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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柔情泪
第 四 章 惺惺相惜
铁蹄轻快,没多大工夫,到了两扇朱门前,花三郎认得,这儿就是那位南宫姑娘的住
处。
项刚却过门不入,带着花三郎绕进一条胡同,把头头一扇门,虚掩着,项刚这才翻身下
马,拉着枣骝,带着花三郎推门走了进去。
进门处是个小院子,停放着南宫玉那辆高篷马车,项刚、花三郎就把马拴在一棵老树
上。
靠里一个月形门,项刚一声:“这边来。”带着花三郎进了月形门。
过月形门,是个大院子,很幽静、很雅致一个大院子,有亭、台、楼、榭,有四时花
草,青石小径,缦回画廓,让人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不知道怎么回事,花三郎心里除了舒服之外,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他的手心里都泛
出了汗。
花三郎正这儿心念转动,忽听项刚扯着喉咙大叫:“南宫在么?客人来了。”
项刚刚嚷两声,靠东一座小楼里飞也似的跑出个人来,是个身穿青衣的美姑娘。
花三郎一眼就认出,那是南宫玉的侍婢之一小青。
小青本来飞也似的往外跑,一见项刚身边站着花三郎,猛然刹住了奔势,怔住了。
项刚笑道:“傻姑娘,通报去呀!”
小青定过了神,扭头又飞也似的奔进那座小楼里。
项刚笑望花三郎:“别劳动人家玉趾了,咱们往前迎迎吧。”
说完话,他迈步往小楼走了过去。
花三郎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紧张的心情,这才跟了上去。
两个人刚走没两步,小楼里一前二后迎出三个人来,正是南宫玉跟她的侍婢小红、小
青。
庭院里,盛开的四时花朵够美,够动人,可是南宫玉一出现在庭院里,她的绝代风华,
立即使得这些姹紫嫣红的花儿暗然失色。
不知道怎么回事,花三郎只觉自己的心头,怦地猛跳了一下。
远远地看南宫玉,娥眉淡扫,脂粉末施,清丽出尘。
走近了,南宫玉她显然是经过一番修饰后才出来迎客的,走近才看出,她娇靥上施了一
层极其轻淡的脂粉,这轻淡的脂粉,掩不住她的天香国色,同时,可也没掩住她那微带憔悴
的容颜。
玉人底事憔悴,是病酒,还是悲秋。
那双深邃的牌子里,不象以前那么清澈,似乎笼罩了一层薄薄轻雾,轻雾中闪过一丝轻
微的激动,很快的消失了,泛自香唇边的,是淡淡的笑意:“真出人意料之外,恕我迎迓来
迟。”
项刚道:“怎么样,幸未辱命吧?”
“总教习,”南宫玉轻轻扫了项刚一眼:“我可没有托您寻人啊?”
项刚道:“我是说好不容易,总算让我把他找到了。”
“不管怎么说,到我这儿是客,两位请里头坐吧。”
项刚道:“我不坐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晚半晌再来,把人交给你了,你们聊聊
吧!”
他没等任何人说话,扭头大步走了。
南宫玉微微一征,香唇启动,欲言又止。
花三郎想叫住项刚,可是他也忍住了。
一转眼工夫,雄健蹄声由近而远。
项刚走了。
南宫玉那双令人心悸的目光,落在了花三郎脸上:“没想到你还会跟他上我这儿来。”
花三郎心里莫名其妙的一懔,连忙避开了那双目光,道:“这也该来谢谢姑娘,同时也
为我的不辞而别致歉。”
“那我就不敢当了,请里头坐吧。”
“不了,谢谢姑娘,我也不坐了。”
“喔,既然这么急着走,何必又要来。”
“我说过,该来谢谢姑娘。”
“呃,那你刚才谢过了,是该走了。”
花三郎一时没说出话来,也不知道走好还是不走好。
南宫玉看了他一眼:“我得罪你了,还是我这儿有针儿会扎你?”
“姑娘说笑了,姑娘对我,有活命之恩。”
“人那有见死不救的,举手之劳,我可不敢这么想。”
花三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原不是这样儿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会说话,能说话,而且懂说话,可是现
在,他不但局促,而且过人的机智,健锐的词锋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都好了吧,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那轻柔的一句,问的是他的伤势。
花三郎打心底,猛泛起一阵激动:“谢谢姑娘,全仗姑娘的精湛医术,我已经完全好
了。”
“那我就放心了,救人总要救到底的,你说是么?”
花三郎又一次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南宫玉那轻柔话声又道:“你不会忍心让人家说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待客之道吧。”
花三郎忙道:“那我怎么敢……”
他话还没说完,南宫玉已微侧娇躯,轻抬皓腕。
那话声,那双眸子、眼神,就是铁石人儿也不忍再拒绝,何况花三郎是个血肉之躯的
人,他没再说什么,暗里咬咬牙,毅然走了过去。
进了小楼,是个精雅小客厅。
花三郎曾经在南宫玉的香闺里待过,不辞而别的时候,也曾经经过一个小客厅,但不是
在这座小楼里,也不是眼前这个小客厅。
那又是什么地方?
花三郎无暇多想。
但是南宫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意,告诉了他:“以前我住的是上房,刚搬到这座小楼
来。”
原来如此。
好好的为什么搬过来,一定有她的理由。
两个落了座,小红献上了一杯香茗,然后跟小青双双退了出去。
“喝一口尝尝,是来自宫里的贡品,九千岁赏的。”
项刚是刘瑾面前的大红人,南宫玉有赏自刘瑾的大内贡品,应该不足为怪。
以南宫玉这么一位风华绝代,天香国色,极负才名的奇女子,不管她是干什么的,只交
结权贵,往来皆朱紫,似乎也不足为奇。
花三郎轻尝了一口,果然不同凡品,人口生津,齿颊留香,他忍不住赞了一声:“真
好。”
南宫玉马上又改了话题:“项刚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你的?肖家。”
花三郎心头猛一震,脱口道:“姑娘怎么知道?”
南宫玉微微一笑道:“京畿地面的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
花三郎微带诧异地看了南宫玉一眼。
南宫玉微笑又道:“肖家是‘内行厂’的外围组织,也是‘内行厂’的跟线,九千岁有
很多不愿让人知道的事,都是假手肖家人去做,在京城里要找个人,项刚自然一定会去找肖
家。”
花三郎心中暗道:“原来如此……”他心想,南宫玉对“内行厂”所以能知道这么多,
是因为她来往皆权贵,尤其有项刚这么一位须眉知己,可是,她又为什么毫不介意,毫无戒
心的把这里秘密告诉他呢。
花三郎他正自心念转动,只听得南宫玉又道:“大名满京华的‘天桥’‘大书’韩,是
你的朋友。”
花三郎心头又震,道:“看来姑娘早就找到我了。”
南宫玉笑笑道:“进出这个宅院的人品很杂,‘天桥’的事已经嚷嚷开了,事情起因于
肖家收规费,项刚既然是在肖家找到了你,你就很可能是‘大书’韩的朋友。”
理由虽然牵强了些,但说得通。
花三郎道:“我在‘大书’韩的棚子里听说书,碰上肖家的人去收规费,一时按捺不住
才管了这档子闲事。”
他没有明显的答复,“大书”韩是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南宫玉并没放松:“这么说,‘大书’韩不是你的朋友?”
“现在是了。”
这话没有错,管了这么大的闲事,现在还成不了朋友!
他不能不防,有心人从韩奎父女身上,追查出他的真正身份。
南宫玉淡淡地笑了笑:“这么说,以前不是。”
“姑娘,我是不是‘大书’韩的朋友,这很重要么?”
“据我所知,‘大书’韩以前是江湖道上颇有名气的人物,我都知道,三厂方面不会不
清楚,由来,三厂对京畿地面的江湖道人士都很注意,如果你压根儿不认识他,最好少跟他
接近。”
花三郎听得心头猛跳了几跳:“三厂对京畿地面的江湖道人士一直很注意,为什么?”
南宫玉笑笑道:“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糊涂,江湖人能高来高去,三厂里用的是这
些能人,当然也知道这些人一旦为害,最为难防,所以平时都加以暗中监视,尤其是最近,
就是你昏倒在街上的那天晚上,有人谋刺九千岁,三厂自然也就对京畿一带的江湖人监视更
紧了,眼下的情势是外弛内张,表面上京畿一带平静得很,其实三厂的好手都派了出去,或
明或暗,只要哪个人有一点可疑迹象,马上就会被抓进三厂去,不管是不是冤枉,一旦进
去,就别想再活着出来,所以,你不是‘大书’韩的朋友,那是最好不过……”
花三郎听得心神连震,不由暗为韩奎父女担心不已。
“不过外人不知道你跟‘大书’韩的关系,项刚从肖家把你拉出来,双骑并辔走这么一
趟,三厂的人不瞎,就冲这一点,‘大书’韩可能会占不少便宜。”
花三郎可没想到这一点,这是实情,听完了这句话,他心里又不由为之一松。
南宫玉微笑又道:“路见不平,本应拔刀相助,否则就有失豪侠本色,但是管人间不平
也要看地点,我是老京城了,奉劝一句,为自己好,京畿一带不是管他人闲事的地方。”
花三郎道:“多谢姑娘明教。”
“你可知道,你招惹肖家是大不智。”
“呃?”
“当然,如果你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那自是另当别论,三厂的势力虽然无所不至,但
毕竟天下大得很,不愁没个容身的地方!”
花三郎双眉一扬,要说话。
南宫玉那里已然说道:“阅下,这不是逞意气的事,有再大的能耐,毕竟你只是一个
人,三厂如果那么易于应付,它就不会存在到如今了,你说是不是。”
这是实情话。
这话也就象当头的棒喝。
花三郎立即把一股英雄豪气压了下去:“多谢姑娘!”
“不过,能交上项刚,你也占了天大的便宜,有他这个护身符,你在京里应该是稳如泰
山,就连朝廷,恐怕都未必敢轻易动你。”
“姑娘知道,我跟项总教头这只是第二次见面。”
南宫玉笑笑道:“英雄相惜,只见一次面也就够了。”
花三郎道:“这位项总教头,的确是位豪迈刚直的铁铮英雄,而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江湖
升斗小民,可不配称什么英雄。”
南宫玉深深一眼道:“你过谦了,我别无所长,只天生一双慧眼,以我看,你较诸这位
项霸王,似乎是有过之无不及。”
“那是姑娘抬爱。”花三郎笑笑道:“再没有人比我对自己了解得更清楚了,如果江湖
有品流,世人分等级的话,我应该列名在下三流里,在家的时候,我是个败家的纨裤子,亲
戚朋友眼里的浪子,越是左道旁门,邪魔歪道的事我越精,假如这样一个人称得上英雄的
话,世上的英雄豪杰非气死不可。”
南宫玉道:“真要是这样的话,你倒是有一点很可取。”
“呃!哪一点?”
“至少你很老实,没有为自己掩饰。”
花三郎笑笑道:“天生是这么个性情,我不去伤害别人,也不引以为耻,我为什么要掩
饰,世上的毁誉褒贬,是没有办法计较的,你能堵住悠悠的众口?真要是计较世情的毁誉褒
贬的话,我也就活不到今天了。”
南宫玉笑了,好美,好动人:“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是么!”
南宫玉目光一凝,逼视着花三郎说道:“有人说,最不掩饰自己的人,是最擅于掩饰自
己的人,这话你相信么?”
花三郎没有避开那双能令任何人透不过气来的目光,反而也凝视着南宫玉,道:“那么
姑娘认为我有什么掩饰?”
南宫玉道:“你太委屈自己了。”
“呃!姑娘是指——”
“你把自己贬得太厉害了。”
“姑娘有理由高抬我吗?”
“你中的,是‘阴山’‘百毒谷’的暗器。”
“‘阴山’‘百毒谷’?”。
“你知道,我是替你疗伤的人,看不出你的‘症’,我就没办法下药,事实上,我治好
了你的伤,而且,我的胸蕴,还不至差得连‘阴山’‘百毒谷’的暗器都看不出。”
“‘阴山’‘百毒谷’的暗器又如何?”
“内行厂的高手里,有阴山、百毒谷的人、而且那天晚上有人闯进内行厂谋刺刘公公,
而就在当天晚上,你身中阴山、百毒谷的暗器,倒卧在胡同里,这些不应该,也不会是巧
合。”
花三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说,我是那刺客。”
“不是么。”
“姑娘是要杀尽天下姓花的。”
“呃!”
“这是加灭九族的大罪,刘公公的行事为人,普天之下没人不清楚,他恐怕不止是灭花
三郎的九族,世上的姓花的都难幸免。”
“你害怕吗?”
“三厂之中,有我这江湖升斗小民置辩的余地么,我为自己辩解有用么?象花三郎这么
一个人,死不足惜,但是若连累了普天下的姓花的,那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非下十八层阿
鼻地狱,永不得翻身不可?”
“你这是暗示我不要作孽吧?”
“我不敢,事实上姑娘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实情实话。”
“奈何,刘公公待我不错。”
“刘公公对姑娘是不错,这应该任何人都看得出,姑娘周旋于权贵之间,往来皆朱紫,
连三厂的高手,甚至大臣都为之侧目,姑娘应该感恩图报。”
“这么说,我若是把你和盘托给刘公公,应该是不为过了。”
“感恩图报是美德,谁能说,谁又敢说是过份。”
南宫玉目光一凝,轻柔的目光里,透露出一丝逼人的威棱与厉芒,她没有说话,花三郎
也默然未语。
老半天,南宫玉目光中的威棱与厉芒突然敛去,目光又轻柔得象一泓水,她檀口轻启,
只说这么一句:“你居然跟我将上了,厉害,好厉害!”
花三郎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敢,我无意跟姑娘对抗,不过凭藉姑娘对我的一份
关爱而已。”
“呃!你这话……”
“姑娘若是有陷花三郎于冤枉之心,又何必等到今日。”
南宫玉美目中异采飞闪着:“好会说话,好一个有陷花三郎于冤枉之心,你的确有过人
的机智,把自己防卫得滴水难进……”
目光一凝,接道:“既是你有这种凭藉,为什么在我面前连句实话都没有。”
“姑娘天人,在姑娘面前,假话与实话,又有什么分别!”
南宫玉美目中异采暴闪,道:“好了,你我的这个话题,就到此打住,从今以后,对
你,我不再多问……”
花三郎急忙接口:“谢谢姑娘,其实,世间事还不就是这么回事,真真假假,假假真
真,只要彼此间的利害不冲突,应该是互容的,姑娘说是不?”
南宫玉的娇躯微微震动了一下,道:“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花三郎笑笑道:“姑娘刚说过,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南宫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话既是我自己说的,我就应该头一个遵从,我就拿你当
你所说的那种人,往后我这儿,希望你能常来。”
“姑娘这是……”
“你这种人,不往我这种地方跑,往哪儿跑。”
“姑娘说的是理,但是我不希望姑娘因为我这么个人,开罪了这位权极一时的项霸
王。”
“你也应该有一双慧眼才对,项霸王如果是你说的那种人,他也就不会把你再带到我这
儿来了。”
“我的眼光不比姑娘差,就是因为项霸王是这么个磊落英雄,我才不能伤害到他。”
南宫玉扬了扬黛眉:“恐怕你弄错了……”
“没有,至少对项霸王,我不会弄错。”
南宫玉神情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没说话。
花三郎站了起来,道:“我该告辞了。”
南宫玉缓缓站起道:“项刚晚半晌会来……”
“那未必是为着我,再说,象他这种人,我并不太愿意深交。”
“呃!”
“身份悬殊,自惭形秽。”
“项刚绝不会……”
“他虽然不会,我却不能不这么想,姑娘忙吧,只要我在京里不走,得空我会来拜望
的,告辞。”
他刚一声“告辞”,小红、小青都进来了,小红道:“项爷的乌锥还在,恐怕是特意给
花爷您留下的。”
花三郎呆了一呆:“盛情可感!”
南宫玉道:“骑去吧,有他那匹乌锥作伴,京城地面上的方便难以想象。”
花三郎道:“情谊太重,我还不起,还是留这儿吧,好在他晚半晌会来,麻烦姑娘替我
谢一声。”
一抱拳,行了出去。
花三郎走得很快,等到南宫玉带小红、小青跟出小楼,花三郎已经走得不见了。
小红道:“这个人怎么这么怪。”
南宫玉道:“不愿欠人的情,怎么叫怪。”
小青道:“姑娘,他要是真象您说的那么个人,走项霸王这条路,可是求之不得的
啊!”
“各人的想法不一样,项刚是这么个人,现在欠他的情,将来怎么还啊。”
小红、小青似乎懂了,怵然动容,没再说话。
南宫玉的美目又闪漾起异采,只所她喃喃说道:“我不会看错他的,我不会看错他
的。”
花三郎拐出胡同,人到了大街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离开南宫玉那儿,他觉得松了一口
气,心里可却也有几分惆怅。
猛吸一口气,他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愿意让自己卷进这种漩涡里,至少在目前,那太
不适宜。
一旦平静了下来,他马上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他没有回头看,可是由矫捷的步履判断,身后那个人必然是个好手。
他没打算躲,躲不是上乘的办法,因为他还要在京里待下去,三厂密探的耳目是惊人
的,只要不离开京里,总会找到他,如今躲开了,到那时候反倒不好说话了。
可是,他也不想把这个人带到韩奎那儿去,韩奎父女不象他,人家已经在京里生了根,
还要继续混下去,何必给人家惹麻烦。
他准备拐个弯,找个地方坐下,等那个人自己退走之后再到韩奎那儿去。
身右有条胡同,他拐了进去。
可是刚进胡同,后头那个人就赶了上来,一只手搭上了他肩头:“朋友,等一等。”
往常,花三郎绝不会让他近身,更不会让个跟踪他的人手搭在他肩头。
可是现在,他一动没动,脚下停住了,也随着那人的扳势转过了身,他看见那个人了,
是个生意人打扮的中年汉子,目闪精光,一脸剽悍色。
花三郎道:“有什么见教?”
那中年男子道:“我看你不象本地人。”
花三郎笑道:“尊驾好眼力,我的确不是本地人。”
“那么你从哪儿来?”
“关外。”
“到京里来干什么?”
花三郎装了糊涂,目光一凝道:“尊驾,你我素昧平生,缘悭一面,我有必要告诉你那
么多么。”
中年汉子冷冷一笑,撩衣探腰,翻腕托出一面腰牌,那是东厂的腰牌。
花三郎“呃”地一声道:“原来是东厂的爷们儿,失敬!”
中年汉子冷冷道:“现在可以多告诉我一些了吧!”
花三郎道:“阁下,恕我斗胆,王法并不禁止外地人上京里来,而且从外地到京里来的
人,也不是在下我一个……”
中年汉子道:“我不妨告诉你,前两天有人夜闯‘内行厂’谋刺千九岁,京畿一带这两
天查得很紧,凡是行迹可疑的人,都要盘问。”
花三郎“呃”地一声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么说,你阁下觉得我行迹可疑。”
“你要不是行迹可疑,我也就不会盘问你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街上这么多人,我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阁下是觉得我怎么行迹可
疑了。”
中年汉子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本地人,老北平一眼就看出来了,冲这一点就够了。”
“尊驾,外地来的不只我一个人啊。”
“这个我知道,你放心,我们一个也不会放过,”
“可是……”
“别啰嗦了,说,你到京里来,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一为游学,一为浏览京城地面的名山胜景来的。”
“游学?”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书读的虽不多,可却要从书本以外去增加学问及见闻,同时
也要到开阔的世界来看看,以拓展自己的心胸。”
中年汉子冷冷一笑道:“好志向,这么说,你是个读书人?”
“是的。”
“你随身带的书本跟行李呢?”
“在客栈里放着呢!”
“那一家客栈?在那一城?”
花三郎听得眉锋为之暗暗一皱,他可没想到,眼前这位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时还真
不知该怎么回答好。
就这么一犹豫,中年汉子一声冷笑,钢钩般五指已落在他“肩井”上:“够了,朋友,
光棍儿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跟我走吧!”
这句话说完,他五指刚要用力,花三郎瞥见三丈外胡同拐角处,有点寒光一闪。
花三郎看见了。
中年汉子没看见。
而就这么寒光一闪工夫,那点寒光变成了一条极细的银线,电奔而至,正打在那中年汉
子的后腰上,中年汉子连哼也没哼一声,往后便倒。
花三郎看得心头刚震,从那寒光闪动处掠出了一条人影,一闪而至,拉着花三郎急道:
“快走。”
不由分说,拉着花三郎就跑,一转眼拐进了另一条小胡同里。
这当儿胡同里清静得看不见一个人影,所以那中年汉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谁也没发
觉。
可是,就在那人拉着花三郎没入另一条小胡同里的当儿,地上躺的中年汉子突然一跃而
起,带着一脸的阴笑,疾快无比的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拐进了小胡同里,花三郎定神再看,拉着他的,是个蓝衣人,中等身材,他当即叫道:
“尊驾……”
他拉着花三郎奔出了小胡同口,胡同口停着一辆单套高篷马车,车辕上不见人,他很快
地把花三郎推上马车,放下车篷,然后又很快地绕到前头,跃上车辕,抖缰挥鞭赶着马车走
了。
花三郎一个人坐在车里发愣,马车一走,他便忙不迭地起身掀起了前面车帘一角,道:
“尊驾……”
蓝衣人高坐车辕没回头,沉声道:“快进去,你是想让抓去,还是想连累我。”
花三郎倒不怕被抓去,可是现在他不能连累别人,尤其人家救了他,为救他伤了一名东
厂番子,这要是被抓进三厂去,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没再说话,乖乖地缩进车里,
放下了车帘。
蹄声得得,轮声辘辘,马车在石板路上驰动。
花三郎定定神,打量车里,这他才发现,他坐的这辆马车,居然是相当豪华,相当舒服
的一辆马车。
两边篷壁,是皮的,深黑色,还绣着花,很干净,也透着华贵。
坐的车板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红毡,上头搁着几个圆圆的坐垫,大红缎子面儿,还绣着
花,摸在手里软软的。
靠左篷壁下,一排枣木朱漆的架子,架子也镂花,一边摆着几方丝巾,微透暗香,一边
放着上好的细瓷茶具,任它马车频簸摇晃,茶具却放得很稳,连一点滑动都没有,只因马架
子上刻着一个个圆形的凹洞,大小恰好可以放置杯壶,嵌住底部,不虞滑落。
显然,这种马车必出自大户人家。
而且,这辆车的主人也颇懂享受。
花三郎正思忖间,只觉马车忽然停住,紧接着耳边传来那蓝衣人的话声:“到了,可以
下来了。”
当然,这话是对花三郎说的。
花三郎掀开车后篷帘,一跃而下,一下车,他不由一怔。
蓝衣人,就在眼前,是个细目长眉,白白净净的中年人,置身处,是个相当大的院子,
往前看,一圈高高的围墙,墙头上覆盖着一溜硫璃瓦。
往后看,只看见一片森森林木,枝叶茂盛,郁郁苍苍,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目光一凝,问蓝衣人道:“尊驾,这儿是什么所在?”
蓝衣人答得简单:“你安全藏身的地方。”
“尊驾这是……”
“这是保你的命,免你落在他们手里。”
花三郎好生讶异,忍不住还想问,只听得一个僵硬话声传了过来:“别问他了,我来告
诉你吧,”
花三郎循声望去,只见后头走来一个身材瘦高,穿一件古铜色长袍的中年人。
这中年长得相当怪,人瘦高得象一根竹竿,脸色黑得象锅底,两眼特别圆,而且精光闪
动,鼻子高而微钩,嘴唇奇薄,唇上还留了两撮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而且颇富心机
的人物。
蓝衣人立即迎上去,恭谨躬身:“总管。”
瘦高小胡子一双圆眼紧盯着花三郎,打鼻子里嗯了一声,人来到近前,他也已经把花三
郎打量个够,望着花三郎道:“打从有人谋刺刘瑾未成,三厂高手遍搜五城,经由我们这儿
就救了不少人来,送了不少人平安出去,你是其中的一个,明白了么。”
花三郎道:“我明白了,可是这儿……”
“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我们救的是三厂要抓的人,从不问救来的人姓什么,叫什么,
干什么的,究竟是不是谋刺刘瑾的人,我们也不必问那么多,你也不能例外。”
花三郎碰了个软钉子,不死心,还想再说。
“三厂鹰犬马上就会加紧搜捕,连我们这儿都逃不过搜查,为你,为我们,别多说了,
跟我来吧。”
话落,瘦高小胡子转身往后行去。
蓝衣人向着花三郎摆手肃客。
花三郎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跟着瘦高小胡子走去。
过一个月形门,进入另一个院子,应该说是后院。
好大的个后院,有刚在前头看见的森森林木,还有四时花草,更有一应俱全的亭、台、
楼、榭,只是,看不见一个人影,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声息。
走完一条画廊,瘦高小胡子推开左边房的两扇门,一双圆眼盯着花三郎。
当然,这意思是让花三郎进屋去。
花三郎懂了,谢了一声,举步迈了进去。
这只是间普通的小客厅,普通的陈设,丝毫不起眼,可却不是没有起眼的东西,有,只
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只见瘦高小胡子跟进来,往迎面那堵墙行去,到了那堵粉墙前,伸手一转墙边几上的花
瓶,那堵墙上,一人高,三尺宽窄的一块,突然往内旋转,现出一个墨黑的门户来。
瘦高小胡子转身又摆手:“尊驾,请!”
花三郎原本看得为之一怔,闻言定了定神道:“这是……”
瘦高小胡子截了口道:“这是本宅的隐密所在,只有这样才能逃过三厂鹰犬的搜寻,为
彼此都好,尊驾还是赶快进去吧!”
又是为彼此都好,人家有援手之恩,花三郎纵然不为自己,也得为人家着想,微微犹豫
了一下,迈步走了过去。
花三郎进入那个门户里,瘦高小胡子也跟了进来,没看见他有什么动静,那堵墙马上又
合上了,眼前一片漆黑,直令人伸手难见五指。
也没听见瘦高小胡子有什么行动,只觉眼前一亮,再看时,瘦高小胡子手里多了一根正
在燃烧的火把。
花三郎忍不住道:“这里的设置还真齐全啊!”
瘦高小胡子没答腔,只一声:“请随我来。”
高举火把,前行带路。
花三郎没再多说什么,跟了上去。
两个人走的,是条青石砌成的甬道,有弯曲,可并不觉得是上升或下降。
一般甬道或者是密室,都是在地下,而这条甬道没有下降的趋势,很明显的,它不是通
往地下。
一阵弯曲,半盏热茶工夫,甬道已到尽头,尽头也是青石砌成的墙壁,并没有看见门
户。
花三郎知道,眼前一定有门户。
果然,瘦高小胡子手一抖抖熄了火把,眼前马上又是一片漆黑。
不过这漆黑的时刻相当短暂,几乎是火把熄灭的同时,眼前又有了光亮,那是天光,来
自石壁上一人高,三尺宽窄的一块。
当然,那又是一处门户。
瘦高小胡子带着花三郎行了出去。
出了这扇门户,花三郎不由为之一怔。
这扇门户竟是开在一座假山上,门户外是一个相当幽雅的小花园,有凉亭、有池水、有
朱栏小桥,还有两三间精舍。
就在那座八角凉亭内,正坐着两个人在那儿谈笑,两个人一穿黑衣,一穿白衣,此时似
乎听见了动静,立即转头望了过来,旋即也都站了起来。
怪的是瘦高小胡子没跟那两个人招呼,生似不认识那两个人似的,向着花三郎道:“尊
驾,请这边来!”
踏着青石小径,迈步行去。
花三郎倒是忍不住看了那两个人一眼,六道目光交换了一瞥,那两个人脸上没什么表
情,眼神里也没看出什么来,似乎对这种情形,已然是司空见惯。
花三郎跟着瘦高小胡子进了一间精舍,外头是小客厅,里头是间卧室,摆设并不华丽,
但看上去令人有一种舒适之感。
只听瘦高小胡子道:“委曲阁下了,好在这只是暂住,我们会尽快把阁下送出京去
的。”
花三郎听了舒口气道:“恐怕阁下误会了。”
瘦高小胡子道:“误会!我们误会什么了?”
“我并不急于离开京里。”
瘦高小胡子为之一怔:“你并不急于离开京里,你以为你还能在京里待下去。”
“为什么不能?”
“朋友,三厂有个鹰犬遭了暗杀。”
“对,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没办法再说一句话了。”
瘦高小胡子淡然一笑道:“朋友,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既然有一个鹰犬会找上了你,他
们的招子都够亮,照样也有别的鹰犬会找上你,为你好,我们势必要把你送出去。”
“尊驾,这个地方究竟是为……”
“为大明朝保住几个忠义之士,能保住一个是一个,我们没有酬劳,不计安危,别的你
就不用多问了。”
“要是我有把握能在京里安身呢?”
“抱歉,我们仍然要把你送出去。”
“你们不放心。”
“你既然有把握能在京里安身,我们没有什么不放心你的,我们只是不放心我们自
己。”
“尊驾这话……”
“你已经知道我们这儿的秘密了,是不!”
花三郎笑了:“你们要是信不过我的话,即使把我送出去了,难道也能担保我不会折回
来告密?”
“我们倒不是怕你告密,你没有告密的理由,凡是有血性的忠义男儿,也不会告密,我
们只是怕你再落进他们手里,受不了那种酷刑。”
花三郎还想再说。
瘦高小胡子已然接着说道:“朋友,不要再多说了,你既然已经到了这儿,除了让我们
把你送出去以外,别无他途,外头那两位,也是跟你同样的情形到我们这儿来的,江湖上各
有各的隐密,各有各的忌讳,万一你们彼此间有什么交谈,还是尽量少知道对方的事好,请
歇息吧,吃喝应用,自有专人照顾。”
他没等花三郎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花三郎还想叫住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是友非敌,且看他们把自己怎么办吧,能多知道几个忠肝义胆的英
雄豪杰,还有什么不好的?
韩奎父女等于是项刚送出肖府的,就冲着这,应该不会有人再招惹了,外头还有什么放
不下的。
花三郎这里心念转动,他一双目光却望着瘦高小胡子出了精舍,望着瘦高小胡子看也没
看凉亭里的那两个,就进了开在假山上的那扇门里,然后门户关上了,再看那座假山,看不
出一点异状。
花三郎想了想,信步走进里头的卧房,往床上一坐,往下一躺,真舒服。
刚躺下,外间有了动静,一声轻咳,然后是一声:“朋友!”
花三郎挺身离床,走了出去。
刚才还在凉亭里的那两个,此刻已经并肩站在了小客厅里。
中年人,年纪都在四十上下,面目长得都很端正,可却一个眉透阴鸷,一个目露剽悍。
花三郎一拱手:“两位……”
白衣人、黑衣人双双抱拳:“请恕孟浪。”
花三郎道:“好说。”
白衣人道:“阁下能到这儿来,跟我们哥儿俩的情形就该一样,那就是朋友,阁下谅必
不会见怪。”
花三郎含笑道:“阁下说的是理,此时此地应该有个朋友聊聊,否则太冷清,太寂寞
了,两位请坐。”
白衣人、黑衣人没再客气坐了下去。
三个人都落了座,黑农人目光一凝道:“我们兄弟李清、石俊,方便请教么?”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花三郎犹豫也没犹豫,是友非敌,即使是敌也不怕人知道,有
什么好犹豫的。便道:“花、花三郎。”
黑衣人石俊道:“原来是花朋友,花朋友也是碰上鹰犬了。”
“不错。”
白衣人李清道:“恕我盂浪,花朋友是哪条道儿上的?”
花三郎微一摇头道:“三厂的人误会了,两位也误会了。”
李清讶然道:“这话……”
花三郎道:“我是个读书人,连年大比未中,这趟带了几个钱,想到京里来走走关节,
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谋个一官半职,哪知从客栈出来就碰上了三厂的人,他们正盘问我,
忽然中了暗器躺下了地,然后就有一位奔过来拉着我就跑,坐上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到了这
儿,我就是这么到这儿来的。”
李清道:“呃,原来花老弟不是道儿上的朋友。”
“两位看我这个样,象么?”
只象个不务正业的有钱人家纨裤子。
李清跟石俊彼此对望了一眼,石俊道:“我们还当是江湖志同道合的朋友呢,原来是个
来捐官的。”
花三郎道:“不得已,不这样怎么有脸见父母,只要有个一官半职混混,家里是不会管
你的官是怎么来的。”
李清、石俊忍不住笑了,李清道:“花朋友说得是,花朋友说的是……”
石俊道:“花朋友府上是……”
花三郎道:“关外。”
石俊道:“好地方!”
“好说。”花三郎道:“有人傲夸关外崇山峻岭,秋风猎马,所谓风萧水寒,燕赵多悲
歌慷慨之士,我却独羡慕湖山秀美,江左的文采风流,所谓红外风娇日暖,翠边水秀山明,
这些个,是关外所无法比拟的。”
这口吻,可真不象个读书人。
李清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什么地方都一样,有好也有坏。”
这位谈吐可就不怎么样了。
石俊道:“花朋友,在如今这个时候做官,恐怕不太适宜啊!”
花三郎道:“怎么?”
石俊道:“朝里有刘瑾专权,上欺天子,下压群臣,那种日子不好过,弄不好就要赔上
身家性命,就算命比别人大,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
李清道:“就是嘛,花朋友,说句话你可别见怪,这年头做官的人人为自保,不是想辞
官回家养老,就是做起事来战战兢兢,心惊胆颤,巴不得早一天跳出这是非圈,你怎么反倒
想往里钻呢?”
花三郎道:“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磨穿铁砚,为的是什么,士、农、工、商,士列
四民之首,不求取些微功名,辜负那十年寒窗,不混个一官半职,又何以光门楣、显祖宗,
最现实的事,我拿什么脸回家呀!”
石俊还待再说。
花三郎已然正色说道:“我知道,宦海波涛,诡谲险恶,可是试观古来历朝历代,哪一
朝代的宦海平静,仕途顺利,能否明哲保身,能否平步青云,能否飞黄腾达,端在自己,古
来多少人标榜清高,不愿随波逐流,但却个个落落寡合,郁郁不得志终其生,清高或许清
高,又能得到什么,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我敢说,那些人在他将死前的片刻,必然是悔
恨交集,倘若天假其年有机会,让他从头来,他必然会彻头彻尾改变,一定不会再蹈覆
辙。”
这番话,听得李清、石俊瞠目结舌,无以为对,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似乎是话不投机,定过了神,石俊强笑:“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李兄,咱们走吧,让
人家花朋友歇息吧。”
石俊跟李清走了。
花三郎笑了。
石俊、李清没回小亭子里去,相偕走进了东边不远那间精舍里。
花三郎人在屋里,可是从窗棂里投射出去的目光,始终没放过那间精舍。
只一会儿工夫,石俊从那间精舍里轻快异常的走了出来,出了院门不见了。
那个院门,正是花三郎跟瘦高小胡子来的时候,走过的那扇门。
花三郎脸上的笑更浓了,吁了一口气,坐了下去。
饭时到了,有人给送了饭来,送饭的,是两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不但穿的花不溜丢,
而且人也浓妆艳抹,喷香喷香的。
这两位大姑娘人长得不算美,可也并不讨人厌,只是搔首弄姿,挺会作态,而且还透着
些妖气。
在别人眼里,这两个算是够迷人的,迷人的不是她们的姿色,而是她们的媚态。
可是在花三郎眼里……
花三郎的眼界太高了,他阅人良多啊。
两位大姑娘也算得上是阅人多矣,在这种地方当差,这种地方做的又是“救人”的事,
生张熟李,焉有不阅人良多的道理?
而象花三郎这样儿的人,恐怕她俩还是头一回碰上,你看,四只水汪汪的眸子,滴溜溜
直在花三郎身上转,就舍不得挪开,哪怕是一刹那。
不但搔首弄姿得更厉害,媚得更来劲儿,简直是极尽卖弄之能事,甚至,殷勤的不得
了,盛饭、夹菜、侍候吃、侍候喝、侍候洗手、侍候擦脸,花三郎的两只手就等于是多余
的。
都侍候到了,行了吧。
不,脚底下象粘住了,还舍不得走。
还侍候什么。
花三郎可没表示什么,处之泰然。
两位大姑娘似乎在等花三郎的话,等花三郎有所行动。
花三郎既没有话,也没有行动。
说话的另有其人,来了。
一阵香风,醉人,显不出两位大姑娘的香了。
猛一亮,也使得不算顶美的两位大姑娘暗然失色。
精舍里进来个人儿。
这么个人儿,说她是少妇,年岁嫌大了些,说她是中年妇人,可又年轻了些,那也是罪
过,谁也不忍这么说。
看年纪,该有三十多,可是她有着十八九姑娘们的身材、肌肤,身材美好而圆润,肌肤
也既白又嫩。
十八九姑娘所欠缺的,是她那动人的成熟风韵。
这种酒,不必品尝,看一眼就能醉人。
她,没有浓妆艳抹,但却美艳照人。
她,没有搔首弄姿,故作娇媚之态,但,她远较那两个已经够媚的大姑娘媚人。
她,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媚,她,举手投足,没有一个动作不媚。
就算现在她寒着一张吹弹欲破的娇靥,照样无碍她的媚力:“收拾收拾,出去吧。”
两个大姑娘一下子一丝儿媚意也没有了,急急忙忙的收拾了碗筷,带着一阵香风走了。
花三郎拱起了手:“承蒙款待,毋任感荷。”
刚想寒着一张娇靥,如今花三郎这句话,就象是解冻的春风,马上,她笑了,笑得更
媚,媚得让人心跳:“您好说,既然把您请到我们这里来了,粗茶淡饭还能不给吗?各位都
是我们打心眼儿里敬佩的血性英雄,我们自愧做的不够周到,还要请您多多包涵呢。”
花三郎连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她目光一凝,秋水似的明亮,火一般炙热的眸子,紧紧的盯在花三郎冠玉似的俊脸上:
“说了半天话了,还没请教,您贵姓啊。”
“不敢,花,花三郎。”
“哎哟!”她一脸惊喜的笑了,笑得花枝乱颤:“您瞧这有多巧啊,在这儿碰上了您这
位本家。”
花三郎微一怔:“呃!您……也姓花。”
“可不,一笔还能写出两个花字儿来嘛,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啊。”
花三郎“哎哟”一声,也显出了热络劲儿:“那可是真不容易啊,能有你这么一位本
家,可是我的无上荣宠,您忙不?不忙请坐会儿。”
“我没事儿,就算再忙,碰上了一家人,说什么也得亲近亲近。”
她坐下了,花三郎也坐下了,挨得她挺近的。
她往前欠欠身,一张娇靥到了花三郎眼前,娇靥既美且媚,加上那阵阵迎面直送的幽
香,真能让人心头象小鹿似的:“您家在哪儿呀?”
花三郎道:“关外。”
“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一事无成。”
“别这么说,我这么问可没别的意思,既是本家,还跟自己人客气,问清楚了多大好称
呼,我三十了,托个大,叫你一声兄弟。”
花三郎微一怔,旋即一笑:“您这是跟我开玩笑,您哪儿有三十。”
“真的,三十了。”
“我不信。”
“骗你干什么。”
刚才是“您”,现在变成“你”了。
“以我看,您跟我差不多。”
她横了花三郎一眼,媚意四溢:“你可真会讨人家喜欢啊,女人家,那有硬往自己头上
加岁数的。”
“这么说,是真……”
“当然是真的,这还假得了。”
花三郎直愣愣地望着她,一时没说话。
“叫你一声兄弟,不会见怪吧。”
花三郎忙道:“那怎么会,我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姐姐!”
“他们都管我叫九姑,兄弟就叫我一声九姐吧。”
花三郎道:“九姐。”
花九姑打瑶鼻里“嗯”了一声,听得人心颤:“好兄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花三郎往外指了指:“九姐,白天那边的两位来跟我聊过,逢人只说三分话,莫要尽掏
一片心,跟他们,我没有实话,九姐你这个自己人不同,我家里没人了,从小浪荡到如今,
我除了知道自己叫花三郎之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花九姑微皱娥眉,娇靥上一片痛惜色:“弄了半天,家里只剩兄弟你一个人了,怪可怜
的,不要紧,往后有你这个姐姐照顾你,谁叫咱们都姓花,谁叫你叫我一声姐姐。”
花三郎一脸的感动色,欲言又止。
花冗姑凝目接问道:“那你这趟上京里来,是来……”
那位总管说,他们是不多问的,可是这位花九姑却问这问那,问得很清楚,这岂不是违
反了“规矩”。
花三郎似乎没在意,他把她当做了本家碰在一块儿,人不亲,姓是一个,五百年前是一
家的人之常情,答得毫不犹豫:“九姐,就象我刚才所说的,都二十了,一事无成,再这样
下去,怎么对得起爹娘,跟花家的列祖列宗,我想通了,痛下决心,想改改以前的昨日非,
所以我横心咬牙离开了关外到了京里,京城天子脚下,是个繁华的大地方,也卧虎藏龙,只
要运气好,保不定就能藉着风云直上九霄,哪知道刚到京里的第二天,出了客栈门儿,刚想
开始碰运气,哪知道时运不济,竟碰上了三厂的盘查……”
花三郎态度很诚恳,话说的也煞有其事,他刚说到这儿,花九姑就接了口:“原来是这
么回事,兄弟你能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姐姐我很高兴,也很安慰,咱们花家能有个有出息,
能有个出人头地的,我这个姐姐虽然是八杆子打不着,可是冲着这个‘花’字,姐姐我也沾
了不少光,只是,兄弟,你是打算往哪一行,哪一业……”
花三郎道:“我读过书,也练过武,哪一行哪一业都行,只要能让我出人头地,扬眉吐
气,我就卖力卖命。”
花九姑沉吟了一下,一点头道:“行,谁叫你碰上了我,自有我给你留意,姐姐我在京
里待得久,人头地面都比你熟,让我来给你找个好差事……”
“可是,九姐,这儿的人要把我送出京去。”
“对了,要是连命都保不住,什么雄心壮志,全是假的,你不知道三厂的人有多厉害,
既然找上过你,又因为你伤了一个番子,短时间内你要是待在京里不走,兄弟,不是我这个
做姐姐的吓唬你,你这条小命非丢在三厂人手里不可,所以必须得把你先送出去。”
“要是把我送了出去,那我还怎么能……”
“傻兄弟,放心吧,姐姐能把你送出去,就能把你再弄进来。”
“九姐的意思是……”
“现在先别问,姐姐我自有安排,我还有事,不多陪你了,你歇着吧。”
说完这句话,她拉过花三郎手拍了拍,然后站起来带着香风走出了精舍。
这位花九姑,很怪。
看她散发媚力的样子,似乎对花三郎有很大的意思,支走了那两位大姑娘,也似乎有意
思吃独食。
但是,她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是因为她的成熟,世故,不急前躁进,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不管是什么,花三郎可不在意,尽管她那只手柔若无骨,细嫩润滑若羊脂,花三郎可是
心如止水。
花三郎的年龄没她大,可却远比她“成熟”,远比她“世故”啊!
这是一间小屋,比花三郎所住精舍精雅十倍不止的小屋。
镂花纱灯轻柔的灯光下,那瘦高小胡子正左拥右抱,一左一右那两个,正是侍候花三郎
吃喝的那两个大姑娘,小胡子的胡子,刺刺这个,扎扎那个,那两个,乌云蓬蓬,罗衫半
解,这边“吃吃”,那边“咯咯”,都是令人血脉贲张,心旌摇动的娇笑。
突然,花九姑推门而入,娇靥上象笼罩了一层寒霜。
两位姑娘并没有什么惊慌色,挪身离开了小胡子,各自抬皓腕理理头发,整整衣衫,脸
上甚至一点儿羞色红意都没有。
瘦高小胡子含笑站了起来,微一欠身:“九奶奶。”
花九姑冰冷道:“初更时分,安排停当,送他出去。”
瘦高小胡子两眼一亮:“摸清楚他了?”
花九姑沉声道:“我让你送他出去。”
瘦高小胡子恭应一声,然后笑道:“还是九奶奶行,到那儿一摸就给摸透了。”
花九姑冷哼道:“摸透了,别小看我这个本家,他可不是等闲人物,是朋友,他能派大
用,要不是朋友,他可就是咱们生平仅遇的唯一扎手对头。”
瘦高小胡子敛去了笑意,目光一凝,道:“一个人占不了几尺地,东院里剩下的地方不
大着呢,九奶奶为什么不跟对付以前那些个一样,把他作了。”
花九姑道:“不急,我还要试试,真不成在外头作他也是一样,他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儿去的。”
瘦高小胡子道:“这小子不比别个,已经算是闹得满城风雨,稍有名气了,怕只怕到时
候那位姑娘那儿……”
花九姑冷哼道:“敢,那个小蹄子她敢管我的事儿,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是!”瘦高小胡子躬身答应。
花九姑转身出去了。
初更时分,花三郎正在床上躺着,轻捷步履声由远而近。
花三郎唇边浮现笑意,可仍躺着没动。
掀帘进来个人,正是那瘦高小胡子。
花三郎仰身坐起:“尊驾……”
瘦高小胡子一句:“朋友,送你出去的时候到了,请跟我来吧。”
转身走了出去。
花三郎在外面小客厅追上了他:“还有两位……”
“我们已经把他两位送出去了。”
“有位花九姑……”
瘦高小胡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放心,外头等着你呢!”
花三郎没再多说,跟着瘦高小胡子出精舍,出小院子,循原路来到了当初来的时候,马
车停住的地方。
有辆马车停在眼前,那是来的时候坐的那一辆。
赶车的换人了,是个穿得很体面的中年人。
花九姑在车旁站着,一见花三郎,立即迎了过来,递给花三郎一封信,道:“马车会送
你到你该去的地方,到了以后,你就把这封信交给那儿的人,他们自会给你安排吃住,耐心
在那儿住着,一有眉目,我马上会让人接你去。”
花三郎要说话。
花九姑却道:“别多说了,上车吧,我们是算准了时间的,错过了时候就难出城了!”
花三郎很听话,没说一个字,拿着那封信上了马车,车篷垂下,鞭梢儿一声脆响,马车
驰动了。
算算车出了大宅院,花三郎想抽出那封信看看,可是刚抬起手他就忍住了。
花三郎人坐车里,看不见车外的一切,但他知道,马车往西走。
没多大工夫,车到了城门口,速度减慢了,但是没停下,听见车把式在车辕上嚷了一
声:“送我们少爷出城去,各位辛苦,请买酒喝。”
敢情用的是这一套。
这一套也得看人用,换个人恐怕还不灵呢。
大宅院的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居然跟吃官粮,拿官俸的混得这么熟。
花三郎闭目养神,想都没多想。
车出西城,一路疾驰,没多久就拐了弯儿,又约莫一盏茶工夫,车停下了。
车把式外头喊上了:“到了地头了,朋友请下车吧。”
花三郎掀开车篷跳下了车,只见眼前竟是个小酒馆,酒旗儿高挑,招牌挂的是“太白
居”。
这当儿,门半掩着,里头有灯光。
客人没了,但却还没上门。
花三郎疑惑地指指“太白居”。
车把式高坐车辕点点头。
花三郎迈步走过去。车把式赶着马车走了。
花三郎迈进了“太白居”,柜台上有灯,板凳都上了桌子,可却不见一个人。
轻捷的步履声响自身后,花三郎装听不见:“有人么,里头有人么?”
身后响起了低沉话声:“人在这儿呢。”
花三郎霍然转身,眼前站着个中年人,商人打扮,八成儿是“太白居”的掌柜。
花三郎道:“尊驾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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