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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玷玉龙
第 一 章
碧空如洗,一轮明月高悬。
冷辉轻洒这座不知名的小岛,整个儿的浸沉在宁静而柔和的月色里。
世间每一个有月的夜晚都美,但都美不过这座小岛上的夜色,因为它美得不带人间一丝
烟火气。说它是座小岛,没有人会为它叫屈,它的确是够小的。
岛上,除了一座红墙绿瓦,飞檐狼牙的古刹之外,就是周遭一圈既高又密的森森林木,
如此而已。有雾的日子,海船航经,迷蒙之中,谁都会把它当作一只浮沉波涛之间的大海
龟,能说它不够小?岛上,三面是奇陡如削的峭壁,只有一面,也就是正对着古刹的一面,
有一片沙滩,粒粒白沙如银,月光洒照下,闪闪生辉,远处看,令人几疑银河泻落海中。
如今,就在这古刹门跟银光点点的沙滩之间,一块平滑如镜的大石上,坐着两个人。
两个人,面对面,盘膝而坐。
两个人,一个是位布衣芒鞋的和尚,一个则是位身穿灰色裤褂的老人。
和尚,看上去是个中年人,不胖不瘦,很白净,肌肤几乎吹弹得破,一只手,十个指头
不但白皙修长,而且根根似玉,庄严肃穆的一张脸上,长眉斜飞,凤目重瞳,胆鼻方口,可
想得他在没皈依三宝之前,必是位俊逸超拔的人物。老人,年纪至少在六十以上,身材瘦
削,须发如霜,背上背一项竹笠,脚上登一双草鞋,身旁石下沙地上,插着一根其色乌黑的
细长钓竿,银丝盘绕,映月生辉,一看就知道,不是个钓史,就是个老渔夫。这两位之间,
摆着一盘棋盘,诸于排列,黑白相间,乍看,难见胜负,但,和尚两手置膝,闭目而坐,十
分安详,而那老人,则两眼紧盯着棋盘,皱眉捋髯,显然有点急躁。
好静,四下无声,声唯在沙岸浪花之间。
奈何!和尚打破了这份宁静:“施主,星移斗转了!”
老人眼皮都没抬:“少罗嗦,这一套我比你行,还能不知道时辰,急什么?就是三天三
夜,我也要跟你拼到底。”和尚道:“贫僧已经误了晚课,难不成施主还要贫僧再误明晨的
早课?”
“算了吧!和尚。”老人道:“有找在这儿,水晶宫里的那些个,没一个敢来听你讲经
的。”和尚道:“施主存心坏贫僧功德,该打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老人猛抬头,白眉耸动,目光如电:“我坏你功德?你又耽误我多少下酒物?出家人阴
损毒辣,下这么一手的狗屁棋,害我平添多少白发,捋断几根银髯,如来西天有知,该给你
来个五雷击顶。”
和尚笑了,笑得很轻微:“阿弥陀佛,施主口下留德,出家人上秉佛旨,胸怀慈悲,怎
言阴损?棋盘如战场,我不败人,人必败我,又怎言毒辣?”
“好嘛!”老人道:“把你想当初驰骋疆场,纵横敌阵的那一招用到这儿来了。我要是
口下留德,也不会长年宰你那听经客下酒了;连你这出家人都这么争强好胜,不忌荤腥,我
这张老嘴,何必留德,又为谁留德?”和尚又笑了,仍然是那么轻微:“施主,不是和尚争
强好胜,三宝弟子出家人,青灯贝叶之间长伴古佛,强如何?胜又如何?只是,棋如世事,
子如世人——”
老人抬起青筋坟起的手,拦住了和尚话锋:“够了,和尚,省省心,别又想度化我,佛
门广大,不度无缘之人;生公能使顽石点头,我连顽石都不如,该了之人不了,不该了之人
却剃光了脑袋,烙上戒疤,翻着贝叶,敲着木鱼强说了,和尚你——”
和尚也抬起了他那白皙、修长,根根似玉的手:“施主,只怪贫僧自找,从此我不再劝
你,你不说我——”老人一摇头:“不行,你有息事之心,我无宁人之意,假如人人都像
你,只会多念慈悲愤不平,只会——”和尚微耸长眉:“施主——”
老人眼一瞪,大声道:“出家人休打诳语,别不承认,你悲愤不平,是不是为熊、袁二
位,你心灰意冷,又是不是为李自成破京弑上,吴三桂变节借兵——”
和尚双目猛睁,奇光暴射,冷威逼人:“贫僧至盼施主,珍惜数十年莫逆之交。”
老人霍地跳了起来,须发皆动:“怎么,想掰交情?行,今夜月色好,你我就借这片沙
滩,先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然后再来个划地绝交,要不然我这口气咽不下。”
和尚深深看了老人一眼,合起双掌,低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知道他是要打架,还是要回寺,他就要往起站。
就在这时候,一声婴儿啼哭声传了过来。
这声婴儿啼哭声不大,但此时此地却来得大突然,也有一种能撕裂人心的震撼。
和尚猛一怔。
老人霍地转脸,就在几丈外,沙滩边缘,浪花之下,一团黑黝黝之物。
他出手如电,一把抓起钓竿,振腕猛抖,一线银光离竿电射,点在沙滩边,浪花下那团
黑黝黝之物上一点,立刻带起那黑黝黝之物倒卷而回。
几丈远近,来去如电,老人左手微探,接住那团黑黝黝之物轻放石上。
两个人同时都看直了眼。
那是个镪褓中的婴儿,面上背下的绑在一块木板上,衣物上涂满油脂,只有水珠,浸湿
不透,正胸口处还缀着一个油布做成巴掌大小一个囊袋。
婴儿两眼紧闭,一张小脸瘦得皮包骨,而且白里泛红,几乎全脱了皮。
就这么一个婴儿,此时此地居然漂来这么一个婴儿。
突然.和尚闭上双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人霍然走过神,机伶一颤,伸手急探婴儿口鼻,然后他神情一松,“我糊涂.刚还听
见他啼哭——”猛抬眼又望和尚:“和尚,命虽犹在,气仅一丝,快救他。”
和尚脸上没一点表情:“出家人理应施救,但施主为什么假手贫僧?”
“难道你也糊涂了,我所学太过刚猛,他一个镪褓婴儿哪里禁受得了!”
“施主说得是,但救了他之后又如何?”
“又如何?和尚你问得好,先答我问话,这座岛离陆地多远?”
“不近。”
“就是铁打的金刚,钢铸的罗汉,多日漂流海上,风吹雨打,晒不说,大风大浪不说,
水底更有吃人之鱼也不说,单这、饥饿就能要命,而他现在还活着,你说,他的命大不
大?”
和尚道:“施主怎知他是从陆地漂来,而不是被人从船上丢下海?”
“就算是从船上。”老人道:“这座岛,周围几十里内遍布暗礁,除了我,任何人不能
近,过不来,从几十里外漂来,难道他的命就不算大?”
和尚微点头:“贫僧不能不承认,此子的确命大。”
“那么——”老人道:“茫茫大海之中,这座小岛犹不及一粟,他居然能漂来此地,而
且不在岛东,不在岛西,不在岛后,就在你我的面前,他是不是跟你我有缘?”
和尚道:“数十年的交往,贫僧记得,施主你从不信---”
老人截口道:“现在我信了,由不得我不信,难道和尚不信?”
和尚道:“出家人焉有不信之理,此子确跟施主、贫僧有缘,又如何?”
老人叫道:“和尚,此子福命两大,又跟你我有缘,你还问又如何?”
和尚道:“贫僧自剃度出家,皈依三宝,已是与世无争,几十年青灯贝叶,更是修得心
如明镜,施主请看他胸前囊中何物,便知贫僧是不得不问又如何!”
老人道:“胸前囊中何物怎么样?你还没看,怎么知道他胸前囊中藏何物?”
“何须看!”和尚道:“他的父母亲人这么做,必然万不得已,这种万不得已,也必是
后日的仇怨——”“和尚,你还是人,不是神仙,我就不信。”
老人出手如电,一把扯下婴儿脑前油布囊袋,接着扯开,只见里头折叠着一块白绫,伸
两指抽出白绫,赫然见斑斑血渍。
老人神情登时就是一震,急摊开白统,斑斑血渍一字字,竟然是一封血书,等凝目看完
血书,老人不禁脸色大变,惊骇出声:“和尚,整一甲子的青灯、贝叶,你真已经修成正果
了。”
整一甲子?天!这和尚到底多大岁数了?
他要把那块白绫血书递给和尚。
和尚不接,也闭目不看,道:“阿弥陀佛,施主不要坏了贫僧一甲子的苦修。”
老人沉腕收回那幅白绫血书,震声道:“和尚,难道你就能任这么一条性命—一”‘和
尚截口退:“贫僧不敢,三宝弟子出家人,怎敢有违慈悲佛旨,贫僧救他,保住他一条性命
后,请施主带他去!”“好哇!和尚。”老人大叫:“你顾你的苦修,硬把我往地狱里
推!”
和尚道:“要救他的是施主,不是贫僧,贫僧何敢推人下地狱,施主带他走后,尽可以
把他送人抚养。”老人身躯一额,点头道:“没错,我可以这么做,可是我要是这么做了,
不用你推,我就到了地狱的第十八层了。”和尚道:“那是施主的事——”
老人身躯猛颤:“奈何他碰上的不是我一个,和尚你信的是佛,重的是因果,难道你就
不认为这是天意。”和尚道:“头一眼看他的是施主,施展神功绝艺把他接到面前的是施
主,要收他要他的也是施主,贫僧不过是个局外人。”
老人道:“和尚,你修得还不到家,大千世界,谁是局外人,谁又在局内——”
和尚道:“施主,不管怎么说,贫僧——”
老人须发暴张,劈胸一把揪住和尚:“和尚,你读的什么,修的什么?满口慈悲阿弥陀
佛,一付心肠比谁都硬,你再敢说个不字,我放火烧你的窝。”
和尚仍然那么安详:“古刹本无主,施主要自造罪孽,与贫僧何干?”
老人目眦欲裂,血书又递到和尚面前:“和尚,睁开你的眼看看,等你看过后仍能说个
不字,我抱起他扭头就走,从此你修你的正果,我就是真下十八层阿鼻地狱,也绝不会怨
你!”
和尚没睁眼,道:“施主,要着贫僧早看了——”
“不!”老人道:“你非睁眼看看不可,对你的铁石心肠,也得让我口服心服,你要是
不睁眼,我就是拼着浑身罪孽,耗损他这条小命,也要跟你没完,和尚,到那时这罪孽你不
能说没份,十八层地狱咱们携手走一趟,也不枉咱们几十年的老交情。”
和尚还是那么平静:“施主——”
老人激怒,震声大喝:“和尚——”
夜空里突然响起一声沉雷,晴天何来霹雳?
不知何时,乌云已然遮月,大地一片黑暗。
天威难当,和尚一惊睁目,怪的是此刻云开一线,冷辉直泻,正照在眼前那幅血书上。
以和尚的修为.就是夜色如墨.血书上的子,他也能一行行,一字字看的清楚,何况偏
就在此刻泻下这么一片月光。和尚怔住了,脸上是极度的惊异。
到不是因为血书,而是因为那声霹雳,这片月光。
老人须发暴张,身躯剧颤,猛然抬头仰望,颤声到:“和尚,你能说这不是天意,你能
说这不是天意。。。。。。“不知道和尚是不是看完了血书,他没再闭目,低头望向石上的
婴儿,伸出右掌,按在婴儿心口之上。。。。。
大晌午天儿,日头能晒出人的油来。
一眼望过去,穿过这个村子的这条黄土路上,上头晒,下头烤,空荡、寂静,看不见一
个人影。就连这整个村子,都像死了似的。
看上老半天,恐怕只能看见一样东西在动,还“咆”、“咆”的在响,那是村口那株大
树荫凉下的一条大黄狗,趴在那儿张着嘴伸着舌头。
可是,这会儿村子里有家小酒馆却正热闹着。
其实,说热闹,扳着指头算,也不过那么四个人。
只是,在这时候能有这么四个人,不歇息,不怕热,宁愿大把大把的流汗,一个口沫乱
飞,说得天花乱坠,三个兴奋激动,圆睁着眼,半张着嘴,傻小子似的竖着耳朵听,这已经
是绝无仅有的难得事儿了。这会儿谁会上酒馆儿来喝酒,谁就是疯子。
这四个人,一个不清楚,三个全是这家酒馆儿的。
四个人围坐着一张小方桌,靠里的那位,穿身黑大褂儿,黑的都变白了,袖子几乎掳到
了胳肢窝,敞着胸,一根根的骨头都数得出来。
这位,看年纪四十多,眼凹腮瘪,满脸的胡子茬儿,一付落魄相。
另三个,围坐三面,看装束打扮,一看就知道是酒馆儿的伙计,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
伙子。桌上,是把带着茶垢的小茶壶,还有个茶杯,尽管带着茶垢,倒都是细瓷的。
穿大褂儿的瘦汉子两手边儿那两个,尽管自己拿着手巾猛擦汗,可是另一手各一把破蒲
扇,“呼塔、呼塔”给瘦汉子扇着风,简直就唯恐侍候不周。
正对面坐的那个也没闲着。
他要是闲着,打扇子的那两个也不干,本来嘛!听好听的,是六只耳朵,出力忙和的,
怎么能只四只手?他管的是沏茶、倒茶,外带跑腿。
门口挂着竹帘子,可是能让人闭过气去的炙热还是不住的猛往里钻,不碍事,它钻它
的,丝毫减不了这三位的兴头儿。
突然,正比手划脚,说得天花乱坠的瘦汉子两眼往桌面儿上一直,话锋打住了。
正对面儿那个气猛一泄,整个人差点儿没萎在那儿:“得,又到了扣儿了,偏就是要人
命的紧要节骨儿。”瘦汉子瞪了眼:“滚你一边儿去,你把大叔我当成‘天桥’说书的了?
大叔我喉咙都要冒火了,倒茶!”他这儿刚说完,另两个连推带催:“倒茶,倒茶!快,
快!”
正对面儿那个登时有了精神,霍地挺直了腰板儿,一咧嘴,抓起茶壶就倒,只滴了几滴
儿,就没了。“哟!麻烦了!”
“麻烦什么?再去拿一壶呀!”
“不成啊!我没茶叶了!”
瘦汉子说了话:“没茶叶了?那好,等什么时候有茶叶了知会我一声。”
说完了话,他就往起站,。
打蒲扇的两个,两只手按住了他,两张脸都是央告色:“大叔,您就行行好,眼看着那
位郭将军就要——”“大叔,我给您弄碗凉水对付对付,行不行?”
瘦汉子可瞪了眼:“你小子想害我跑肚拉痢呀?大叔我肚子里的故事,就这么不值钱,
告诉你,大叔我这是不求名利,不然我要是进京上天桥弄个棚子,就凭肚子里的这一段儿,
每天少说也能攒他个十几二十两——”左手打扇子的不开窍,愣愣的道:“大叔,您这一段
儿是朱明前朝的故事,别处都不敢轻易露,能上京里去说吗?”瘦汉子脸色一变,眉梢儿陡
地挑起老高:“害怕不是?好办,从今以后,我不说,你们也别听了!”他又要往起站。
正对面那个慌了,站起来伸了手,先瞪那个不开窍的:“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没人拿你
当哑巴。”转过头赔上一脸笑道:“大叔,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坐会儿,我给您沏茶去!”
话落,抓起茶壶,一溜烟似的跑进了里头。
他还真是利落,没打几下扇子工夫,他已经拿着茶壶又出来了,往桌上一放,又是一脸
笑:“大叔,茶来了,闷上一会儿,我再给您倒。”
瘦汉子两眼一翻:“你小子不是说没茶叶了吗?怎么,跟大叔掏奸哪?”
那伙计一哈腰,把脸凑了过去,咧着嘴低声道:“是我们帐房的,前门外陈鸿记的好香
片,准保您满意。”瘦汉子一听就笑了。
右手打扇子的也笑了。
就是左手边那个没笑,他刚惹了祸了嘛!
笑就是寒风解冻,笑就是雨过天晴,其实,瘦汉子也没真生气,多少年的熟人儿了,拿
他们当子侄似的,怎么会?这一笑,沏茶的那个打蛇随根上,仗着沏来了一壶好茶,也壮了
他的胆敢说话。
不过还是没开口先赔笑:“大叔,茶还得闷一会儿,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这工夫就
接着往下说,您看怎么样?”瘦汉子的脸色突然阴沉了,那三个一见心里发毛,正犯嘀咕,
瘦汉子却说了话:“孩子们,李闯贼破京遇害,崇祯爷煤山归了天,往后去,还有什么好说
的——”
他脸色阴沉,心情沉重,不知道那三个是不是会有跟他一样的感受?
只听右手边的那个道:“可是,大叔,那个郭将军呢?他后来又怎么样了?您总得有个
交待呀!”瘦汉子两眼发直的前望着:“他本来是袁大将军的副将,大将军冤死之后,他已
是心灰意冷,归里他去。等到后来李闯贼兵破北京,崇祯爷煤山殉国,吴三桂借清兵入关,
山河变色,社稷易帜,传说他曾经仗剑诛杀吴逆,可惜没能得手,此后,就不知他的下落,
没了他的消息,这话说来可有不少年了,不知道如今——”
他打住了,没再往下说。
那三个,许是受了瘦汉子的感染,都微微低下了头。
沏茶的那个道:“郭将军既是这么一位赤胆忠心的大将,恐怕早在他要诛杀吴三挂的时
候,就已经不在了。”瘦汉子两眼微有红意,道:“死有重如泰山,轻于鸿毛,往后的事还
很多,但愿郭将军不会就那么走了。”左手边惹祸的那个突然拍了桌子:“娘的,恨只恨咱
们生这么晚,见不着郭将军——”
瘦汉子道:“见着见不着有什么要紧,只要别忘了自己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这就行
了。”这句话,听得那三个脸上变色,吓了一大跳:“哎哟!您----”
“您”字刚出口,竹帘子一掀,打外头进来个人。
这更够吓人的,那三个机伶一颤,就要往起站。
瘦汉子伸两只手,按住了三个,别看他瘦,劲道还真不小,三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动都
不能动。可惜的是,他们三个,这时候谁都没在意,因为心揪成一团,六只眼睛全紧盯上了
进来的那个人。进来的这个人,是个年轻人.不过廿上下.穿的也不怎么样,可是很干净,
那件不怎么样的衣裳,罩在他那颀长的个子上,跟穿在别人身上就不一样。
这年轻人个子挺拔,人也长得相当俊逸,斜飞的长眉,眼角微挑的星目,男人里,还真
难找出这么几个来。另外,他还隐隐流露着一种让人感觉得出.但却说不出。
如果有谁愿意多耗点工夫.仔细琢磨.大概只能勉强笼统说出个“不凡”,甚至还会觉
得他有点慑人。他,穿着不怎么样,带的也不怎么样。
手里只提个长长的简单行囊,别的再无他物。
可是.只要谁多留意一下,就会发现他另有一宗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一宗
怪异。这么热的天儿,屋里的人都挥扇拭汗.他从大太阳底下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了这儿.不
但头上没一点汗水.甚至连一点热意都没有。
又是一件可惜的事。
谁都没留意。
应该有人发现的,至少瘦汉子应该发现。
进来的是这么一个,瘦汉子跟那三个都心里一松。
好在人家年轻人并没有在意这四人八只眼这么瞪着他看,淡然微笑道:“宝号今天不做
生意?”三个伙计定过了神,沏茶的头一个站了起来.“做,做,您请坐!”
年轻人往里走几步,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来,把行囊往桌上一放,道:“有什么吃的,
随便给我拿点儿来就行了。”沏茶的伙计答应一声,接着说:“您喝什么酒,我们这儿有—
—”
年轻人没等他报酒名,微一摇头道:“不喝酒!”
沏茶的伙计哈个腰:“是,吃的马上给您送上来。”
他往里去了。
客人上门了,得照顾生意,有这么个外人往那儿一坐,故事也说不下去了,而且故事说
完,谈兴投了,心情也正沉重,瘦汉子连那壶好香片都不想喝了,扣上扣子,拉了袖子,就
站起了身。
另两个伙计跟着站起,一个道:“大叔,要走了?”
瘦汉子道:“该回去了。”
另一个道:“沏好的茶,您还没喝呢?”
瘦汉子微一笑,笑得好轻淡:“时候差不多了,帐房午睡该醒了,留给他吧,就说你们
给他沏的,准能落个好。”两个伙计也笑了。
瘦汉子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候,竹帘子忽地飞起老高,又进来了人,两个,并肩挡住了门。
这两个,清一色的中年汉子,清一色的黑色裤褂儿,一条发辫却绕在脖子上,腰里也都
鼓鼓的,满头满脸是汗。瘦汉子似乎觉出了什么,脸色微变,目光一凝,停了步。
两个伙计只当又是客人上门,笑在脸上堆起,就要迎过去。
两个黑衣汉子一个抬手拦住了两个伙计,另一个望着瘦汉子,似笑非笑:“怎么,故事
说完了?”瘦汉子道:“说说故事,不犯王法吧?”
一听“犯王法”,两个伙计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吓得脸变色,急往后退。
那黑衣汉子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更浓:“当然,‘天桥’说书棚子多少座,从没哪一个
犯了王法,抓进官里去。不过.那也得看说的是什么,是哪一朝哪一段儿!”
瘦汉子还待再说。
那黑衣汉子抬手拦住:“朋友,自己干的什么事儿自己明白,何必还要费口舌,未免显
得小家子气,其实,县里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弄明白,你这个年纪,对那一朝的那一
段儿,怎么会这么清楚,你要是这么说,就跟我们上县说给大伙儿听吧!大伙儿正闹得无
聊,我担保有你的好茶喝。”
瘦汉子道:“要想明白,我这个年纪,对那一段为什么那么清楚,不难,我现在就能让
两位明白,就跟这几个伙计一样,也是听来的。”
“听谁说的,你大概不会告诉我们。”
“倒不是不会告诉两位,而是那个人是个过路的,我根本不认识。”
那黑衣汉子真笑了,却是阴笑:“所以嘛!那我们只有找你了,你已经跟那个不认识的
人学坏了,不能再让你把别人带坏。”
这时候,沏茶的伙计端着一盘吃的从里头出来,见这情景,不由一怔停步,他也引得两
个黑衣汉子目光一转。瘦汉子抓住了这机会,要动。
两个黑衣汉子马上就觉出了,双双往前逼近一步。
刚才说话的那个道:“朋友,大伙儿挺热,你瞧我们这身汗,别打你跑我追的主意了,
省点力气跟我们走,大家都舒服!”
事情到了这儿,已经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端着吃的那个伙计,脸上都没了人色儿,差点儿没把手里吃的摔了。
而,刚进来的那一个年轻人,却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坐在那儿看着,那么平静,那么安
详。本来就不关他的事儿嘛!
事情到了这儿,也没有一点转弯儿的余地了。
瘦汉子笑了,是冷笑:“有一点,你们让我不能不由衷的佩服,你们的眼线真多,消息
真灵通。”话,他说得慢条斯理,话声一落,他动了,动起来还真快。
他身子一转,已经到了刚坐的那张桌后,没见他手碰桌子,那张桌子已然飞了起来,带
着那把小茶壶跟茶杯,直向两个黑衣汉子撞去。
可惜了!一壶刚闷好的上好香片。
两个黑衣汉子挺机警,动起来也不慢,各自往一旁错步,同时躲了开去。
桌子带茶壶、茶杯,飞势不减,直往垂着竹帘的门撞去。
瘦汉子也闪动身躯,紧跟桌子后头。
砰!哗!
桌子飞出去了,竹帘子掉了,茶壶、茶杯摔碎了,热茶连茶叶溅得四下飞扬,瘦汉子也
不见了。两个黑衣汉子定过了神,转身,一阵风似的退出去。
两个伙计里的一个惊叫出声:“天,大叔会武?”
敢情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
年轻人像看完了一出戏似的,转脸望向端着吃的那个伙计道:“伙计,是不是可以给我
端过来了?”那一个,定过了神,嗓门儿发抖:“来了!”
哆嗦着,来到了他的桌前,哆嗦着把吃的搁下,哆嗦着又说了那么一句:“您……您还
能坐在这儿吃?”年轻人微微一怔,抬眼,两眼黑白分明,还蕴含着一种让人不知道该怎么
说的光芒:“我为什么不能?”“您没看到——”
“看到什么?”
“那两个,是大兴县捕房的。”
“大兴县捕房的怎么了?”
“他们是抓叛逆。”
“不管他们是抓什么,抓的是刚才那位,不是我,对不对?”
怎么碰上的是这么一个?伙计没话好说了,刚打算应两声退开。
人影疾闪,两个黑衣汉子又进来了,汗比刚才还多,混身衣裳都湿透了,这回手里有了
东西。一个握铁尺,一个提条链子枪。
那伙计吓得往后就退,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也顾不得痛了,翻身就爬。
另两个伙计,站在那儿没敢动。
两个黑衣汉子进来,头一眼就看年轻人,见年轻人还在,立时停住,交换了个眼色,然
后一左一右到了桌子边。怪的是年轻人却像个没事人儿,真以为不关他的事,连眼皮都不
抬,伸手就要去拿个包子吃。拿铁尺的那个,伸铁尺挡住了他的手。
年轻人手停在那儿,抬了眼,不慌不忙的道:“什么意思?”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冷冷一笑:“你真够大胆,真够镇定!”
年轻人道:“我有不胆大,不镇定的理由么?”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脸色一变,铁尺要动。
提链子枪的黑衣汉子伸手拦住,冷然道:“你是干什么的?”
年轻人道:“过路的,饿了,进来吃点儿东西。”
“姓什么?叫什么?”
“郭怀。”
提链子枪的黑衣汉子一声冷笑道:“这会儿是大清朝,不是北宋年间,你还想来一招
‘狸猫换太子’啊!”年轻人很平静,仍是那么温和:“我这个‘怀’是胸怀大志的怀,不
是‘槐’树的‘槐’。”“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年轻人郭怀道:“从东海来,上京里去。”
“别是跟刚才那个一块儿来的吧?”
郭怀道:“我进门的时候他就在这儿了,我不认识他,不信你们可以问伙计。”
提链子枪的黑衣汉子转头望望那三个。
那三个早吓坏了,那还说得出话来。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突然挪铁尺压住那长长的行囊:“这是什么?”
“里头是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一把剑。”
两个黑衣汉子脸色一变,拿铁尺的道:“看不出你还是个练家子啊?”
“算不上,练几套防身而已。”
提链子枪的道:“为什么藏在行囊里。”
“我是备而不用,也希望永远不要用它,而且,到现在为止,还没碰上一个让我非用它
不可的人。”拿铁尺的冷笑道:“好说,朋友,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我们不敢冤枉
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在我们捉拿叛逆的时候也坐在这儿,而且行囊里还藏着一
把剑,跑了他那一个,不能再跑你这一个,别装模作样的,站起来跟我们一起走吧!”
郭怀看看两个黑衣汉子,突然笑了,笑得很轻淡,但却让人看见了他那口既整齐又洁白
的牙齿:“我明白了,两位是不能空着手回去,只得抓一个回去交差,可巧就让我碰上了,
是不是?”
拿铁尺的那个道:“随你怎么说都行,你自找倒霉,怪不了我们。”
郭怀道:“我不过是个过路的无辜,二位拉着我硬往刀口上送,何其忍心?”
拿铁尺的道:“谁能证明你是无辜?这话你留着,等到了县里再说不迟。”
郭怀微一摇头:“对你们,今天我算是头一次领教了,的确该杀,好在今天我脾气特别
好,这样吧!我就坐在这儿,只要你们能带我走,尽管伸手就是。”
“好。”
拿铁尺的头一点,伸左手劈胸就抓。
没见叫郭怀的年轻人动,真的谁也没看见。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那五指箕张的左手,像突然让针扎了一下似的,叫了一声急忙缩回了
手。“你——”
“我还在这儿坐着。”
拿铁尺的黑衣汉子火儿往上一冒,扬铁尺当头就砸。
还是没见郭怀动,拿铁尺的黑衣汉子腕子像是被什么震了一下,大叫一声,铁尺脱手飞
了,一个身躯踉跄倒退几步,左手抱住了右腕,再也直不起腰来,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豆大
直往下淌。
提链子枪的看直了眼,自始至终他没见这个郭怀动一动,他既惊又急,两手一搭桌沿,
就要掀桌子。那个郭怀还是好好的坐在那儿,而那张桌子的四条腿像在地上生了根,他就是
掀不动它,一动也不动。这种事儿,别说自从吃那碗公事饭了,就是打出娘胎也没见过,可
是他听说过,瞪着眼张着嘴,指着郭怀就叫道:“你,你是‘白莲教’!”
转身就跑。
抱着腕子忍着疼的那个,什么也顾不得了,撒腿跟了出去。
郭怀笑了:“白莲教?这倒好,只怕很快就传递大兴县了。”
三个伙计,六只眼直愣愣的望着他,活像三尊泥塑木雕的人像。
难怪,白莲教本就比发现刚才那瘦汉子会武,是叛逆还吓人。
郭怀没理他们,其实,就算郭怀理他们,他们也不敢理郭怀了,郭怀不理他们,他们定
不过神来,还能在这儿多站会儿,郭怀只一理他们,他们非撒腿就跑不可。
郭怀只管吃他的,吃得很斯文,但是却不慢,吃完后,也没叫那三个过来算帐,搁下一
块碎银,提起那长长的行囊就走了。
帐虽没有算,但是给了那么块碎银足够了,只怕连那摔出门去的桌子,外带那把小茶
壶,那只茶杯也算上都用不了。
那三个愣愣还的站着,只不知道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定过神来。
那条空荡、寂静的黄土路上,仍然看不见一个人影,那株大树底下,仍然也只有那条大
黄狗。因为那是往南去的路,郭怀没走那条路。
郭怀是要往京里去,北京城坐落在这个林子的北边儿,所以郭怀出酒馆之后,就顺着这
条穿村而过的路往北去了。
这条路,出北进村口,要比出南边村口看来舒服得多,至少在这种天儿里,看着让人心
里舒服。出南边村口,只有那一株大树,而出北边村口,却有着数不清的树,路两边,隔不
远就是一株,往前数,数不清,也看不到尽头。
树,没南边村口那一株大,因之地上那片阴凉,也不如南边村口那一片大,可是树多就
不同了。两边一片片连接起来,简直就成了两条阴凉的长廊,这,还能不让人心里舒服?
还有,路两边,紧接着两大片看不见边儿的玉蜀黍地,一株株人来高,绿油油的,跟关
外北大荒的“青纱帐”似的,不但遮了不少炙热,偶尔风过,大片大片的绿叶舞动着,沙沙
作响,这,还不能让人心里舒服!而,郭怀,并没有特别高兴,脸上也不见得有舒服的神
情,似乎,这么热的天儿,碍不着他什么。其实也难怪,别人大把大把地拭汗,衣裳都湿透
了,只有他,到现在仍是一点汗星儿都没有。这,要是让谁留了意,又非说他是白莲教不可
了。
人家人斯文,或许是心静自然凉,谁知道呢?
可能真是,就算真是也用不着这样儿啊!
看!两条阴凉路他不走,偏偏提着他那长长的行囊,走在路中间,顶着那火似的大太阳
在行走。这条路,出村口往南去,没有人,往北去,也是郭怀一个,不,两个,两个人。
那另一个人,是在郭怀刚离村口没多远的时候,从玉蜀黍地狂飞而来的,活像只大鸟,
带得玉蜀黍的叶子“沙!”地一声。
那个人飞出来就落在路中间,挡住了郭怀的路,一脸的冰冷.冷得似乎能让炙热为之一
退。那个人,赫然竟是片刻前从村里小酒馆儿突围而出的那个,大兴县捕快眼里的叛逆,多
加点儿,是会讲古说故事的瘦汉子。
郭怀,他不怕热,却出奇的冷漠,甚至这会儿连那么个大人从玉蜀黍地狂飞出来,落在
路中间,挡住了他的路,他也视若无睹,提着他那行囊,依然走他的,直到两下里离不到一
丈远近。
“站住!”瘦汉子冷喝出声。
郭怀这才停了步,似乎这才看见了人:“呃!是尊驾!”
瘦汉子语气冰冷:“不错,是我,我还是一个人,你也终于落了单儿了。”
郭怀微抬头:“我不懂落单儿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要告诉尊驾,我跟尊驾你一样,也是
一个人。”瘦汉子冷笑道:“你是一个人,你那伙伴不是人,他们两个既然不是人,你又怎
么能算人?”郭怀眉梢儿微扬:“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念你的处境,你的身受,我不跟你计
较,可是你是不是太鲁莽,太冒失了。”
瘦汉子道:“怎么,你不承认是他们一伙,跟他们一路?”
郭怀道:“他们是大兴县的官差,我还没有这份荣宠。”
“你认为是荣宠,我觉得让我恶心n”
“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当然对人与事的感受也就不一样。”
“甘心做狗腿子,有胆密告我,为什么你现在不敢承认?”
“你错了,你不认识我,不了解我,所以我也不怪你,我,还没有什么不敢的,哪怕是
只沾上我一点边儿,可是一点边儿都沾不上的话,我没有必要承认什么。”
瘦汉子仰脸一阵冷笑:“话,说得很好,可是你不该错拿我当傻子,走南闯北,出生入
死多少年,我什么样的没见过,就凭你,还想瞒得过我这双招于,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不
能替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留你这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的狗腿子,我既然在这儿等到你,
那你就是煞星照命,死定了。”
话落,闪身,真快,疾如奔电,一闪而至,扬掌就劈。
但是,他掌刚扬了一半,就猛一征的停住了。然后来了个霍然大转身。
因为就在他扬掌欲劈的刹那间,他发现眼前空空,人已经不见了,他来个霍然大转身也
没有用。眼前仍是空荡荡的,从站立处一直到村子北口,路上半条人影也没有。
怪了!人哪儿去了?
就在他一丝诧异刚自心底升起的当儿,清朗话声起自身后:“尊驾实在太冒失,太鲁莽
了。”瘦汉子大惊,机伶一颤,身躯前扑近丈,然后霍然旋身。
可不,人不正好已站在原处么?
那么刚才前后空荡,他究竟躲到哪儿去了?
瘦汉子惊声道:“好身法,我走眼了。”
他倒是见多识广,没把人家当成白莲教,不过他还是没能看出人家是什么身法。
难怪他看不出,他连人都没看见嘛!
其实,不只是他,抬眼当今,能认出郭怀这高绝身法是什么身法的,屈指算算,只怕没
几个。只听郭环道:“你是走眼了,我不只是指身法,还有我这个人,我要真是你说的那一
种人,如今你还有命在么?”这倒是,就算是有十条命,刚才那一刹那,也全交给人家了。
瘦汉子脸色一变,冷笑道:“谁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我不信邪,再试试。”
话落,他闪身又扑。
这回,他两眼紧盯郭怀,看他是怎么个躲法,还能往哪儿躲?
他可真把人家盯住了,这回郭怀没躲,他要是早知道后果,他应该是宁可让郭怀躲开的
好。先见郭怀眉锋微皱,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微一摆,就这么弹灰似的微一摆。
瘦汉子只觉一股强劲无比的劲气迎面卷来,撞得他立足不稳,脚下踉跄,一连退出了七
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砰”的一声,黄尘激起老高,雾似的把他整个人宠罩了起来,他
经验老到,怕郭怀趁机会偷袭,想来个大翻身躲开,奈何胸中血气翻腾,身子重逾千斤,一
时竟动弹不了,他不由为之大骇。
就在这时候,黄雾的外面,传来了郭怀的话声:“由你仇恨他们的程度看,我确信你是
个你所说的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但是要是你所说的汉族世胄,先朝遗民都像尊驾你这么冒
失,这么鲁莽的话,我真担心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有什么作为,什么大成?”
话说完了,雾似的黄尘也消散落下了,瘦汉子忙定睛再看,他看见的不是郭怀的正面,
而是郭怀的背影。因为,郭怀已经转身往前走了。
这时候,瘦汉子觉出翻腾的气血已经平息了,人也可以行动了,他就是不相信郭怀,在
他的经验里,他吃的亏,上的当太多了。
但是,对方所学奇奥,功力高绝,面对面动手,明知道是以卵击石,他只好改了主意,
扬眉舒目咬咬牙,他右手就要探腰。
适时,一阵擂鼓般急促蹄声,从身后村子方向传了过来,蹄声之中还夹杂着轮声。
瘦汉子他顾不得再施煞手偷袭了,一个大翻身人已跃起,仍然像只大鸟似的,投入了那
一大片玉蜀黍地里不见了。
蹄声、轮声很快的到了村口。
那是一辆马车,双套马车。
马车,一色黑,黑得华贵,黑得精致,这么热的大儿,车篷密遮,车帘低垂,谁也看不
见里头。套车的一双健马,也是一色黑,从头到脚,一根杂毛也没有,泼了墨似的,而且毛
色发亮。车辕上的车把式,不但也是一身黑,还用块黑巾包着头,挥鞭控缰,架势十足,只
可惜个头儿略小了点儿。车后紧跟着两人两骑,高头健骑也是神骏黑马,马上的两个,一身
黑衣劲装黑斗篷,黑巾包头,连腰畔佩剑的剑鞘都是黑的。
人是英豪马如龙,但是,个头儿跟车辕上的车把式一样,也嫌小了一点。
就这么一辆双套马车,车后两人两骑,轮蹄之声震天,狂飙疾风也似的卷出了村口,扬
起了弥天的黄尘。郭怀已经离开村口有一段路了,但是毕竟是靠两条腿走路,当然不及身后
驰来的车马快了。只一刹那工夫,车马离他已不足三大。
三丈远近,在这辆马车跟两人两骑来说,那只在眨眼间。
车辕上的车把式振腕挥鞭,鞭梢儿脆响声中,他刚要叫喊,可巧,也就在这时候,郭怀
迈步旁走让出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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