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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天录
第 七 章 海天四丑
竺君仪用一双哀怨的眼光,看看陶羽等三人,轻叹一声,说道:“你们一定很奇怪,罗
大侠的遗物,怎会到了我手中呢?这是一桩隐藏了整整十五年的秘密,世上知道这个谜底的
人。我爹一死,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陶羽听得心潮一荡,忍不住插口道:“姑娘如不把我等当作那瞎子许成一流的人物,盼
你能把这件隐密赐告——”
竺君仪苦笑一下,仰起头来。望着阴霾的苍穹,这时山雨渐止,重云之中,偶尔迈出一
丝惨淡的月光,山巅岭头,白茫茫一片凄寂。
她似在整理心中纷乱的情绪,半晌,才幽幽说道:“说起来,该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我还不足周岁,我爹爹以武当俗家首座弟子的地位,随武当掌门紫阳道长,参加泰山第
二次武会,那一战,关系着中原武林的至大命运,各门各派,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罗大侠和
飞云山庄陶天林的生死决战之上,纷纷从各地 到泰山来,我们武当派,自然也不例外,我
爹爹抛妻别女,冒生命危险赶到泰山,没想到武会之上,罗大使一招未动,就束手死在陶天
林掌下……”
陶羽和秦佑轻讶一声,彼此互望一眼,好像都在心里浮起一层阴影,竺君仪的话,恰巧
证实了少林明空掸师的话,那么罗伟是真的在赴会之前,就已失去了武功了?
竺君仪并没发觉他们的惊愕。仍然继续说下去。
“当时在场的各派高手,对罗大侠的束手待毙,全都惊骇不解,他们怎么也猜不透,罗
大侠身负天下武林付托之重,为什么在陶天林面前,一言不发,默然受死?”
“可是,他们却忽略了一件极大的征兆,而这个征兆,只有我爹爹一人感受到而
己……。”
陶羽忽然急促地岔口问道:“是什么征兆?姑娘快说。”
竺君仪凄婉地点点头,道:“你们不要急,我慢慢把那天泰山之会的经过,详细告诉你
们……唉!我虽然并没有参与那次武会,但这些事,我爹爹曾不止一次地讲述给我听,使我
至今仍如亲目所睹,一些几也忘不了。”
她停了一下,见陶羽只是神情紧张的注视自己,并没再出声询问,于是又接着说下去,
道:“据我多说,当时罗大侠出场应战,肩上宝剑,从未出路,只是步屩沉重行到陶天林面
前,一语未发,便默默席地坐下,当时各派高手尽都暗吃一惊,还以为罗大侠另有制敌妙策,
大家虽然替他担心,尚不知他实已抱着必死之心,才到泰山来赴会的。”
“陶天林手下爪牙,对罗大侠恨入骨髓,有许多人冲到罗大使身边,戟指叱骂,甚至唾
液羞辱,将口涎吐在他脸上身上,罗大侠一动也没有动,就像没有看见。”
“啊,竟有这种事——”这是秦佑的声音。
竺君仪略顿一顿,又道:“是啊!罗大侠甘心受辱,连一句话也没有,天下群雄都为此
骚动起来,大家恨不能一齐出手,却又明知不是陶天林的对手。”
“后来,陶天林亲自排众而出,用手指着罗大侠,冷冷笑了两声,便忽然挥年下击——”
陶羽混身一震,冲口道:“他还手了吗?”
竺君仪摇摇头,叹道:“要是他能出手,也许今日武林,已不是陶家天下了。”
秦佑道:“天下群雄,也没有仗义援手的人?”
竺君仪又摇摇头,道:“群雄在惊骇之下,见罗大侠硬挨了南天林一掌,当场喷出一口
鲜血,身躯缓缓倒在地下,各人心里,又惊又怕,只觉罗大侠在重伤将死之际,目光凝而不
散,兀自回过头去,向陶天林身后注视了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无限遗恨,也包含了无穷言语,但目光却是柔而不锐,似乎在遗恨之
中,又有无限的怜惜和宽恕。”
“接着,他便悠悠闭上眼睛,默然死去。”
“当时天下群雄都被这意外的结果震惊慌乱,许多人纷纷夺路逃走,也有一些人在偷弹
眼泪,这其中,只有我爹爹注意到一桩奇事。”
“奇事?”陶羽忽然目光如炬,牢牢盯在竺君仪脸上。
“是的,一件奇事。”竺君仪黯然说下去:“我爹爹一向行事慎用,只有他老人家在纷
乱之中,注意到罗大使那临死时的奇异眼光,同时,他更注意到,当陶天林突然出手的时候,
飞云山庄人群之中,有一个人也惊骇得失声而呼,罗大侠闭目逝去,那人更掩面悲泣起来。”
“可惜当时群雄纷乱,除了我爹爹竟无人发现这件怪事罢了!”
“我爹爹起乱撤身离开了观日烽,但却并未远去,独自隐在暗处,全神留意那掩面悲泣
的人,在陶天林率众离开观日峰的刹那,又见那人悄俏将一包东西,掷落在观日烽绝崖之
下。”
“这几件可疑的事,使我爹爹深深感觉绝不平常,他老人家一生精究医道,自从那次武
会以后,港返家中,立即带着我姐和我还高鄂境,隐居在太原府。从此也脱离了武当派,终
日闭门不出,默思罗大侠在泰山会上,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了武功?又为什么默默受死,不作
一言?他那临终一瞥,原因何在?那份泣及挪落包裹的人,又怎会做出这种令人费解的奇
事?”
“整整十年,我爹爹终于想出了其中道理。”
“那就是,罗大侠必然在赶到泰山之前,已经自知武功全部失去,明知赴会难免一死,
但他如果避而不往,势必会给赶往赴会的各流高手,边留无穷后患。”
“所以,他毅然决然地到了泰山,又毅然决然地死在陶天林军下,他虽然死了,但却替
中原备派担去干系,等于拯救了千万名武林各派门人。”可是,他又怎会在赴会之前,突然
失去了武功呢?“
“根据医理研判,那只有一个可能——”
说到这里,她突然脸上微微一红,住口不再说下去。
秦信忍不住急问道:“什么可能?你怎不说了呢?”
竺君仪凤目掠波,在秦佑脸上扫过一瞥,终于正色叉道:“据我爹爹说,那个可能,就
是罗大使在行功紧要关头,突然被女色所惑。散破了内力,同时,被人在心神交疲之际,暗
下毒手,点伤了阳经重穴。”
秦佑骇然间道:“那人是谁?你爹爹知道吗?”
竺君仪道:“这不难揣测,那人必然就是罗大侠在临终之时,既恨又怜地向她投以深深
一瞥的人,也就是那曾经掩面饮泣,以及后来将小包掷落绝崖的人……”
秦佑急迫地追问道:“她究竟是谁?”
竺君仪喃喃说道:“当时飞云山庄到泰山赴会的人很多,陶天林身后,全是他手下得大
的堂主或亲信,人丛中虽然看不十分真切,但我爹爹说,那人仿佛很像陶天林的独生女——
‘玉面仙狐’白素娥……”
陶羽猛地一震,身子摇晃了几下,险些摔倒在地上,惊愕地问道:“你说是谁?”
竺君仪诧异地望着他,道:“我是说,那人很像陶天林的女儿……”
秦佑未待她说完,突然沉声喝道:“胡说,快住口……”
陶羽向他摇摇手,缓缓说道:“让她说下去,让她说下去……”
竺君仪不解地道:“我的话,难道有不妥的地方么?”
陶羽道:“没有什么,只是这事大出人意外,姑娘可还另有证据?”
竺君仪用手一指那边坟头,道:“若要证据,只有那被埋着的小包了,那包东西,便是
罗大侠死后,被陶素俄掷落绝崖的小包,里面尽是罗大侠的遗物,其中一本秘笈,更是旷世
奇学,天下群雄,人人欲得而甘心……。”
陶羽道:“竺姑娘,你愿意让我看看那包东西么?”
他说这话时,激动得上前紧握着竺君仪的手,连声音也微微颤抖,秦佑深深了解他此时
的心情,忍不住也插口道:“我们只看一看,着过以后,决不动它,依旧原物还你。”
竺君仪摸着方才被阳羽握得有些疼痛的手腕,沉吟半晌,才道:“反正我一离泰山,便
凶多吉少,假如被别人知道了埋藏的地方,终也要被人夺去,你们要看,就掘出来看看好
了。”
秦佑闪身跃到坟前,抽出短剑,不多一会,便把那油布密封的小包掘了出来,递给了陶
羽。
陶羽用颤动的双手,接过小包,眼中不期然满蓄热泪,先用衣襟拭去了包外水渍,然后
一层一层地将它拆开。
包裹足有七八层,他每拆一层,心里便狂跳不已,拆到最后一层,已能隐约从油市外触
摸到包中果有一本小册子,此外好像有件柔软的布襟,和一块硬硬的东西。
一颗心,险些要从他很中跳出,他不由停下手,闭目仰天默默祝祷。
“老天啊老天,如果我不该终生娃陶,求你在这包裹中,给我身世的线索和启示吧!十
五年,我被这疑问困扰得快要疯了……”
祝祷完毕,他匆匆拆开最后一层油市,只见包中除了一本极小的书册,此外便是一条溅
满腔红血迹的丝绢,和半枚古怪的金钱,那金钱显然是从整块钱币上硬生生折断下来的,时
日虽久,仍闪闪发着金光。
整个小包,并只这三件物件,他拿起那本小书册,书身小巧玲珑,竟是用极好的油纸订
就,封面上写着“通天宝箓”四个大字。
他大略翻阅一遍,书中所载,并无一字与罗伟有关,其中除了许多奥妙精湛的剑拳拳功,
封里第一页上,记着这本宝箓的来源。
原来当年达摩祖师东来之先,曾在班公湖畔,遇见一位名叫摩沙坷的异人,两人踏着湖
上浮水,赌技三日三夜,达摩祖师几乎用尽一百零八种绝技方始胜了摩沙坷。摩沙坷一气之
下,隐居冈底斯山冰层之下,苦心钻研凡五十余年,二度出世,欲寻达摩祖师再较武技。可
惜始终未能再见到达摩祖师,其后忧郁而死,死前将他五十余年苦研的绝世武学,尽载于
“通天宝箓”之中。到蒙古大帝成吉思汗第一次西征,不知怎的落在蒙古人手里。后来全真
教主“长春真人”丘处机从成吉思汗手中获得这部秘第,欣喜若狂,便把它译为汉文,视如
至宝,传授全 真教弟子,“全真教‘因而崛起武林,威霸天下,几百余年。这本小册,就
是丘处机所译“通天宝箓”,却不知怎会到了罗伟手中。
同时,陶羽对那半枚金钱,以及溅血丝绢,更是莫测高深,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一点端
倪来。
他失望之余,依旧把三件东西—一包好,默默交还给竺君仪。
秦佑问道:“大哥,可曾看出一点什么来?”
陶羽摇摇头,道:“从这本秘筝上看,他或许和全真教有些关系,但全真教一向依附蒙
古鞑子,行同汉奸,这本秘箓,又怎会落在他手中,真令人不解。”秦佑道:“这半枚金钱
和丝绢,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陶羽叹道:“那就更难揣测了,或许是什么信物,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竺君仪忽然插口道:“我爹爹费了几年时间,好容易才从绝崖下寻到这包东西,丝绢上
的血清,查验竟是人血,而且,这半枚金钱,看起来平常,假如没有很大的用处,陶素娥怎
会慎重地将它们和通天宝象包在一起,又在罗大侠死后,悄悄掷落绝崖……”
秦佑脸色一沉,不悦地道:“你知道陶天林的女儿是什么人吗?口里尽这般不干不净!”
竺君仪讶道:“他不是陶素娥吗……”
秦佑怒目一瞪,叱道:“胡说,她是我陶大哥的母亲,怎会做出这种事来。你爹爹老眼
昏花,准是看错人了——”
竺君仪大吃一惊,脸色顿变,道:“啊!原来陶公子竟是飞云山庄的少庄主?我……我
真该死……”她惶恐地看看手中那只小包,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陶羽长叹一声,道:“你不要害怕,我虽然是飞云山庄的少庄主,但是,……我……
我……唉,别提这些吧!反正我不会恨你就是……”
竺君仪把小包迅速又递回给陶羽,激动地道:“世上知道这桩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们杀了我,就不会再有人把这些话泄露出去了……”
秦佑喝道:“你把我们当作什么人,竟说出这种话来!”
竺君仪道:“我的命,本是你们救回来的,离开泰山,也迟早免不了一死,你们只当方
才没有救我好了……”
陶羽忙道:“姑娘如信得过我们,何不跟我们一起下山,包里的东西,我亲自去问我母
亲,一定能查出个水落石出。”
他把小包仍旧还给竺君仪,扶起辛弟,蹒跚向山下走去,辛弟内伤虽然不轻,但经过了
这阵调息,已可自行上路,陶羽依偎着他,举步之际,步屩虚浮,反倒像是辛弟在搀扶着他
走。
秦佑看在眼中,不觉摇头暗叹,他知道,竺君仪的故事,已深深在陶大哥心灵上烙下创
伤,而心灵的创伤,是比肉体的伤痕更难消弥,更难平复的。
但他侧目望望竺君仪,却又不忍再过份责备她,只得加快步子,追上陶羽和辛弟,身后
传来轻微足音,不用回头去看,他知道那是竺君仪也跟来了。
东方泛起一片朦胧白雾,雨止了,天也快亮了,前后四条人影,就在旭日将升的刹那,
离开了观日峰。
口口口初升旭辉,渐渐从林间透洒下来,一丝丝,一缕缕,如千万枚粗细不匀的金针,
散乱地插在落叶上。
雨后凌晨,份外清新。
竺君仪默默跟在秦佑身后,莲足踏着落叶,发出一声声单调而落寞的声响。
她目不转睛注视着秦佑的背影,心里思潮起伏,没有片刻宁静过。
前面的男孩子,年龄比她还小,又是那么陌生,她竟然甘愿跟随在他身后,把自己脆弱
的命运,寄托在不可期的未来?
假如她这时转身逃走,秦佑或者不会发觉,也许纵然发觉,也不致追赶她,他是那么信
任她,好像知道她一定会跟在后面一样。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此时的心境,她只是默默地走着,仿佛前
面秦佑的英朗背影,成了她感情的依靠。
过了丛林,又过了旷岭,秦佑没有回过头,她也没有停止过脚步。
林消枝头,宿鸟已经纷纷从梦中醒来,吱吱喳喳,叫得人心烦意乱。
她忽然觉得一阵激动,陡地加快步子,同时低叫道:“秦公子……”
秦佑猛一停身,旋过头来,诧问道:“什么?”
竺君仪奔得太急,差一点收势不住跟他撞个满怀,秦佑迅速地一探手,将她拦住,道:
“有什么事吗?”
竺君仪腼腆地一笑,道:“我们现在要去那儿呢?”
“也许是飞云山庄,陶大哥要问问他母亲,关于那个小包的事。”
竺君仪跟他并肩而行,轻叹着道:“我很奇怪,陶公子既是飞云山庄的少在主,你们怎
会到泰山来?而且躲在罗大侠墓后?差点把我吓死。
秦佑笑道:“这件事,你将来自会明白。昨夜作还把我们当着坏人,怕我们偷掘你的秘
箓呢!其实,我们若真的有意偷掘,何必出声叫你,等你埋好走了,难道不能再挖出来。”
竺君仪脸上一阵红,道:“唉,近一个多月来。我也被抢夺秘箓的人吓怕了,爹爹为了这本
秘箓,被海天四丑活活打死……”
秦佑突然停步,惊问道:“你说你爹被谁活活打死?”
竺君仪含恨道:“海天四丑。”
“就是昨夜追你到峰顶的那个瞎子?他就是海天四丑?”
“是的,他就是四丑之一,另外三人,一个是丑恶大汉,名叫包天洛,一个矮子,叫做
杨洋,还有一个常作文士打扮,看来很斯文,其实心狠手辣,数他最 坏的,名叫林一波秦
佑恨恨一顿脚,道:”可恨,可恨,昨夜不知是他,真叫人悔恨莫及——“
竺君仪问道:“秦公子,你跟海天四丑有仇恨?”
秦佑切齿道:“他们杀死我师父,屠杀辛弟族人,手段残酷,我跟他们有不共戴天的大
仇。”
竺君仪叹了一声,道:“我也是,他们杀死我爹爹,毁了我的家园。今生今世,我决不
与他们干休。”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与起同仇敌气之心,言语投机,竟忘了举步,等到秦佑想起来,抬
头张望时,竟不见了陶羽和辛弟的人影。
他陡然一惊,忙道:“我们只顾谈话,大哥他们已经走得不见了,快些追上去吧!”
于是和竺君仪展开身法,双双向前一阵疾赶,那知一连越过数处丛林,眼看已到山脚,
却始终未能见到陶羽与辛弟的踪影。
秦佑着了慌,跌足道:“大哥心神沮丧,辛弟又内伤未愈,他们必不会走得大快,莫非
途中出了意外。”
竺君仪道:“不会的,我看陶公子一身武功深藏不露辛弟也是勇猛之人,怎会转眼间便
出了事,我们再回头去找找看。”
两人急又回头,迤逦狂奔一程,仍未见到陶辛二人行踪,秦佑登时没了主意,腾身仍要
向山顶追寻。
竺君仪连忙拦住他道:“乱山之中,要寻两个人,实在不容易,依我看,他们一定已经
出山了,咱们还是向山下追才对。”
秦佑想想不错,折转身,又与竺君仪匆匆奔下泰山。
才到山脚,遥见两骑马,正绝尘向西驰去,马上隐约是两个锦衣魁梧老人。
秦佑神色顿变,失声叫道:“啊,是陆家双铃……”
竺君仪娇喘嘘嘘赶上来,问道:“秦公子,你认识那两个人吗?”
秦佑道:“怎么不认识,那两人是桃花岛来的高人,武功十分了得,陶大哥和辛弟,一
定被他们劫去了。”
竺君仪沉吟道:“陆家双铃?中原好像很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号了……”
秦佑急道:“他们是桃花岛来的,跟随一个什么公主,这两人我曾经跟他们在江南照过
面,不知怎会也到了北方,我们快追吧!”
他此时已无坐骑,说着话,洒开步子,便向西飞奔狂赶。竺君仪亦不犹豫,紧随着秦佑,
两人一前一后,疾若流星,渐渐消失在西去的尘雾中。
这时候,泰山山麗一角,正缓缓走出来两个人来。
他们依偎而行,互相搀扶着,脚步飘浮荡漾,好像是蹒踽在云雾里。
走了一程,两人都停了脚,其中一个迷惑地左右张望,说道:“辛弟,我看我们一定走
回头了,这地方,仿佛刚才已经走过了呢!”
辛弟吃力地睁开两只朦胧的眼珠,点点头道:“不错啊,我也记得那棵榕树,刚才明明
在左边,现在又到了右边……”
“秦兄弟他们,也不知走到那儿去了,唉,这泰山的路真古怪,盘党交杂,看起来上山
下山,形势全像一样。”
又行了一会,眼前景物益加迷茫,东方旭日,已高高挂在山巅上。
陶羽索性和辛弟席地休息,取出干粮,一面啃尝,一面喃喃而语。
“奇怪,秦兄弟和那位竺姑娘,到底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他目光偶尔掠过山下,忽然望见数十丈外,有两条人影在蠕蠕移动,他是向上行来。
那两人仿佛—男一女,行行停停地好像在寻觅什么?
陶羽大喜,跳起身来,高声叫道:“秦兄弟,竺姑娘……我们在这儿……”
山下男女闻声扬目,似也发现了陶羽,顿时身法捷如飞鸟,兔起鹘落;向这边飞驰而至。
当他们来得近了,陶羽这才看出那两人虽也是一男一女,却并不是秦佑和竺君仪,那男
的劲装负剑,面如重枣,约有四五十岁,女的生得眉目秀美,樱口桃腮,肤色雪白,穿一身
碧绿色紧身衫裙,风姿绰约,大约也有三十余岁。
那一男一女驰到近处,一齐收势停步,男的面目阴沉。
目光如炬,凝目向陶羽望了二眼,忽然神色一震,向身边少妇说道:“五姑,你瞧,这
不正是少庄主吗?真想不到,天大的功劳,竟被咱们鲁西分堂抢到了!”
少妇咪着一双凤眼,在陶羽脸上瞟掠数遍,粉睑突然绽出花朵般的笑容,道:“当真是
他,唉哟!我的好公子,这一年多,叫咱们找得好苦,前日东海分堂快马传讯,说有三个年
轻小伙子,先赴少林,又兼程北上,其中一个很像是你,咱们还有些不信哩!万想不到果真
是你……”
她说话时徐而不急,声音若银铃,听起来恍如珠落玉盘,十分悦耳。
陶羽在看清两人面貌之后,也露出无限惊讶,连忙拱手道:“原来是齐叔叔和齐婶婶,
你们怎会也在这儿?
敢情他识得这男女二人乃是他外公的得力助手。现掌“飞云山庄”鲁西分堂堂主大位的
六甲手齐景坤和飞刀廖五姑夫妇。
廖五姑接口笑道:“我的好公子,还不是为了你吗?这些日子,可把老庄主和令堂急坏
啦!老庄主飞柬天下分堂,严查你的去处,把咱们整整忙乱了半年,那儿没去寻过?但都找
不到你的影子,没想急劲才松了几个月,你却偏偏在这时候露了面,快告诉婶婶,这些日子,
你究竟到那儿去玩啦?陶兴和徐仁呢?他们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
一面说着,一面移动莲步,走到陶羽身边,探出一只白玉羊脂似的玉婉,就要来握陶羽
的手儿。
陶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辛弟突然从地上挺身而起,握拳蓄势,横身挡在陶羽身
前。
廖五姑显然被他们这意外的举动吃了一惊,眼波流动,看看辛弟一脸狰狞,眉头不觉一
皱,诧道:“这是怎么说,才一年多不见,就不认识齐婶婶了吗?”
陶羽略现腼腆地答道:“齐婶婶最好站好说话。我这位朋友性情不太好,说不定会冲撞
了婶婶。”
廖五姑“哦”了一声,笑道:“既是公子的朋友,婶婶不会跟他生气,近一月来。令堂
得不到你的消息,急得快要疯了,这一下被我找到,不知她要怎样谢我!来!快跟婶婶回济
南去,叫令堂来个意外的惊喜,那才有意思呢!”
“六甲手”齐景坤也道:“小庄主,不是我齐叔叔一见面就责怪你,一年多,作至少也
该给老庄主或令堂带个音讯,好叫他们安心,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公子饱读诗书,
怎的倒把书本上的教训都忘了。“
齐景坤面色冷寞阴沉,说出来的话,也恰如其人,冷冰冰的毫无情感。
廖五站不等陶羽开口,又迳自抢着说道:“正是这话,公子,你不知道你娘有多急,一
年中,单这鲁西就来寻了两次……
陶羽心头一震,道:“她老人家到鲁西来过?”
廖五姑道:“可不是吗?你离开飞云山庄不到三个月,她便兼程赶来寻你,前天深夜,
又独自到了济南——”说着话,又不自觉举步向陶羽走近。
辛弟突然怒目一瞪,厉声喝道:“站住!拳头扬了扬,并未出手。”
廖五姑脸色一沉,不悦地停了步,道:“哟!你倒顶凶嘛?”
陶羽向辛弟摆摆手,示意他不可妄动,说道:“我正有一件事,要当面禀问她老人家,
好,我就跟你们到济南去。”
四人刚要举步,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接口说道:“去济南干什么?不觉得来也匆匆,去
也匆匆吗?”
陶羽闻声骤然一惊,“六甲手”齐景坤和“飞刀‘廖五姑一齐旋身望去,只见三丈以外,
并肩站着四人。
这四人一瞎一矮,一个丑恶大汉,另一个身着文士打扮,脸上挂着冷峭的微笑,手摇折
扇,显得甚是傲慢。
陶羽一眼便认出这四个各极其丑的人,正是海宁城酒楼上所见的怪客。心念微微一动,
后退两步,没有开口。
六甲手齐景坤却脸色一变,冷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四位海外高人,不用说,各
位准是为了那本通天宝箓来的了?”
文土打扮的林一波摇摇折扇,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齐堂主伉俪一早赶来泰山,
想必也是意图染指那本旷世奇书,那么,又何必匆匆就回济南去呢?”
廖五姑冷哼一声,道:“奉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通天宝箓本是飞云山庄到手的东西,
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海天四丑!”
“海天四丑”?陶羽心头猛震,目光掠过面前四人、心底不禁低念道:“海天四丑?四
丑霸天涯……原来就是他们?”
正想着,瞎子许成已厉声喝道:“跟他们闲扯做啥!爽快解决掉,还得趁早上山,别被
那丫头溜了。”
矮子杨洋跨前几步,大声道:“好个不要脸的臭女人,四丑的名号,岂是你随便叫得的,
单凭这一点,就该打嘴。”
廖五姑柳眉倒竖,用力“呸”了一声,骂道:“丑八怪,吹什么大气,有本事现出来,
你姑奶奶九口飞刀闯浪江湖二十年,难道是吓大的不成?”
杨洋笑道:“你要是不信,杨爷就叫你试试!”话声一落,矮小的身躯突然一蹦而起,
疾若流矢。直向廖五姑扑来。
廖五姑左臂一圈,紧护胸腹要害,右手玉婉疾探,银虹闪处,手中已多了三柄雪亮的薄
刃飞刀。
但“六甲手”齐景坤却不愿娇妻直接拨这又丑又矮的杨洋动手,振臂一声龙吟,拔出长
剑,肩头微晃,闪挡在廖五姑身前。
他生性阴沉,甚至临敌出手,也是阴沉不语,连招呼也没有一个。反手一剑,使迎着杨
洋砍了过去。
杨洋既胖又矮,不想身法却异常敏捷,人在空中,突然一个急转,避开剑锋,沉舟落地,
展开双臂,立时横撞直捣,拳打指戳,一番抢攻。
但见这矮子手法诡异绝伦,不上十招,便已抢尽上风,齐景坤虽然多了一辆长剑,反倒
处处受制,有些施展不开。
陶羽望见,心里大感失望,他从前未识武功为何物的时候,只知道鲁西分堂堂主,“六
甲手”齐景坤如何如何了得,在“飞云山庄”中,也算得是坐二三把交椅的高手,不料如今
一看,武功竟是这等平庸,连一个赤手空拳的杨洋,也应付不过。
他不禁暗自忖道:“从这点看来,齐叔叔的武功,只用比起秦兄弟,也差得太远……
谁知这念头尚未完,忽听场中一声暴喝。劲风呼啸,情势顿变。
“六甲手‘齐景坤在杨洋一轮快攻将完的时候,突然手法一变,施展出一套左掌右剑的
妙招式,威势陡增,满场剑气汹涌,掌影翻飞。右剑常常专攻左方,左掌却猛击右侧,同时,
浑厚的掌力连环击出,一口气猛劈六六三十六掌,杨洋 已被逼得节节后退,湛湛就要落败。
林一波和包天格冷眼看见,神色虽有些激动,但却井没有出手的意思,倒是许成目不能
机,翻着一双白果眼,倾耳静听,忽然合声喝道:“杨洋,退下来,让包老大收拾他。‘杨
洋听了这话,又羞又怒,怪叫连声,双掌如骤雨般交换抢攻,不多片刻,居然又被他阻遏住
齐景坤的掌风剑气,渐渐扳成了平手。
两人此进被退,敌斗了约有顿饭之久,犹是胜负未分。
林一波突然笑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杨兄行事,何必太拘谨呢?”
杨洋神色一震,托地跃身后退丈许,一拍腰际,手上登时多了一条通体鸟黑的软索,冷
冷道:“齐堂主,咱们在兵刃上再分高下。”
六甲子见他那软索之上,满布倒刺,心头暗暗一紧,但脸上的神色却仍然一片冷寞,缓
缓说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杨洋一抖软索,那索身上的倒刺迎风发出嘶队之声,笔直向济景坤面门飞点过来。
“六甲手”齐景坤久走江湖,见他软索满布倒刺,而且索身乌黑,心知是喂过毒的奇门
兵器,不敢大意,剑套斜举,遥遥一拔索头,脚下已横跨半步。
果然,杨洋未等他剑锋与软索相交,突地沉腕一抖,索尖疾弹而起,竟闪过剑锋,扫向
齐景坤下盘。
齐景坤迅速地一提右同。手中剑忽化“神针定海”之势,剑尖向下一插,只听“唰”地
一声响,软索已在剑锋上连绕三匝。
齐景坤厉声大喝:“撒手!”
猛然一收长剑,左掌迅雷不及掩耳地猛劈过去,顿时狂飒飞卷,撞向杨洋前胸。喝声中,
陡闻林一波放声哈哈大笑齐景坤听得笑声古怪,心念一动,急忙拉 掌抽剑,手上忽觉一轻,
长剑已被那乌黑软索切为两断。
他骇然一惊,方要闪退,杨洋却已欺上一步,软索就地一扫,啪地击中他右足侧髁,带
破一大片血肉。
齐景坤痛得闷哼一声,踉跄几步,呼呼劈出两掌,回头向廖五姑娘道:“你带少爷先退,
飞柬报回崂山,我……”
说到这里。攸忽住口、头上冷汗如雨。只觉有一股痒麻感觉,正循右腿伤处,迅速向上
蔓延。
他咬牙姘指如戟,自点了右腿“伏兔”、“阴市”二处穴道。
在五姑紧扣三柄飞刀,闪身上前,问道:“老齐,伤得怎样?”
齐景坤摇摇头,道:“丑鬼索上有毒,我这条右腿,算是废了。”
杨洋嘿嘿笑着接口道:“齐堂主讲得对,你要是再不识相,恐怕不止一条右腿,连性命
也要留在此地呢!”
廖五姑凤目射出寒森森杀气,恨恨道:“好,飞云山庄忘不了这份交情,你们等着就
是。”
林一波摇摇折扇,道:“不是林某说句大话,陶天林那点艺业,还不在我们眼里……”
许成喝道:“别跟他废话,早点收拾了他们,好去追那丫头!”说于就干,青竹杖一拦,
便向六甲手猛砸过来。
齐景坤挥动断剑一格,“叮”然一声,连退三步,沉声叫道:“五姑护少庄主快走,这
里由我断后。”话未说完,许成又是一杖横扫过来。齐景坤奋起全力振臂一挡,踉跄斜冲数
尺,右足伤处一痛,险些跪倒地上。
“廖姑闪电般抓住陶羽的左手,低声道:”公子快随我来!“说完拉着陶羽便跑。
辛弟双拳提举。瞪着双目,似想仗义出手,却又不放心陶羽跟着廖五姑一起走,正待转
身跟着离去——忽见许成举杖又向齐景坤砸来,他本是憨直之人,立即一声断喝,打出一股
强劲凌厉的拳风,撞向许成。
许成目不能见,忽感劲风迫体,头也不回,反掌疾挥,却发觉这击来的拳风隐含内家真
力,似不在六甲手之下,仓促间无法变招,只得运起全身功力,硬接一拳。
两股劲力一触,平空基起一声脆响,那许成臂上一阵酸麻,骇然横跃数尺,白果眼连翻,
一时未敢再度抢扑出手,辛弟部登登倒退三步,一张口,“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内伤本就未愈,功力又不及许成深厚,此时伤上加伤,黝黑的脸上,立时泛出一层可
怕的苍白色。
但他竟未因严重的内伤稍有畏缩,举袖抹去中角上的血迹。大步走到齐景的身边,缓缓
说道:“这位堂主,我保护你一起走吧!”
六甲手齐景坤平生从未遭到这种窘境,扬目看看这粗壮憨直的大汉,心里感触万端,冷
寞的脸上,绽出一丝深笑。
他既感又愧地说道:“壮士但请自顾先走,齐某人还撑得住……”
辛弟迷憾地道:“你还撑得住?……这四个坏人,心狠手辣……”
齐景坤陡地仰天狂笑三声,道:“飞云山庄也不是面慈心软之人,齐某只要命在,就不
会给飞云山庄丢人现丑。”
辛弟似懂非懂,以为齐景坤怪他多事,道:“好,我就先走。“
他转身走了丈许,突又“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但却并未停留,头也不回运步如飞而去。
“六甲手”齐景坤突然手起剑落,“喀嚓”一声,竟将一条右腿齐膝砍断,同时手肘一
转,却将那柄断创插进大阻断折的地方,两掌交拍,哈哈狂笑道:“海天四丑,来来来,咱
们不用兵刃,掌上见个高低!”
四五一向手段狠毒,但见了这般恶状,却也都不禁面面相觑,包天洛轻叹一声,说道:
“难怪飞云山庄能称霸中原三十年不衰,陶天林居然罗致到这种死士。”
林一波道:“看在他一片愚忠。饶他一死,咱们去追那竺家丫头要紧。”
齐景坤眼见四丑各展身形,掠登上山,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四丑霸天涯,海天四丑,
不过如此……”
但笑声未毕,真力一泄,陡然喷出一口鲜血,翻身跌倒地上……
日影冉冉而西,丛林的阴影,渐伸渐长,不多久,便掩这了这断腿残肢的“六甲手”齐
景坤。荒山重归寥寂,林间又出现阵阵归鸦,一天又悄悄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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