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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杨百威又斟酒一杯,道:“昨日承郭兄侠驾莅临敝庄,在下得讯稍迟,未能接待,这一
杯,算在下向郭兄负荆请罪。在下先干为敬。”
  接着,又举起第三杯酒,说道:“据闻郭兄昨天在这间酒楼,曾为酒资的事,替敝庄抱
不平,足见郭兄侠义肝胆,英雄本色,在下谨奉薄酒,聊表敬意和谢意。干!”
  郭长风连干了三大杯,不禁肚里暗笑道:你若想先用酒灌醉我,再套问我的话,那就算
你找对人了。
  他料得果然不错,杨百威几乎手不释盏,一口气敬了十几杯,忽然话锋一转,道:“听
武林传言,郭兄一向在金陵纳福,已有多年不曾涉足江湖,这一次,不知何以又驾莅襄阳?”
  郭长风不答反问道:“杨兄对郭某的以往种种,想必都知道得很清楚吧?”
  杨百威道:“略知一二。”
  郭长风微微一笑,道:“既然知道,杨兄又何必明知故问。”
  杨百威变色说道:“这是说,郭兄此来——”
  郭长风压低声音,说道:“杨兄别见笑,这年头谋生不容易,坐吃山空,怎能维持长久,
没有办法,只得又干上了老本行了。”
  杨百威惊问道:“郭兄要找的人就在襄阳?”
  郭长风点点头,道:“不错。”
  杨百威道:“也是武林中人?”
  郭长风道:“当然。”
  杨百威又问道:“那人的身分,很高吗?”
  郭长风说道:“是武林名家,一方大豪。”
  杨百威紧接着道:“是否跟寂寞山庄有关系?”
  郭长风哈哈笑道:“杨兄尽管放心吧,绝对不会是你就是啦。不然,我还能坐在这儿跟
杨兄喝酒谈心?”
  杨百威尴尬地笑了笑,道:“可是,除了咱们寂寞山庄在武林小有名声外,襄阳附近百
里,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武林名家,值得郭兄亲自找上门来。”
  郭长风举起酒杯道:“杨兄,咱们一见如故,须当尽欢,何必尽谈那些无味的琐事。来!
小弟回敬你三杯。”
  杨百威喝完三杯,舌头已经有些大了,却仍然不肯放过话题,略停一会,又道:“论理,
郭兄的私事,我不诚插嘴,既承郭兄不以初交见弃,小弟倒有个冒昧的请求,希望郭兄能够
俯允。”
  郭长风笑道:“有话只管吩咐,不必客气。”
  杨百威道:“郭兄此次远来襄阳,对象是谁,我不便深问,但寂寞山庄在襄樊一带,算
略有薄名,小弟又忝为庄中总管,希望郭兄下手之前,能事先知会小弟一声,替寂寞山庄保
全几分颜面……”
  郭长风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为这个。请放心!小弟去找那人之前,一定先告诉
杨兄,必待杨兄点头同意,小弟才跟那人见面,这总可以吧?”
  杨百威大喜道:“多承郭兄如此豪义,杨某先谢谢盛情……”
  郭长风笑道:“谢什么?这叫做‘强宾不压主’。咱们再干三杯!”
  一轮急酒,直喝得杨百威头重脚轻,连眼珠子也转动不灵了。
  郭长风乘机探问道:“听杨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杨百威道:“不错,我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到襄阳来,还不到两年。”
  郭长风道:“杨兄和寂寞山庄林庄主,想必是故交旧识了?”
  杨百威说道:“虽是旧识,却谈不上故交,彼此真正相处,也只是最近两年的事。”
  郭长风诧道:“那么,杨兄怎会受林庄主如此倚重,老远从太原府延聘到襄阳来?”
  杨百威醉眼斜睨,笑着道:“告诉你,你一定不信。我来寂寞山庄担任总管,并非出子
延聘,而是由一位前辈的推荐和安排。”
  郭长风道:“谁?”
  杨百威道:“他就是人称‘金丹银剑镇中原’的秦老爷子。”
  郭长风轻哦一声,道:“你是说‘虹石堡’堡主秦天样?”
  杨百威点头道:“秦老爷子和家师是义弟兄,距林庄主又是岳婿至亲,所以在本庄前任
总管‘铁扇子’宋刚遇害以后,便极力推荐由我继任。”
  郭长风忙道:“铁扇子宋刚也是武林中成名高人,怎么遇害的呢?”
  杨百威道:“据说是道人伏击,身上中了二十多枚暗器。”
  郭长风又问道:“令师尊讳,怎样称呼?”
  杨百威道:“家师姓徐,名一飞,人称‘神手金钱’。”
  他仗着酒意,有问必答,似乎真把郭长风当作一见如故的好朋友了。
  郭长风却越问越惊,由这些蛛丝马迹推断,黑衣人对林元晖竟是仇深似海,必欲得之才
甘心,而且,两年前已经有过一次行动。
  只是那一次,他们仅仅杀了铁扇子宋刚,未能击中林元晖,事发之后,寂寞山庄也有警
觉,秦天祥才特地安排了杨百威继任总管职务。
  杨百威是武林第一暗器名家“神手金钱”的传人,这种安排,当然是为了防范黑衣人再
施暗算。
  于是,黑衣人才不惜重金,聘请自己出山……
  郭长风将这些点点滴滴连贯起来,恍然若有所思,正想继续探问寂寞山庄和林元晖的近
况,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一名锦衣大汉气吁吁奔上楼来,向杨百威拱手施礼道:“小姐命属下来寻总管,请总管
即刻回庄。”
  杨百威醉眼惺松地道:“有什么急事?你设看见我正跟客人谈话吗?”
  那锦衣大汉望望郭长风,迟疑着道:“回总管,庄里也来了客人……”
  近前两步,向杨百威耳边低声密语了几句。
  杨百威双目齐张,似乎酒意也消失了,急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锦衣大汉道:“刚到不久,因为庄主又喝醉了,小姐才命属下来请总管迅即回去。”
  杨百威为难地道:“可是——”
  郭长风接口道:“既然庄中有事,杨兄就赶快回去吧,咱们改天再聊,也是一样。”
  杨百威拱拱手,道:“真是失礼得很,正谈得高兴,偏偏有几位远客莅临敝庄,明天小
弟再补席谢罪。”
  郭长风笑道:“杨兄请便,明天理当由郭某去贵庄回拜。”
  杨百威连称“不敢当”。
  匆匆作别而去。
  郭长风见天色尚早,便独自出了客栈,信步闲逛。
  走过两条街,竟发现身后有一个人,正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
  郭长风故意加快脚步,引得那人靠近身边,突然假作俯身整理鞋子,低头后顾……
  只见那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生得尖嘴猴腮,身躯瘦削,活脱像一只猢狲。
  郭长风不禁有些失望,仍旧继续前行,那猴脸小伙子竟然毫无顾忌,仍旧紧跟在身后。
  转过一条街口,猴脸小伙子忽然不见了,竟另外换了一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年纪更轻,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头上梳着两条辫子,手里挽着一只花篮,一面
叫卖花朵,一面尾随在郭长风后面,口里还不停地念道:“大爷,买花吧?刚摘的茉莉,一
文钱十朵,买十朵,送两朵……”
  再走过两道街口,卖花小姑娘掉头而去,接着,又换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子。
  郭长风暗道:有点意思了,敢情他们出动的人还真不少,而且划分了地区,分段交接,
各自负责,心里想着,脚下一转,突然折进一条横巷内。
  那卖糖葫芦的老头子毫不迟疑,紧跟着也进了巷子。
  等他进来以后,才发觉这是一条死巷,三面全是高墙,没有出路,郭长风已失去了踪影。
  老头子急忙转身欲退,一回头,却见郭长风正笑哈哈地站在巷口,反堵住了去路。
  卖糖葫芦的老头子还想装傻,赔笑道:“大爷,要买串糖葫芦尝尝吗?”
  郭长风道:“多少钱一串?”
  老头道:“大串一文钱一支,小中一文钱两支。”
  郭长风道:“好!你数数看,一共有多少支?我全买了。”
  老头道:“大爷不是说笑话吧?一个人哪儿吃得下这么许多?”
  郭长风笑道:“我一向都是说实在话,难道你舍不得全卖给我?”
  老头忙道:“卖!卖!做生意哪有舍不得卖货的道理,大爷请等一等,让我数数看。”
  他果真一五一十计数了一道,道:“总共大串五十三支,小串三十一支,就算六十文钱
吧!”
  郭长风道:“你可知道,这大小八十多串,共有多少颗葫芦?”
  老头道:“大的每串六颗,小的三颗,总有四百颗不止。”
  郭长风道:“刚才你说,一个人吃不下这许多,对吗?”
  老头道:“可不是,冰糖熬的东西,又胀肚子又赋嘴,再大的肚量,一次顶多能吃三四
串。”
  郭长风道:“如果把这些东西叫一个人全吃下去,你看会怎样?”
  老头忙道:“大爷,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准会撑破肚子出人命。”
  郭长风道:“你是说会撑死人?”
  老头道:“准死无疑。”
  郭长风微笑道:“既然知道,你还想装傻?”
  老头一怔,道:“我——”
  没等他说完,郭长风巨掌一探,已经扣住了他的“肩穴”,接口道:“不错,就是你。
如果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把这些冰糖葫芦全塞进你的肚子里。”
  老头脸色大变,呐呐道:“大……大爷……你叫我说……说什么?”
  郭长风道:“先告诉我,是谁要你跟踪我的?”
  老头道:“我……我……”
  郭长风骈指疾落,点闭了老头四肢穴道,左手捏住他的腮骨,右手摘下一串糖葫芦,低
声道:“这可是你自己的货品,你若想尝尝够不够甜味就尽管支吾。”
  老头哀求道:“大爷饶命……我真的不知道……”
  郭长风五指略一用力,一串又圆又滑的糖葫芦,直塞进老头喉咙里。
  这还是小串的,三颗糖葫芦哽喉而下,老头已经被噎得脖子直伸两眼翻白了。
  郭长风又取了一声,笑道:“现在你知道了吗?”
  老头急忙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求大爷放手,先让我松一口气。”
  郭长风放开左手,道:“你最好实话实说,不用骗我,只要有半句虚言,可别怪我不懂
敬重老年人。”
  老头喘息着道:“不瞒大爷说,我们是本地小贩,只为贪图几个赏钱,才冒犯了大爷。”
  郭长风道:“谁给你们赏钱?”
  老头道:“是一位操外地口音的人,我们并不认识他,只知道他姓丁。”
  郭长风道:“既不认识,你们怎会替他做事?”
  老头道:“是他自己找上我们的,一共十几个小贩,给我们每人每天一两银子,要大家
轮流守候在七贤楼客栈门口,看见大爷你一出门,便暗中跟随,然后把你的行动去处告诉他,
就可领到银子了。”
  郭长风道:“他约定你们在什么地方见面领钱?”
  老头道:“没有固定地方,得临时听候他的通知才知道。”
  郭长风道:“他用什么方法,通知你们?”
  老头道:“也不一定,有时他亲自来,有时又叫人传话。”
  郭长风沉吟了一下,道:“这件事开始多久了?
  老头道:“昨天才开始。”
  郭长风道:“昨天你领到钱了吗?”
  老头忙道:“没有!昨天我生病,没出来做生意,所以赏金也没我的份儿。”
  郭长风道:“你生的是什么病?”
  老头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受了凉,有点儿发烧咳嗽……”
  郭长风笑笑道:“我看你的病势不轻,到现在烧还没有退吧?”
  老头道:“不!真的只是小病,已经好了。”
  郭长风脸色一沉,道:“病好了,为什么还在发烧胡说?你这老家伙是财迷心窍绝症,
不给你点药吃,你是好不了的。”
  说着,一手捏住他的腮骨,一手举起冰糖葫芦,又要动手硬塞。
  老头急叫道:“大爷,我说的都是实话……”
  郭长风道:“呸!你以为我真那么好哄骗么?一个从不认识的外地人,你肯先替他跑腿,
后领赏钱?昨天你既然生病没出来做生意,怎么知道见面领钱的联络方法?”
  老头被他一口道出破绽,脸色大变,急忙哀呼道:“大爷且慢动手,我一定说实话了。”
  郭长风道:“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不嫌撑肚子,我就会慢慢喂你吃个饱。”
  老头嘶声叫道:“我说!我说!那些跟踪大爷的人,都是我邀约来的,赏钱也是由我领
取分发,他们每天一两,只有我是每天二两……”
  郭长风道:“赏钱多少我不管,我只问你那给赏钱的是谁?你和他每天怎么联络见面?”
  老头道:“我和他每天见面两次,早上领钱晚上回报消息,都在固定地方。”
  郭长风道:“什么地方”
  老头道:“就在老——”
  刚说了三个字,巷口突然传来几缕强劲的破空声响。
  郭长风头也没回,反手一抖,六颗冰糖葫芦电掣般脱手射出。
  一阵“噗噗”连响,五枚丧门钉竟被五颗冰糖葫芦凌空击落。
  最后一颗糖葫芦显然也没有落空,只听一声闷哼,一条人影踉跑踯出巷外。
  郭长风飞步追了出去,大街上行人熙攘,业已失去那人的踪影。
  待他再回到巷子里,发现那被制住穴道的老头竟然也不见了。
  巷是死巷,人又被点了穴道,却在转瞬之间,不翼而飞,岂非太不可思议。
  郭长风自忖并未远离巷口,那老头若想从大街逃走,绝难如愿,除非——
  巷底有一扇紧闭的小木门,也是死巷中唯一可疑的通路,但门上满布浮尘,看来已经很
久没有启开过了。
  再说,由木门到老头受制的地方,总有四五丈远,将一个四肢无法动弹的老头带走,时
间上,也未必来得及。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躲在四五丈外,用“隔空打穴”的方法替老头解
开穴道,然后由老头自己设法越过高墙,或者从木门遁走。
  不过,由四五丈外“隔空打穴”,当然无法以内家功力施晨指风,必须有精确的暗器手
法……
  郭长风一面想,一面低头寻觅,不多一会,果然在地上找到四粒小圆石子。
  这是四粒浑圆坚硬的“鹅卵石”,决非巷子里原有之物。
  而且,四粒石子差不多同样大小,显然是经过挑选来的。
  郭长风点了点头,把四粒石子收进袋里,便退出巷口,绕过大街,寻找那高墙正门。
  忽然,眼前一亮,见到一块泥金字的招牌——
  “老福记钱庄”。
  老福记,不就是替他预定房间,代付费用的那家钱庄吗?
  难怪那老头刚说出一个“老”字,巷口便有人现身施袭,敢情这钱庄不仅经营银钱生意,
还兼做跟踪杀人买卖?”
  郭长风冷然一笑,大步跨进店门去。这时候,店里生意正忙,门口停着三四辆马车,许
多汉子正向店内搬运银箱,又有客人在提存财物,几个伙计忙得团团乱转。
  但郭长风一进门,立刻有个伙计过来接待,问道:“老客,有什么赐教?”
  郭长风道:“我要见见你们店东。”
  伙计道:“请问老客贵姓?找敝东家有什么事?”
  郭长风道:“我姓郭,刚从金陵来,现住在七贤楼。”
  伙计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郭爷,你先请坐,敝东家不在,我去替你请账房管事来,
行吗?”
  郭长风道:“他能作主?”
  伙计道:“能!当然能!东家不在店里,大小事都由账房管事作主。”
  郭长风道:“那就叫他快些来。”
  或许是店里正忙着,伙计去了好半响,才看见一个锦衣胖子匆匆迎出来。
  那胖子约莫五十来岁,肚大腰圆,满身肥肉,鼓着两只金鱼眼,咧着一张阔嘴巴,乍看
之下,活像一只蛤蟆。
  他身上簇新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面犹在挥汗如雨,一面连声告罪道:“郭爷,实
在对不起,恰巧有批现银等着入库,一时抽不开身,郭爷你请多包涵。”
  郭长风道:“贵姓?”
  胖子道:“不敢当,敝姓彭,小名长发,是这儿的账房管事。因为敝号在各地都有分店,
东家太忙,常常不在店里,一应事务全由在下负责,郭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就行了。”
  郭长风道:“这么说,我在七贤楼客栈住处,也是彭管事经手替我安排啦。”
  彭管事赔笑道:“是的,不知郭爷还满意吗?”
  郭长风点点头,道:“住处倒很满意,只是有件事不太明白。”
  彭管事道:“什么事?”
  郭长风道:“我和贵号一向并无交往,贵号怎么知道我到襄阳来,预先替我订好了客
房?”
  彭管事笑道:“哦!郭爷是问这个。这是一位客户委托敝号代办的。”
  郭长风道:“他是谁?”
  彭管事诧异地道:“怎么?他和郭爷是朋友,郭爷竟不知道他是谁?”
  郭长风道:“我的朋友太多,想不出会是哪一位,所以特地来问问。”
  彭管事道:“这位朋友你一定记得,他姓何,是一位老夫子,年纪大约六十出头了,精
神却很健旺……”  ’
  郭长风道:“你说的是不是老夫妻俩,陪着一位穿黑衣的年轻人?”
  彭管事沉吟了一下,道:“不对,那天他到敝号来的时候,只带着一个小厮,却不是穿
的黑色衣服。”
  郭长风道:“那小厮有多大年纪?”
  彭管事道:“最多十三四岁。”
  郭长风又道:“那位老夫子想必是贵号的老客户?”
  彭管事道:“不!是第一次交往。”
  郭长风脸色一沉,道:“第一次交往,贵号就肯替他接待远客,并且敢包付全部费用?”
  彭管事忙道:“郭爷不知道,那位何老夫子已经预先在敝号存了一笔银子,有关郭爷的
费用,都在账内开销,并不需要敝号花费一文钱,这种委托办事,敝号自然乐得应承了。”
  郭长风道:“是吗?他存了多少银子?确够我花用么?”
  彭管事笑道:“郭爷,你放心用吧,整整五万两,而且全是现银。”
  郭长风耸耸肩,道:“听起来,倒的确是个够意思的好朋友嘛?”
  彭管事道:“郭爷和他是什么交情,在下不便妄加揣测,不过,这位老夫子倒的确是一
位难得的好客户。”
  郭长风突然问道:“贵号账户上,一定有他的姓名和住址,对吗?”
  彭管事道:“有是有,但他并不住在本地。”
  郭长风忙道:“取来给我看看。”
  彭管事向一名伙计招招手,道:“你去账房把何老夫子的户册拿来——就是大前天存入
五万现钱的那位何老夫子。”
  伙计去不多时,取来一本崭新账簿。
  郭长风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一看之下,却几乎为之气结。
  原来账簿上写的是:
  “〇年〇月〇日,何希文老先生存入银五万两整。住址:金陵府南门外张家大院。”
  张家大院根本是座废宅,何希文谐音“何须问”,分明也是假名。
  ※   ※   ※
  郭长风回到客栈,简直越想越气。
  黑衣人的武功和来历,事事如谜,难以猜透,何老头更是个老狐狸,处处设想周密,毫
无破绽可见,自从在张家大院见面后,自己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黑衣人监视之下,而对方
的一切,自己却是毫无所知。
  看来,要想解开这些谜,只有寄望子林元晖身上了。
  这天晚上,他破例没有喝酒,而且很早便上床休息。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饱餐一顿,独自出城,径赴“寂寞山庄”。
  抵达庄门前空场,时间犹未近午,可是,庄门口的情景,却与前夜所见大不相同。
  空场上的野草,已经铲除干净,锈渍斑斑的庄门,也已油漆一新,门前更直挺挺站着八
名锦衣武士,执戈佩剑,担任守卫。
  一夜之隔,寂寞山庄似乎重新振作起来,虽然还称不上威严雄伟,至少已不再令人有颓
废荒凉的感觉。
  郭长风暗晴诧异,整一整衣衫,缓步向庄门走去。
  刚到门口,忽听一声震耳大笑,道:“巧极了,在下正要进城去拜望郭兄,不想郭兄倒
先来了。”
  随着笑声,迎出来一人,正是总管杨百威。
  他身上衣服齐整,手里还拿着马鞭,果然是准备出门的打扮。
  郭长风含笑拱手,道:“昨承枉驾,深感盛情,郭某今日特来回拜。”
  杨百威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贵客莅门,快请入庄待茶。”
  两人把臂言欢,真像是多年故友重逢,显得又高兴,又亲热。
  进入庄门,是一条宽敞的石板路,左右各有支路可通两侧厢院,正面是大片草坪,拥有
一座拱形花棚,才是正厅。
  由庄门直达正厅,沿途都有锦衣武土侍立,为数不下二十余名,一个个劲装佩剑,挺胸
凸肚,大有耀武扬威之意。
  郭长风冷眼观察,见草坪上残梗犹存,花栅中枝叶新剪。
  这一切,都说明“寂寞山庄”已经预知他要来,才故意摆出这些阵仗。
  他心里暗暗好笑,只装没有看见,昂首闹步,直入厅中。
  谁知一脚跨进门槛,却发现大厅里坐着三位锦袍老人……
  杨百威笑着道:“郭兄,我来替你引见三位前辈,这位就是红石堡秦堡主,这两位是太
极门应长老和君山麒麟寨郝老当家。”
  郭长风早已知道三人是谁,只是没想到他们也会这么快赶到寂寞山庄。
  子是,一抱拳,微微欠身道:“在下郭长风。”
  秦天祥等三人都站起身来,还礼道:“郭大侠请坐。”
  郭长风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竟连一句“久仰”的话也没说。
  秦天祥三个人六只眼睛,瞬也不瞬望着郭长风,脸上却流露出惊异之色。
  应长老轻咳了一声,首先开口道:“郭大侠是刚从金陵来?”
  郭长风道:“正是。”
  郝金堂接口道:“这真是不巧得很,咱们专程前去金陵访晤,未能相遇,没想到郭大侠
却来了襄阳。”
  郭长风微笑道:”应该说很凑巧,今天不是在这儿遇见了么?”
  郝金堂道:“可是——”
  红石堡主秦天祥突然抢着问道:“郭大侠远来襄阳,不知有何贵干?”
  郭长风不答反问道:“在下也正想请问秦堡主,三位远去金陵,又有什么贵干呢?”
  秦天祥被问得一愣,脸色当时沉了下来……
  他眼中寒芒流转,不悦地道:“郭大侠,你这是在对老夫说话?”
  郭长风傲然道:“难道堡主不是跟郭某说话么?”
  秦天祥哼道:“你可知道,三十年来,已经很少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对老夫说话了!”
  郭长风笑了笑,道:“那是因为三十年来,郭某一直没有机会结识堡主。”
  秦天祥道:“阁下真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
  郭长风道:“堡主何尝又不是顾盼自雄,目无余子。”
  两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眼看就要闹翻了,旁观的三个人不禁暗暗着急……
  谁知秦天祥却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傲慢的家伙,想不到你非但身怀绝技,口才和胆识
居然也不差。”
  郭长风欠身道:“多承堡主谬誉。”
  秦天祥笑笑道:“听说你的酒量也很好?”
  郭长风道:“不敢,只是好酒无量而已。”
  秦天祥道:“好!老夫今天非跟你较量个高低不可。百威,摆酒上来。”
  杨百威没料到一番争执,倒激出红石堡主的酒兴和豪气,急忙连声应诺,吩咐庄丁们摆
酒布席。顷刻间,酒宴备妥。
  五人依序入座,席间却不见寂寞山庄庄主林元晖。
  论理,林元晖既是秦天祥的女婿,又是此间主人,老丈人在座女婿理当奉陪,怎么倒躲
着不露面呢?”
  郭长风心里纳闷,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渐渐发现眼前这种场面,很可能是故意安排的
圈套。
  秦天祥虽然已经年逾六旬,酒量竟十分惊人,郝金堂和太极门长老应飞也都不弱,再加
上一个杨百威,以四对一,好像存心要把他灌醉才肯罢手。
  郭长风暗自盘算了一番,如果放量硬拼,他有把握将对方四人全部灌醉,但自己一定会
醉倒,喝醉了不要紧,却不能耽误正事。
  子是,便假装不知,频频与四人干杯,等到彼此都已有八九成酒意时,忽然推杯不饮,
说道:“在下量浅,只能到此为止,再喝就要醉了。”
  秦天祥果然不肯罢休,大声道:“不行,咱们说好要比赛酒量,现在还没有分出高下,
怎么可以不喝呢?”
  郭长风道:“堡主是海量,在下自知不是敌手,宁愿认输如何……”
  秦天祥摇手道:“不行!不行,咱们今天是不醉无归,一定要喝个痛快。来!老夫再敬
你三杯!”
  郭长风道:“三杯下肚,在下非醉不可。”
  秦天祥道:“醉就醉吧,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郝金堂也在旁边帮腔道:“对!人生难得几回醉,大醉一场又何妨。”
  郭长风笑道:“诸位醉了固然无妨,在下还得赶回城里去,喝醉了路上恐怕不方便。”
  杨百威道:“这个何必担心,果真醉了,庄里有的是客房,何须再回城去?”
  秦天祥笑道:“可不是?郭老弟,现在没有话说了吧?来来来!再干三大杯,老夫先干
为敬。”
  说着,果然连干了三杯。
  郭长风见他居然改口称呼自己为“老弟”,而且抢着先干,便知他已经差不多了,其余
三人也醉眼惺忪,脸上全带着傻笑,离醉已不远。
  郭长风自己虽也感到头晕目眩,心里尚还明白,笑了笑道:“既然诸位这么说,咱们就
拼个胜负,不过,像这样喝,永远也分不出高下,必须要有拼酒的办法才行。”
  秦天祥道:“好,是什么办法?你说吧。”
  郭长风道:“咱们五个人要同时比赛,每人干十大杯,而且要比谁喝得最快,如果自知
喝不下十大杯,现在可以认输免喝……”
  他话还投有说完,秦天祥已经抓起酒杯,大声道:“别说十杯,就是一百杯老夫也跟你
拼!”
  郝金堂等也不示弱,纷纷道:“十杯就十杯,谁会认输……”
  酒意有了八九分的人,若说他们心里不明白,那是假的,但人之将醉,情绪最容易冲动,
也最受不得激,尤其武林成名人物,大都豪气万丈,就算明知要醉倒。也决不会认败服输的。
  可笑秦天祥等人都是老江湖了,却被郭长风用话一激,大家竟争先恐后举杯猛干,口里
犹在胡乱记着数:“一杯……两杯……四杯……五杯……”
  这一阵拼酒,当真是杯觥飞舞,淋漓尽致,谁都唯恐自己喝得不够快,谁也没工夫注意
别人。
  秦天祥第一个喝完了十大杯,抹抹嘴唇,斜睨着郭长风笑道:“郭……郭老弟……你
喝……喝了几杯……几杯?”
  郭长风半杯都没喝完,却摇摇头道:“我……我……”
  头一歪,伏在桌上不动了。
  秦天祥大笑道:“你……你们瞧……他他他……醉啦……我……我赢了……”
  可是,郝金堂三人全没回应,三个人变成了三堆烂泥。
  秦天样推推这个,又摇摇那个,低叫道:“喂!喂!快醒……醒一醒……咱们……咱
们……还……还要套……套他的话……话呀……喂……醒一醒……喂……”
  “砰”!
  一声响。
  被叫的人设有醒,秦天祥却已倒躺下了。
  ※   ※   ※
  郭长风闭目假醉,任由庄丁们将自己抬进了客房。
  这间客房,离大厅并不太远,似乎有一道回廊,可以通往后面院落,临窗眺望,后院内
的凉亭假山,历历可见。
  不过,郭长风并未急子潜往后院探查,他知道,现才午后,光天化日之下,不便贸然行
动,而且,秦天祥等人在午夜以前决不会清醒,时间还很充裕。
  他和衣躺在床上,正想小睡片刻,养足精神,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从履声推断,至少有两人同行,并且是两个女人。
  不多久,脚步声及门而止,听其中一个低声道:“喏!就是这间客房。”
  另一个声音道:“你问清楚了?他真醉得很厉害?”
  “不会错,我刚问过老韩,听说是他要跟秦老爷子他们拼酒,每人十大杯,结果却是他
自己第一个先醉。”
  “酒醉也有轻重的分别,或许他醉得不厉害,还有知觉……”
  “放心吧!我的好小姐,如果有知觉,还用得着老韩他们两三个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上
床去?这会儿,就是拿刀子割他的肉,他也不知道疼啦。”
  “话虽如此,总要谨慎些才好。”
  说着,房门“呀”的一声轻响,冉冉启开。
  郭长风急忙闭上眼睛,但闻一阵淡淡的香风,门外两人已经走了进来。
  他虽然看不见,却好像感觉到正有四道清澈明亮的目光,在炯炯逼视着自己。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一声轻吁,道:“这就是天下闻名的魔手郭长风?”
  “真想不到会这么年轻?长得还蛮不错呢!”
  “嘘!小声点儿,别被他听见了。”
  “不会的,看他醉成这样,雷都打不醒,还能听见咱们说话?不信你瞧我给他打一耳光
试试。”
  “樱儿,不许胡来……”
  话犹未毕,“啪”!
  郭长风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
  这一掌,当然不会很重,郭长风却觉得很窝囊,因为他非仅不能闪避,甚至想看看打他
的人是什么模样,也不能够。
  幸好打他的是个女孩子,否则,不气破肚子才怪哩。
  那名叫“樱儿”的女孩子却格格娇笑道:“小姐,没骗你吧?不相信也来试试看!”
  “小姐”叱责道:“胡说,喝醉酒的人已经够难受了,你还忍心拿人家打着好玩?”
 。
  樱儿道:“秦老爷子不是说,这人可能是受雇来暗算庄主的吗?”
  “小姐”道:”只是可能而已,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还不能确定他的来意。”
  樱儿道:“那为什么不把他抓来审问呢?”‖OCR:大鼻鬼‖
  “小姐”道:“听说他武功很高,又是江湖成名的人物,咱们没有证据,不愿开罪他。”
  樱儿笑道:“他若真是成名高人,怎会醉得像死狗一样?我猜他可能是冒名的也不一定
哩!”
  “小姐”道:“可是,总管曾经试过他的身手,的确很高明。”
  樱儿道:“管他高明不高明,现在趁他喝醉了,咱们弄条绳子,先把他捆起来,好不
好?”
  “小姐”道:“这怎么行!万一冤枉了好人,事后如何交待?”
  樱儿道:“有什么关系嘛,如果弄错了,最多请他喝一顿酒……”
  “小姐”笑骂道:“简直是瞎说!人家又不是咱们家的奴才。”
  樱儿道:“那咱们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就为了看看他喝醉酒的模样?”
  “小姐”道:“当然不……好啦!你先别烦人,让我仔细想一想。”
  说到这里,语声暂时停顿。
  郭长风不必用眼睛偷看,仅凭揣测,已能将这两个女孩子的身分,年龄,个性……甚至
衣着和容貌,勾划出一幅简单的轮廓。
  据他的推测,那位“小姐”八成是林元晖的女儿,大约十七八岁,天性善良,行事较冷
静稳重。
  这种女孩子,多半有个鹅蛋形的脸庞,薄薄的嘴唇,深邃的眸子,聪明而内向,喜欢穿
纯白或素色衣服。
  至子“樱儿”想必是“小姐”的贴身丫环,顶多十五六岁,天真活泼,调皮大胆。
  这一类型女孩子,大都有个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喜欢深红色或花衣服。
  这两个女孩子,年纪相若,名义虽属主婢,实则是深闺游伴,平时嬉笑惯了,所以不大
拘泥礼数。
  而且,两人必然都练过武功……
  正想着,忽听那“小姐”低声道:“樱儿,咱们搜搜他身上,你说好不好?”
  樱儿道:“好啊,我也正在奇怪,如果他是受雇来暗算庄主,为什么没看见他带兵器?”
  顿了顿,又道:“他是个大男人。咱们怎么好意思搜他的身?”
  “小姐”道:“不要紧,这儿又没有别人,我替你守着房门,不会被别人看见的。”
  樱儿呐呐道:“这……我看,还是由我守房门,小姐自己动手吧……”
  “小姐”啐道:“该打!这种事自然应该由丫头做,你竟敢叫我动手?”
  樱儿道:“可是……可是……”
  “小姐”道:“不要耽误时间了,你年纪毕竟小些,就算被人看见也没关系,快些动手
吧!”
  樱儿无可奈何地道:“那……小姐,你可得注意了,如果有人来了,就赶快告诉我?”
  “小姐”道:“知道啦,我就在门口,不会走远的。”
  说着,移步走向门外。
  那樱儿畏畏缩缩到了床边,刚伸手,又抽了回去,哑声问道:“小姐,要搜什么地方
嘛?”
  “小姐”在门外答道:“当然是衣服里面。”
  樱儿道:“能不能不搜裤子?我有点害怕。”
  “小姐”羞啐道:“死丫头,谁叫你搜裤……呸!不跟你说了,随你便啦!”
  樱儿只得又伸出颤抖的手,开始解着郭长风的衣襟纽扣……
  『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   ※   ※
  窗外秋阳懒,廊前花影斜——
  寂寞山庄,一片宁静。
  郭长风结识的女孩子虽然不少,像这样被人偷解衣衫的艳遇,却还是平生第一次。
  这并不是说从来没有女人解过他的衣纽,而是从未被一个陌生女孩子,这样偷偷解开过。
  他心里不禁有异样的感受,好像痒痒地,很想笑,又不敢笑。
  外衣纽扣终于被解开了,接着,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探进他的怀里……
  那只手开始掏他的衣袋,将手绢,废纸,碎银……
  一件件全都掏了出来。
  只听樱儿喃喃说道:“真无聊,几十岁的大男人,还玩小石头。”
  “小姐”在门外问道:“樱儿,你在说什么?”
  樱儿道:“这人身上藏着四颗小鹅卵石,另外还有一个密封的布口袋,不知是做什么用
的。”
  “噢?给我看看!”
  脚步声从门外重回房中,“小姐”突然失声惊呼道:“我见过这种鹅卵石,上次朱总管
被害的时候,后脑玉枕穴上,就嵌着一颗这种石子。”
  樱儿骇然道:“这么说,他真是受雇来暗算庄主的凶手了?”
  “也许是的……不过,其中还有可疑的地方。”
  “还有什么可疑呀?”
  “如果这些石子是作暗器使用,应该不止四颗……”
  “嗳!管它几颗干什么?只要擒住他一审问,自然就知道
  了。”
  “不要鲁莽,还是先看看这布口袋里是什么东西再说。”
  “小姐也真是……一个布口袋,有什么好看嘛?”
  “不!这口袋质料十分牢固,缝合也特别紧密,里面必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好吧!小姐一定要看,咱们就拆开来看看吧……”
  郭长风听到这里,不觉紧张起来。
  那只布口袋,是黑衣人郑重嘱托面交林元晖的密件。
  至子内藏何物?
  郭长风并不知道。
  不过,据他推测,袋子里的东西,必定和林元晖有关,甚至对此次仇杀事件,也可能有
重大影响,如果泄漏太早,会不会引起意外变化呢……
  他正想设法阻止,“嗤嗤”两响,布袋已经被拆开了。
  接着,就听见二女同声轻呼——
  “哦!原来是条女人用的罗带哩!”
  “樱儿,称仔细瞧瞧,这可不是普通罗带。”
  “都是系裙子用的,有什么不同?”
  “你闻闻看,这带子有一股奇特香味,而且,上面这些珠花,全是罕见的七彩明珠,单
单这许多珠子就值不少钱了。”
  “照小姐这么说,竟是件宝物了?”
  “不错,的确是件宝物。只不知怎会在他身上……”
  “这还用问么?反正不是偷的,就是抢的。”
  “就算是偷的抢的,也不必收藏得这般严密。何况,他若为了暗算我爹而来,为什么不
带兵刃,却带着这种女人用的饰物?”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身藏女人饰物,可见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还是早点下手吧!”
  “我总觉得这样做太冒失,最好能够先跟外公他们商议一下。”
  “秦老爷子他们醉了,等他们酒醒,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是,万一咱们擒错了人,事后怎么好转圜呢?”
  “那……咱们就暂时先制住他的睡穴,你看好吗?”
  “嗯!这倒是个办法。能不露形迹最好……”
  两人商量定妥,便双双移步向床边走来。
  现在,郭长风可不能再装糊涂了。
  “睡穴”位子脑后,二女必须翻动他的身子才能下手,樱儿俯身扳着他的肩头,刚向外
一拉,郭长风立刻顺势翻滚,“砰”的一声,跌落床下。
  “糟了!快动手……”
  惊呼声中,一缕指风飞点而至。
  郭长风却突然挺身坐起,含糊地道:“来呀!干杯……谁不喝……谁就是孬种……”
  樱儿一指点空,急忙化指为掌,对准他背心拍去。
  掌力刚发,郭长风已经一个筋斗,自己翻了出去,口里犹在叫道:“喝就喝,不……要
推人嘛……用不着你们强灌……我自己……自己会喝……”
  “小姐”只当他是被掌力劈滚出去的,忙道:“樱儿,不许这样用力打人!”
  樱儿道:“我根本没有碰到他,是他故意装的。”
  郭长风又摇摇晃晃站立起来,大声道:“谁说我装醉?再……再来十杯,看我会不会
醉……”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拉“小姐”,道:“你不相信?来!来!我就跟你干杯……”
  “小姐”忙不迭地闪身躲开,焦急地说道:“樱儿,快走吧!这人要发酒疯的了!”
  郭长风大叫道:“不许走!不许走!今天非拼个高下不可,大家再干十杯,谁也不能
走……喂!喂!站住呀……大家站住呀!……”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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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女早已心惊胆颤,落荒而逃了。
  郭长风不禁为之哑然失笑,摇摇头,道:“都说饮洒误事,谁又想到喝酒还有如此妙
用。”
  子是,由地上拾起罗带,仔细看了看,果然异香扑鼻,带上满缀着七彩珠花,光华闪烁,
灿烂夺目。
  约略估计一下,这一条罗带,至少价值在万两银子以上,的确算得是一件宝物了。
  黑衣人既和林元晖仇深似海,为什么又托自己将如此珍贵的东西带给林元晖?
  难道他们之间的仇恨,就是因这条罗带而起?这疑团,恐怕只有林元晖自己才能解破了。
郭长风看看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决心趁此机会,作一次探踩——
  潜入院后时日色初暗,灯火未燃,庄中人正忙子晚炊,秦天祥等犹在醉卧,应该是最难
得的机会了。
  他匆匆收拾好零星物品,整顿衣衫,将房门虚掩,闪身越窗而出。
  回廊上寂无人踪,只见阵阵昏鸦,迎着暮色飞过,投向后山宿林。
  郭长风迅速地穿过长长回廊,直入后院,一路上,居然投有发现担任警戒的武士。
  后院更清静,鱼池假山,凉亭小桥,到处一片寂寥,几乎听不到半丝人声。
  院中,矗立着一栋小楼,却看不见灯光。
  郭长风只觉这情形太反常,倒不敢过子疏忽,一提真气,轻轻掠上了假山。
  假山和小楼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片水池,以郭长风的目力,恰好可以看清楼中景物。
  小楼上,是一间卧房和一间书房,两房之外,有一座半月形的阳台相连。
  这时,房内空无人影,阳台上摆着一副香案,并且燃着三炷线香。
  从线香长度看来,这副香案分明刚摆设不久,那焚香膜拜的人,应当还在附近,为什么
整个楼房和后院,竟看不见一个人呢?
  郭长风正在纳闷,忽然听见脚下有“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假山山腹内,距离他站立的地方,不过数尺远近。
  郭长风吃了一惊,急忙闪身躲进一堆矮树丛中……
  刚藏好,假山洞里钻出一人,竟是林元晖。
  林元晖显然并没有发现郭长风,径自登上山顶,面对小楼坐了下来。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解开小包,里面是一柄锋利的刻刀和三尊白玉石像。
  那三尊石像,雕刻的都是同一个人,衣着姿态,毫无分别,不仅雕刻手法细致,而且已
经接近完成了。
  像上各部位俱全,只差没有刻上面貌五官。
  林元晖拿起一尊石像,一面凝目细看,一面口里喃喃说道:“这是第九十八尊了,求你
笑一笑吧!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瞪着我,好吗?”
  说完,便取过刻刀,小心翼翼地为石像添上鼻、眉、眼。
  他刻得非常仔细,尤其对眉眼部分,更是精雕细描,一丝不苟。
  不多久,石像的五官,都已呈现出来了。
  林元晖约略端详了一遍,忽然摇了摇头,竟将那尊刚完成的石像,投进水池里去。
  接着,又捧起第二尊,低声喃喃道:“你为什么就不肯对我笑一笑呢?我知道,你在恨
我,可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难道你真忍心拒绝?我只求你让我在有生之年,再看看你
的笑容,答应我,答应我吧……”
  他说这些话时,神情肃然,显得十分郑重,就好像石像真能够听见他诉说和恳求。
  话一说完,又开始握刀雕刻,竟比第一次更认真,更专注。
  不到半盏热茶时光,第二尊石像也完成了。
  可是,林元晖只看了一眼,叹口气,又将石像抛落水池中。
  小包里,剩下最后一尊,也是第一百尊。
  林元晖用颤抖的双手捧起石像,泪水竟夺眶而出,哽咽说道:“我哀求你整整百次,你
真的丝毫都不动心么?我说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仍旧看不到你的笑容,我就挖出自己
的眼睛,永远不再见你……你真的要我这样做吗?好!我一定说到做到……”
  说着,挥泪运刀,低头雕刻起来。
  他似乎已将满腹激动,贯注在刀尖上,锋刃划过石面,嗤嗤有声,听来分外刺耳。
  郭长风惊忖道:“此人神志已近痴狂,这样闹下去,一定会出事,我既然遇上了,怎能
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连忙轻咳一声,从矮树后面站了起来。
  林元晖听见声音,也吃了一惊,急急将那尊石像塞进怀里,低喝道:“是什么人?”
  郭长风道:“是我。”
  林元晖霍地跃起身来,喝问道:“你是谁?”
  郭长风笑道:“在下郭长风,是贵庄的客人。”
  林元晖低念道:“郭——长——风?这名字,好像听谁提起过,我怎么不认识你?”
  郭长风道:“在下刚从金陵来,庄主自然还不认识,不过,咱们也就快要认识了。”
  林元晖似乎没有体会出他话中的含意,沉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竟敢擅入后院?”
  郭长风道:“庄主别生气,我只是多喝了几杯酒,一时内急,想找个地方小便,无意中
就找到这儿来了。”
  林元晖道:“你可知道,这后院每日晨昏两度,是不许任何人进来的?”
  郭长风说道:“这个,倒没有听人说起。”
  林元晖喝道:“我现在告诉你了,你还不快滚?”
  郭长风耸耸肩道:“我本来就要滚了,因为见庄主的玉石人像雕刻得很不错,所以又留
了下来……”
  林元晖大怒道:“原来你已经看见我的石像了?这可饶你不得!”
  话落,左臂疾探,一式“云龙现况”,猛向郭长风胸前抓来。
  郭长风正想试试他的功力,不避不让,双掌微合立分,由“童子拜观音”化为“大鹏单
展翅”,“砰”的一声,左手掌沿正迎着林元晖的小臂。
  他掌上已暗蓄了六成内力,谁知一接之下,竟当场被震退了半步。
  郭长风骇然忖道:“好家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这一掌,激起了林元晖的怒火,大喝道:“郭长风,你再接我三掌!”
  喝声未落,双掌连环劈出,每一掌都是抢中宫,踏洪门,出手威猛霸道,虎虎生风。
  郭长风也不甘示弱,果然硬接了三掌。
  三掌硬拼下来,结果竟大出意外。
  第一掌,郭长风用了七成内力,似乎稍落下风。
  第二掌时,真力提聚到八成,已足能与林元晖分庭抗礼,毫无逊色了。
  到第三掌,郭长风仍然只用了八成力,谁知竟将林元晖震退了四五步,险些跌落水池中。
  这意外结果,说明了一件事实——
  林元晖对内功的锻炼,必然久已疏忽,才会有这种先盛后衰,欲继乏力的现象。
  郭长风见他气喘咻咻的样子,心里大为不忍,拱拱手道:“多有冒犯,在下告退了。”
  说罢,转身掠下假山。
  不料人刚落地,突闻身后劲风迫体,林元晖竟然紧迫而至,手持刻刀,猛向他背心刺来。
  郭长风急忙一个旋身,闪开数尺,沉声道:“庄主,这算什么意思?”
  林元晖双目尽赤,冷哼道:“你偷看了我的石像,今天就休想活着离开这座后院!”
  口里说着,手中刻刀已横扫直刺,接连攻出了七八刀。
  他刚才雕刻人像时,神志似已陷入痴迷,现在挥刀出手,却又显得很清醒,不仅出刀迅
快绝伦,招法也丝毫不乱,每一刀都指向要害,好像非把郭长风置子死地不可。
  郭长风被逼得连连后退,好几次险些被刀锋刺中,急忙喝道:“住手!我有话说……”
  林元晖道:“没什么好说的,凡是偷看了石像的人,决不能放过。”
  对答之间,手上毫未停顿,又攻出五六招。
  郭长风不禁怒道:“你那石像究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一眼,就犯了死罪么?”
  林元晖连话也不答了,刀势如狂风暴雨般攻扑上来。
  锋刃过处,“嗤”的一声响,竟将郭长风左手袖划破一道裂口。
  郭长风见无法理喻,料想不出绝招势难脱身,再纠缠下去,很可能会惊动庄中武士,到
那时候,场面就越发不堪收拾了。
  心念及此,便闷哼了一声,踉跄倒退数步,用右手紧捂着左臂,假作受伤的样子。
  林元晖果然不肯罢手,挥刀直追击过来。
  郭长风一面闪避,一面后退,危急时偶尔出手招架,也只用右手,左臂始终虚垂着,并
且不停地游目张顾,故作胆怯之状。
  勉强招架了四五招,突然脚下一虚,仰身跌倒,假意用右手撑地,露出左侧空门。
  林元晖大喜,喝一声:“着!”
  俯身出刀,飞刺他的左胸。
  谁知郭长风左臂忽举,一翻掌,便扣住了林元晖握刀的手腕,同时挺身跃起,右肘一个
“撞肘”,正中小腹。
  林元晖还没来得及挣扎,“期门”上又中了一掌,“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郭长风先夺下刺刀,抛进水池里,露齿一笑,道:“林庄主,本来应该要你贴一件衣服,
看在午间那一顿酒菜份上,这次就算了,希望你以后对待客人,不能再这样没有礼貌,知道
吗?·
  林元晖穴道受制,无法动弹,只能怒目相视,重重哼了一声。
  郭长风笑道:“我知道你输得不服气,这没关系,将来咱们还有的是较量机会。”
  林元晖咬牙切齿,恨声道:“姓郭的,你最好立刻杀了我,否则,我迟早会杀你。”
  郭长风耸耸肩,微笑道:“我杀不杀你?现在还没有决定。至子你什么时候能杀我,那
是以后的事,只好等以后再说了。”
  说着,又点了林元晖的睡穴,将他抱了起来,向小楼走去。
  小楼下层有大小四间,除了客厅之外,后面是厨房和浴室,靠楼梯旁,另有一间卧房,
大约是仆妇的住处,房里枕褥俱备,却不见人影。
  看情形,林元晖对雕刻石人的事,确实做得非常秘密,不但严禁庄中人擅入后院,甚至
连自己的贴身仆妇,也都事先遣走了。
  他雕刻的人像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如此诡密?
  何以每雕好又抛入水池,前后竟达百尊之多?
  郭长风相信,这件秘密,必然跟林元晖的苍老颓废,以及寂寞山庄的式微衰落,有着极
大关系。
  因此把林元晖安置在卧房床上,便迫不及待地点亮了灯,再从林元晖怀中搜出那最后一
尊未完成的石像,准备仔细端详一番。
  不料灯光刚点亮,院子里就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间道:“庄主已经祭奠完了吗?”
  郭长风急忙把石像塞进自己衣袋里,随手扯过一床被褥,盖在林元晖身上。
  楼下又问道:“晚饭准备好了,要不要现在就送上来?”
  郭长风用手捏着喉咙,漫应道:“等一会吧!我还不饿。”
  楼下道:“庄主,有您最喜欢吃的珍珠丸子呢,冷了就不好吃了……”
  郭长风道:“告诉你,我不饿,不要噜嗦!”
  这一骂,楼下果然没有声音了。
  郭长风暗暗好笑,正想取出石像观看,院中又响起纷沓的脚步声……
  来的不止一人,而且行动十分迅速,步声入耳,人已进了小楼。
  只听来人沉声问道:“庄主在什么地方?”
  “在楼上卧室里。”
  “用过晚饭了没有?”
  “还没有。”
  “为什么不送上去?”
  “刚才婢子正要送晚饭上去,庄主却说不饿。”
  “噢?不是在祭奠以前就嚷饿了吗?怎么又说不饿呢?”
  “是呀!婢子也觉得奇怪,庄主特别交待要吃珍珠丸子,刚才婢子提了一声,却挨了一
顿骂。”
  “哦,竟有这种事?走!咱们上楼去瞧瞧!”
  “……”
  郭长风知道再也留不下去了,楼梯才响,便飞身掠窗而出。
  因为他已经听出,那问话的两人,正是“小姐”和樱儿。
  匆匆离开后院,也没有再转回客房,略整一整衣衫,径出庄门。
  守门武士拦住问道:“郭大侠,要往哪里去”
  郭长风道:“酒喝得太多了,回客栈睡觉去。”
  武土道:“何不就在庄中住宿?”
  郭长风摇摇头,道:“住这儿不方便,还是回去的好。”
  武士道:“难道敝庄客房竟不如客栈里舒适?”
  郭长风笑道:“并非不舒适,只是缺少一件东西。”
  武士道:“缺少什么?’
  郭长风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喜欢喝酒的人,大都连带喜好酒字下面那一个字,对
吗……”
  接着,又吃吃猥笑道:“寡人之疾,不便对杨总管和三位老爷子启齿,等他们酒醒以后,
拜托代我转达一下,今日不及面辞,改天再来领罪。”
  说完,拱拱手,扬长而去。
  那武士愣了一会,才领悟过来,再想拦阻,郭长风已经去远了。……
  ※   ※   ※
  郭长风回到七贤楼客栈,来不及浴洗更衣,便急急掩上房门,取出石像,在灯下仔细审
视端详。
  这是一尊白玉石的美女人像。
  玉质本身已价值不赀,雕刻的手法,更是精致而细腻,即使与雕塑名家比较,也毫不逊
色。
  可惜的是,石像脸部只有鼻和嘴,还差眉毛和眼睛尚未完成。
  不过,仅从现已刻好的各部分看,这石像已经美得惊人。
  那纤细的腰肢,柔和的肩颈,配着丰腴的面颊,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
  整座石像,可说秾纤适度,无一不美,如果再有一双含笑的跟神,那就真是一尊完美无
瑕的杰作了。
  郭长风虽然不会雕刻,但也知道一尊完美的塑像,除了精纯技巧之外,还要雕刻出内心
的情感,否则,塑像绝不可能如此生动传神,栩栩如生。
  林元晖雕刻石像的时候,显然已将内心全部感情贯注在刀尖上,这一点,他当时的神情
已经表露无遗,依此推想,石像上所呈现的这位美女,必然跟他有非常亲密的关系。
  她,或许是他恩爱的妻子,
  或许是他难忘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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