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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


第33章 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满衾。
    翠浓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看不见枕畔的人。枕上还残留着傅
红雪的气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忽然涌上翠浓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她还记得昨夜傅
红雪说的话:“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但却非做不可。”
    当然她也承认。无论谁在这一生中,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黄泥小径婉蜒从田
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
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
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对这句话,他并不
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那些连他自己也想不
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得自己
并不是个被遗弃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
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记它,它越要闯到你的心底来。
    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景。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猛然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因为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
    “我走了,反而对她好。”
    “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口去。”
    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
是她现在已回来。
    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浓。
    远山是枯黄色的,秋林也是枯黄色,在青灰色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停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格格”发响。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伙计。
    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大行山。现在这柄铁斧还是
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的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
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他的生
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
    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叫傅红雪。
    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人用的刀,那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杀三位
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方力已
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景,手心还
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
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
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他决心还要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身错步,刹那间,只见斧影满厅,风声虎虎,看来
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大行山的雄风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还只不
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强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
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好汉。
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走几步路都
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
    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你的事,已办妥了吗?”
    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人家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
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
    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
    薛斌道:“很好,你全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我……我不走。”
    薛斌道:“为什么?”
    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
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说。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凤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杯。他的手
在抖。
    薛斌看着他,日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八岁。”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刚才还是偷偷
的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说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猛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红雪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天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
是柄鬼头大刀。”
    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
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
    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
    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
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
    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傅红雪淡淡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
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再同样做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
    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看他的老家人,“是时候了。”
    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的,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挪榆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
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
    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
做一次!”
    “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她。”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
他是个……”
    “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
    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部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做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
掷,不顾一切的要去杀他?”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身,身上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不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挪渝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他们的眼睛本是
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
    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色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如此
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向傅红雪抗议?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叶开。
    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连
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也许他一直都不是
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每一次见到叶开时,他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但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裆又在“叮铃铃”的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
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
    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身。
    叶开道:“这两个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耸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红雪道:“他们既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
    叶开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
    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红雪没有开口。他知道连叶开部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大多
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傅红雪同意。
    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
遣散。”
    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庄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叶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
    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
随时就有的。”
    傅红雪不大同意,却也不能否定。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
会想到这一着。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深恶痛绝,像他这
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
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
探不出。”
    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
    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
    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
    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
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的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
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炔,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过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
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
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
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
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
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
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
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竞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为薛斌是他很熟悉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
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
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
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
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
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
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间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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