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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焚心毒丸



  凌茜紧搂着陶羽,纵马狂奔,铁蹄翻腾,掠过旷野荒郊,两侧的景物,一排排地向后飞
退。 
  陶羽安静地依靠在她的怀中,呼吸沉闷而短促,对自己的遭遇,一些也不知道。 
  凌茜没有替他解开穴道,因为她知道,一旦陶羽的穴道解开,势必不好意思再这样被自
已搂抱在怀中。她虽然也有少女的矜持,但此时四野无人,马背上只有他和她,这种难得的
温馨,为什么不让它多停留一刻呢?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羞怯而又大胆地享受着这片刻陶醉,却未注意到此刻马后,正有一
条人影,远远地跟踪而行。 
  那人身穿一件崭新的儒衫,施展“陆地飞腾法”,掠地飞驰,快若一缕轻烟,其速虽未
必捷逾奔马,却能始终保持遥遥跟随。 
  他是谁?既不是郝履仁等飞云山庄高手,也不是那送令援手的神秘黑衣老妇,淡淡月色
掩映之下,隐约可以看出,竟是个面目阴雲至深沉的少年。 
  凌茜疾驰一阵,未见郝履仁等追来,便缓缓放慢了速度,蟑首四处张望,想找一个可以
容身过夜的地方,因为陶羽内伤未愈,必须设法替他治疗。 
  马儿奔得慢了,后面那懦衫少年也放缓脚步,默默跟踪,并不迫近。 
  此时,左近一片荒凉,除了山岩绝壁,没有一户人家,凌茜无奈,只得策马来到一处山
壁下,轻轻跃下马背。 
  山壁之上,有块凸出的巨石,壁下因此形成一个浅浅山洞,洞口也有三数堆乱石,显得
倒还隐蔽。 
  凌茜藏好坐骑,在洞里铺了些于草树叶,将陶羽安置在洞里,抬头望望,天色大约已到
成灾之交。 
  她很想生个火堆,但又怕火光被郝履仁他们发觉,只好坐在黑暗中,伸手搭住陶羽血脉
穴道,试探他伤得如何? 
  陶羽的脉搏徐而不急,每一振动,几乎难以感觉出来,而且,其间速度,相差得格外长
久,大异于一般常人。 
  凌茜芳心中浮起无限疑惑,惊诧地忖道:“从他心脉的跳动看来,真气循行,沉而有力,
内经各穴毫无滞阻,难道他年纪轻轻,生死玄关就已经打通了不成?” 
  她试着运起桃花门无坚不摧的“血气气功”,一股热流,透过掌心,缓缓注人陶羽的
“大陵”穴内…… 
  果然,好的真力一进人穴道,陶羽体内竟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极强的反抗之力,那一股反
抗的潜力,随着逐渐加重的冲力而增强,等到她遽然收敛功力,他体内 真力,也跟着消失
散去。 
  凌茜暗吃一惊,从这些迹象看来,陶羽的确业已打通了生死玄关,任督舒畅,达到了练
武的最高境界。 
  这个惊世骇俗的境界,许多武林成名人物梦寐以求,尚且无法到达,细论起来。比之桃
花岛的“冲穴御神”之法,还要高明和困难得多。 
  她心潮一阵激动,纤掌疾落,拍活了陶羽被制的穴道。 
  陶羽微叹一声,手足蠕动,就将醒转,不想就在这时候,洞外忽然传来“嚓”地一声轻
响——凌茜霍地一惊,娇躯从地上疾弹而起,错掌低叱道:“什么人?” 
  洞外响起一阵阴沉沉的冷笑,答道:“是我!” 
  随着语声,一条人影赫然出现,迎着洞口屹然而立,夜风拂动他身上儒衫,正是跟踪马
后的阴霾少年。 
  凌茜凝目而视,见那少年约有二十岁左右,生得本不丑陋,但却在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
粉,眉尾里用乌笔描绘。穿着一件簇新儒服,肩插长剑,满身散发着香气,打扮得不伦不类,
不男不女,令人作呕。 
  但她细看之下,却发觉这油头粉面的少年,像貌有几分相熟,好像曾在那里见过。 
  忽然,她扫目瞥见那少年颈下,竟悬着一根金丝,上系半牧闪闪发光的金钱,心中一动,
恍然道:“啊!原来是你……” 
  懦衫少年得意地笑道:“正是小生宫天宁,姑娘好眼力,小生前着道装,如今已换穿了
儒服,前后判若两人,难为姑娘一眼就认出小生来。” 
  凌茜黛眉微皱,不耐烦地说道:“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上次看在你姑姑份上,饶你一
命,又来找死么?”
  宫天宁吃吃而笑,道:“不瞒姑娘说,小生前次得睹姑娘绝世容颜,私心窃慕不已,那
时在众目联候之下,姑娘对小生不假辞色,其中苦衷,小生十分体谅,是以特地换了衣着,
跟随芳驾,已有好几天了……” 
  凌茜不待他说完,冷插口道:“你噜噜嗦嗦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干脆一些说,
你来找我,是不是为了那本‘通天宝箓?’”
  宫天宁连忙双手乱摇,道:“不!不!区区一本‘通天宝箓’,算得了什么?只要姑娘
喜欢,尽管收着赏玩!” 
  凌茜迷惑地道:“不为通天宝箓,那你跟踪我是何用心?” 
  宫天宁干笑两声,道:“姑娘冰雪聪明,难道不解小生微意……” 
  凌茜摇摇头,道:“我真的不明白……” 
  宫天宁笑道:“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小生与姑娘,地分南北,相去何止万里。竟
然把晤一堂,岂非天假之缘,姑娘总该了然了吧……” 
  凌茜脸色登时一沉,道:“什么缘不缘,你再要胡说下去,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宫天宁却不惊诧,依然笑道:“姑娘说没有缘这回事吗? 
  本教这枚全真金钱,当年由罗叔叔和我姑姑一分为二,各持半枚,相约待金钱复并合一,
便是良缘相配之时。如今罗叔叔和我姑姑相继去世,偏巧这两半金钱,竟落在小生和姑娘手
中,嘿嘿!这难道不算天缘巧合,上天特意的安排吗?……”
  凌茜怒从心起,沉声骂道:“姓宫的,你如果不想找死,趁早闭了你那臭嘴,给我滚得
远远的,若再噜嗦,惹出我火气来,那时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宫天宁咯咯笑道:“何必这样恶言相向呢?小生一片忠诚,才肯出此直言。” 
  凌茜叱道:“我不要听你胡说八道。” 
  宫天宁笑道:“凌姑娘,你在这夜深之际,荒野之处,把他带到山洞里来,孤男寡女相
处一室,连个火堆也没有,这件事如果传扬出去,只怕将要大大沾辱 姑娘圣洁之名……”
 
  凌茜怒道:“我们清白心性,他又身负内伤,问心泰然,怕谁胡说?” 
  宫天宁却十分得意地笑着说道:“……其实,小生仰慕姑娘绝世容颜,冰清玉洁,自是
万不敢生出这种读慢之心,好在此事只有小生一人所见,只要小生不对人提起,旁人从何得
知,姑娘大可不用担心。” 
  凌茜冷笑一声,道:“我们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须你替我们掩饰。” 
  宫天宁听她口中“我们”连声,心里酸溜溜地极为难受,但他乃是心机深沉之人,并不
露在表面上,耸耸肩,淡然一笑,径自举步踏进洞来。 
  凌茜横身拦住,娇喝道:“姓宫的,你要干什么?” 
  宫天宁停步微笑道:“罗叔叔与我姑姑情谊深重,他既是罗叔叔的骨肉,难道我不能看
他的伤势吗?” 
  凌茜想了想,道:“他身负异秉,内腑虽然受伤,不难调息痊愈,请你不要去打扰他。”
 
  宫天宁笑道:“我何曾说过要打扰他?只因彼此谊属世交,放心不下想看看他伤得怎样
罢了!” 
  凌茜见他说得诚恳,又想起宫玉珍临死时对陶羽那种亲昵关切之情,这宫天宁既是宫玉
珍的侄儿,似乎不便峻阻于他,沉吟片刻,便道:“假如你只是看看他,我自然不便阻止,
但是我要警告你一声,只要你胆敢稍存不良之心,我必叫你立刻横尸洞中。” 
  宫天宁嘿嘿于笑道:“陶兄不知是那一世修来的这份艳福,萍水相逢,竟得着姑娘这样
一位红颜知己,可惜他此刻正昏迷未醒,要不然,姑娘这番情深意重 之言,必令他感戴终
生。” 
  他一面笑着,一面缓缓移步走到陶羽身边,凌茜双掌早已贯足真力,紧跟在他的后面,
全神监视。 
  宫天宁低头看了一下,见陶羽虽仍闭目僵卧,但呼吸均匀,并无急促喘息的现象。 
  他眉头一皱,故作吃惊地道:“呀!他气息虽然未乱,但呼吸之中,微带腥味,显然内
脏尽碎,淤血浸人肺腑,伤势十分不轻。” 
  凌茜不明就里,闻官惊道:“是吗?我怎的没有觉得?”宫天宁俯下身子,用鼻端凑近
陶羽,一阵吸嗅,道:“不错,不错,好浓的血气,凌姑娘,你亲自来嗅嗅就知道了。”
  凌茜关切陶羽伤势,但当着宫天宁,却不好意思真的去嗅,暗暗深吸一口气,只闻到宫
天宁身上发出来的粉香,便道:“你不必替他担心,实对你说,他生死亡关已通,任管二脉
毫无一些阻滞,纵然伤势略重,也不难治疗得好。”
  宫天宁摇头道:“姑娘这话,大错特错,想那淤血内浸,元气损伤,也许连他本人也感
觉不出来。但每行功一次,污血便浸蚀肺腑一次,最多半年一载,血毒进人骨髓,腑肠溃烂,
那时暗伤突发,就不可收拾了。” 
  凌茜虽有一身超凡人圣的武功,但天性纯洁,毫无江湖阅历,听了这些话,不禁有了几
分相信,急道:“照你这样说,他已经没有救治的希望了?” 
  宫天宁探手人怀,取出一只小巧药瓶,神情凝重地从瓶里倒出三粒红色药九,递给凌菌
道:“此伤非比寻常,如不早治,待他醒来,必定运气行功,强凝真气,为害不浅,我身边
这三粒药丸,仅可暂时替他止住淤血漫延,你先给他服下去,千万别让他擅自提气运功,三
天之内,我再设法采些药物来,炼制凝固伤口的丹丸。” 
  说罢,站起身来,匆匆向洞外便走。 
  凌茜见他说得诚恳认真心中不禁半信半疑,托着那三粒红色药丸怔怔发呆,直到宫天宁
已经奔出洞外,这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闪身追出,叫道:“这些药丸,是分为三次服用?或
是一次服下去?” 
  宫天宁头也不回,边走边答道:“每日一粒。三日之内,不要离开此地……”说到最后
一句。人已消失夜色之中。 
  凌茜独自回到山洞里。举起那三粒药丸嗅了一哄,清香扑鼻,并无异味,再俯身闻闻陶
羽呼出的气息,却辨不出有没有腥味,心里就拿不定主意。 
  若以她所见宫天宁的为人行事,令人作呕三日,似乎根本不必相信他这番鬼话,但他所
称淤血外浸肺腑的事,却又并非决不可能。要是只因自己对宫天宁的恶感,而耽误了陶羽的
伤势,这岂不使她终生遗恨,追悔莫及。 
  她细细审视三粒药丸,心里始终犹豫难决。 
  忽然,她心念一动,何道:“我何不把药丸先自吞下一粒,要是有毒,宁可代他一死,
如果无毒,再给他服用,宫天宁虽说三粒可支持三天,说不定两天以内,也就能赶回来。”
但转念之间,又摇头私忖道:“啊!不能,不能,药丸只有三粒,维持三天,宫天宁能不能
采齐药物,炼成丹丸,尚难预测,要是因为我吞食了一粒,无法支撑到丹丸炼成,岂不是因
我害了他吗……”
  一会儿,又想道:“肺经属于厥阴心络,当天池三穴之背,如果因受伤淤血外浸,一朝
半日便可致命,宫天宁怎说要一年半载才会致死?莫非他说的都是假话?” 
  又过了一会,忽又转念忖道:“不会的,他如要害他,方才大可突然出手点破他的死穴,
我即使将他毙在洞中,也来不及抢救,他何必要费这许多心机气力呢?” 
  几种不同的思想,彼此反巴不停的在她心中冲突,手里握着三粒药丸,始终不知该如何
处置才好?忽然陶羽在地上蠕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凌茜慌忙探手按住他,低声道:
“快不要运气,躺着别动……” 
  陶羽睁眼四顾。诧然道:“为什么?我怎会在这里?这儿是什么地方……” 
  凌茜道:“你被飞云山庄派出的人擒住,内腑受伤很重,现在万万不可提聚真气,否则
对你大是不利……” 
  陶羽不解地道:“没有啊,我觉得并没有受什么重伤,调息片刻,自能痊愈。” 
  凌茜急道:“不!你肺经已裂,淤血正浸入肝经各脉,目前你自己还感觉不到,假如提
聚真气,后果将不堪设想……” 
  陶羽只好依言躺着不动,睁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地注视着凌茜,他既然不敢运气,自是
查不出伤势到底有多严重,何况凌茜满脸焦急之情,使他有些不忍违拗她的好意。 
  过了半晌,凌茜被他看得羞怯起来,举手抬起一粒药丸,含笑道:“这粒药丸,暂时能
够使你淤血不致外浸肺经,你把这吃下去吧!”
  陶羽毫未迟疑,张口接了药丸,只觉那药丸人口即化,顺喉而下,有些轻微的辛辣味道。
 
  他满心感激地道:“你和我素昧平生,承你接手救我出险又赐赠灵药,总有一天,我会
报答你的盛情的……” 
  凌茜叹道:“快不要这样说,仗义拔刀,原是应该的,何况,这药丸也不是我的。” 
  陶羽诧道:“那么是谁如此厚恩,赐我灵药?” 
  凌茜道:“说起来,也许你不肯相信。赠药的人,竟是那天死在雷家三环手中的那个道
姑的侄儿……” 
  “宫天宁,是他?”陶羽不胜诧异,叹道:“上次只说他寡情无义,姑姑死了,也不愿
掩埋,却不想他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当真错怪了他……。”凌茜道:“我先前还不知你的
伤势会这样重,你吃下药丸,觉得有什么异样么?”
  陶羽想了想,道:“并无异样,药丸有些辛辣,现在好像有一团灼热的热力,凝聚在心
窝里,一直没有散开。” 
  凌茜松了一口气,道:“这样就教人放心了,老实说,我一直在疑心他的药丸靠不住
哩!” 
  陶羽坦然笑道:“他和我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害我?一个人有时候行事难免乖张。但内
心未必不是善良的。” 
  凌茜点点头,道:“公子心胸气度,令人佩服,但愿他能如公子所说就好了。” 
  陶羽淡淡一笑,道:“据我看,你才是德威服人,气度雍容的公主哩!连陆家双铃那等
人物,也对你敬畏拱服……” 
  凌茜不觉也一笑,道:“你说错了,他们不是对我敬服而对我爹爹拱服皈依,对我,不
过是有求于我罢了。” 
  陶羽心中一动,忖道:谷老前辈的留柬上,曾言外公武术,源于多罗神教,我何不趁机
探探他们桃花岛武功的底细? 
  但转念又忖道:不能!不能!她援我于危困,待我以真诚,我若暗存私心,从言语中刺
探她本门中隐密,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想到这里,暗叹一声,将那已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凌茜见他忽然沉思不语,不觉讶问道:“公子,你在想什么?” 
  陶羽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天都快亮了,秦兄弟他们不知我的下落,一定会十分焦
急的……” 
  凌茜探头向洞外一望,果然东方已泛出鱼脸色,转眼就要天亮了,她站起身来,含笑说
道:“公子安心静养数日,等伤势痊好,不难寻到秦公子他们,现在我去替你寻些食物来。”
 
  陶羽欲要阻止,凌茜已低头窜出洞口,如飞而去。 
  他一个人躺在洞里,脑中泛起凌茜的款款情意,和那美如娇花的笑语,不禁暗自叹自道:
“我虽然失去了父亲,但所遇的人,都对我这样亲切而友善,看来这世上本是爱多于恨的,
只是外公杀了爹爹,连我也不肯放过,难道在他的人生之中,竟没有一丝真情和爱意么……”
  方在冥思感叹,突觉洞口暗影一闪,进来一个儒衫少年。 
  陶羽微吃一惊,见那少年隐约有些面善,不禁问道:“你是谁?” 
  少年低沉地笑了一声,道:“陶公子,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连小生也从不出来了?” 
  陶羽道:“我似觉有些面熟,只是一时记不起你是谁来。” 
  少年缓步走近,答道:“让我告诉你吧!我就是宫天宁。” 
  陶羽一震。差一些跳了起来,讶道:“你……你怎么会改了衣着……” 
  宫天宁嘿嘿笑道:“这有什么希奇。我总不能一辈子穿着那件道袍,陶见你说对不对?”
 
  陶羽一面想撑起身子,一面说道:“正要拜谢宫兄赠药盛情,在下伤势如得痊愈,全系
官兄所赐……” 
  宫天宁忽然伸手将他按住,笑道:“些许小事。何必挂齿呢?咱们将来交往的事正多,
几粒药丸,算得什么?兄弟留下的那三粒药丸,陶兄已经吃下去了没有?” 
  陶羽感激地道:“已承凌姑娘嘱咐,服了一粒……” 
  宫天宁眼中光芒四射,笑道:“有什么感觉吗?” 
  陶羽道:“现在胸腹之间,似有一团热气,久未散去。” 
  宫天宁颔首道:“那是药力不足所致,我这儿还有许多,陶兄大可再服几粒。”说着,
又从身上取出那只药瓶,倒出三粒,道:“你服下这三粒,可以运气试试看。” 
  陶羽寸张开嘴,宫天宁手掌已向前一送一翻,三粗药丸,化作一股辛辣液体,立时顺喉
而下,直入腹中。 
  蓦然间,胸中原有的那团热力,突地向外一张,陶羽只觉混身火爆整个内腑五脏,都像
要被烧毁了一样,十分难受。 
  他连忙盘膝坐起,默运内力,欲驱散那股灼人热火。 
  谁知不运气还好,一运气行功,那热流忽然四散开来,刹那间,便浸入四肢百骸,几乎
无一处不觉裂痛难熬,陶羽虽然极力忍耐,也不禁冷汗直流,痛哼出声。 
  宫天宁诡谲地笑道:“陶兄,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陶羽咬牙强忍痛楚,断断续续说道:“啊……我难受得很……好像……要被灼热烧化
了……” 
  宫天宁哈哈而笑,道:“陶兄,你可知道兄弟这种药丸,叫什么名字吗?” 
  陶羽已难以出声,只痛苦地摇了摇头。 
  宫天宁得意地晒笑道:“这药名叫”焚心丸“,凡人吃下一粒,当场心脉焚毁,无药可
救。练武的朋友,最多四粒,不出半月时间,受尽焚心练神之苦,然后内腑焦碎而死。我先
前原想叫你慢慢领略其中滋味。后来一想,姓凌的丫头鬼心眼太多,所以特地又赶回来,再
送陶兄三粒。” 
  陶羽骤然大惊,奋力挣扎着道:“我跟你何怨何仇?你定要这般害我……” 
  宫天宁嘿嘿笑道:“咱们本无仇怨,若从罗叔叔的关系来说,甚至还有些亲谊,但我有
一件事想请你鼎力相助,又怕你推三推四不肯,迫不得已,才送了你四粒焚心丸。” 
  陶羽此时既恨又怒,强忍内心焚痛,呻吟着道:“你要我帮助你什么,何不明说……”
 
  宫天宁忽然神秘地压低嗓门,哑声说道:“其实这事也不难,那姓凌的丫头对你有意,
偏巧兄弟又看中了她,故此烦你做个冰人,只要你能把她说服,要她伴我一宵,我自会告诉
你解毒的方法……” 
  陶羽不待他说完,奋起全力,“呸”地一口,吐了他一脸唾沫,怒骂道:“你……体……
好个卑劣……下流的东西……” 
  宫天宁怒容满脸,眼中杀机陡现,沉声叱道:“你该明白一些,现在宫大爷要取你性命,
不过举手之劳……” 
  陶羽气得眼中流泪,哼道:“畜生,你杀……杀了我吧……” 
  宫天宁忽又极力按捺住怒火,举袖抹去脸上污沫,冷笑道:“杀你岂不太便宜了你我给
你最后五天时间,能把事情办到便罢,要是办不到,嘿嘿!那后面的十天日子,可有些不大
好受。” 
  说完,挥起手背,向陶羽劈脸一掌,“啪”地将他打倒地上,扬长出洞而去。 
  屈辱和愤恨,在陶羽心灵中交织成无形的网,使他除了“焚心丸”的肉体痛楚之外更遭
受着精神上无情的鞭答。 
  他倒在地上,痛苦的流下了泪水。 
  假如这时他手中有一柄剑,或者一把小刀,他宁愿毁了自己,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使他
从痛苦中解脱。 
  可是,他除了呻吟和饮泣,浑身已使不出一丝劲力,甚至连要从地上爬起来也无能为力。
 
  一缕金黄色的阳光,偷偷穿过洞口低垂的藤蔓,鸟语声从远处传来,一夜已尽,但这灿
烂的清晨,对陶羽已失去诱惑和情趣…… 
  突然一个娇小的绿色人影,轻盈地掀起藤蔓,跃了进来。 
  凌茜俏脸上挂着烂漫的笑,手上提着两只野鸭和一头肥壮的小山猪,踏进洞口,便娇声
笑着道:“你瞧,运气真不坏哩!这些东西,足够我们吃上三天……”
  她忽然发现了陶羽颊上泪痕,忙收敛了笑容,讶然问道:“公子,你哭过了……” 
  陶羽强忍痛楚,勉强展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 
  “没有,我为什么要哭?” 
  凌茜嫣然道:“是啊!这么大的人了,要是一动就流眼泪,那有多难为情?公子,你服
下药丸,现在觉得舒服一些了么?” 
  陶羽缓缓地点点头,道:“仿佛好了一些,只是那团热力不散,微觉有些隐痛。” 
  凌茜道:“这是你心肺伤口还没有完全好,药力也没有行开之故,你千万不要提运夏气,
安静躺着,今天晚上,我再给你吃第二粒,现在我去弄熟这些食物,可好?” 
  陶羽见她一片纯真,竟一些也没有看出自己神情的变化,心里一酸,泪水险些又夺眶而
出,骤然道:“姑娘乃千金之体,为了在下,如此劳累,令人不安……” 
  凌茜笑道:“不许你这么说,你休养一会,瞧瞧我烧烤的手艺可还说得过去不?” 
  她提着猪鸭又退出洞外,取水生火,拔毛洗涤,一个劲地忙着。 
  陶羽仰卧在山洞里,似觉内腑灼痛,渐渐减低了一些,举起袖子,悄然拭去眼角泪痕,
洞外的凌茜,正轻轻哼着小曲,一阵阵猪鸭烧烤的香味,随风飘进洞来,使他不期然生出一
丝饥意。 
  阳光透过藤蔓,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洒落在泥地上,风过时,光影摇曳,像一只柔嫩的
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 
  这情景何等宁静,何等安祥,他仿佛又回到孩子时候。 
  简陋的山洞,也忽然变作“飞云山庄”的小楼,低垂的藤蔓,就跟檐下珠帘一般,他曾
经安祥的躺在楼前小床上,静听着母亲为他哼着催眠歌曲,阳光透过珠帘,洒落在床前……
那情景,岂不正和眼前有些相似? 
  可是,如今他已经长成,不再是纯白无暇的婴儿,他开始知道了爱和恨,也知道了人世
的喜乐和悲哀,亲人变成了仇人,欢乐也变成了苦痛——肉体的痛楚减轻一分,心灵的痛楚
却加重了十分。 
  他暗暗在心中告诫自己:“别让她知道,别让她知道……她是那么美,那么快乐而年轻,
如果让她知道她喂给我的药丸,竟是其毒无比的‘焚心丸’,一定会使她悔恨交并,永远无
法原谅自己…… 
  我只有十五天可活,一死之后,恩仇情恨,一笔勾消,何苦在临死之前,又把痛苦加在
她纯洁无瑕的心灵上呢……”
  他抱定“宁愿一死”的决心,内心反倒平静下来。 
  在他心中,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寻一个人迹不至的地方,独个儿熬受十五日
煎心焚神的痛苦,然后闭目一死,让尸骨永远弃置在深山旷野里,永远不要使人知道自己的
下场。 
  甚至,连秦佑和辛弟,也不使他们知道。 
  他宁愿使自己平静无息地死去,而不愿因为自己的死,给任何人留下伤痕和创痛。 
  人生本来是平淡的,何必在身亡之后,遗下任何的波澜或涟漪?…… 
  凌茜烤熟了猪鸭,用一根树枝穿串着,喜孜孜提进洞来,但一脚踏进山洞,却发现陶羽
已闭目睡去。 
  她连忙放轻脚步,一面将猪鸭放在壁角石地L,一面轻轻走到陶羽身边,探手试试他额
上的体温,触手之下,竟觉其热如火,不觉骇然忖道:“呀!怎会伤得这么重呢?昨夜分明
没有这样严重,难道是宫天宁的药丸不妥?” 
  她从怀里取出剩下的两粒药丸,审视半晌,看不出有一些异样之处,急得只在心里暗骂:
“宫天宁啊宫天宁,要是你这药丸中有什么诡谋奸计,那时我把你碎尸万段,也难泄此
很……” 
  猪鸭香气四溢,但她也已无心下咽,匆匆撕下一片在襟,到洞外浸湿了水,轻轻替陶羽
覆在额上,深眉紧皱,挨着他坐了下来。 
  除了陶羽沉重的呼吸声,洞里静得可怕,凌茜痴痴注视着他那急剧起伏的胸膛,仿佛自
已一颗心,也高悬在半天空里…… 
  忽然,她看见陶羽眼角清然挤出两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鬓角,滚落到地上…… 
  凌茜一惊,轻轻叫道:“公子!公子……” 
  陶羽闭目不答,其实他根本没有入睡,凌茜一举一动,全都了然,他一生中除了母爱,
只有秦佑曾经给过他诚挚的友爱。如今,当他默默中又领略到异性的温情,不禁感触万端,
因而又泫然泪下。 
  可是,他又能开口说些什么呢?如果他告诉凌茜,自己先后吃了四粒“焚心毒丸”,生
命已只有短短十五天,他真不敢想像凌茜会做出什么事来。 
  凌茜见他不答,只当他梦中伤感,也就没有再去叫唤他。 
  她自从在泰山观日峰顶,目睹陶羽母子相会,了解了他的坎坷身世之后,一颗芳心,便
更加深深紊绕在陶羽身上。 
  此时见他睡梦中也在伤心落泪,心中一阵凄凉,也忍不住热泪纷落…… 
  两人都没有出声,只是一卧一坐,默默饮泣,一日时光,转眼又已逝尽。 
  黑夜悄悄来临,凌茜一日一夜不眠不食,困乏不堪,不觉伏倒在陶羽身边,沉沉睡去。
 
  陶羽待她睡熟,轻轻爬起身来,侧目见凌茜一只手枕着粉颈,另外一只手斜伸摊开,掌
心中托着两粒红色药丸,正是剩余的“焚心丸”。 
  他一横心,忖道:“反正是死,不如多吃两粒,或者死得快些,少受许多痛苦。”他伸
出手想去取那两粒药丸,但手臂乏力,发抖得厉害,巍巍颤颤,没有取到药丸,却险些把凌
茜弄醒。 
  他废然叹道:“看来欲求速死,也不是怎么容易的,不知我有何罪孽,注定要在临死之
前,然受许多痛苦……” 
  忽然,凌茜低声呓语一声,娇躯侧转,那两拉药丸竟从手心中滚落地上,直滚到陶羽脚
边停往。 
  陶羽点点头,苦笑道:“天意如此,人力岂能胜天?” 
  他蹲下去拾起药丸,眼中潜然泪下,终于一横心,仰头吞下肚去,扶着洞壁,踉踉跄跄
走出石洞。 
  这时候,洞外漆黑如墨,陶羽仰望穹苍,长叹一声,跌跌撞撞茫然向乱山中走去。 
  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又不敢运动提气,只是步伐虚浮地向前走,行了几步,脚下一软,
竟摔倒在地上。 
  但他并不稍停,摇摇晃晃站起来,依然举步前行,既无目的,又无方向,在他心底,只
有一个心愿,找个人迹不到的地方,不让任何人知道,静悄悄地死去…… 
  不知奔行了多久,衣襟皮肉,已被鳞峋山石和刺藤利草划破割伤,血痕遍林,他亦不觉
得疼痛,极目荒山,已不知置身在什么地方。
  正奔行间,耳中专来淙淙水响,到了一条山溪之前。 
  陶羽突觉渴得难耐,快步奔到溪边,一个前冲,俯伏下去,大口喝了几口,只觉那溪水
凛冽如冰,其寒无比,喝下肚去,非但神志一清,连那团煌热的毒火, 也好像减轻了不少。
 
  他索性开怀牛饮,喝了个够,甚至把头也没进水里,让那清澈冰凉的溪水,冷却一下烦
躁的头脑。 
  方觉舒畅难状,忽然,似有一阵零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顺着小溪移行过来。 
  陶羽破溪水一浸,心里已清醒了许多,细辨那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连忙藏进一丛乱
草堆中,屏息而待。 
  不一会,脚步声渐行渐过,同时夹杂着人语,说道:“一定是你听错了,这儿死山深谷,
谁会在半夜跑到这里来?” 
  另一个声音接口道:“真是怪事,我明明听见水声,又听见脚步响,怎么循声找了过来,
却不见有人呢?” 
  陶羽一听之下,不禁心头狂跳,热血沸腾,原来他已听出那是秦佑和伍子英的声音。 
  紧随语声,三条人影迅速地从小溪下流行了过来,果然不错,正是秦佑、辛弟、和伍子
英三人。 
  陶羽又惊又喜又爱,喜的是秦佑无恙,未被“海天四丑”所伤,惊的是其中竟未见到竺
君仪。他记得在“铜牌飞叉”傅三槐打碎石门之前,似闻竺君仪痛哼之声,石门碎开之后,
却未见她的影子,当时以为她已经逃走,如今却未见她回来,莫非她与秦兄弟他们失散了?
  而令他忧愁的,却是自己仅有十五天生命,如今秦佑和辛弟就在跟前,他是不是应该出
声呼唤他们呢? 
  这是一个十分为难的问题,他心潮激荡掀腾,一时不能决断。 
  脚步声迅速地走过他身边,略作停顿,又迅速地从他身边离去,显然,秦佑等并没有发
现草丛后面的他。 
  陶羽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他张张口,又颓然把呼声咽了回去,内心煎迫
矛盾,竟比“焚心毒九”的痛楚更甚。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对他呼喊:“你不能见他们啊,他们既是你的知己,假如知道你残
余的生命已只有十五天,岂不是会为你而陷人痛苦之中,反正你是一死,为什么要把痛苦遗
留在别人心灵中?” 
  是的,他连凌茜都不愿吐露,为什么偏把这绝望悲惨的消息,告诉他平生唯一挚友秦佑
呢…… 
  他黯然悲思中,脚步声已渐去渐远…… 
  陶羽从草丛中伸出头来,怅然若失地望着秦佑等三人远去的朦胧身影,两行热泪,潜然
而下,低声呢喃着道:“秦兄弟,秦兄弟,原谅你的大哥吧!我们只有来生再见了。” 
  说着,泪水更如泉水般滚滚直落。 
  他活了十六年,这一刹那,仿佛第一次体味到生离死别的苦味,可怜竟无处可以倾吐那
凄凉的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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