那个出来了,一欠身:“五爷,统带有请!”
  白五爷带着龙天楼走了进去。
  转过一座桃木雕花大屏风,一间大办公房呈现眼前,左右重帘两间屋,办公房里还站着
两个中年汉子,都是高高的个子,宽肩窄腰,一看就知道是好手。
  左边屋响起一声干咳,一名汉子跨步过去掀起帘子,里头走出个四十多岁近五十的汉子;
不胖不瘦,长眉细目,唇上两撇小胡子,穿的是海青长袍,团花黑马褂,手里还握个鼻烟壶。
  白五爷上前躬身:“统带!”
  他扭过头道:“天楼,见过统带。”
  龙天楼微微欠了欠身:“统带!”
  小胡子统带相当倨傲,只“嗯”了一声,过去坐下。
  龙天楼的一双剑眉微微地挑了两挑。
  小胡子统带往后抬手,一名中年汉子递过茶,他喝了一口,吸了两下鼻烟,眼皮不抬地
道:“白殿臣,你见我有事儿?”
  “是的!”
  “什么事儿?”
  白五爷又趋前半步,欠身道:“回统带,就是那件案子——”
  小胡子统带脸色陡然一变:“白殿臣,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白五爷忙道:“回统带,他就是属下找来帮忙的,所以特地带他来见见统带,跟统带报
备一下。”
  小胡子统带一怔,看了龙天楼一眼:“他?一个小孩?白殿臣,我看你这差事是越当越
回去了,你不要脑袋,我还要脑袋呢。”
  龙天楼本忍着一口气,如今是怎么也忍不下去了,冷然道:“统带,您辖下这‘五城巡
捕营’里,论年岁,恐怕没一个比草民小的。”
  小胡子统带是在官场上打滚儿的,这话焉能听不懂,一拍座椅扶手站了起来:“你这是
跟我说话?白殿臣,他是你什么人?”
  龙天楼不让他这位五叔接话,冷然一笑道:“恕草民斗胆,统带最好不要跟草民来这一
套官威官腔,统带看不起草民,草民还懒得管呢,谁要脑袋谁不要脑袋?白五爷掉个脑袋,
充其量是颗江湖人的脑袋,江湖人刀头舐血,路死路埋,沟死沟葬,而统带您,掉脑袋是颗
做官的脑袋,挣来这顶顶子不容易,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做下属的为您卖力卖命,您就是
这样对下属的,就是这样带人的?不管就不管,两颗脑袋不一样重,看谁掉得起,谁掉不
起。”
  龙天楼的这一顿,吓傻了他这位五叔白殿臣。
  龙天楼的这一顿,也听傻了小胡子统带,他脸色铁青,两眼瞪得老大,半晌才道:“你,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一个嘴巴子掴了过去。
  本也难怪,他是个堂堂五城巡捕营的统带,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即便是有官腔,那也是
比他官儿大的上头打下来的,比他官儿小的,尤其是一个百姓,谁敢跟他来这个。
  只见龙天楼脚下移挪,往后退了半步,小胡子统带那一巴掌立即落了空,只听他气得声
音都起了颤抖:“拿下!给我拿下!”
  白五爷既惊又急,就要上前说话,龙天楼暗扯了一下。
  就这么一眨眼工夫,站在小胡子统带身后的两名中年汉子,已经到了龙天楼眼前,各递
一只手,劈胸就抓,其快如风。
  他们两个快,龙天楼更快,他两手翻腕而起,让人连躲的念头都来不及转,已经扣住了
劈脚递来的那两只手的腕脉,微一笑:“两位,站稳了。”
  龙天楼两手微往前一送,那两个中年汉子已经身躯晃动,脚下踉跄而退,一连三步才拿
桩站稳。
  两名中年汉子脸上变了色。
  小胡子统带脸上也变了色。
  三张脸,两张带着羞怒,一张带着震惊。
  龙天楼笑容未减,话又出了口:“统带,您这两位随身护卫,论年岁,可都比草民大
啊!”
  小胡子统带震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他话还没说完,沉喝声中,两名中年汉子又同时跨步欺进,挫腰出拳,斗大的两个拳头
分袭龙天楼左右肋,拳重势猛,还带着劲风。
  龙天楼微一笑,竖双掌一封,“砰”!两声并成一声,两个拳头正击在龙天楼的双掌之
上。
  两打一,两股拳力对付一个。
  龙天楼没怎么样,脚下纹风未动。
  两个中年汉子可又身躯晃动退了回去,差点没撞在小胡子统带身上。
  小胡子统带又傻住了,两眼都瞪圆了:“你——”
  龙天楼一抱拳:“统带,草民没有恶意,也不敢,只是让统带知道,年轻人手底下,真
不比年长的差,告辞!”
  扭过头一句:“五叔,我先走了。”他转身要走。
  “站住!”小胡子统带一声急喝。
  龙天楼停步回身:“统带还有什么指示?”
  小胡子统带指着白五爷道:“你叫他五叔?”
  “是的!”
  小胡子统带忙望向白五爷:“白殿臣,他是——”
  白五爷定过了神,忙躬身道:“回统带,他是属下把兄龙玉琪的七儿子。”
  “龙玉琪?”小胡子统带轻叫道:“就是从前在京里——”
  白五爷没让他说下去,忙道:“是的,统带!”
  “你,你是龙玉琪的把兄弟。”
  “是的,属下行五?”
  小胡子统带叫道:“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你怎么不早说!你早该告诉我你是龙玉琪的
把兄弟,你该告诉我,他是龙家的人,龙玉琪的儿子。”
  “统带,”白五爷哈着腰道,“当年的事,我们把兄弟几个都不愿意再提了。”
  小胡子统带抬了抬手,眼光扫的是白五爷跟龙天楼,“坐,咱们坐下谈。”’
  “属下不敢!”
  小胡子统带往后一招手:“搬两把椅子过来。”
  两名中年汉子立即躬身答应,搬过了两把椅子,小胡子统带抬手催促:“坐啊,坐下
谈。”
  白五爷犹豫一下:“谢统带!”
  小胡子统带先坐下了,白五爷跟着坐下,龙天楼最后也落了座。
  小胡子统带两眼盯上了龙天楼:“你行七?”
  “是的!”
  “叫——”
  “草民叫龙天楼。”
  “龙家人不能自称草民,想当年令尊见过皇上——”
  “那是家父,龙家到现在还是江湖人。”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才的事儿,就像根本没发生过。
  “白天。”
  “那件案子,你五叔都告诉你了?”
  “是的。”
  “你五叔知道,我是接下了这件案子,不能不接,可是有些事我做不了主。明天早上你
到营里来,我带你去见承王爷,不过你既是龙家人,我担保王爷一定点头。”
  龙天楼眉锋微皱:“统带,一定要见王爷?”
  “一定要见!”
  白五爷站了起来:“明天早上,属下带他到营里来见统带。”
  龙天楼也站了起来,小胡子统带跟着站起,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我在营
里等。”
  “是!”
  白五爷躬身。
  龙天楼欠个身后,冲两个中年汉子抱了抱拳:“刚才多有得罪!”
  两名中年汉子忙答礼:“好说,栽在龙七少手底下,不冤。”
  小胡子统带笑了。
  两个中年汉子也笑了。
  笑声中,白五爷带着龙天楼双双辞出。
  小胡子统带带着两名中年汉子送到了办公房门口。
  白五爷一路没说话,直到出了巡捕营他才开了口:“真势利,我可沾你爹的光沾大了。”
  龙天楼道:“也不知道是谁央告谁,先见了这个统带,后还得再见承亲王,生似我上杆
子非管这件事不可。”
  白五爷道:“你伸手挫了那两个挫对了,那两个都是巡捕营顶尖儿的好手。”
  两个人似乎是各说各的话。
  龙天楼道:“五叔,非得见承亲王不可?”
  白五爷其实是有意岔话躲避,现在躲不掉了:“小七儿,我知道,你跟你爹同样的一副
骨头。看五叔的面子,行不行?”
  “我一来就跟您说了,我爹一再交代,不让碰那个圈子——”
  白五爷急了:“你爹就会跟着起哄,明知道我找你来为不了别的事儿,这种事能不碰那
个圈子吗?都廿多年前的事儿了,还搁在心里,干吗把个做孩子的也管这么紧!”
  “五叔——”
  “看五叔的面子,行不行?”
  “又是冲您的面子,不行也得行啊!”
  白五爷笑了,放心地笑了。
  到了街口,龙天楼停了步:“五叔,我回客栈,不上家里去了。”
  “那怎么行,菜没吃,酒也没喝——”
  “您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反正明天还得前跑巡捕营,后跑承王府,您告诉玉妞一声,
我明天去吃。”
  白五爷道:“好吧,既是这样我就不请你了,回客栈知道路不知道?”
  “您放心,绝丢不了,明天早上我到巡捕营门口跟您碰面儿。”
  龙天楼顺着大街走了,身后白五爷还在嚷嚷:“别起晚了!”
  龙天楼回身扬手:“您放心,晚不了的。”
  没再听白五爷说话,八成他也走了。
  这一去一回工夫不算大,可却已近二更了,街上没什么行人了,显得有点冷清。今天晚
上有月亮,把龙天楼的影子照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正走着,一阵急促的蹄声传了过来,夜静时分,听得特别清楚,跟既打雷又下大雨似的。
  龙天楼听出来了,是从身右胡同里来的,他加快一步想抢过胡同口,没想到车来得真快,
他刚跨出步去,黑忽忽的一大团带着震耳的蹄声跟轮声已冲了过来。
  龙天楼应变何等快,腿往回一收,人已退了回来,身边只听一声:“找死呀!”一阵劲
风已擦身而过。
  龙天楼忍了忍,要走。
  谁知马车出胡同口右转,挨着街边停下来,从车辕上跳下个精壮汉子来,瞪着龙天楼道:
“你是聋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么大的蹄声跟轮声,你听不见?”
  龙天楼哪受他这个,没工夫细看那辆气气派派的双套马车,脸色微沉,剑眉双扬:“你
还怪我!这么窄一条胡同,有你们这样赶车的吗?”
  精壮汉子勃然色变,“好东西,跟马车抢路还抢出理来了。”
  一步跨到,扬手就打。
  他可是打错了人了,龙天楼道:“差点儿没撞着人,你可也撞出理来了啊!”
  上头抬手一挡,脚下伸腿一拨,“噗通”一声,挺精壮个汉子,纸糊的似地躺下了。
  精壮汉子火儿大,扯着喉咙一声:“好东西,你敢打我!”
  翻身跃起,靴筒里已抽出了雪亮的攘子。
  就在这时候,车里传出脆生生、冷冰冰的一声:“住手!”
  随着这脆生生、冷冰冰的一声,车帘掀动,香风袭人,从车里下来位姑娘,好俊、好美
的姑娘。
  长长的两道眉,眼角微往上翘的一双凤眼,眸子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悬胆似的小巧鼻子,
闭得紧紧的一张鲜红小嘴儿,一袭紫红的旗装,在月光下都耀眼。
  精壮汉子忙躬了身。
  龙天楼为之一怔,他不是怔别的,是怔他惹了在旗的,在旗的坐着大马车,必定有来头。
  美姑娘一眼看见了龙天楼也是一怔,她是怔什么,就没人知道了,不过只是一怔神,旋
即一张吹弹欲破的娇靥又冷得像冰似的:“好哇!胆大包了天,敢打王府的人,你是干什么
的?”
  果然有来头。
  可没想到是这种大来头。
  龙天楼不由得又一怔,脱口一声:“王府?”
  美姑娘发了泼,一指马车道:“瞎了你的眼,吃京城的粮食长大,你认不出‘礼亲王府’
的马车来?”
  龙天楼不是吃京城粮食长大的,他自然认不出礼亲王府的马车来,可是他听得见“礼亲
王府”这四个宇。他心里一紧,二话没说,转身就进了胡同,听见美姑娘在外头叫;“站住,
回来!”
  不知道有没有人追进来。
  因为只这两声工夫,龙天楼已从胡同那一头出去了。
  出了胡同口,拐上大街,龙天楼松了一口气,加快步履,直奔客栈,一路在想:怎么这
么巧,偏碰上礼亲王府的,不知道那位厉害姑娘,是礼亲王府的哪一位?
  一路想着回到了客栈,洗把脸就上了炕,想归想,可没往心里放,合上眼就睡,心里没
事,一觉准睡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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