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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环曲》
第三章 荒山魅影
柳鹤亭生具至性,此刻自己虽然满心烦恼,但见这等事情,却立刻生出助人之心,当下
脚尖轻点,如轻烟般掠了过去。
又是一阵风吹过!
这淡灰的人影,竟也随风摇动了起来。
“呀!果然我未曾猜错!”他身形倏然飞跃三丈,笔直地掠到这条淡灰人影身前,只见
一条横生的树枝,结着一长黑色的布带,一个灰袍白发的老头,竟已悬吊在这条布带之上。
柳鹤亭身形微顿又起,轻伸猿臂,拦腰抱住这老者,左掌横切,有如利刃般将那条黑色
布带切断!
他轻轻地将这老人放到地上,目光转处,心头又不禁一跳,原来这满头白发、面如满月
的老者,双臂竟已齐根断去,他身上穿着的灰布长袍,甚至连衣袖都没有,柳鹤亭伸手一
探,他胸口尚温,鼻息未断,虽然面容苍白,双目紧闭,但却绝未死去。
柳鹤亭不禁放心长叹一声,心中突地闪过一丝淡淡的欢愉,因为他已将一个人的性命从
死亡的边缘救了出来,一个人纵然有千百种该死的理由,却也不该自尽,因为这千百种理由
都远不及另一个理由充足正大,那就是:
上天赋于人生命,便没有任何人有权夺去——这当然也包括你自己在内。
柳鹤亭力聚掌心,替这白发灰袍的无臂老者略为推拿半晌,这老者喉间一阵轻咳,长叹
一声,张开眼来,但随又闭起。
柳鹤亭强笑一下,和声道:“生命可贵,蝼蚁尚且偷生,老丈竟要如此死去,未免太不
值得了吧?”
白发老人张开眼来,狠狠望了柳鹤亭两眼,突然“呸”地一声,张嘴一口浓痰,向柳鹤
亭面上吐去,柳鹤亭一惊侧首,只觉耳畔微微一凉,这口痰竟擦耳而过,却听这自发老人怒
骂道:“老夫要死就死,你管得着吗?”
翻身从地上跃了起来,又怒骂道:“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毛头小伙子,真是岂有此
理。”呸地又向地上吐了口浓痰,掉首不顾而去。
柳鹤亭发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既觉恼怒,却又觉有些好笑,暗道自己这一夜之中,
怎地如此倒霉,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却换来一口浓痰,一顿臭骂,他呆呆地愣了半晌。
只见这老人越去越远,他突然觉得有些寒意,暗道一声:“罢了,他既然走了,我还呆
在这里干什么?”转念一想:“他此刻像是要走到别的地方自尽,我若不去救他,唉——此
后心必不安。”转目一望,那老者灰色的人影,远在前面缓缓而走,一个残废的老人踯躅在
秋夜的荒山里,秋风萧索,夜色深沉,使得柳鹤亭无法不生出恻隐之心、
他只得暗叹一声,随后跟去,瞬息之间,便已掠到这老者身后,干咳了一声,方待再说
两句劝慰之言,哪知这老者却又回首怒骂道:“你这混帐小子,跟在老夫后面做什么,难道
深夜之中,想要来打劫吗?”
柳鹤亭愣了一愣,却只得强忍怒气,暗中苦笑,抬头一望,面前已是一条狭长的山道,
两边山峰渐高,他暗中忖道:“他既然要往这里走,我不如到前面等他,反正这里是条谷道
——”心念转处,他身形已越到这老者前面,回头一笑道:‘既然如此,小可就先走一步
了。”
白发者者冷哼一声,根本不去答理于他,柳鹤亭暗中苦笑,大步而行,前行数丈,回头
偷望一眼,那老者果然自后跟来,嘴里不断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满头的白发在晚风中飞
舞着,无臂的身躯,显得更加孱弱。
柳鹤亭暗暗叹息着,转身向前走去,一面在心中暗忖;“无论如何,我也要将这老人从
烦恼中救出,唉!他年龄如此——”
突地!
一个惊人的景象,打断了他心中的思潮。
他定一定神,驻足望去,前面道旁的小峰边,竟也横生着一株新树,而树枝上竟也悬吊
着一个灰白的人影,他一惊之下,凌空掠了过去,一手切断布带,一把将这人抱了下来,俯
首一看——
只见此人满头白发,面如满月,双臂齐肩断去,身上一袭无袖的灰布长袍,他机伶伶打
了个寒噤,回头望去,身后一条笔直的山路,竟连一条人影都没有了,只有秋风未住,夜寒
更重,他颤抖着伸出手掌,在这老者胸口一探,胸口仍温,鼻息未断,若说这老人便是方才
的老人,那么他怎能在这霎眼之间越到自己身前,结好布带,悬上树枝,他双臂空空,这简
直是令人难以置信。
若说这老人不是方才那老人,那他又怎会和他生得一模一样?而且同样地是个断去双臂
的残废!
他长长透了口气,心念数转,一咬牙关,伸手在这老者胸前推拿了几下,等到这老者亦
自喉间一咳,吐出一口长气,他突地手掌一回,在这老者腰畔的“睡穴”之上,疾点一下。
他知道以自己的身手,点了这老者的睡穴,若无别人解救,至少也得睡上三个时辰。于
是他立即长身而起,掠回来路,身形疾如飘风,四下一转,大地寂静,竟真的没有人踪,他
身形一转,再次折回,那白发老人鼻息沉沉,却仍动也不动地睡在树下。
他脚步微顿一下,目光四转,突地故意冷笑一声,道:“你既如此装神弄鬼,就让你睡
在这里,等会儿有鬼怪猛兽出来,我可不管。”语声一顿,大步的向前走去,但全神凝注,
却在留神倾听着身后的响动,此刻他惊恐之心极少,好奇之心却极大,一心想看看这白发老
人究竟是何来路。
但他前行又已十丈,身后却仍除了风吹草动之声外,便再无别的声息,他脚步越行越
缓,方待再次折回那株树下,看看那白发老人是否还在那里,但是他目光一动——前面小山
壁旁,一株木枝虬结的大树上,竟又凌空悬吊着一条淡灰人影。
他倒吸一口凉气,身形闪电般掠去,右掌朝悬在树枝上的布带一挥,那黑色布带便又应
手而断,悬在树枝上的躯体,随之落下,他左手一揽,缓住了这躯体落下的势道。
只见此人竟然仍是满头自发,面如满月,双臂齐断,一身灰袍!
此刻柳鹤亭心中已乱做一团,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惊骇还是疑惑?下意识地伸手一探鼻
息,但手掌立即缩回,轻轻将这人放在地上,身形猛旋,猛然几个起落,掠回方才那株树
下。
树下空空,方才被他以内家妙手点了“睡穴”的那灰袍白发老人,此刻竟又不知走到哪
里去了!
他大喝一声,脑海中但觉纷乱如麻,身形不停,忽然又是几个起落掠出了这条山道,抬
头一望——
先前他第一次见着那白发老人悬绳自尽的树枝上,此刻竟赫然又自凌空悬吊着一条淡灰
人影,掠前一看——
灰袍自发,面如满月!
他剑眉一挑,突地扬掌劈出一股劲风,风声激动,竟凭空将那段树枝震断,然后他任凭
树枝上悬吊着的躯体“噗”地落在地上,脚跟半旋,蜂腰一拧,身形转回,“嗖嗖嗖”三个
起落,掠回十丈。
谷道边的第一株树上,树枝轻摇,木叶飘飘,却赫然又悬吊着一条人影,也仍然是灰袍
白发,两臂空空。
柳鹤亭身形有如经天长虹,一掠而过,随手一挥,挥断了树枝上的布带,身形毫不停
顿,向前掠去,一惊十丈。
十丈外那一株枝叶虬结的大树下,方才被柳鹤亭救下的白发老者,此刻竟仍安安稳稳地
躺在地上。
、柳鹤亭身形如风,来回飞掠,鼻尖已微微见了汗珠,但是他心中却不断地泛出一阵阵
寒意,他甚至不敢再看躺在地上的白发无臂的老者一眼,一点脚尖,从树旁掠了过去,此刻
他只盼望自己能早些离开这地方,再也不要见到这白发老者的影子。
谷道边两旁的山壁越来越高,他身形有如轻烟,不停地在这狭长的谷道中飞掠着,生像
是他身后追随着一个无形的鬼怪一样。
他不断地回头。身后却一无声息,更无人影。
刹那间,他似已掠到谷道尽头,前面一条山路,婉蜒而上,道前一片山林,他微一驻
足,暗中一调真气,大骂自己糊涂,怎地慌不择路,竟走到了这片荒地的更深之处,方才那
有如鬼魅一般的白发老者,竟使得这本来胆大心细的少年,此刻心中仍在惊悸地跳动着,他
甚至开始怀疑这老者究竟是否人类!
哪知——
谷道尽头突地传来一声哈哈大笑之声,笑声虽然清朗,但听在柳鹤亭耳里,却有如枭啼
鬼嚎,他忍不住周身一噤,却见前面山林阴影中,已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哈哈大笑着道:
“老夫被你救了那么多次,实在也不想死了,小伙子,交个朋友如何?”赫然又是那满头白
发、双臂齐断的灰袍老人。
柳鹤亭极力按捺着心中的惊恐,直到此刻为止,他还是无法断定这老者究竟是否人类,
因为他实在无法相信,人类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轻功,这谷道两旁山峰高耸,这老者难道是
从他头上飞过来不成?
只见这老者缓步行来,笑声之中,竟像是得意高兴已极,面上更是眉开眼笑,快活已
极。
柳鹤亭心中又惊又奇,暗忖:“这老人究竟是人是鬼?为什么这般戏弄于我?”
只见这老者摇摇摆摆地行来,突地一板面孔,道:“老夫要死,你几次三番地救我,现
在老夫不想死,你却又不理老夫,来来来,小伙子,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柳鹤亭呆呆地愣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老者面孔虽板得一本正经,但目光中却似
隐含笑意,在柳鹤亭脸上左看右看,似是因为夜色深沉,看不甚清,是以越发看得仔细些,
柳鹤亭只被他看得心慌意乱。
却听他突地“哎呀”一声,道:“小伙子,你不过三天,大难就要临头,难道你不知道
吗?”
柳鹤亭心头一跳,暗忖:“是了,今夜我遇着的尽是离奇怪异之事,说不定近日真有凶
险,这老者如果是人,武功如此高妙,必非常人,也许真被他看中了。”
只见这老者突地长叹一声,缓缓摇头道:“老夫被你救了那么多次,实在无法不救你一
救,只是——唉!老夫数十年来,从未伸手管过武林中事,如今也不能破例。”他双眉一
皱,面上立刻换了愁眉苦脸的表情,仿佛极为烦恼。
柳鹤亭生性倔强高傲,从来不肯求人,见了他这种表情,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却听
他又道:“你武功若稍为高些,大约还可化险为夷,只是——哼!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功
夫,实在太不高明,怎会是别人敌手?”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对柳鹤亭说出,他硬是拼却性命,也要和那人斗上一斗,只是他方才
实在被这老者的身法所惊,心中反而叹道:“我自命武功不错,如今和这老人一比,实在有
如萤火之与皓月,唉——他如此说法,我除了静听之外,又能怎地。”心念一转:“唉!我
如能从这老人处学得一些轻功妙诀,只怕比我以前全部学到的还多。”
这白发老人目光动也不动地望在他脸上,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突又长叹一声,摇首
道:“老夫一身绝艺,苦无传人,数十年来,竟连个徒弟都找不到,唉——如果——”
他语声一顿,柳鹤亭心头却一动:“难道他想将我收在门下?”
却听这老人又自接着正色说道:“老夫可不是急着要找徒弟,只是老夫方才见你武功虽
差,还有几分侠义之心,是以才想救你一命,如果你愿拜在老夫门下,老夫倒可传你一本秘
籍,包你数天之内,武功就能高明一倍。”他忽然闭起眼睛,仰首望天,叹道:“恩师,我
虽然破戒收徒,但却实非得已,恩师你不会怪我吧?”
此刻柳鹤亭心中已再无疑念,认定这老人一定是位隐迹风尘、玩世不恭,武功却妙到不
可思议的武林异人,方才心中的惊疑恐惧,一扫而空,但他生性强做,恳求的话,仍然说不
出口,讷讷地嗫嚅了半晌,终于挣扎着说道:“弟子无知,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位异人,如果
你老人家……嗯……”他嗯了半天,下面的话还是无法说出口来。
哪知这老人却已立刻接道:“你不必说了,你可是愿做老夫的徒弟?”
柳鹤亭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老人眼睛一转,目光中更是得意,但却仍长叹道:“唉——既是如此,也是老夫与你
有缘,我平生武功奥秘,都写成一本秘籍,此刻便藏在老夫脚下的靴统里,老夫一生脱略行
踪,最恨世俗礼法,你既拜老夫为师,也不必行什么拜师大礼,就在这里随便跟我磕个头,
将那本秘籍拿去就是了。”
柳鹤亭虽然聪明绝顶,但此刻心中亦再无疑念,大喜着叫了一声:“恩师。”“噗”地
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头,只见这老人已抬起脚来,他恭敬地伸出手掌,在靴统里一
掏,果然掏出一本黄绢为面的册子,热烘烘的,似乎还有些臭气,但他却丝毫没有放在心
上,谨慎地收了起来。只听这老者干咳一声,缓缓道:“好了,起来吧。”
柳鹤亭遵命长身而起,目光一抬,却见这老人正在望着自己挤眉弄眼,他不禁愣了一
愣,心中方自奇怪,哪知这老人却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快活,竟弯下腰去,放声大笑了起来。
柳鹤亭心中更奇,哪知他笑声一起,柳鹤亭身后竟也有人哈哈大笑起来,柳鹤亭一惊之
下,回首而望,只见他身后数丈之外,竟一排大笑着走来三个白发灰袍、两肩齐断的老人,
走到他身侧,四个人一起弯腰跌足,笑得开心已极,柳鹤亭心中却由惊而奇,由奇而恼,只
是他亦自恍然大悟,难怪方才自己所遇之事那般离奇,原来他们竟是孪生兄弟四人,只是自
己再也未曾想到这里,是以才会受了他们的愚弄,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气恼,但见了这四
人的样子,却又不禁有些好笑。
“反正他们年龄都已这么大了,我纵然向他们叩个头又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柳鹤亭虽然倔强高做,却并非气量偏窄之人,而且天性亦不拘小节,此刻他站在
中间,看到身旁这四个满头白发,笑来却有如顽童一般的老人,想到自己方才的心情,越想
越觉好笑,竟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哪知他笑声一起,这四个白发老人的笑声却一起顿住,八只眼睛,一起望着柳鹤亭,像
是非常奇怪,这少年怎地还有心情笑得出来,只见他笑得前仰后合,竟像是比自己还要得
意,四人对望一眼,心里都不觉大奇,四人竟都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笑什么?”
柳鹤亭目光一转,不停地笑道:“我笑的事,怎能告诉你们。”话声一了,又自大笑起
来。
这四个老人年纪虽大,但童心仍炽,四人不知用这方法捉弄了多少人,那些人不是被他
们吓得半死,连走都走不动了,就是见了第二个上吊的老人,便吓得连忙逃走,纵然有一两
上武功特别高的,后来发觉了真相,也都一定勃然大怒,甚至和他们反脸成仇。
此刻他们见了柳鹤亭被他们捉弄之后,不但不以为忤,竟笑得比他们还要开心,这倒是
他们生平未遇之事,柳鹤亭不肯说出自己发笑的原因,这四人便更觉好奇之心,不可遏止,
四人面面相觑,各个心痒难抓,突地一起向柳鹤亭恭身一礼,齐声道:“方才小老儿得罪了
阁下,阁下千祈不要见怪。”
柳鹤亭笑声一顿,道:“我自然不会见怪。”
这四个老人一起大喜道:“阁下既不见怪,不知可否将阁下发笑的原因告诉我们?”
此刻东方渐白,大地已现出一丝曙光,柳鹤亭四望一眼,只见这四人虽然须发皆白,但
却满脸红光,眉眼更俱都生成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只是此刻却又一个个眼蹩眉皱,像是
心里十分苦恼。
柳鹤亭见了他们苦恼的神情,知道他们苦恼的原因,心道:“你们方才那般捉弄我,我
此刻也偏偏不告诉你们。”口中却道:“我只是想到一句话,是以才觉得好笑而已。”
这四个老人一生之中,四处寻找欢笑,但他们四人一体而生,行踪诡异,别人见到他
们,不是早已吓得半死,便是不愿和他们多话,哪有心肩和他们说笑,是以这四人才喜欢捉
弄别人,自寻乐趣,此刻听了柳鹤亭想到一句如此好笑的活,却不告诉他们,心中越发着
急,急急追问道:“不知阁下可否将这句话说出来,也让小老儿开心开心。”这四人心意相
通,心中一生好奇之心,说起话来,竟也是同时张口,同时闭口,竟像是一个人的影子。
柳鹤亭目光一转,心里好笑,口中却故意缓缓道:“这句话嘛……”眼角斜瞟,只见这
四人眼睛睁得滚圆,嘴唇微微张开,竟真的是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忍不住哈哈笑道:“我
想起的那句话便是‘穿蓑衣救火’。”
那四人一呆,道:“此句怎解?”
柳鹤亭本来是见了他们样子好笑,哪里想起过什么好笑的话,不过是随口胡说而已,此
刻见他们反被自己捉弄了,心中得意,接口笑道:“我本想救人,却不知反害了自己,这岂
非穿蓑衣救火——若火上身吗?”
四人老人齐地又是一呆,目光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像是觉得这一句话一点也不好笑,
但四人对望了一眼,竟也哈哈大笑起来,五个人竟笑做一团。
柳鹤亭心中暗道:“我今日虽被他们捉弄,却换来一场如此大笑,也算得上是人生中一
段奇遇,此刻还和他们鬼混什么?”
心中虽想走,但见他们大笑的神情,却又觉得甚为有趣,不舍离去。
却见这四个老人一起哈哈笑道:“阁下真是有趣得很,小老儿今日倒是第一次见到阁下
这般有趣的人,不知阁下可否将大名见告,将来也好交个朋友。”
柳鹤亭笑道:“在下柳鹤亭,不知阁下等是否也可将大名告诉小可?”他此刻对这四个
奇怪的老人,心中已无恶感,心想与这种人交个朋友倒也有趣。
白发老人哈哈笑道:“正是,正是,我们也该将名字告诉阁下,只是我四人纵然将名字
告诉阁下,阁下也未见能分得清。”
此刻晓色更开,柳鹤亭与这四人对面相望,已可分辨出他们的须发,只见这四人站在一
处,竟生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乍见之下,委实叫人分辨不出。
却听老人又道:“但其实我兄弟四人之间,还是有些分别的,只是别人看不出来而
已。”
柳鹤亭微微一侧身,让东方射来的曙光,笔直地照在这四人面上,目光仔细地自左而
右,逐个向这四人面上望去,来回望了数次,只见这四个眉开眼笑的老人,此刻面孔竟板得
一本正经,心中不禁一动,故意颔首道:“不错,你们若是不笑的话,别人委实分辨不
出。”
白发老人齐地双目一张,突又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你这小伙子真是有趣,竟将我
们这个秘密都看出来了。”
原来这四人不笑之时,面容的确一样,但笑起来,一人嘴角一起向上,一人嘴角眼角一
起向下,一人口中长了两粒看来特别显眼的犬齿,另一个面颊右边却生着一个深深地酒窝。
柳鹤亭心中暗笑,只见这四人笑得越厉害,面上的特征也就越明显,他不禁暗叹造物之
奇妙,的确不可思议。
明明造了一模一样的四个人,却偏偏又要他们面上留下四个不同的标记,这四人若是生
性冷僻,不苟言笑,别人亦是无法明辨,但偏偏又要他们终日喜笑颜开,好叫别人一眼就可
辨出。
只见这四个自发老人笑得心花怒放,前仰后合,他心里不觉甚是高兴,无论如何,能够
置身在欢乐的人们中间,总是件幸福的事,而人生中能遇着一些奇迹——像这种含着欢笑的
奇迹,那么除了幸福之外,更还是件幸运的事。
他性情豁达,方才虽被这四个老人捉弄了一番,但他深知这四人并无恶意,是以此刻心
中便早已全无怨恨之心,含笑说道:“小可既然猜出,那么老丈们想必也该将大名告知在下
了吧!”
只听这四人一一自我介绍,那笑起来嘴角一起向上的人是老大“戚器”,那笑起来嘴角
眼角一起向下的人是老二“戚气”,那口中生着犬齿的是老三“戚栖”,那生着酒窝的自是
老四,叫做“戚奇。”
晨风依依,晚秋的清晨,虽有阳光,但仍不减秋风中的萧索之意,只是这秋阳中的山
野,却似已被他们的笑声渲染得有了几分春色。
柳鹤亭大笑着忖道:“这四人不但一切古怪,就连名字都是古怪的,这种名字,却教人
家怎生称呼。”心念一转,口中便笑道:“那么以后我只得称你们作‘大器’、‘二气’、
‘三栖’、‘四奇’了。”
戚器大笑道:“正是,正是,我兄弟起这名字,原正是这个意思。”
柳鹤亭却又一怔,他本是随口所说,却不知这本是人家的原意,只听戚器又自接口笑
道:“本人大器晚成,是以叫做’大器’,老二最爱生气,气功可练得最好,不但练成无坚
不摧的“阳气”,还练得我兄弟都不会的‘阴气’,阴阳二气,都被他学会了,所以叫做
‘二气’。”
他语声一顿,柳鹤亭恍然忖道:“这四人无臂无掌,用以伤人制敌的武功,自然另有一
功,想必就是以气功见长的武功了。”
戚器已接道:“老三叫做‘三栖’,更是好极了,因为他不但可以在地上走,还可以在
水里游。甚至在水里躺上个三五天都无所谓,像条鱼一样,再加上他跳得最高,又像是麻
雀,哈哈——他不叫‘三栖’叫什么。”
他摇头晃脑,大笑连连,说得得意已极。
柳鹤亭却暗忖:“这三人虽然滑稽透顶,但却都可称得上是武林奇人,这位老三想必轻
功、水功都妙到毫巅,既能栖于陆,又能栖于水、栖于空,他叫做‘三栖’,倒的确是名符
其实得很。”
戚器大笑又道:“老四嘛——他花样最多,所以叫‘四奇’,我们兄弟本来还有个老
五,他人生得最漂亮,又最能干,竟一连娶了五个太太,哈哈——像是替我们兄弟一人娶了
一个,本来他叫做‘五妻’,‘戚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他笑声中突然有些
慨叹,竟低叹一声,方自接道:“只是我们这位最能干的老五,却跑去当官去了——”
他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顿住了自己的话。
柳鹤亭心中大感好奇,本想问问他有关这“老五”的事,但又生怕触到他的伤心之处,
心中感好奇,却终于没有问出口来。
这戚氏兄弟与柳鹤亭越谈越觉投机,真恨不得要柳鹤亭永远陪着他们四人才对心思,要
知道他们一生寂寞,见着他们的人,不是有着轻贱之心,便是有着畏惧之意,像柳鹤亭这种
能以坦诚与之相交的人,他们当真是平生未遇,四人你一眼,我一眼,你一句,我一句,直
弄得柳鹤亭接应不暇,他自幼孤独,几曾见这如此有趣的人物,更不曾得到过如此温暖的友
情,竟也盘膝坐下,放声言笑起来。
戚器哈哈笑道:“看你文质彬彬,想不到你居然也和我兄弟一样,是条粗鲁汉子,我先
前在那边看你悉眉苦脸,长吁短叹,还只当你是个酸秀才呢!”
柳鹤亭目光动处,只见他说话之际,另三个竟也嘴皮连动,虽未说出来,但显见他说话
的意思,完全和另三人心中所想相同,他语声一了,另三人立刻连连点头,齐地连声道:
“正是,正是,我兄弟方才还直当你是个穷秀才哩!”
柳鹤亭大笑着道:“你们先前当我是个酸秀才,我先前却当你们是深山鬼魅,千年灵
狐,后来又当你们是一个轻功妙到毫巅、武功骇人听闻的武林奇人,我若知道你们不是一个
而是四个,那么——哈哈,你们年纪虽大,那个头我却是绝不会磕下去的。”
哪知他语声方了,戚大器身形动处,突地一跃而起,柳鹤亭心中方自一怔,只见他已恭
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自己叩了一个头,口中一面笑道:“一个还一个,两不吃
亏——”
柳鹤亭亦自一跃而起,对面跪了下去,立刻还叩一个,口中道:“事已过去,你这又何
苦,你年纪比我大得多,我就算磕个头,却又何妨。”
戚器连声道:“不行,不行,这个头我非还你不可,不然我睡觉都睡不着。”说话声
中,又是一个头叩下去。
另三人见他两人对面嗑头,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柳鹤亭亦自连
声道:“不行,不行,我若让你还叩一个头,那么我也要睡不着觉了。”
戚器叫道:“那真的不行——那怎么可以——”这两人竟是一样地拗性,一个一定要叩
还一个,一个偏偏不让他叩还一个。
柳鹤亭心想:“我抓住你的臂膀,然后对你叩个头,我再躲到你兄弟身后去,看你怎生
叩还我。”一念至此,再不迟疑,疾伸双掌,向戚器肩头抓去,他这一手看似平平无奇,其
实不但快如闪电,而且其中隐含变化,心想你无法出手招架,又是跪在地上,这一下还不是
手到擒来,看你如何躲法。
哪知他手掌方伸,戚器突地一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全身乱颤。
柳鹤亭突地觉得他全身上下都在颤动,一双肩膀倏眼间竟像是变成了数十个影子,自己
出掌虽快虽准,此刻却似没有个着手之处。
柳鹤亭虽然深知这四个残废的老人防敌制胜,必定练有一些极为奇异的外门功夫,但骤
然见到这种由笑而发,怪到极处的身法,仍不禁吃了一惊,方自缩回手掌,只听大笑声中,
戚器突地长长“咦”了一声,另三人立刻顿住笑声,彼响斯应,柳鹤亭心中又为之一动。
戚奇已自接道:“此时此刻,这种地方,怎地会又有人来了。”
戚大器笑声一顿,颤动着的身形,便立刻变得纹风不动,柳鹤亭愣了一愣,自然停住笑
声,心中大奇!
“方才笑声那等喧乱,这戚四奇怎地竟听出远处有人走来,而我却直到此刻还未——”
心念动处,快如闪电,但他这念头还未转完,谷道那边果然已有人声马嘶隐隐传来,柳
鹤亭心中不由大为惊服,道:“四兄如此高的耳力。”他长于盖世高人之侧,对于这耳目之
力的锻炼,十数年可说已颇有火候,但此刻和人家一起,自己简直有如聋子一样,他惊服之
余,长身站了起来,一拍膝上泥土,心中直觉甚是惭愧。
却听戚四奇哈哈一笑,道:“别的不说,我这双耳朵倒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咦——来的
这些人怎地阴盛阳衰,全是女的,嗯——男的只有三个——二十匹马,都是好马,有趣有
趣,有趣有趣。’
他一连说了四句有趣,面上又自喜笑颜开。
柳鹤亭听了,心下却不禁骇然,他也曾听过,关外的马贼多擅伏地听声之术,远在里外
之地行来的人马,他们只要耳朵贴在地上一听,便知道人马之数,但像戚四这样一面谈笑,
却已将远处的人马数目,男女性别,甚至马的好坏都听了出来,那却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
闻之事,尤其令柳鹤亭惊骇的是,他所说出的这人马数目,正和那来自南荒的一行人马一
样。
只听戚大器笑道:“不知道这些人武功怎样,胆子可大——”
戚四奇“呀”了一声,道:“不好,不好,这些人耳朵也很灵,居然听出这里有人了,
咱们可得躲一躲,若让他们一起见到我们四人,那就没有戏唱了。’
柳鹤亭目光动处,只见这四人此刻一个个眉开眼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就有如幼童
婴儿面对着心爱的玩物一样。
他心里只觉好笑,却有些不太舒服,暗中寻思道:“不知道那陶纯纯此刻是否还和他在
一起。”
又忖道:“反正我已不愿再见他们,管他是否与她在一起,都与我无关。”口中急道:
“正是,正是,我们快躲他一躲。”
目光一转,却见戚氏兄弟四人,各个眼动目跳,以目示意,像是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一
样,一会儿又不住打量自己,他心中一动,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
戚三栖忍住笑道:“不行什么?”
柳鹤亭一怔,忖道:“是呀,不行什么,人家又没有叫我干什么。”
只听戚大器笑道:“你是说不愿躲起来是么!那正好极,你说站在这里,替我们把这班
人拦位,然后——”
柳鹤亭此刻大感焦急,又想掠去,又想分辩,但他说个不停,他走又不是,插口也不
是,哪知他话声未了,戚四奇突地咳声一声,戚大器立刻顿住语声,柳鹤亭忙待发话,哪知
咳声方住,这戚氏兄弟四人,竟已一起走了。
这戚氏兄弟四人武功不知究竟怎样,但轻功的确不弱,霎眼之间,四人已分向四个方向
如飞掠走。
柳鹤亭怔了一怔,暗道:“此时不走,正待何时。”
心念动处,立刻毫不迟疑地一拧身躯,正待往道边林野掠去,哪知身后突地传来一声娇
呼:“呀——你!”
另一个冰冷的语声道:“原来是你!”
柳鹤亭心往下一沉,吸了口长气,极力按捺着胸中的愤慨之意,面上作出一丝淡淡的笑
容,方自缓缓回转身去,含笑道:“不错,正是在下。”
他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便是那陶纯纯与“东宫太子”项煌,此刻目光一
抬,却见陶纯纯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秋波,正自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她一掠鬓角秀发,轻轻
道:“方才我们远远听到这里有人声,就先掠过来看看,却想不到是你。”
柳鹤亭面上的笑容,生像是石壁上粗劣笨拙的浮雕一样,生硬而呆板。
要知他本不喜作伪,此刻听她说“……我们……”两字,心里已是气得直要吐血,再见
了那项煌站在她旁边,负手而笑,两眼望天,一副志得意满之态,更恨不得一脚踢去,此刻
他面上还有这种笑容,已是大为不易,又道:“不错,正是在下。”
陶纯纯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是你,可是你方才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跑了?”
柳鹤亭心中冷哼一声,忖道:“反正你有人陪着,我走不走干你何事?”口中仍含笑
道:‘不错,在下先走了。”
陶纯纯秋波一转,像是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她缓缓伸出手掌,掩住樱
唇,轻笑道:“你这人——真是。”
项煌突地冷笑一声,道:“阁下不声不响地走了,倒教我等担心得很,生怕阁下也像我
宫中的女婢一样,被人宰了,或是被人强行掳走,嘿嘿——想不到阁下却先到这里游山玩水
起来了,却将救活人、埋死人的事,留给我等来做。”
他冷笑而言,柳鹤亭昂首望天,直到他话说完了,方喃喃自语道:“好天气,好天
气……”
目光一转,满面堆欢,道:“兄台方才是对小可说话么,抱歉,抱歉,小可方才正自印
望苍穹,感天地之幽幽,几乎怆然而泪了,竟忘了聆听兄台的高论。”
他方才与那戚氏兄弟一番论交,此刻言语之中,竟不知觉地染上那兄弟四人一些滑稽玩
世的味道,要知道聪明的少年大多极善模仿,他见了这项煌的神情举止,正自满腹怒气,却
又自恃身份,不愿发作出来,此刻他见项煌面上阵青阵白,知道他此番心中的怒气,只怕还
在自己之上,心下不觉大为得意,干笑了两声,竟真的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一阵马蹄声,如飞奔来,前行四匹健马,两匹马上有人,自是那两位“将军”,此刻他
两人一手带着另一匹空鞍之马,扬蹄奔来,到了近前,一勒缓绳,四匹马竟一起停住。
柳鹤亭哈哈笑道:“好马呀好马,好人呀好人,想不到两位将军不但轻功极好,马上功
夫更是了得,小可真是羡慕得很,羡慕得很。”
“神刀将军”胜奎英、“铁锏将军”尉迟文,见着柳鹤亭,已是微微一怔,齐地翻身掠
下马来,听了他的话,“铁锏将军”一张满布虬须的大脸,已变得像是一只熟透了蟹壳,僵
在当地,怒又不是,笑更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项煌此刻的心情正也和柳鹤亭方才一样,直恨不得一脚将柳鹤亭踢到八百里外去,永远
见不着这惹厌的小子才对心思,胸中的怒气向上直冒,忍了半晌,想找两句话来反唇相讥,
但一时之间,却又偏偏找不出来。
柳鹤亭见了,更是得意,目光一转,只见陶纯纯正自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是赞
许之色,再望到项煌的怒态,虽然仍觉甚为好笑,但却已有些不忍了。
此刻那些淡银衣裳的少女,也已都策马而来,最后的一匹马上,一鞍两人,想必是有一
人让出一匹马来给陶纯纯了,这些少女此刻一个个云鬓蓬乱,衣衫不整,极为狼狈,见到柳
鹤亭,目光齐地一垂,缓缓勒住马缰。
项煌不愿陶纯纯和柳鹤亭亲近,目光连转数转,忽地向陶纯纯笑道:“这鬼地方无人
烟,又无休息之处,你我还是早些走吧,大家劳累了一夜,此刻我已是又累又饿了。”
陶纯纯点了点头,道:“我也有些饿了。”
项煌哈哈笑道:“姑娘想必也有些饿了。”他凡事都先想到自己,然后再想到别人,却
以为这定是天经地义之事。
陶纯纯转首向柳鹤亭一笑,道:“你也该走了吧?”
柳鹤亭在一旁见到他们谈话之态,心里竟又有些闷气!暗道:“原来她对这小子也不
错。”
要知道少年人心中的情海波澜,变化最是莫测,心中若是情无所钟,那么行动自是潇潇
洒洒,胸中自是但坦荡荡,右是心中情有所钟,那么纵然是像柳鹤亭这样心胸磊落的少年,
却也难免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他勉强一笑,自然又是方才那种生硬的笑容,强笑说道:“姑
娘你们只管去好了,小可还得在此等几个朋友。”
陶纯纯明眸一张:“等朋友,你在这里还有朋友——”秋波一转:“啊!对了,刚才你
就是在和他们说话是不是,现在他们到哪里去了?”
项煌冷笑道:“这个人行踪飘忽,事情又多,姑娘你还是省些力气,留待一会儿和别人
说话吧!”
柳鹤亭剑眉一轩,突地笑道:“不过姑娘若是腹中有些饿了的话,不妨和小可在此一同
等候,让这位太子爷自己走吧。”
陶纯纯轻轻笑道:“我实在有些饿了,你叫我在这里等,难道有东西吃喝?”
项煌连声冷笑道:“这里自然有东西吃,只不过这里的东西,都是专供野狗吃的。”
柳鹤亭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凝注着陶纯纯笑道:“敝友们此刻就是去准备
酒食去了,让小可在这里等候,这里离最近的城镇只怕也有一段极远路途,我劝姑娘不如在
此稍候吧。”他见了项煌的神态心中大是不忿,立意要气他一气。
要知道柳鹤亭虽然胸怀磊落,却仍不过是个弱冠少年,自难免有几分少年人的争强斗胜
之心,心想:“你既如此张狂,我又何苦让你,难道我真的畏惧于你不成。”一念及此,他
便立心要和这“东宫太子”斗上一斗。
只听陶纯纯拍掌笑道:“那真好极了,我就陪你在这里等吧。”
柳鹤亭微微一笑,斜瞟项煌一眼,道:“太子爷若是有事的话,小可却不敢斗胆留太子
爷大驾。”
项煌面色一变,倏地回转身去,走了两步,脚步一顿,面上阵青阵白,霎眼之间,竟变
幻了数种颜色,突地一咬牙齿,咧嘴轻笑了几下,然后又突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
“这位姑娘既是和我一起来的,我若先走,成什么话。”双掌一拍,拂了拂身上的尘土,然
后双手一背,负手踱起方步来了。
柳鹤亭心中既是愤怒,又觉好笑,见他不走,自也无法,心中却有些着急,等一下哪里
会有酒食送来,又暗中奇怪,方才看那戚氏兄弟的样子,以为他们一定会去而复返,甚至也
将这项煌捉弄一顿,但此刻却仍不见他们人影,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
陶纯纯秋波四转,一会儿望柳鹤亭一眼,一会儿又望项煌一眼,一会儿又垂下头去,像
是垂道沉思的样子。
尉迟文、胜奎项并肩而立,呆若木鸡。
那些银裳少女武功虽不高,骑术却甚精,此刻仍端坐在马上,这一群健马亦是千中选一
的良驹,群马集聚,也不过只发出几声低嘶,以及马蹄轻踢时所发出的声响,风声依依。
项煌突地低声吟哦起来:“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若教春有意,惟遣一技芳,我意
殊春意,先春已断肠……先春已断肠,唉……姑娘,你看此诗作得可还值得一盼吗?我意殊
春意,先春已断肠……”眼帘一合,像是仍在品诗中余味。
陶纯纯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道:“真好极了,不知是谁作的?”
项煌哈哈一笑,道:“不瞒姑娘,这首永春风,正是区——”
陶纯纯“呀”了一声,轻拍手掌,娇笑道:“我想起来了,这首诗是李义山作的,难怪
这么好。”
柳鹤亭忍住笑回过头去,只听项煌干笑数声,连声说道:“正是,正是,正是李义山作
的,姑娘真是博学多才得很。”
语声微顿,干笑两声,项煌又自踱起方步来,一面吟道:“花房与密脾,蜂雄峡蝶雌,
同时不相类,那复更相思。本是丁香树,春条结……更……生……姓柳的,男子汉大丈夫,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等会儿若是没有东西送来,又当怎地?”
柳鹤亭转首不理,干咳一声道:“黄河摇溶天上来,玉栖影近中天室,龙头泻酒客寿
杯,主人浅笑红玫瑰——咳,这首诗真好,可惜不是区区在下作的,也是李义山作的,李义
山呀李义山,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是你却为什么将天下好诗都抢得去了,却不留两
首给区区在下得呢?
项煌面色又自一变。
陶纯纯却轻笑道:“有没有都无所谓,我在这里听听你们吟诗,也蛮好的。”
项煌冷笑一声,道:“我却没有——”他本想说“我却没有这种闲功夫。”便转念一
想,这是自己要在这里等的,又没有别人勉强,他纵然骄狂,但一念至此,下面的话,却也
无法说下去。
柳鹤亭微微一笑,心下转了几转,突地走到陶纯纯面前,道:“姑娘,方才小可所说有
关酒食之言,实在是——”
他心中有愧,想来想去,只觉无论这项煌如何狂傲,自己也不该以虚言谎话来欺骗别
人,他本系胸襟磊落之人,一念至此,只觉自己实在卑鄙得很,忍不住要坦白将实情说出,
纵然说出后被人讥笑,却也比闷在心里要好得多。
知过必改,已是不易,知过立改,更是大难,哪知他话方说到一半,陶纯纯突又“呀”
了一声,娇笑着说道:“呀!好香好香,你们闻闻看,这是什么味道——”
柳鹤亭心中一怔:“难道真有人送酒食来了。”鼻孔一吸,立时之间,只觉一股不可形
容的甜香之气,扑鼻而来。
只听陶纯纯轻笑又道:“你们闻闻看,这是什么味道——嗯,有些像香酥鸭子,又有些
像酥炸子鸡,呀——还有些辣辣的味道,看样子不止一佯菜呢。”
她边笑边说,再加上这种香气,直说得项煌嘴中忍不住唾沫横流,却又怕发出声音来,
是以不敢咽下口去。
柳鹤亭亦是食指大动,要知道这些人俱是年轻力壮,已是半日一夜未食,此刻腹中俱是
饥火中烧,此地本是荒郊,自无食物可买,他们饿极之下骤然嗅到这种香气,只觉饿得更是
忍耐不住。
那尉迟文、胜奎英,虽然一股闷气,站得笔直,但嗅到这种香气,方自偷偷咽下一口口
水,腹中忽地“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项煌回过头去,狠狠瞪了两眼,方待喝骂出声,哪知“咕噜”两声,他自己的肚子也叫
了起来。
柳鹤亭精神一振,忽地听到蹄声得得,自身后传来,他疾地回首望去,只见道前的那片
树林之中,一个身穿紫红风衣的老人,驾着一辆驴车,缓缓而来,那拉车的驴子全身漆黑光
亮,只有四蹄雪白,一眼望去,便知定是名种,最奇的是此驴既无缰绳,更无辔头,只松松
地套了一副挽具,后面拉着一辆小车子,在这种山路上,走得四平八稳,如履康庄。
项煌见这驴子走得越近,香气便越浓,知道这香气定是从这车上发出的,忍不住伸头望
去,只见这驾车的老人一不挽缰,二不看路,双手像是缩在风衣之中,眼睛竟也是半开半
合,但驴车却走得如此平稳,心中不禁大奇。
柳鹤亭一见这驾车之人穿着紫红风衣,心方往下一沉,但是定睛一望,这老人虽然衣服
不同,却不是戚氏兄弟是谁?他大喜之下,脱口叫道:“喂——”
这老人对他微微一笑,现出两个笑窝,他连忙接道:“原来是四兄来了。”忍不住展颜
笑了起来。
戚四奇一笑过后,双目一张,四扫一眼,哈哈大笑道:“小老儿来迟了,来迟了,倒累
你等了许久,你有这许多朋友要来,怎地方才也不告诉我,也好叫我多拉些酒菜来。”
他一笑将起来,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在笑,竟连鼻子也在笑,当真是喜笑颜开,
眉开眼笑。
柳鹤亭口中笑诺,心中却大奇:“他竟真是送来酒菜,而且好像听到我方才说话似的—
—唉,看来此人当真有过人之能,远在别处,竟能听到这里的对话,又不知从哪里整治出这
些食物。”
项煌自恃身份,仍自两眼望天,负手而立,竟甚不屑,但见这骡车越走越近,腹中饥火
上升,忍不住偷看两眼,这一看不打紧,目光却再也移动不开。
尉迟文、胜奎英望着驴车后面的架板,双目更是要冒出火来。
陶纯纯轻笑道:“真的送来了。”回顾项煌一眼:“我知道他不会骗人的。”
戚四奇哈哈大笑,将驴车驾至近前,轻轻一跃下地,大笑道:“这都是些粗食,各位如
果不嫌弃的话,大家请都来用些。”
项煌、尉迟文、胜奎英俱都精神一振,目光的的地望着这驴车后面驾板上放着的一整锅
红烧肥肉鸡蛋,一整锅冒着红油的冰糖肘子,一整锅黄油肥鸡,一眼望去,竟似有五、七
只,还有一整锅大肉油汤,一大堆雪白的馒头,一大葫芦酒。
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的香气,被饥火燃烧的人闻将起来,那味道便是用上三千七百五十二
种形容词句,却也难形容出其万一。
项煌若非自恃身份,又有佳人在侧,真恨不得先将那最肥的一只黄鸡捞在手里,连皮带
肉地吃个干净才对心思。
柳鹤亭心中却既惊且佩,他无法想象在如此深山中,这四个无臂无手的老人怎么弄出这
些酒菜来的,只见这戚四奇眉开眼笑地向尉迟文、胜奎英道:“两位大约是这位公子的贵管
家,就麻烦两位将这些东西搬下来,用这架板做桌子,将就食用些。”
那“神刀将军”胜奎英与“铁铜将军”尉迟文,本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此刻被人称做贵
管家,暗哼一声,咬紧牙关,动也不动,若非有柳鹤亭、项煌在旁,只怕这两人早已抽出刀
来,一刀将这糟老儿杀死,然后自管享用车上的酒食了,哪里还管别的。
他两人咬牙切齿地忍了半晌,突地回头喝道:“来人呀,将东西搬下来。”
原来他两人站在车前,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他两人心中虽有气,却也忍不住。
心念一转,便回头指使那些银衫女子,这些银衫女子与项煌同来,此刻,亦是半日一夜
粒米未沾,腹中何尝不饿,巴不得这声吩咐,一个个都像燕子般掠了过来,霎眼之间便将酒
食搬在道边林荫下排好,尉迟文、胜奎英面带微笑,似乎因自己的权威甚为得意。
那戚四奇眉开眼笑,道:“柳老弟,你怎地不招呼客人用些。”
柳鹤亭微微一笑,本想将那项煌羞辱一番,但见了他面上的饥饿之色,又觉不忍,便笑
道:“阁下若不嫌弃,也来共用一些如何?”
项煌心中正巴不得,口中却说不出来,陶纯纯一笑道:“你就吃一点吧,客气什么?”
项煌干咳一声,朗声道:“既是姑娘说的,我再多说便变假了。”
柳鹤亭心中暗笑,口中道:“请请!”
项煌走到酒菜边,方待不顾地上污泥,盘膝坐下。
哪知戚四奇突地大笑道:“柳老弟,你请这位大公子吃这些酒食,那就大大的不对
了。”
项煌面色一变,倏然转回身来,柳鹤亭心中亦是一怔,知道这老人又要开始捉弄人了,
但如此捉弄,岂非太过,只怕项煌恼羞之下,翻脸成仇,动起手来,自己虽不怕,却又何
苦?
却听戚四奇大笑又道:“这些粗俗酒食,若是让这位公子吃了,岂非大大不敬。”
项煌面色转缓,戚四奇又道:“柳老弟,这位公子既是你的朋友,我若如此不敬,那岂
非也有如看不起你一样么?幸好寒舍之中,还备有一些较为精致些的酒食,你我三人,再加
上这位姑娘,不妨同往小饮,这里的酒食,就留给公子的尊属饮用好了。”
项煌方才心中虽然恼怒,但此刻听了这番话,心道:“原来人家是对我另眼相看。”一
时心中不觉大畅,他生性本来就喜别人奉承,此刻早已将方才的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微微
笑道:“既承老丈如此抬爱,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伸手一拂袍袖,仰天大笑数声,笑声
中满含得意之情。
柳鹤亭目光转处,只见那戚四奇眉开眼笑,笑得竟比项煌还要得意,心中又觉好笑,却
又有些担心,只听戚四奇哈哈笑道:“寒舍离此很近,各位就此动身吧。”
陶纯纯轻笑道:“要是不近,我就情愿在这里——”掩口一笑,秋波流转。
项煌含笑道:“不错,不错,就此动身吧。”回头向尉迟文、胜奎英冷冷一瞥道:“你
等饭后,就在这里等我。”
戚四奇呼哨一声,那黑驴轻轻一转身,掉首而行,戚四奇一跃而上,说道:“那么小老
儿就带路先走了。”
柳鹤亭虽想问他的“寒舍”到底在哪里,但见那项煌已兴高采烈地随后跟去,只得住口
不说,陶纯纯纤腰微扭,袅袅婷婷地一起掠去,轻轻道:“还不走,等什么?”
柳鹤亭随后而行,只见她脚下如行云流水,双肩却纹丝不动,如云的柔发,长长披在肩
上,纤腰一扭,罗衫轻盈,一时之间,柳鹤亭几乎连所走的道路通向何处都未曾留意。
蹄声得得之中,不觉已到一处山弯,此处还在沂山山麓,是以山势并不险峻高陡,戚四
奇策驴而行,口中不时哼着山村小调,仿佛意甚悠闲。
项煌想到不久既有美食,却越走越觉饥饿难忍,忍不住问道:“贵处可曾到了?”
戚四奇哈哈笑道:“到了,到了。”
柳鹤亭突被笑声所惊,定了定神,抬目望去,突见一片秋叶,飘飘自树梢落下,竟将要
落到陶纯纯如云的柔发上,陶纯纯却浑如未觉,垂首而行,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柳鹤亭忍不住脚步加紧,掠到她身侧,侧目望去,只见她秀目微垂,长长的睫毛,轻轻
覆在眼帘上,仿佛有着什么犹豫之事似的,柳鹤亭忍不住轻唤一声:“陶姑娘——”
却见陶纯纯目光一抬,似乎吃了一惊,秋波流转,见到柳鹤亭,展颜一笑,轻轻的道:
“什么事?”
柳鹤亭鼓足勇气,讷讷道:“我见到姑娘心里像是在担着什么心事,不知能否相告,只
要……只要我能尽力……”
陶纯纯目光一闪,像是又吃了一惊,道:“没有什么,我……我只是太饿了。”
柳鹤亭口中“哦”了一声,心中却在暗忖:“她心里明明有着心事,却不肯说出来,这
是为了什么呢?”转念又忖道:“唉,你和人家本无深交,人家自然不愿将心事告诉你
的。”
目光抬处,只见那项煌不住回过头来,面带冷笑,望着自己,而那戚四奇已大笑道:
“到了,到了,真的到了。”口中呼哨一声,那黑驴扬起四蹄,跑得更欢,山势虽不险峻,
但普通健马到了此处,举步已甚艰难,但这小小黑驴,此刻奔将起来,却仍如履平地,若非
柳鹤亭这等高手,只怕还真难以跟随得上。
山坡迄逦而上,麓秀林清,花鸟投闲,到了这里,忽地一片山崖,傲岸而立,平可罗
床,削可结屋,丹泉碧壁,左右映发,柳鹤亭脚步微顿,方疑无路,忽地一阵铃声,一声犬
吠,崖后竟奔出一条全身长满白色卷毛的小狗来,长不过盈尺,但蹲踞地上,汪汪犬吠几
声,竟有几分虎威。
柳鹤亭不禁展颜一笑,只听戚四奇笑道:“小宝,小宝,来来。”飘身掠下山崖,这白
毛小犬已汪地一声,扑到他身上,他身躯微微一扭,这白毛小犬双足一搭,搭上他肩头,后
足再一扬,竟安安稳稳地立在他肩头上。
柳鹤亭笑道:“此犬善解人意,当真有趣得很。”侧首一望,只见陶纯纯目光却望在远
处,他这话本是对陶纯纯说的,此刻不禁有些失望。
戚四奇大笑道:“崖后就是山居,小老儿又要带路先行了。”再次登上车座。
柳鹤亭随后而行,方自转过山崖,忽地水声振耳,竟有一道山涧,自崖后转出,细流涓
涓,但山沟却有谏荡之势,将这一山坡,有如楚汉鸿沟,划然中断,又如瞿塘之濒,吞吐百
川,秋水寒烟中一道长桥,自涧边飞跨而过。
戚四奇呼哨一声,骑过桥去。
柳鹤亭不禁暗中赞叹:“想不到此间竟有如此胜境,想来天下独得之径,莫过于此
了。”
过桥之后,竟是一片平坡,右边高挂一道小小的飞泉,泉瀑虽不大,但水势却有如银汉
倾翻,秃丸峻坂,飞珠溅玉,点点滴滴,洒向山涧,不知是否就是这山涧的尽头。
瀑布边却是一片岩山,巨石如鹰,振翼欲起,向人欲落,此刻正值深秋,岩上丛生桂
树,倒垂藤花,丝丝缕缕,豁人渺思,在这有如柳絮飞雪般的山藤下,却有一个洞窟,远处
虽望不甚清,但已可想见其窈窕峪蚜之致,洞前竟赫然系着一个巨大的帐幕,望去仿佛像是
塞外牧人所居的帐篷,但却又不似,帐篷前又停着一辆板车,车后似有人影晃动,也隐隐有
笑语声传来,只是为水声所掩,是以听不甚清。
柳鹤亭目光一转,不禁脱口轻唤一声:“好个所在。”
项煌亦不禁为之目定口呆,他久居南荒,恶雨穹瘴,几曾见过如此胜境,他虽然狂傲,
但到了此刻,亦不禁暗叹造物之奇与自身之渺,只有那陶纯纯秋波流转,面上却一无表情,
半晌方自轻轻一笑,道:“真好!”
只听戚四奇哈哈大笑道:“怎么样,不错吧?”掠下车,口中又自呼哨一声,黑驴便缓
缓走向那个帐幕,帐幕后突地并肩走出三个白发老人来,项煌、陶纯纯目光动处,不禁又为
之一惊,几乎要疑心自己眼花绦乱,将一个人看成了三个影子。
柳鹤亭见了他们的神态,心中不禁暗笑,只听这戚氏兄弟三人齐地笑道:“有朋自远方
来;不亦乐乎,不亦乐乎。”
这三人此刻身上竟也各个披上一件风衣,一个浅黄,一个嫩绿,一个湖蓝,再加上他们
的皓首白发,当真是相映成趣。
只听戚大器道:“柳老弟,你还不替我们肃客。”
戚四奇笑道:“此刻酒菜想必都已摆好,只等我们动手吃了吧。”他大步走了过去。
柳鹤亭心中却突地一动。
“动手吃了……他们无手无臂,却不知吃饭时该怎么办?”
众人走了过去,转过帐幕,项煌精神一震,帐幕后的草地上平铺着一方白布,白布上竟
满布各式菜肴,香气四溢,果然又比方才不知丰富若干倍。
戚氏兄弟眉开眼笑地招呼他们都盘膝坐在白布边,突又喝道:“酒来!”
语声未了,柳鹤亭突觉一阵阴云,掩住了日色,他眼前竟为之一暗,抬目望去,哪里有
什么阴云。
却只有一个黑凛凛的大汉,自帐幕中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面玉盆,生像是半截铁塔似
的,面目呆板已极,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柳鹤亭此刻坐在地上,若是平目而视,像是最多只能望到此人露在鹿皮短裤外的一双膝
盖,纵然站了起来,也不过只能齐到此人前胸。
陶纯纯见了这种巨无霸似的汉子,眼波微动,轻轻笑道:“好高呀!”
坐在她身旁的项煌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
陶纯纯回眸笑道:“难道你还见过比他更高的人么?”
项煌悄悄咽下一口唾沫,笑道:“你若跟我一起回去,你便可以见到了,”横目一瞟柳
鹤亭。
柳鹤亭面带笑容,却似根本没有听到。
只见这铁塔般的汉子走到近前,缓慢而笨拙地蹲下来,将手中玉盆,放到菜肴中间,里
面竟是一盘琥珀色的陈酒,一放下来,便酒香四溢,盆为白玉,酒色琥珀,相映之下,更是
诱人馋涎。
项煌见了,心中却大奇:“这些人的酒,怎地是放在盆里的?”
目光一转,这才见到这白布之上,既无杯盏,更无碗筷,主人连声劝饮,他忍不住道:
“萍水相逢,便如此打扰,实在——”
戚大器抢着笑道:“哪里,哪里,到了此间,再说客气的话,便是见外!请请……”
项煌讷讷道:“只是……只是如无杯筷,怎生吃用?”
话声未了,只见这四个白发老人,突地一起顿住笑声,眼睁睁地望着他,像是将他方才
问的那句话,当做世上最奇怪的话似的,满面俱是惊诧之色,直看得项煌目定口呆,不知所
措。
柳鹤亭见了,心中暗笑,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戚氏兄弟是要如此捉弄别人,但又不禁
忖道:“如此一来,不是连我与陶姑娘也一起捉弄了。”想到这里,不禁笑不出来。
只听戚四奇道:“这位兄台,小老儿虽不认识,但见兄台这种样子,武功想必不错,怎
地竟会问出这种话来,真是奇怪、真是奇怪。”
项煌又一愕!心想:“真是奇怪?奇怪什么?武功的深浅,和杯筷吃饭有什么关系?”
他见到这些老人都是一本正经的神色,愣了许久,恍然忖道:“我听说塞外边垂之地,人们
都是以手抓饭而食,这些老人有如此的帐幕,想必也是来自塞外,是以也是这种风俗。”
一念至此,不禁笑道:“原来如此,那么我也只好放肆了,请请。”伸出五爪金龙,往
当中的一大碗红烧丸子抓去,方待抓个来吃,暂压饥火。
哪知四个老人却一起大笑起来,他呆了一呆,只听戚大器道:“想不到,想不到,我见
你斯斯文文,哪知你却是个——嘿嘿,就连我家的‘小宝’,吃饭都从来不会用手去抓的,
此刻还有这位姑娘在座,你难道当真不觉难为情么?”
柳鹤亭心中暗忖:“猫犬吃饭,的确是不会动手,但难道也要和鸡犬一样,用舌去舔
么?”他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只见项煌慢慢缩回手掌,面上已变了颜色,突地厉声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为
何这般戏弄于我,这顿饭不吃也罢。”他说话的时候,眼角不时膘向柳鹤亭,目光中满是恨
毒之色。
柳鹤亭知道他一定是在疑心自己和戚氏兄弟串通好了,来捉弄于他,但此时此刻,却又
不便解释。
只见他话声一了,立刻长身而起,哪知身形方自站起一半,却又“噗”地坐了下来,原
来此刻那半截铁塔似的大汉,已站到他身后,见他站了起来,双手一按,按住他肩头,就生
像是泰山压顶般,将他压了下去。
项煌武功虽高,只觉自己此刻双肩之重,竟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一下,要知道这种天生神
力。当真是人力无法抵抗,项煌内外兼修,一身武功,若是与这大汉对面比斗,这大汉手呆
脚笨,万万不会是项煌的敌手,但项煌方才羞恼之下,被他捉住肩头,此刻就像是压在五指
山下的孙悟空,纵有七十二种变化,却一种也变不出来了。
戚大器哈哈笑道:“我兄弟好意请你来吃酒,你又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话声方了,突地张口一吸,碗中的一个肉丸,竟被他一吸而起,笔直地投入他嘴中,他
张口一阵大嚼,吃得干干净净,吐了口气,又道:“难道像这样吃法,你就不会吃了么?”
项煌忖道:“原来他如此吃法,是要来考验我的内功,哼哼——”口中道:“这又何
难。”
张口也想吸一个肉丸,但全身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戚大器道:“大宝,把手放开,让客人吃东西。”
柳鹤亭暗道:“原来这汉子叫大宝。”侧目望去,只见“大宝”巨鼻阔口,前额短小,
眉毛几乎要接上头发,一眼望去,倒有三分像是猩猩,当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缺乏”的角
色,听到戚大器的话,咧嘴一笑,巨掌一松。
项煌长长透了口气,戚大器笑道:“既然不难,就请快用。”
项煌冷“哼”一声,张口一吸,果然一粒丸子,亦自离碗飞起,眼看快要投入他口中。
哪知戚二突地笑道:“要阁下如此费力方能吃到东西,岂是待客之道;还是我来代劳
吧。”呼地吸起一粒丸子,又呼地一声喷了出去,只见这粒肉丸有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项煌
口里,正巧与项煌吸上的那粒肉丸互相一击,两粒肉丸,都被击得一偏,落到地上,那白毛
小犬跑来仰首一接,接过吃了。
项煌眼睁睁望着自己将要到口的肉丸竟落到狗嘴里,心中又是愤慨,又是气恼,目光动
处,只见身后那巨人的影子,被日光映在地上,竟是腰身半曲,双臂箕张,有如鬼魅要择人
而噬。
他想方才的事情,此刻两臂还在发痛,生怕这家伙再来一手,何况此刻在座各人,俱都
是敌非友,这四个老人路道之怪,无与伦比,又不知武功深浅,自己今日若要动火,只怕眼
前亏是要吃定了。
他虽然狂傲,却极功于心计,心念数转,只得将气忍住,冷笑道:“老丈既然如此客
气,那么我只好生受了。”他心想我就不动口亦不动手,等你将东西送到我嘴里,看你还有
什么花样。
戚二气哈哈笑道:“柳老弟,你是自己人,你就自己吃吧,这位姑娘么——哈哈,男女
授受不亲,亦请自用,我们请专人来招呼这位兄台了。”
柳鹤亭见了他方才一吸一喷,竟用口中所吐的一点真气,将肉丸操纵如意,不禁暗叹忖
道:“难怪他叫做‘二气’,看来他气功练得有独到之处,唉——这兄弟四人当真是刁钻古
怪,竟想出如此缺德的花样。”
目光一抬,只见陶纯纯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女子有时看来那般天真,有时看来却又
似城府极深,戚氏兄弟一个个眉花眼笑地望着项煌,项煌却盘膝而举,暗调真气,如临大
敌,他此刻心中直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跟来此间。
那条白毛小犬围着他身前身后乱跑乱叫,身上系着的金铃,当当直响,一会在他身前,
一会儿又到了他身后,当真是跑得迅快绝伦。
那巨人“大宝”的影子,却动也不动地压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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