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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剑万里


第十七章 海市蜃楼



    杨士麟来不及拔剑,不然,一条臂膀可不姓杨了,慌不迭抽手离创,腾空—跃,拔
起三丈,骈指如钩,状若长蛇吐信,取敌双睛!
    北昆法师一个“秋水横舟”之势,让开正面,剑气千幻,万缕锐风,快如苍龙出云,
正是“九横夺命”第一式“病无医”!
    杨士麟霍地一施身,顺势左手指端一切,击敌脉门,右手神不知鬼不觉,搭在剑柄
上.意欲拔剑——
    北昆法师乃何许人也,左肩一圈,反扣向杨士麟手腕,右手真气灌注木剑,中宫狠
刺“结喉穴”,正是变体第二式“罪当诛”!
    “锵”的一声,拔剑功亏—篑,又落入剑鞘!
    一老一少宛如银龙闹海,逐浪掀波,旋风回旋,分不清是隆冬的朔风呼啸还是两人
的掌手剑吟!
    杨士麟或左手,或右手多次握到剑柄,终是无法拔出,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一而
再,再而三,都没称心得手,不由心意更急,初次思不透,他这出家入,老大的年龄要
沾他少年这个便宜,木剑对徒手,便是胜了,又有多大的光采呢?
    更深一层想休然而震,心中益急,暗道:“我命休矣?”
    脑门昏昏沉沉,敢情“芝精”的香味越来越浓了。令他心智与手脚皆不灵敏了!
    北昆法师猛然叫声“着!”,剑影盘旋飞舞,真有惊神泣鬼之能!
    杨士麟诸苦备尝久矣,为了争命绝不气馁,陡的凤啸九宵,修长的身躯拔越四丈多
高,健腕一搭,龙吟一声,亮晃晃的银剑已擎在手中!
    身临悬高中,应是高处不胜寒,气壮山河之时英气风发之刻,然而他骤然浑身出汗,
恰像不胜酒力……
    是“芝精”,是潜伏在体内的“芝精”!
    像冬眠的蛰蛇,第一声春雷中,逐渐苏醒:
    北昆法师震慑放敌手的轻功高妙,自愧不及,略为怔住!
    仅只一瞬,亦只要这一瞬——
    杨士麟洒然落地,行云流水似的,挥剑起舞,拨弄清影在敌方木剑之中,向左一挪,
宛如转朱阁,再左广偏,编似穿绣户,钢剑轻灵一挥!
    仅一照面,北昆法师的木剑便被削断了两三寸去:
    西峒赌状,在旁叫道:
    “师弟……”
    北昆怒目圆睁,牙根狠咬,奋其神威,施出“涅杰神剑”精华所在“九九归一”!
    这招乃是“四季上人”,用来超度符国夫人的,自是其平生得意之笔无疑!
    杨士麟顿时陷入平生未有的险境中。
    “小于,看你还有多大能耐?”
    北昆法师脸呈得意之狞笑,木剑锐啸,震魄慑魂!
    “当真我就无奈何他吗?”
    杨士麟在剑影神流离轮转,如巨浪中的一叶小舟,他凄然自问!
    突然,露齿一笑,猛然已绝妙轻功,收式飘身,从漫天剑影中穿出,暴退一丈!
    北昆法师得理不让人,原式不变乘胜进扑信心十足!
    “何苦奈尔?”
    左手轮子般的划了三圈,右手弓臂一挺,便待刺出“神农一剑”!
    这乃是所向披摩的“三元会一”,行将出笼的征象呀!
    正当此时——
    北昆法师的木剑,挟万钧之重撞来!
    钢剑穿过手圈过半,一缕锐风陡然由剑端波涛汹涌而起,杨士麟突然惊醒,来过悬
崖勒马——
    “四季上人有大恩于我,我岂可以这样的手段对其门人……”
    一念及此,汗流夹背,还奋其神力,企图硬生生的撤回,无奈箭已出弦,谈何容易,
—把长剑跃跃欲吐,势若奔马!
    杨士麟钢牙紧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去势勒住!僵在那里!
    这当口,木剑势如奔雷而来,袭在剑端!
    杨士麟正在顾念人家,施下千番恩情之际,毫无抵抗力,真力已回收!
    而人家却不领他这个情!
    更何况这雷霆一击,是势在必得之志呢!
    当然,两下一接触,连人带剑去势如电,飞出六七丈之遥,重重击在一根树干上!
    “卡察”一声巨震,树上堆雪飘飞四射,声如裂帛!
    树干中腰折断,杨士麟背部反震,直挺挺的倒在雪地上!
    他痛澈骨髓,真气宛如金蛇乱钻——
    但,他哼也不哼一声,只静静卧在那里,像在等待,像已昏死过去!
    等待—个极低微的声音,发自体内:
    “崩!”
    顿时,周遭数尺,香雾弥漫,像是“栖云寺”烧了数千炉檀香一样,是那样的浓郁
——
    浓郁而清香?随风扩散……
    西峒、北昆两僧,惊讶万端,四日相视,楞在当场!
    杨士麟勉力站起,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往下山的绝径疾驰而去!
    北昆清醒了过来,喝道:
    “那里逃!”
    一个箭步飞纵过去!
    山径上接绝壁,下临深渊!杨士麟摇摇晃晃,真教人担心,可是脚下宛如抹了油似
的,越滑越快,远远地抛下两人!
    这是个星惨云暗的夜晚,阴沉的天空,夜气加重,山风由暗黝处刮来,呼啸噪耳,
像是有万千虎、豹、豺、狼,藏在黑暗中,齐声怒吼!
    西峒、北昆两僧,倏起倏落,死追不舍……
    他们之间有何深仇大恨么?
    对待一个少年,千里首途,前来给他们报丧的人,没喝—口茶,是否有些过份了呢?
    他们一红一黄的僧袍,在暮色苍茫中,已分不清颜色,只听前面一个道:
    “我们必须在下山之前拦住他:不然在旷野里,霜雪载道,视界不广……”
    下面的话,给狂啸的风号吃掉了!
    后面一个听不清,只顾点头,自语道:
    “极是,极是!这小于很厉害,可惜……”
    他们两个莽和尚当没有杨士麟跑的快!
    夜暗越来越黑暗,大雪纷飞,只得败兴回寺!将人给追丢了!
    三天后的晌午时分——
    “四季上人”的首徒“东岱”,兴匆匆的赶回“栖云寺”!
    西峒与北昆捧着“雀胆剑”,向大师兄叙说了杨士麟之前来报丧,师尊已在固州城
外千松岭上圆寂西归……
    东岱面额阴冷着问他们道:
    “人呢?”
    人已被他们两个打跑了!又叙说了一番战搏的现况“可惜!可惜!”
    东岱已拍案震怒他们这两个师弟处置不当,好好的—个“菜人”,连师父都舍不得
服用,要他自己送来“栖云寺”,却给这两个混球给打跑了!
    而师门重宝也无处追寻!千松岭之大,何处不能埋下五尺身!又不能立碑树牌,这
教他怎生找得到埋骨之处呢!
    若是将杨士麟羁留寺中殷勤招待,套出确实埋骨地点,待他们四个兄弟归来,将
“菜人”分而食之,武功便能更上层楼,光大门户!扬威武林,乃指顾之间的事!可惜!
可恨!
    等西峒、北昆,明白了那小子身上的香气乃是千年“九茎芝”的香气!不是香囊花
粉!以愧然低首!无辞以辩!那是枉费了师尊的一番心血巧安排!
    那是投机不着舍把米,从自立后“栖云寺”已失传了“御剑飞仙”的绝技!便连
“涅杰神剑”与“血掌印壁”的心法,最后的神招也不全了!
    武人师徒传技,最后为师的总喜欢留下一手,用以自重,待死亡之际才甘心交出来,
一般是没有秘笈留下来!
    “四季上人”能保留在肚皮上,已算是不错的了!
    不然,那是人死技亡!故而小门小户,那是忽起忽落,旋兴旋亡!
    “四季上人”的三项绝艺,真是会三个月后随着血肉而腐化了吗?
    果如是他的“舍利子”便不值得珍贵了!
    他在欺诈杨士麟小孩子不懂事!
    事实是他在卧穴之后将“舍利子”全部运布在肚皮上保护他的秘笈!
    别说三月,三年……三百年也不会坏!那层肚皮已凝结成玉石般的坚硬不败!
    这四个劣徒后来也曾去过千松岭,却那里找得到“四季上人”的葬地!
    便连杨士麟也寻访不到了!只证实了他是“九茎芝菜人”……
    在昏天黑地里,大雪弥漫中——
    杨士麟心中只存一念,跑下明幽,逃离开那个陷阱!他不能让人家给吃了!
    前路茫茫,已来至原野大草原上!
    只想在自己尚没有被“芝精”醉倒之前,逃离开那具“魔掌”!
    不能被任何人、畜发现……
    也不知跑了多久——
    杨士麟汗下如雨!身体湿透,忽觉眼前逐渐模糊,还以为是自己失去了视觉,眼前
白茫茫的—片!一望无际
    风,像青春暴虐的野兽。在旷野上玩耍,满天飞舞的雪花,是他可怜的伴侣,一向
狂舞过原野——
    杨士麟穿过白云织成的帷幔,千重万重!
    目无所视,耳元所听,心无所思,仅有一念,他要永久地跑下去!
    雪涌云底,分不清昼夜,他像是掉落在一处雷国云端里!
    一时之间,甚至想跑回到故乡——那遥远的都城汴梁!
    有道是:“埋骨何需桑辛地,人间到处有青山”!
    但,总没有一个地方的山,有故乡的山那样青,那样的翠,更不用说此地的山,冬
日多风雪!秃得可怜!枯得心酸!
    这场大风雪继续了多少天,历史上没有记载!
    杨士麟究竟跑了多远,他自己永远不知道:只是“埋骨桑榨”的念头,随着路程的
消逝,景物的变,逐渐改变着!
    直至他成了个完全的醉汉!
    觉得什么地方可以躺下,就躺在什么地方。
    而这个地方也正好!再走十步也正好……
    他躺下了!
    他将生命托交给大地的母亲,梦中似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虽然打他懂事时起也没享
受到一天母亲的怀抱!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一天、一天的寒冷,在“芝精”的摧眠下,他睡在最深
最深的梦境里!
    也许有一天他会醒来!也许他永不会醒来!
    天寒地冻,雪花飞舞,杏无人证,亦无野兽——
    这里是漠南的长久一来,寸草不生的——大沙漠!连食草兽的羊,都不能生存!如
是,食肉类的动物,也不会那么傻来此挨饿!
    狂风呼啸!
    冬天已深!冬天已过去!春天还会太远么?
    春天又过去了!在这寸草皆无的天崖地角,并显不出两样来!
    只有风!沙!
    风来时扬起一幕幕的沙雨!刮地掀天而过!
    杨士麟舒展了一下筋骨,揉揉双目,从一串长久的梦境里醒来!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宛如一个蓝色的玻璃,那样明亮,而刺目!
    他眯着眼睛,侧头向四下探索?
    地上碎石处处,一片砂砾,看不到地平线,空气炙热懊闷!
    一颗黄澄澄的太阳高悬,令人眩晕!
    这土黄泛白的大地,蔚蓝蓝的天空,是否是在另一个梦境!周围声息俱无!
    杨士麟霍然跳起来,叫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觉得手脚很灵活,只是肚子很饿,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甚至两头?
    更坏的事接睡而来!
    衣服经他一跳,碎成片片,化为蝴蝶纷飞!
    杨士麟大吃一惊,无意中一摸脸颊,竟是毛茸茸的,从耳际到颏下、长满五六寸长
的胡子!
    是的,没错,不是头发的延伸,而是从下巴长出来的!
    这一惊乃非同小可,他连忙抓起一把,垂眉看看胡子的颜色,还好,是闪着光泽的
黑色,不是苍苍的白色!
    他急于看看自己的尊容,四下探索了望,不见水源,遂想借用的晃晃的剑身,当作
镜子用,低头拾起长剑。
    长剑生满铁锈,锈粉应手飞散,成了一把匕首!
    杨士麟抹掉铁屑,“匕首”略无光泽,更不用指望“一泓寒水,光可滥人”了!
    以手抚额,还好,并没皱纹!包袱原是作枕头用的、只剩下些银角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杨士麟想道:
    “昨天我在那里呢?”
    “昨天的那场大风雪那里去了呢?阴山在那里?怎么会睡在这旷野呢?”
    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在脑际:怎能教他适应——
    “不会是昨天,那么,昨天的昨天……前天的前天……大梦的前一天发生过什么事
呢!”杨士麟苦苦追忆道:
    “啊!对了,我到“栖云寺”去给老和尚报丧,在比武中,“芝精”发作,没命的
逃生,然反……”
    他想到一个故事:
    古时候有个樵夫,上山砍柴,遇见两个仙人在树荫下石磐下棋,一局终了,腰间斧
柄枯朽成灰,下山回到故里,世事沧海桑田,已历数百载的事!
    心头大恐,万一“九茎芝”使自己一睡竟是数百载、乃至千年,这可怎么办?
    砂地上有点盈盈的绿光,俯身拾起,“绿珠”别来无恙,珠中的少女肖像依然艳光
照人,微蹙的眉心,以及锁在眉宇间的轻愁,也没散去!
    他感慨万千,心头百结交缠,幽幽长叹自语道:“芜姊,你在那里?”
    时间别说过了一千年,便是一百年,佳人当已早归黄土!
    杨士麟想到伊人竟在自己一梦之间,羽化登仙,而且墓木已拱,心里无限哀伤!
    偶然转过绿珠另一面,他看到自己“年青”时英俊的肖像,更是痛苦万分!
    青春,梦想,雄心,壮志——
    皆在一梦中化为乌有,这不是痛苦流涕便能舒解的事!
    只是令他骇异,惊心!惊心……
    他双手抓着满头浓厚的长发,略抚颏下长须,喃喃仰天自语:
    “我究竟在这里睡了多少年,十年——百年——或者……”
    一线生机希望,闪过杨士麟脑海,顿时眼露异彩,狂喜的安慰自己道:
    “或者,或者只有三年,我只睡了三年,岳兰姑娘叫我三年后再回去!是的,她是
说三年!但……是否可靠呢?”
    他记起岳兰,那个骂自己“呆子”,以嘲笑来表示爱情的少女,当日在终南山上确
是说会长睡三年的!
    不仅为之雀跃,一个“旱地拔葱”,轻轻一蹬足,不料竟身轻如燕地飞起来,高到
俯视会生怯意的程度,十丈,八丈……
    “天啊!九茎芝已经被我吸收了!”
    杨士麟心头狂喜,仰天大叫,第一次感到“复活”的愉快!
    第二次感到饥肠辘辘!肚子“咕噜,咕噜”的叫着!
    杨士麟脚下一跃数丈!疾如鬼魅似的,在漠南的戈壁中狂奔!
    四顾茫茫,一望无根,只有风沙,不见人烟,根本难辩东西南北,只好认定一个方
向,毕直跑去!
    当夜,看到了北极星,才知道自己往西北方跑的!错了!
    次日,他回头往南方跑,一连跑了几天,连个蚂蚁也没看到,入目尽是盐渍、碎石、
黄沙,别说人畜,连枯骨也没有!
    水!水!他恐惧着!就是不见水源!
    杨士麟又饿又渴,再加塞外原是“夜穿皮袄日披纱”的地方,白天风吹日晒,夜里
找不到地穴,随地而卧,几天的折磨,饥寒酷热,交相煎熬,把他磨得不成人形。
    “难道在经过那么多苦难,辛苦得到“九茎芝”,武功小有成就之后,竟要无声无
息的饿死在荒野大漠中,杨士鳞呀杨士麟,‘野有饿浮’,竟成了你的写照?”
    日日夜夜,他不停的想着,不甘心!忍耐着向南奔去!
    第六天清晨,阳光明丽,黄沙生烟!
    杨士麟从梦见食物、甘泉的梦里醒来!突然看到数里之外,有座三峰并立的笔架山!
    其山佳木葱笼,青翠耀目,奇石参嵯错落,宛如虎扑豹跃,有一条白练也似的瀑布,
从云峰之间,直泻而下!高达百仍,流向两壁相拥的深壑!
    瀑下涧石生树,奇芳异草,鲜艳绝伦,不下数百种
    日光浮在潮湿的水气上,幻为一片水银,在闪耀着!
    杨士麟起先以为自己饿得发昏,是眼生幻觉吧了!忙揉揉双目,定睛一看,瀑布还
好端端的在流泻着!
    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水在流动着,只要有一捧流到喉咙里就好了……
    他喜叫一声,顾不得疲倦欲死,展开脚步,野马也似的狂奔了一个时辰,瀑布还在
眼前,既不算远,也未挪近!
    杨士麟诧异不迭,数里之遥,以自己的脚程而论,眨眼可到,只是一举腿之劳而已!
再一凝眸,发现一件奇事。
    山峰、树木全是脚上头下,瀑布的流势也是由地面流向天空的!
    原来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心灵上的这份失望,真够人受的!
    杨士麟泄气的坐倒,颓然看着那白练般的瀑布,望水止渴!
    根本不敢想想产生这倒影的实物,究竟是在何方?那通常总在千里之外或万里之遥!
    突然——
    瀑下的涧石上,现出一个身材伟岸,黄须松散的老者,两道眉毛硬如钢刷,插在长
满皱纹的颊上,双手垂下过膝,红而露骨的手指,长着利如短剑的青色指甲。
    老者立在涧旁,双腿一弓作骑马状,两手离水面二尺,从水里捞起一尊青石神像,
怒目金刚,栩栩如生,身高丈多高!
    身着腥红短衣的老者站在其旁,真有小巫见大巫之感,它身姿美好绝伦,右手半弯,
有如一把月牙状的宝刀!
    右臂微屈半伸,像北斗七星构成的曲柄,衣角飘扬,线条流畅,有力,雄刚阴柔,
兼而有之,把蕴藏在动作里的力量,传神地表达出来!
    老者解下挂在身畔的皮盒,取出一块斑斑点点的心形红玉,捧在手里,时而皱眉时
而微展,像在苦思石上的字迹!
    “石上定是刻着秘诀?”
    杨士麟顿忘饥饿,出神地看着老者,在“海市蜃楼”的剧场上表演哑剧!
    俄而——
    老者放下红玉,双膝着地,朝神像三跪九叩,状至虔诚,然后神态肃穆地起身,与
石像远隔数丈并排而立!
    “他莫非要练功夫?”杨士麟想道:
    果然!
    老者渊亭岳峙,神栖内府,伏身坐化三尺之童,打起一套怪异功夫,无论手舞脚踢,
始终不站起身来!
    杨士麟只觉这套招式,美不胜收,宛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起先是苦心暗记,后
来干脆起身邯郸学步,亦步亦趋,手舞之,足蹈之,跟着打起来,不管多么残缺不全,
学到一式总是一式!
    蓦地——
    老者飞脚腾起,连打三掌之后,突然宛如要穴受制,动也不动,活像一个铜人,身
姿刚好跟神像一般无二!
    杨士麟“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才知老者想把神像的招式化为已有!
    老者侧首望着三丈外的石像,垂首摇摆,颓然长叹,接着,单足立地,轮转如风,
又打出另一套武功,这次是剑式!
    杨士麟看得如醉如痴,只恨哑剧是倒影,总是不顺心顺眼,为求看得真切,干脆倒
立,双手着地,两脚朝天起来!
    老者的剑招,诡异阴狠,霸道异常,突然双臂一绞一崩,凝然不动,身段又跟石像
一般,无一不肖:
    只是老者仍不满意,低头研读红玉上的字迹.两道钢刷眉毛皱成一字雁阵,排在额
上,那是尚未弄通之意!
    红玉上的字迹。小如芝麻,杨士麟根本看不清,心头直替老者着急,怎么会看不懂
呢?玉上刻的是什么呢?
    老者看了半天,恨意的起立,又开始打出另一套掌法
    可是,大气游离,“海市蜃楼”渐渐模糊……
    由有化无,终至不可辨认,杨士麟一急,翻过身来,叫道:
    “等一下,等一下……”
    脚下不由自主的飞奔,想捉住眼下渐去渐渐消逝的幻影!
    无奈事与愿违,瀑布呀、老者呀、神像呀、终于消失幻灭了!
    大地上——仍是黄沙漫漫娇阳盛烈!
    杨士麟像从云端下,颓然卧在火热炙死人的沙上,过了半晌,心中生出一个主意,
霍然起立,拿起锈剑,重练瀑布下老者的身法,霍然起舞!
    老者曾练了一套拳脚形成“矮身虎”,和一套光怪陆离的剑法,但是只看一次,无
法全部铭记在心!
    只好任剑随身,似剑似掌,练到那里算那里,心上十分明白,无论如何,最后一招
必须停在石像的身法上面!
    可是,尽管杨士麟绞尽脑汁,总记不起老者是由何招接上,只记得在停顿之前,曾
一绞一崩!
    遂把平生所见所闻,对阵时看来的也好,市井间流行的也好,一招一式演绎出来?
    终于,想起棍法中有“仙户初开”,也是一绞一崩收招的,于是如法泡制,果然真
个身段与石像维妙维肖!
    然而,在弯臂出剑之间,总是万分蹙扭,一点也不带劲!
    现在他了解那瀑下老者摇头叹息的原因了!
    然而他不知自己失败的原因,乃是跟老者的错误,如出—辙,倒果为因,舍本逐末,
一心一意要削足适履,死命想停在神像身姿上!
    而不知水到渠成的道理,是以只得其形而末得其神!
    “此招必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杀手,我可以用它打败铁头尊者,岳战,冷若冰!”
    杨士麟发了狠的想道:
    不管三七二十一运劲于臂,挥剑成风,“匕首”上的铁屑,在咆哮的啸风中,化为
灰尽,越来越薄!
    杨士麟舞得兴起,平生所学,源源而出,无法自止
    如此下去,招式总有用尽时,停又停不下来,自然而然逼出“河图十三式”来!
    “六盘老樵”的绝艺,乃他看家本领,方才牢牢记着石像的身段,全付精神用在如
何接上,只搜寻与那身姿略有类似可寻的招式,最熟悉的剑式迟迟未用。
    单剑指天,由“卿云缦兮”中经“春雨惊蛰”,再化为疾若旋风的“除草务尽”。
    他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终于逼出“神农—剑”!
    已经成了习惯;此招不单独作用,必定伴“日落平沙”,以成“三元会一”!
    杨士麟斜眉垂目左手宛如龙爪,旋转三匝,打算再圈中刺出“神农一剑”!
    蓦然灵台一亮,智珠在握,就像夜战“栖云寺”时,叩经不发一般,运劲反抽,身
形一顿——姿态竟与神像一般无二!
    就在这倾刻间,浑身醺醺,玄关自开,绝似“婴儿现相,龟蛇出现”之境,锈剑紫
雾蒙蒙瑞气千条!
    “神农一剑”由圈刺出,步日月而无影,入金石而无声,短剑不再脱手而出,他第
一次握得住剑!
    宛如鸡化为风,蛇化为龙,神剑成形,一道无坚不摧的神罡风,呼啸而出!
    杨士麟但觉两臂火烫,微微生烟,还不知其所以然,过了半晌,顿然领悟,不禁雀
跃三尺。对天欢呼:
    “成然顶门开了灵窍,个中别有一乾坤,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欢天喜地里,忙着找人倾诉,希望别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兰姑娘最好,芸姊姊更妙,
即使是不相识的人也好!
    只要有人知道,知道席丰履厚的杨家子弟,业已练成一招骇人听闻的杀手!
    然而。沙漠上,除了风沙,那有生灵?
    但,杨士麟一团高兴并末消减,他要为这一手剑式命名,他是父亲,成型的剑芒是
他的儿子,他必须为它取个好名字!
    “它应该有个好名子,来记念诞生的喜悦!”
    杨士麟得意忘形,胡思乱想,道:
    “可惜,它没有母亲,没个商量处!”
    他煞有介事,负手在沙上徘徊沉思着道:
    “单独一招叫“神龙一剑”,两招合用叫“双龙戏珠”,三招合用叫“三元会一”,
四招合用应叫“四喜临门”吧?……不妥!……不妥……”
    ……“啊!有了,它应该叫“蜃沙神图”!”杨士麟终于想出了正确的命名!
    “辰”表示我由“海市蜃楼”中看到神像,“沙”代表“小戈壁飞云绝掌”,“神”
代表家传的“神龙一剑”“图”代表在寒穴石棺中看到的宫装女儿图!
    这么一解释,他乐得在沙上打滚,幸好没人看到他满头乱发,于思、于思的胡子长
满下巴,衣衫破烂不成体统,要不——谁会说:
    “这老头子,童心未昧,作出这种怪状?”
    越想越有道理,“届沙神图”名字实在取得不错,顺手一剑就把“儿子”,般出来
玩玩,但见剑芒乍现,色秉艳明,灿烂无比!
    玩倦了之后,就随地躺下休息,不敢走远,希望能多看几次——“沙市蜃楼”,为
“蜃沙神图”,找几个兄弟姊妹!
    肚子饿了怎么办——忍耐!他记起孟子的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再想道:
    “饿不死我的,我也许已经三年,也许已经三百年没食人间烟火了,也没有死,九
茎芝应该给了我这点好处!”
    他不敢想自己的年龄,用手顺一顺胡子,又想道:
    “如果睡了三年,就是二十一岁了,如果睡了三百年就是三百十八岁,真不知那一
个对,不过,这丛胡子倒是真不错,于思,于思,又黑又亮!”
    第二天清晨,沙市届楼没有出现!
    杨士麟失望之余,饿着肚皮仍在原地守候一天,不舍得离开:
    这真成了“守株待免”了……
    可是,第二天,沙市届楼,仍没出现?……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竟是阴天,乌云密布,似是风雨欲来之兆,可惜暴风雨没来,幻景也没出现,
这些日子,他已养成一种习惯清晨醒来,不敢冒然张开眼睛!
    生怕沙市蜃楼没有出现的失望,太早来临,令他绝望!
    而且,他的眼睛实在也不能随便张开了,多日的日灼,皮肤龟裂,见风生痛!两眼
昏花,畏光怕亮,偏偏到处都是沙砾!
    他已患上“白盲”!
    到第六天早上,沙市届楼依然渺无踪迹,他知道事情绝望了,不敢再顽固不实的傻
傻待在这里,只伯幻景出现,自己的眼睛也不管事了!
    他知道身体缺水,失去水份,便成了干尸,自己便成了草药房中的人干了!
    大地如海,漫无际涯,荒无人烟,任凭杨士麟怎么走,面前总还有那么多的行程,
在等待着他,毫无变化!
    他肚子里肠子吃胃,胃吃肠子,彼此都贴在一起去丁!
    缺水、饥饿,比内伤更严重地,折磨着这少年。
    大梦醒来之后的第十五个黄昏——
    杨士麟如鬼如魅,披发在大荒中奔走,身体上除了皮便是骨头,血已凝固!脉网如
丝,估计全身已不足四两水,待这四两水被日光蒸发掉!
    他便要倒在沙漠里像一条干鱼似的!死亡!
    九茎芝也要有水,才能有神效!他沮丧极了,在恐惧着,同时也在坚持着,不想倒
下来,一旦倒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朦朦的眼里依稀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一长条黑线,他怀疑着?
    那不是起伏的山岭线!难道是——人类的驼队!不知是真是假!
    他飞奔过去!声嘶力竭的大叫道:
    “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一棵负创已久的心,想捉住生命的尾巴……他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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