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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
第42章 绝路绝刀
山路很窄,陡峭,鳞峋,有的石块尖锐得像是锥子一样。可是前面还有路。
一片浓荫,挡住了秋日正午恶毒的阳光,马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坐在
地上,倚着树杆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酸疼麻木,竞似连拾也抬不起来。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有时杀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
也用不完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是个满身疼痛,满怀忧虑的老人。
“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也会变得这么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现在他几乎对每件
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别人十个加起来还多。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
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躲闪,逃亡……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
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连脚都被
石头扎出了血,他当然愤怒、怨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
这结果是谁造成的,也许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对面,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
的女人,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尘土,泥沙,脚上的鞋子快磨穿了,连脚底
都在流着血。
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
下腭。
有风吹过的时候。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那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只差一分,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可是她的心里并
没有怨恨。
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马空群,更怨不得别人。
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但现在她
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裂开的衣裳中露出的胸膛。
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道:“包袱里有衣裳,你为什么不涣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换。”
但她却没有换,连动都没有动。
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有顺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
马空群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三娘道:“我什么也没想。”
马空群道:“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并不
一定要告诉你的。”
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这女人也许骗过他,甚
至出卖过他,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连一次
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
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已学会把女人当做马一样看待。
他当然不会像青年人那样,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变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个脸,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声,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没有动。
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已不准备再理她。
“不理她。”
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气时,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问你要东西,你不理她,她要钱
花,无论要什么,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
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却已到了非
说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你说。”
沈三娘道:“你不该杀那些人的。”
马空群道:“我不该杀他们?”
沈三娘道:“你不该!”
马空群并没有张开眼睛,但眼睛却已在跳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杀他们,
只因为他们出卖了我,无论谁出卖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道:“难道那些女人
全都出卖了你,难道那些孩子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斩尽杀绝?”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别人难道就不要活下去?——我们若要走,他
们绝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下那种毒手?”
马空群的双拳突然握紧,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慢慢地
站起来,走出了树林。
泉水冷而清冽。
马空群蹲下去,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过他手腕时,他心情才渐渐平静。
无论谁都觉得他是个冷静而沉着的人,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气
发作时,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着走出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细,从背后看,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就连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她本是为了复仇,才将自
己献给他的,但当他占有她时,她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欢愉。
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难道我就是因为这种缘故,才跟着他走
的?”
她从未这么想过,现在一想到,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马空群当然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头。
过了这条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从这里已可以看见前面一片广大的平原。平原上
阡陌纵横,就像是棋盘一样。
马空群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到了山下,我们就可以找到农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在问我准备怎么样?还是在问我们准备
怎么样?”
沈三娘用力握紧了双手,道:“是问你,不是问我们。”
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将那家人杀了灭口?”
马空群霍然回身,凝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在逃亡时,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连
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可是我并没有叫你跟着我,从来没有。”
沈三娘垂下了头,道:“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我本来已下了决心,无论你要到哪
里去,我都会跟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我就死!”
她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接道:“我本来已决心把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因
为我……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觉得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你都是条男子汉,但现
在……现在……”
马空群:“现在怎么样?”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泪,道:“现在你已变了。”
这句话说出来,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马空群变了,
还是她自己变了。
马空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了解,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变的女人,更没有不变的感情。何况,
无论谁过了这么久终日在逃亡恐惧中的生活,都难免要改变的,马空群终于慢慢地点了
点头,道:“好,来,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我并没有要求,现在你自己要走,我当
然更不能勉强。”
沈三娘垂着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我走了,对你反而有好处。”
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谢谢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谢谢你,”这三个字虽然说得平淡,但沈三娘却实在受不了。
在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又充满了惭愧和自疚,几乎忍不住又要改变主意。不管他
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管他做过多少对不起别人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亏待她。
她总是欠他的,现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离开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
他走。
但马空群却只是淡淡问道:“以后你准备到哪里去,有什么打算?”
沈三娘咬着唇,道:“现在还没有,也许……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做个小
本生意,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
马空群道:“你能过那种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当然不能,但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自由自在的活两年,就
算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
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找个比较年轻,比较温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确
太老了些。”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我……”
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许……未来的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
马空群冷冷道:“其实我很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人,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
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这么可怕的话。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
愤怒而发红。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做一个好来好散、很有君子风度的人,但是他只
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风情,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况,想到那些年轻的、
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
“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刚才的惭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忽然大声道:
“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最好能换七
八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恨恨道:
“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杀了我最好,你早就该杀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
这么多天,让我一想到就恶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
马空群的拳已握紧,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世上也许再没有更可怕
的拳头了,只要一拳击下,她的这张脸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井没有哀求。她还是张大了眼睛,瞪着他。
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
他毛孔中沁出来。
马空群也在瞪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叹了一声,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
也许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挥了挥手,黯然道:“你走吧,赶快走,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最好……”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他忽然看见刀光一闪。从沈三娘背后飞来。
沈三娘的脸突然扭曲变形,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几乎凸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惊讶、
恐惧、痛苦。
可是马空群却后退了一步。
她喉咙“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她还没有说出,就已倒下。
一柄飞刀钉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飞刀。
马空群看着这柄刀,开始时也显得愤怒而惊讶,但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恐惧。他本来
是想去扶她的,却又突然退缩,头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来。
山风吹过,木叶萧萧。
飞刀本是从林中发出的,但现在黝暗的树林里却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马空群一步步往后退,一张脸竟也因恐惧而变形,突然转身,一掠而起,越过了泉
水,头也不回的冲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
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听着他的脚步声冲下山,她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阴沉而凶险,有时很毒辣,残忍。
但她却从未想到他竟也是个懦夫,竟会眼看着她被人暗算,竟连问都不问就逃了。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这种感觉甚至比她背后的刀伤还强烈。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因为她竟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了这
么一个男人。
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时,她的泪也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这人的叹息声:“想不到马空群竟是
这么样一个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报仇,至少也该照顾照顾你的,可是他却逃得比狗还
快。”
听声音,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是个陌生的男人。
就是这个人从背后暗算她的?
“你虽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却应该恨他,因为他比我更对不起你。”果然是这个
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着牙,挣扎着,想翻过身去看这个人一眼,她至少总应该有权看看用刀杀
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但这个人的脚却已踏在她背上,冷冷的笑着道:“你若是想看看我,那也没有关系,
因为你反正也认不出我是什么人的,你以前恨本就没有见过我。”
沈三娘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这人道:“因为我觉得你活着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着牙,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认,刚才她心里的确有这种感觉。
这人又道:“我若是个女人,若是跟了马空群这种男人,我也绝不想再活下去,只
不过……死,也有很多种死法的。”
“……”“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诉你,有时死了反而比活着舒服,但却
要死得快,若是慢慢的死,那种痛苦就很难忍受了。”
沈三娘挣扎着,颤声道:“你……你难道还想折磨我?”
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说什么?”
这人的手,从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这包袱虽不小,但万马堂的财产却绝不
止这些,你们临走时,把他的财产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说一句‘不知道’,我就剥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后
再挑断你的脚筋,把你卖到山下的土婊馆去。”他微笑着,又道:“有的男人并不挑剔,
残废的女人他们也一样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这人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斯文,本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但他说的话,做的事,
却比野兽还凶暴残忍。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间,山林那边传来了一阵清悦的铃声。
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在说:“我知道他一定是从这条路走的,我有预感。”
有个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声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预感,那有时的
确比诸葛亮算的卦还要灵。”
这声音沈三娘没有听过,但是那男人的笑声却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后她就忽然发现,用脚踩着她的背脊的那个人,已忽然无踪无影。
叶开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也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见了一个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当然也看见了这女人背上的刀。人还活着,还在喘息。
他冲过来,抱起这女人,突然失声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说不出的悲哀凄凉。
她本来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叶开,但是看见了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温
暖。
她呻吟着,忽然曼声而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凄凉了,轻轻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歌?”
叶开当然记得。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时,随
口唱出来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现在还记得。
沈三娘凄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
叶开笑了,笑得也很凄凉,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记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到那里去过。”挣扎着说完这句
话,鲜血又从她嘴角涌出。
叶开轻轻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里又悲伤,又愤怒,忍不住问道:“这也是马空
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沈三娘喘息着,道:“是个年轻人,我连看都没有看见他。”
叶开道:“但你却知道他是个年轻人?”
沈三娘道:“因为我听见他的声音,他刚才还在逼我,问我知不知道马空群的财产
藏在哪里,听见了你们的声音他才走的。”
叶开道:“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忽然看见了鬼一样,逃下山去了。””叶开皱眉道:
“他为什么要逃?他看见了什么?”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一定以为你们追上来了,他……”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失声道:“他一定看见了你背上的刀”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叶开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带的金创药,塞住了沈三娘的伤口。然后他就拔出
了这柄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太阳下闪着亮,光芒刺进了傅红雪的眼睛。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叶开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当然见过这种刀。”
傅红雪脸色的苍白度又接近透明了,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头。
他不能不承认。
第一次看见这种刀,是在李马虎的杂货店,第二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已被血洗过
的长街上,第三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凄凉的情
人尸身旁。
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仿佛能看见李马虎那张惊怖欲
绝的脸,看见孩子身上飞溅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难道就错了?
叶开凝视着他,缓缓道:“你现在总该明自,这种刀并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红雪沉默。
叶开叹道:“其实我若真要暗算别人时,就绝不会使用这种刀,也绝不会让它被别
人看到。”
傅红雪忽然道:“因为这是种很特别的刀?”
叶开道:“是的!”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连看都看不见这种刀,又怎么能打造?”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这种刀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道,又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害别人时,都得费些苦心的。”
傅红雪道:“你认为这是别人在故意陷害你?”
叶开苦笑道:“难道你还看不出?”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他若不愿回答一个问题时,就会垂头看着
自己的刀。
叶开道:“这个人让你认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场血战的祸首,又让你认
为我是谋害翠浓的主凶,那时丁灵琳恰巧被她二哥带走,连一个能替我证明的人都没有。”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显然只为了要在你我之间造成一段不可化解
的仇恨,要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却还沉默着。
叶开道:“看来他的确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因为他这计划实在很周密,令我根本连
辩自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这次终于露了马脚,我无论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连一个字都没有解释过。
叶开道:“这次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们还没有打得头破血流,居然还在一起。”
他苦笑着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来的,想必又会认为害死三娘
的凶手是我——现在马空群就一定会这么样想的。”
丁灵琳一直嘟着嘴,在旁边生气,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的。但现在她却忍不
住问道:“你想不想得出谁会这么恨你?要这样子害你?”
叶开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
他垂下头,才发现沈三娘竟又挣扎着抬起头来,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在看着丁灵
琳。
丁灵琳也在用一种奇怪的眼色看着她。
叶开道:“这位沈三娘,你还没有见过……”丁灵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
“我知道她是谁,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跟你这么熟的,你对她好像比对我还要好得多。”
叶开忽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在生气了。她又在吃醋。
这女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吃醋,一吃起醋来,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话她都说得
出口。
可是沈三娘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呢?
叶开想不通。
丁灵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开根本就不准备理她,她吃起醋来的时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灵琳的火气当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是
不是要我躲开点,好让你们慢慢的说?”
叶开道:“是的。”
丁灵琳瞪着他,眼圈忽然红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脚,竟真的扭头就走。
叶开也根本就不准备拉她。
沈三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小姑娘爱你已爱得要命,你不该故意气她的。”
叶开笑了笑,说道:“可是我的确有很多的话要跟你说。”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暗算我的那个人,说话709是什么口音?”
叶开笑道:“跟你说话的确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远都能猜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什
么。”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却更酸楚。她唯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马空群,但却已将这一
生交给了他。
她了解别人又有什么用?
过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来,说道:“那个人说的是北方话,听声音绝不会超过三
十岁,说起话来很温柔,就算他说要杀你的时候,也是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甚至还
好像带着微笑。”
叶开叹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里藏刀的人,这并不能算得特别。”
沈三娘道:“他说话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叶开立刻追问,道:“哪一点。”
沈三娘道:“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
‘能’字的声音,就好像刚才那位丁姑娘一样。”现在叶开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用
那种奇怪的眼色看着丁灵琳了。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脸色却已变得很苍白,苍白
得甚至比傅红雪还要可怕。
沈三娘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似在发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么?”
这次叶开竞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他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吼。“人都
到齐了么?”
“人……”
他的人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突然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
红光。
连傅红雪都已忍不住抬起头,吃惊的看着他。
丁灵琳当然更吃惊。她虽然远远的站在那边,但眼睛始终是盯在叶开身上的。
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叶开像这样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
叶开以往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他脸上也绝不会有这么
奇怪的表情。他脸上虽然在发着光,但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奇特的痛苦和恐惧。没有人
能形容他这种表情,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看到他这种表情,丁灵琳连心都碎了。
她刚才还在心里发过誓,永远再也不理这个人,但现在却早已忘得于干净净。
她奔过来,拉起叶开的手,叶开的手也冰凉。
她更急,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怎么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叶开道:“我……我在生气。”
了灵琳道:“生谁的气?”
叶开道:“你。”
丁灵琳垂下头,却偷偷地笑了。
叶开忍不住问:“我在生你的气,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确是费人猜疑。
丁灵琳垂着头,道:“就因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我才开心。”
叶开更不懂:“为什么开心?”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为我气成这样子?”
叶开也笑了,但笑得却还是没有平时那么开朗,笑容中竞仿佛带着很深的忧虑。
丁灵琳看不见,因为她整个人都已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她也
不在乎,她从不想掩饰自己对叶开的感情。
傅红雪看着他们,忽然转过身,走下山去。
泉水从山上流下来,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却没有看见。
他笔直的走过去,走在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他的腿。可是他没有感觉。
叶开在后面呼唤:“等一等,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马空群。”
他也没有听见。他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
叶开目送着他瘦削孤独的背影,忍不住叹息,道:“他真的变了,不但变得更孤独,
而且很消沉,再这样下去,我只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忍说下去。
沈三娘却忽然问:“他怎么会变的?”
叶开黯然道:“他亲眼看着一个他唯一真心相爱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却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浓?”
叶开道:“不错,翠浓。”
沈三娘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息,道:“我实在
想不到他竞会真的爱上了翠浓!”
叶开道:“你是不是认为翠浓不值得他爱?”
沈三娘没有回答,她没法子回答。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悲伤,缓缓道:“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有很多人要爱上他本不
该爱的人,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终于也忍不住黯然叹息,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
故?”
人类的情感,本就是最难捉摸的,本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类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叶开看着沈三娘,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无论谁受了傅红雪那
样的打击,都难免会跟他一样,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过,这世上也许有一个人能救
得了他。”
沈三娘道:“谁?”
叶开道:“你。”
沈三娘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
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
痛苦。
马空群关起房门,上好闩,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又冰又硬,就像是
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只不过他总算还沿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
偏偏越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
着马粪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等到他
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人荒山时,他们甚至
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一个男人看着自
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
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这就是小李飞刀。”
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小李飞刀!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
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
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三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
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已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
字。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凝视着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他相信这是个最安全
的地方。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
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难道也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捏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
腰肉还香。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
连一文钱都没有。
万马堂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
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
过一粒米。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
面摆到桌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菜
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盛的晚餐。
他挺起胸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
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的摇了摇头。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只不
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给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
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
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帐的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
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马空群怔住。他怔住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
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
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纵横一世的他,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
泥水似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他
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身上。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
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
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折湘裙。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件
衣裳,就在那天的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轻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
裳她已多年没有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
要乘风而去。
有的人竞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也许连躯壳都
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汉,问他为什么要抛
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马空群的脸色已铁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
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
已。
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
他的衣裳。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悠然长吟:“天皇皇,地皇皇。关东万马堂,马如龙,
人如钢!”
马空群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
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意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傅红
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识你,只不过从来没有想到,马如龙、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
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马空群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有默认的意思。
马空群心里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的保藏着这套衣裳。那天晚上的
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的保藏在心里?
马空群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上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
套衣裳的。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予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
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不没有用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
马空群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
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本是白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嘎声道:“你究
竟是什么人?”
这人悠然道:“我说过,我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
是唬你的。”
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还想要什么?”
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
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马肥草长的万马堂,今后只怕已变
成了一片荒地。”
这人冷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799偷藏起来的珠宝。”
这人道:“昔年‘神刀堂’独霸武林,纵横天下,声势还在上官金虹的‘金钱帮’
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后,还遗下一笔数字吓人的财富,何况神刀堂。”
马空群道:“只可惜我并不是神刀堂的人。”
这人冷冷道:“你当然不是,你只不过是谋杀神刀堂主人的凶手而已,你叫别人做
你的帮凶,杀了白天羽,却一个人独吞了他的财产,只可怜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
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马空群连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知道得实在大多了。
这人又厉声道:“那些人的孤寡遗孀,有的已衣食不继,现在我正是替他们来跟你
结清这笔帐!”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
这人没有开口,手里的剑竟似忽然抖了抖。
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本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是谁,只有一
个人……我从来未想到他会将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的。”
他的声音冰冷恶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却已是知道这秘密的第二个人了,你究
竟是谁?”
这人冷笑地答道:“现在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马空群冷冷道:“那么你只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批宝藏在哪里。”
这人似又怔住。
马空群又道:“何况,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若真的杀了我,我
死后不出三天,就会有人将你们家的秘密说出来,让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
的后代当然也一定会知道。”
这人手里的剑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能说出这秘密?”
他毕竟还年轻,无论多么阴沉狡猾,也比不上马空群这种老狐狸的。这句话也有示
弱之意,而且已无异承认他就是马空群所想到的那个人了。
马空群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没有人能说出这秘密。”
这人忍不住问道:“你死了反而有?”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个人手里?你若死了,他就会将这封信
公开?”
马空群淡淡道:“看来你倒也是个聪明人,居然也能想到这种法子。”
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却不信。”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信任的人,你能将那种秘密的信交给他?”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等你杀了我之后,就
去杀他?”
这人不说话了。
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这法子本来的确不错,只可惜这种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
用过了。”
这人沉默着,过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会这样放了你?”
马空群道:“你当然不会,但我们却不妨来做个交易。”
这人道:“什么交易?”
马空群道:“你陪我去杀了傅红雪,我带你去找那宝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绝
不提起你一个字。我藏起那批珠宝,也足够你我两个人用的,你说这交易公道不公道?”
这人沉默着,显然又有些动心。
马空群道:“何况,你也该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
密的人,因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们才能做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我
们的机会岂非比当年更好?”
这人迟疑着,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要先取宝藏,再杀傅红雪。”马空
群道:“行。”
这人道:“还有,在我们去取宝藏的时候,我还得点住你双臂的穴道。”
马空群道:“你难道还怕我对你出手?”
这人道:“我只问答不答应。”
马空群笑了笑,道:“也许,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样信任你。”
这人终于松了口气,道:“我只点你左右双肩的‘肩井’穴,让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着剑诀的左手食中两指,点向马空群的右肩。
这时候他当然不能不先将右手的剑垂下去一点,否则他的手指就点不到马空群的肩
头。
只不过这也是一刹那间的事,他右手的剑一垂,左手已点了过去,他自信出手绝不
比任何人慢,但他却还是不够快。
也就在这刹那间,马空群突然一侧身,一个时拳打在他右助下,接着反手挥拳,痛
击他的面颊。
这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只觉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还有无数金星在跳动。
可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晕过去,十五年朝夕不断的苦练,他不但学会了打人,也学
会了挨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时,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剧痛使得他总算还保持清醒。
然后他的人已在地上滚了出去。
马空群追出来时,只见他的手一扬,接着,就是刀光一闪!
刀光如闪电,是飞刀!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小李飞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飞魄散。这虽然不是小李的飞刀,却也
已震散了马空群的魂魄;他竞不敢伸手去接,闪避的动作也因恐惧而变得慢了些。
刀光一闪而没,已钉在他肩上。这也是飞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绝没有任
何人的飞刀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就正如天上的星光虽亮,却绝没有任何一颗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这柄刀若是小李飞刀的,马空群的动作纵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样闪避不开,因为小
李飞刀已不仅是一柄飞刀,只因每个人自己先已决定这一刀是避不开的。
这种想法也正如每个人都知道,天降的灾祸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一样。刀光一闪,他
的人已滚出院子,翻身跃起。
马空群只看见一条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闪,就没入了黑暗里。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
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这个人一定逃不远的,无论谁挨了他两拳之后,都一定逃不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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