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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天录
第十六章 桃花神君
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一个重伤濒死的人,竟会莫名其妙地失了踪迹。
竺君仪惊得举手掩住樱口,惶恐地道:“我明明把他放在树心里,一夜之间,难道
他……”
她迅速地回头望望宫天宁,又觉得不对,宫天宁自昨夜起一直跟她在一起,决不可能分
身来害陶羽,何况,他也不知道陶羽是藏在这棵大树空心之内。
那么,是另有什么人从此路过,将他带走了?
不,也不可能,山中人迹罕至,树洞又如此隐密,方才辛弟在树边转了许久;也尚没有
寻到活门所在,旁的人就算坐在树下,也决不会发觉树中秘密。
可是。陶羽无声无息地失了踪影,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伍子英不愧久走江湖的老手,眉头一皱,问道:“你藏放他的时候,附近会不会有人窥
见呢?”
竺君仪摇摇头,道:“不会,我仔细观察过,决不可能有人偷窥。”
“他伤得重不重,是暂时昏厥呢?还是神智已经丧失?”
“伤得很重,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将要昏迷了,口里呓语了几句,便完全昏了过去,
而且浑身的烫,我看他一时半刻不会醒转,才把他藏在树洞里。”
“那么,你离开他已经有多久了?”
“……大约不超过一个对时……”
“这就奇怪了……。”伍子英持着胡须,沉吟起来。
辛弟暴声喝道:“他伤得那么重,你还把他一个人丢在树洞里,一个人跑开这么久,跑
到什么地方去了?”
竺君仪粉脸飞上两朵红云低低垂着头,答不上话来。
辛弟又指着宫天宁道:“这姓宫的就不是个好人,你跟他缠在一起,那能干得出好事?”
宫天宁冷冷接口道:“喂,你最好口里干净一些,姓宫的与你什么相干?”
辛弟本是粗人,此时心急陶羽的失踪,早己怒火掀腾,登时厉喝道:“骂了你便恁地?
找不到陶公子,你们两个谁也别相活着走开!”
秦佑忙道:“辛弟,别连竺姑娘也骂进去……”
宫夫宁被他指着鼻子臭骂,气得脸上变色,冷笑几声,向竺君仪叱道:“这是你要讨的
没趣,还呆着干什么?跟老子走!”
竺君仪含泪痴立,似有些踟踌难决。辛弟横身挡住,喝道:“走?谁要走先吃我三掌!”
宫天宁嘿嘿冷笑道:“我倒不信凭你个蠢物,也拦得住宫某人!”
辛弟道:“那么你就走着试试看!”
宫天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声中,身形已横移数尺。
辛弟蓦然一声大喝,右脚向前踏进一大步,右掌疾翻,一招“五鬼开山”,当胸劈了过
去!
刹时狂飓飞卷,一股强猛无侍的无形风柱,宛如千斤重锤,撞向宫天宁前胸。
宫天宁冷哼一声,身躯着地一转,单掌一挥而出!
两股内力虚空一触,爆起一声巨响,辛弟屹立不动,宫天宁却感到胸口一窒,登登登向
后连退了三步,心血翻腾,险些按捺不住。
他这才骇然发觉这个满面花纹的粗人,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内家高手,连忙翻时撤出长剑。
辛弟笑道:“不要急,还有两招,你要是吃不了,就兜着走吧!”
笑声中左臂一圈又吐,第二招“裂山碎石”又已推出。
这一次,宫天宁不敢硬接,长剑横空直划,双足一顿,整个人凌空倒纵而起。
辛弟猛然前进两步,右掌上扬,又是一招“石破天惊”飞撞过去,叫道:“接着,送行
的来了!”
宫天宁身在空中,顿觉气流飞旋,几乎被狂烈的掌风压得窒息,慌不迭拳腿弓身,极力
护住胸膛要害。饶是如此,一个身子仍被辛弟如山掌力劈得宛若断了线的风筝,翻翻滚滚,
直坠到七八丈外,落地时拿桩不稳,接连跌了两个翻滚,一身簇新儒衫,已满是泥土灰尘。
他连片刻也没敢停留,爬起身来,用剑尖怨毒地向竺君仪和辛弟指了一指,道:“好!好!
咱们走着瞧……”转身如飞鼠窜而去。
竺君仪芳心寸断,扑上来抱住秦佑的双脚,放声大哭
伍子英低声劝慰她道:“别只顾哭了,定定神,把经过详细告诉我们吧!”
竺君仪哀伤地把全部经过,断断续续他说了一遍,愧恨无比,悲哀欲绝。
这血淋淋的遭遇,听得三个男人颈项越来越低,木然许久,不知所措,痒酥酥的两行热
流,在每个人面颊上蠕动,辛弟忽然仰起头来,眼中满蓄泪光,恨声道:“你要早说,方才
我就得先劈他个半死!”
伍子英柔声道:“好孩子,你这一番心,陶公子决会亏负你的……”
竺君仪摇头哭道:“我不要他报答我什么,这是我的命,只求你们救好了他,替天下武
林解脱桎梏,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秦佑挥泪道:“你别想得太严重,跟我们一起去寻陶大哥吧!过去的,当它是—场恶梦,
彻底忘了它……”
竺君仪哽咽道:“不,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它烙在心上,永远永远也忘不掉的。我
不觉得委屈,只是恨,只有愧,恨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愧我破败残身,无颜再跟你们一起
了。”
辛弟道:“你准备到那里去呢?”
竺君仪位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失身于他,只好跟着他过一辈子苦
痛的日子——”
秦佑骇然道:“不。你决不能嫁给他,宫天宁哪里是可托终身的人,你万万不可这样
想!”
伍子英喟然长叹道:“秦兄弟,你年纪还轻,不解女孩子的处境,依我看,还是不要拦
阻她,由她自己安排决断的好。”
竺君仪听了,越发痛哭不已。
秦佑紧握着拳,切齿道:“我决不让你再落在宫天宁手中,你为大哥牺牲名节,将来我
告诉大哥。叫他娶你做妻子
竺君仪猛可一震,脸色大变,用力摇着头道:“不……不能,陶公子是何等身份,这一
句话,已经够沾辱他了。”
秦佑含泪道:“你这么说,岂不令我们都愧死么,陶大哥是个正直人,他一定不会嫌弃
你,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竺君仪没有开口,只是泪如泉涌,不住地用力摇着头。仿佛要藉摇头来挥脱内心中无法
抹去的悲伤。
伍子英叹道:“这件事,且从长计议,竺姑娘但放宽心,你虽然遭此羞辱,但一颗心可
对天日,别尽是折磨自己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尽快寻到陶公子,他伤得那么重,一日之
中,必定不会去得太远,咱们得设法找找到他才行。”
秦佑喟然道:“他既然伤重昏迷,怎会独自离开,再说,叫咱们到那里去找他呢?”
竺君仪忽然想起桃花公主曾在山中追寻陶羽的事,忙道:“昨夜天色将明的时候,我曾
看见那位桃花公主一面呼喊公子,一面在山中寻找,莫非是她把他救走了?”伍子英道:
“难说,咱们还是先在附近山中找一找,如果没有,就寻那桃花公主去!”
秦佑扶起竺君仪,低声问道:“你走得动么?”
竺君仪凄楚地点点头,两行热泪,又夺眶而出……
夜幕低垂,寒风陡起,她忍住悲痛,拭去泪珠,缓缓移动步了!
风过时,不期然感到一阵寒意,但她知道,那寒意是从心底升起的。
极目荒山,陶羽的踪迹渺茫,恰似她此时的心境。
忍住泪水,捺着创伤,在人生的旅途上,蹒跚地寻觅那渺不可期的未来一一一
再说陶羽蜷卧在榕树空心之内,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悠悠醒转。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一阵透彻心肺的凉意,缓缓睁开两眼,眼前是一片漆黑,四周阴寒
逼人,恍馏置身在冰窖之中。
他诧异地伸出手来向四面摸索,觉得自己好像被放在一只冰冷的木桶中,默默沉思,隐
约记得不久前,似在乱山中遇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像凌茜,又像廖五姑……到底是谁?却
已经回忆不起。他脑中盘绕着疑问——这儿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会到了此地?究竟死了没有?
想到死,也就想到身上的火毒,可是,奇怪得很,这时候心腑之间那股的人的火热,竟
像已经减弱了许多,渴意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无法形容的疲倦,手足四肢,连一点力气也
用不出来。
于是他茫然盘膝坐好,垂目运功,想驱逐那难熬的疲惫。
奇迹就在这一刹那时发生了!他原先以为永远不能再提聚的真气,这时得四周阴凉之力
一逼,竟然能够散聚由心。那一股先天真气,被他凝神驾驭,缓缓透过十二重楼,经生死玄
关,任督二脉,重又归于紫府,精神突然旺盛了不少。
难道宫天宁的话,竟是危言耸听不成?
陶羽求生之念斗然猛升,二次提气运行一周天,慢慢使体内真气,去驱迫心头那股残余
的热流,渐渐神凝气定,入我两忘……
转眼间,已接连运气循行三个周天,那的人热力,已被他用内力迫聚至一点,身边寒气
透体生津,使他觉得浑身舒畅,痛苦尽失。
他自然没有想到,能将“焚心丸”火毒迫聚于一点,是因为不久之前,痛饮了千年地底
冰川的溪水,以及树洞中奇特的阴凉之气的助长。这棵大榕树恰在小溪不远,所吸取的冰寒
之气,给了他行功调息时的无比裨益。
他抖擞地站起身来,手臂微伸,一片树皮竟应手而倒
蓦地阳光直射进来,耀眼生花,陶羽低头回顾,才发觉自己竟置身在一个树洞中,而此
时洞外艳阳当空,已是午牌时分。
是谁把他放置在树心里?他一时也猜测不出,但可以断言的,那救他并且将他放在树洞
中的人,必是昏厥之前所遇见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如果是凌茜,怎会胡乱把自己放在树中,就自顾离去了呢?
怀着满腹猜疑,跨出树洞,仍将树皮仔细封妥,舒展一下筋骨,觉得一点也没有受伤的
感觉,反而脑清神明,精力比以前更健旺了许多。
他漫步行到小溪边,俯下身子,又喝了几口溪水,然后坐在—块大石上。暗自寻思起
来……
这场遭遇,好像一场噩梦,自从踏出徂徕山石室,短短数日,使他历尽险恶、悲痛,和
爱憎。从这里,不但看透了外公的阴险毒辣、宫天宁的卑污奸诈,同时也尝到了男女之间,
那种撩人遇思的绮丽滋味,以及和秦佑辛弟这些知友之间生离死别的感伤。
他似乎觉得自己突然成熟了很多,也对人生体会到不少从前所无法了解的东西。
可是,如今人海茫茫,他应该先到那里去呢?
溪水微波粼粼,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他随手拾起一粒石子,投在水中,一阵波光闪荡,
人影碎了,连天上的骄阳白云,也扭曲得变成了可笑的画面……。
人世是那么难以捉摸,现在他练成了惊世骇俗的“七星幻影”玄功,也化解了“焚心丸”
的毒火,但面对这水中花月,却兴出一种前途渺茫之感。
百无聊赖中,他探手入怀,忽然触摸到“通天宝篆”和“达摩洗髓经补述”那两本旷世
奇书,猛可心念一动,忖道:“对了,我应该先找凌姑娘,问问那送书给我的黑衣老妇是谁?
昨夜在山下石洞中,怎的竟糊涂得连这件大事都忘了问她!”
心意一决,跃起身来人迈开大步,向山下奔去——这时候,正是竺君仪在梅林中蒙羞忍
辱悲愉欲绝的刹那。
可是待他寻到昨夜那座山洞,凌茜早已不在了。
陶羽徘徊沉思,心里烦乱异常,洞口外火堆虽然熄灭了,但那烤熟的小山猪和野鸭,依
然弃置在山洞石壁,地上树叶余烬犹温,想到当时凌茜的柔情蜜意,更令他帐惘莫名。
他不难想像,当凌茜一觉醒来不见了他的人影时,必定十分伤心,从余烬犹温看起来,
凌茜离开山洞,也许尚不太久。只不知自己不辞而别以后,宫天宁是不是会再度出现,对她
阴施诡谋?
假如不幸果真如此,那真是太可怕了,凌茜虽然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但毫无江湖阅
历,只怕难逃宫天宁的暗算。
想到这里,陶羽不期然从心底泛出一阵寒意,用力一顿足道:“我得赶快找到她,或者
立刻把这件事通知陆家双铃
对啊!陆家双铃都是经验丰富的江湖老手,凌茜怎么偏把他们撒开,独自一个人出来乱
闯?”
他心里一急,不敢多停,匆匆又飞奔上路,天黑的阶候,随意在一处镇甸上买了些糕饼
裹腹,便又连夜动身。
狂奔了一夜,黎明时,已远远望见凌茜曾经驻足过的那座古庙。
陶羽在林边略作调息,整一整衣衫,笔直地行到庙门之前,触目一瞥,心里不觉暗暗吃
惊,原来庙门外已不是青衣少年,却换了十二名混身劲装的红衣大汉。
不觉暗忖道:“难道陆家双铃已经离开,庙中换了旁人?”
那十二名红衣大汉见陶羽走到门前,一起注目作势,其中一个沉声喝道:“什么人?在
此鬼鬼祟祟的……”
陶羽连忙抱拳含笑道:“敢问兄台,桃花岛陆家双铃二位前辈,可在庙中?”
红衣大汉向他上上下下量一番,冷声道:“你是谁,欲寻两位陆爷有什么事?”
陶羽听他口气,知道这些人仍是桃花岛门下,心下一宽,忙道:“在下姓陶,为了桃花
岛凌姑娘的事,急于求见两位老前辈,敢烦兄台转达一声。”
红衣大汉面上顿露出惊容,道:“暂候一会,我这就替你转报。”说罢匆匆奔入庙内。
陶羽在庙前徘徊良久,未见“陆家双铃”出来,不禁纳闷,心想这双铃也太不应该,凌
茜才离开几日,他们竟装模作样做起主人来,架子竟比凌茜还要大…
思忖间,忽见庙里脚步纷坛,刹时又出来十余名劲装负剑大汉,为首正是先前入内通报
之人,这群人一出庙门,唰地一分,竟将陶羽团团围住。
陶羽诧道:“各位意欲如何?”
那为首的红衣大汉冷笑说道:“你可就是陶羽?”
陶羽道:“正是”
两字刚刚出口,四周“呛呛”连声,十余柄剑,一齐撤出鞘来。
陶羽错愕不已,急道:“在下是为凌姑娘的事来见陆家双铃,各位怎的这般相待?”
红衣大汉冷冷喝道:“你的胆量不小,咱们正要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拿下来!”
四周大汉同应一声,剑影破空掠起,刹那寒光闪耀,二十余柄长剑,一齐向陶羽卷了上
来。
陶羽手无寸铁,迫得身形疾转,双掌连挥,一口气拍出五六掌,暂时将剑影震退,大声
叫道:“我好意赶来报讯,你们这算什么?”
但他才说到这里,那十余名劲装汉子同声呛喝,又各抡长剑猛扑而上,门前另外十二名
红衣大汉,也都拔剑拥上前来。顿时人影幢幢,二十几柄长剑,紧紧将陶羽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剑飞舞,顿使他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陶羽大怒,索性住了口,双掌连环如飞,指前打后,掌势连绵,竟然赤手空拳,敌住了
二十几柄利剑的合击。
但他心里总也猜解不透,这些人为什么不由他分说,便立即拔剑动手?
那些大汉个个剑术精纯,而且功力俱都不弱,剑影纵横之际,早连接成一圈不透风的剑
气,此进彼退,轮番抢功,陶羽终因吃亏在没有兵刃,不到二十招,已是险象环生,额上汗
珠隐现。
就在这时,古庙中忽又悄然拥出一群人来。最前面是八个彩衣少女,合抬着一乘软轿,
软轿上恰然依坐着一位身著锦衣的紫面老人,轿后并肩跟随两人,正是“陆家双铃”。
那软轿上的紫面老人,头束金冠、剑眉微霜,一双神目,的的逼人,威严之中,带着几
分令人心凛的杀气。
陆家双铃恭谨地随在轿后,垂目低头,默默无声。
陶羽在剑影中望见,怒火更盛,厉声道:“陆完陆方,你们是什么居心?不问青红皂白,
连话也不让我说出来吗?”
双铃闻言,一齐怒目仰面,嘴唇开合,似要说话,但看了软轿上那紫面老人一眼,又默
默垂下头,神情显得一派木然。
陶羽见他们竟然置之不理,不禁更怒,掌势斗地一变。左手如钩,右手如剑,突然一声
大喝,右手肘疾旋飞转,扣住一名红衣大汉的腕脉,左掌反拍而出。
只听那红衣大汉闷哼一声,身子登时震飞而起,摔落至七八丈外。那柄长剑,却己到了
陶羽手中。
紫面老人神色猛地一震,轻声道:“奇怪,这不是‘剪虹手’的‘飞瀑流泉’吗?”
陶羽夺剑在手,豪念顿炽,他满腹俱是剑术绝学,蓦地仰面发出一声长啸,长剑一圈疾
吐,顺手使出一招“天马行空”。
场中猛然爆起一阵金铁交呜之声,剑影一敛,森密的剑幕,已被他一招荡开五尺有
余……。
紫面老人又是一震,失声道:“这是‘达摩无上心法’。孩子们,住手!”
这声呼喝,声音虽然极低,但入耳却使人心神震动,四周大汉各个收剑跃退,陶羽怒笑
两声,双手一合,“挫”然一声,把手中长剑一折两段,愤愤掼在地上。
紫面老人刹时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陶羽,你知道老夫是谁?”
陶羽愤然道:“我管你是谁?大不了只是个不分是非的狂人罢了!”
陆家双铃霍然抬头,目射凶光,叱道:“你在找死!”
紫面老人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出声,然后含笑颔首道:“骂得好,天下敢当面辱骂老
夫的,你算是第一个人。”
陶羽厉声道:“并不是我要骂你,我好意为了凌姑娘的事赶来报讯,你们不该不由分说,
就以多为胜,迫我动手,难道骂错了吗?”
紫面老人冷笑道:“你说的凌姑娘,可是凌茜?”
陶羽没好气地道:“不是她,我会找到你们这里来么?”
紫面老人又缓缓点头,道:“那么你就说说,她现在在那儿?
”
陶羽道:“我正因不知她在那儿,才赶来给你们报讯,你们不乏久走江湖的高手,却放
任她一个毫无阅历的女孩子独自出门,要是中了歹徒诡计,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本想说出宫天宁的事,但因正当气头,同时也没有时间详述,所以含糊他说到这里,
便住了口。
那紫面老人嘿嘿冷笑两声,道:“好一张利口,老夫还没责备你诱拐我女儿,你倒先责
备起老夫来了。”
陶羽怒道:“谁诱拐你女儿……”忽然一顿,连忙又道:“你说什么?谁是你女儿?”
紫面老人道:“你不识得老夫,总该听说过桃花神君凌祖尧的名字?”
陶羽大惊,疾退三步,叫道:“老前辈……你就是桃花岛主?”
紫面老人冷冷说道:“不错,老夫爱女凌茜,远来中原,本图争取武林霸业,不知你用
什么方法,诱她独自出走?如今又不知把她失陷在谁人手中?老夫既然赶来,就不容你再肆意
妄为。”
回头叫道:“取我的拐杖来。”
陆望抱拳躬身道:“何须岛主亲自出手,由陆方擒他可矣!”
桃花神君冷然道:“此人身负达摩绝学,武功已非你们可制,老夫疏懒了许多年,现在
正好试试腕力。”
片刻,两名红衣大汉,从庙中扛出一条粗如海碗的钢拐,奔到轿前。
桃花神君一探手,轻轻捻起钢拐,拐头一点地面,叮然一声,整个身子己从软轿中腾飞
而起。
他双腿虽全,却显然带着暗疾,无法行动,但手上多了这条钢拐,依然身轻似燕,一掠
丈余,人来落地,钢拐向下一沉,突然插入地中一尺有余,整个身子竟然斜斜挂在拐上,纹
风不动。
陶羽骇然向后连退数步,道:“在下敬前辈是凌姑娘的父亲,不愿跟前辈动手,希望前
辈不要含血喷人……”
桃花神君恍如未闻,向后招招手,道:“给他一柄剑。”
一名红衣大汉扬手一掷,手中长剑破空飞出,迳向陶羽面门射到。
陶羽横跨一步,一把接住长剑,但却迅速地向地上一插,拱手道:“我和老前辈无怨无
仇,凌姑娘又于在下有恩,请原谅我不能跟你动手。”
桃花神君冷冷笑道:“你是怜我残废,不屑动手吗?”
陶羽躬身道:“在下不敢如此狂妄。”
桃花神君仰天狂笑,道:“那你就把达摩剪虹手再给老夫施展一遍!”
笑声中举臂连扬,人在拐上不动,已闪电般向陶羽拍出三掌。
这三掌怪诞无比,分明他身形未动,但击出掌力,却分成三个方向,彼此交错飞卷,倏
忽在陶羽身前尺许处,爆起三声巨响。
陶羽骇然拂袖闪退丈许,高声叫道:“老前辈不要逼人太甚……”
桃花神君一提单拐,拐尖轻轻一触地面,快如石火电光,蹑踪而上,右手五指箕张,又
扣向陶羽左肩“天宗”穴。
他对陶羽的闪让和呼叫置诸不理,出招辛辣,如有不世深仇,自然激起了陶羽的怒火,
左掌斜提而起,真力已注掌心。
但他心中电般一转,却又暗叹道:“他是凌茜的父亲,无论如何,我都不该跟他动手,
唉!谁叫我受了他女儿的救命之恩呢——”
念一及此,废然垂下手臂,屹立不动。
桃花神君五指飞快地搭上陶羽肩头穴道,忽见他不闪不避,垂手而立,单拐外地一声插
进地里,沉声道:“你怎不还手?”
陶羽凛然道:“前辈即使杀了在下,在下也不愿动手。”
桃花神君冷哼一声,道:“你当老夫不敢杀你?”
右手五指微收,那手上尖锐的五根指甲立即透进陶羽衣衫之内,紧扣在穴门之上。
这时候,只要他内力一发,陶羽当场使得一命呜呼。
可是,陶羽垂目屹立,对他搭扣在肩头上的手掌,直如未觉,脸上一派肃穆,似乎早已
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桃花神君心中微微一动,冷笑道:“好狂的东西,你当真不惧老夫的血气气功吗?”
陶羽淡漠地答道:“桃花岛血气气功,在下素所深知,但我身受令媛活命之恩,就是死
在老前辈掌下,也将毫无怨言。”
桃花神君吸了一口真气缓缓将“血气气功”凝聚在五指指尖,口里冷冷说道:“别以为
口口声声提到老夫女儿,老夫就会手下留情……”
说着突然话音骤顿,面现愕色,那已将发出的真力,凝而不吐,沉声喝道:“陶羽,你
身中剧毒,知不知道?”
陶羽道:“不错,我曾经服过焚心毒丸,但现在已经用内功将毒性驱散了,老前辈只管
下手吧!”
桃花神君目光微滞,蓦地撤回手掌,道:“目下你不过暂时将毒性迫聚一点,我若杀你,
岂不显得度量狭窄,且待将来你解了内毒,再取你性命。”
他顿了一顿,又道:“现在老夫宽限你一月时间,把茜儿寻到送回,一月后不见茜儿,
那时休怪老夫心狠手辣。”
陶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转念忖道:凌姑娘高雅纯真,可笑竟会有这样一位父
亲,他既然如此横蛮不通情理,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懒得再开口,抱拳一拱,转身大步便走,四周红衣大汉纷纷让路,并未拦阻。
桃花神君倚拐而立,直望到陶羽的背影,远远消失在林边尽头,方才黯然一叹,喃喃自
语道:“焚心毒丸,焚心毒丸,难道他是全真教的叛教之徒?”
陆家双铃躬身问道:“岛主为何轻易放他脱身?”
桃花神君微笑道:“此子性格外柔内刚,必是身负血仇,幼失估恃的人,何况他身中剧
毒,在毒性末解去之前,杀他实属不武。”
陆方低声道:“这陶羽年纪尚幼,己身负旷世武学,假以时日,必为武林绝世高手,但
不知他身中之毒,什么时候方能解去?”
桃花神君凝目望着远方,瞬也不瞬,漫声道:“据老夫所知,他所中之毒,永远也不能
化解。”
双铃相顾愕然,不解他话中含意。
桃花神君耸耸肩头,又道:“或许真等他解了内毒的时候,老夫又不想杀他了,将来的
事,实难预知……”
陆方心里往下一沉,他忽然感到岛主的神情有些异样,仿佛跟凌茜那日离开古庙时竟十
分相似。
过了半晌,桃花神君又是幽幽一叹道:“中原武林人才辈出,你们只通二穴,尚有一穴
未通,焉能担当宏扬我门中武学的重任,我想趁这一月之期,就在这古庙中,用本门‘冲穴
御神’之法,看看能不能替你们打通那最后一处穴道。”
陆家双铃速闻此言,不禁狂喜,一齐拜倒地上,道:“岛主宏恩浩瀚,奴才兄弟终生难
报。”
桃花神君淡淡笑道:“只是老夫近日虽觉功力已有恢复的迹象,但双腿仍瘫痪无法使用,
能不能如愿成功,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接着,又轻声叹道:“茜儿那孩子太骄纵任性了,你们武功大成之后,务要好好随护于
她,别让她吃了人家的亏……唉!她娘去世太早,老夫把她惯坏了……”
骄阳爬到林梢,初秋的正午,仍然燠热不堪。
陶羽愤愤离开了古庙,独自奔了一程,心里烦乱,更觉烈日当空,烤得人几乎要冒出火
来,遂信步走进了树林,寻了一块大石,坐下休息。
他折腾了一天一夜,没有进过饮食,这一坐下来,顿时感觉腹中空空,但他此时心烦意
乱,那有心情去找东西吃,于是盘膝坐下,运功调息,藉以压抑饥火。
可是他正值气愤难泄之际,越想静心,越是静不下来,坐了许久,天人仍旧无法敛合,
体内那股真气,才提起又散了,一气之下,索性放弃运功,仰身躺在石上,闭目假寐。
不料正在这时候,忽听林中一阵悉悉草响,有个苍迈的声音叫道:“陶公子,陶公子!”
陶羽忙从大石上翻身坐起,目目四顾,只见不远处一片草丛中,走出一个白发黑衣的老
妇,向他微微颔首。
他一见那黑衣老妇,心中不禁一震,失声叫道:“你不是那天送我‘通天宝篆’的人
吗?”
黑衣老妇脸上神色一片冷漠,但却用一种微微激动的声音回答道:“公子的记性真不坏,
事隔许久,竟还认得老身!”
陶羽跳下巨石,急声道:“我正要寻找前辈,想问问你那包东西,究竟是谁要你送给我
的……”
黑衣老妇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缓缓走了过来,随意坐在石上,道:“老身也正有些事,
想要请问公子,是公子先问?还是老身先问?”
陶羽想了想,道:“前辈德高岁隆,自然该前辈先问,老前辈要问我什么事?”
黑衣老妇道:“听说公子受了伤,跟一位姓凌的姑娘同行,但不知伤势痊愈了没有?怎
又不见那位凌姑娘?”
陶羽骇然道:“呀!你怎么知道我的事,竟这样详细。”
黑衣老妇打断他的话,道:“老身请问公子,公子还没回答呢!”
陶羽忙道:“失礼,失礼,承老前辈关怀,在下的伤已经好了,那位凌姑娘却不知去向,
在下正在各处寻她……”
黑衣老妇点点头,道:“公子武功未成,以后遇见高手,最好多多地隐忍。譬如飞云山
庄的八卦掌郝履仁、鬼王钩陈朋、铜牌飞叉傅三槐这些人物,不但功力高强,而且个个老好
巨滑,心狠手辣,公子怎好跟他们为敌呢?”
陶羽更惊,膛目道:“老前辈明见极是,晚辈以后特别当心就是了。”他对这老妇充满
惊骇和诧异,是以语气之中,又恭敬了许多。
黑衣老妇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身心中有件为难之事,委决不下,公子饱读诗
书,知书达理,不知可愿为老身解答一下吗?”
陶羽肃然道:“老前辈缨誉,实不敢当,有何疑难,不妨直言,晚辈洗耳恭听。”
黑衣老妇又深沉地点点头,竟扭过身子,仰头望天,用背影向着陶羽,然后幽幽说道:
“这是—件十分不幸的事,公子既愿为老身一决疑难,就让老身先说个故事给公子听听如
何?”
陶羽连忙点头,但那黑衣老妇显然并未看见,只顾幽幽接着说道:“许多年以前,武林
中有个十分骄纵任性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的父亲,在当时武林中,是个颇负声望的人。但因
这女孩子母亲早丧,因此对这独生女儿倍加纵爱,有求必应,视如掌上明珠。
有一次,这女孩子邂逅了一位年青英俊的少年侠士,彼此一见倾心,互相恋慕。这本来
是桩人间最美满的姻缘了,谁知当那女孩子向她父亲表示要跟少年侠士成婚的时候,她的父
亲,却第一次对她的要求,断然予以拒绝……”
陶羽忍不住插嘴道:“那是为什么?”
黑衣老妇黯叹一声,道:“因为那位少年侠士,所作所为,几乎全跟那女孩子的父亲作
对,短短的时间之中,几乎毁来了她父亲的全部基业和声名。那女孩子的父亲恨他入骨,早
把他视为平生第一大敌,怎肯同意女儿去嫁给仇人呢?”
陶羽同情的叹道:“这么说,那女孩子一定痛苦得很了?”
黑衣老妇道:“她自然伤心欲绝,可是一个是她的生身之父,一个又是她心目中的丈夫,
他们的谁是谁非,她无法擅置一词,只有泪水偷弹,恨不得死了才好。
后来,那女孩子忽然听说少年侠士已经跟她父亲相约在一处地方,欲作生死存亡的决战,
一惊之下,便苦苦央求她的父亲,希望他能够取消那次决战。可是她的父亲只是冷酷地告诉
她,决定了的事,无法更改,除非少年侠士立刻终止对他的敌意,并且投顺到他的手下,否
则只有分个强存弱死,才能甘休。”
那女孩失望之余,又去央求她的恋人,请求他不要前去赴约,宁愿与他相偕私奔,躲到
远方去做夫妻。但是少年侠士同样拒绝了她,并且说:除非她的父亲放下屠刀,改邪归正,
不然,为了武林正义,他只有牺牲私情,誓死赴约。
双方都不肯让步,那女孩子自是伤痛万分,于是她突然自作聪明想出一条妙计来,自以
为这样必可化干戈为玉帛,成全了恋人,也成全了父亲……”
陶羽听得入神,不禁又插口问道:“那是条什么妙计啊?”
黑衣老妇长叹道:“何曾是什么妙计,那女孩子一时自作聪明,不想竟因此铸成滔天大
错,要不然,老身也不必跟你说这个故事了。”
陶羽忙道:“老前辈快请说下去吧!”
黑衣老妇道:“那女孩子想得幼稚而愚蠢,她总以为少年侠士不愿顺从她的劝告,是因
为没有得到她,假如他一旦得到了她,成了实际的夫妻,岳婿之情,他怎能再跟她的父亲为
敌呢?所以,她抱定牺牲自己清白的决心,设法弄来一些乱人心志的药物,偷偷给她的恋人
吃下去了。
少年侠士果然被药力所惑,情不自禁,和那女孩子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悲剧就从此
造成了,……。
一夜缠绵,到第二天药力消失,那少年侠士突然发现自己全部内家功力,已在一夜之中
丧失殆尽,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俗夫。
他自是惊恐悔恨,但他知道那女孩子决非恶意好谋,因此原谅了她的过失,只是伤心地
对她说:‘情人啊,比武的事,永远无法改变,如今我己不你爹爹的对手,除了一死,别无
他途,但是我不恨你,这是命运给我们不幸的安排。他痛哭一场,收拾了几件重要遗物,交
给那女孩子,便黯然离去。
那女孩子更加惊惶失措,于是连夜赶回家去,把经过向父亲哭诉,哀哀求他取消比武之
会,因为少年侠士已成了平凡人,当然不可能再跟她父亲为敌了。
她父亲听了,笑道:‘武会之事,早已昭告天下,万难撤废,既然你这么说,爹爹答应
在武会之上,不取他性命就是了。
她见父亲已经应允不以生死决胜,才放下了心,对父亲千恩万谢,同时在武会期前,暗
怀欣喜地偕同父亲一起去赴会。在她可怜的愿望中,只等武会一过,便可以永远跟自己所爱
的人终生厮守,谁知她又铸成了第二次大错……
武会开始了,天下英雄毕至,可是她的父亲却言而无信,突然出手杀死了那位少年侠士
——
那女孩子险些当场吓昏过去,掩面痛哭失声,她既恨父亲无信,又恨自己愚昧无知,几
度寻死,图赎罪愆,都因被发觉而未能如愿。后来,她发觉自己已经怀有身孕了,这才含恨
忍辱,偷生世上,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儿子。她父亲不愿再使她伤心,总算答应留下那个男
婴,但却要那男孩子随母作姓,并且终生不学武功。
她为了保全这点骨肉,只得一一答应,就这样,度过了漫长枯寂的十五年,好容易含垢
忍辱,把孩子养大,其间不知偷弹了多少辛酸泪水,忍受了多少冷讥热讽。岁月如流,她一
天天老去,但当她看见自己的骨肉—天天长大,活脱脱就是当年恋人的影子时,却并未感觉
到慰藉与欢欣,实际上,无时无刻不被往事煎熬……”
黑衣老妇说到这里,语音已硬咽难辨,她虽然背向着陶羽,但双肩耸动,显见正在哀哀
啜位着——
陶羽也被那故事中悲伤的情节感染,双眼热泪盈眶,许久许久,才轻声问:“老前辈,
故事完了吗?”
黑衣老妇点点头,道:“可以说已经完了,也可以说没有完。”
陶羽黯然忖道:怎么这个故事,竟好像跟我的身世有些相似……
他沉吟半晌,又问道:“老前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故事呢?”
黑衣老妇轻叹道:“公子知书达理,老身说这个故事,乃是要公子替老身决断一下,照
这故事中情形来说,那女孩子还值不值得世人原谅?她无心铸成的大错,假如告诉了她心爱
的儿子,她的儿子会原谅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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