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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旗英雄传》
第三五章 铁血柔情
温黛黛拨开草丛,草丛中果然有五粒黑色的棋子,后面四个堆成一一堆,前面一个,指
向东方。
原来这正是司徒笑等人留下的指路标志,温黛黛昔日与司徒笑关系非浅,对他们的暗记
自然了若指掌。
她先前本已瞧见了这些标志,只是那时满心悲伤,便未留意,此刻她暗中已下了决心,
要找寻雷鞭老人与司徒笑,便一路寻来。
她凝目瞧了半晌,竟将那孤零零的一粒棋子自前面移到后面,也就是将路标自东方移到
西方。
然后,她才拍了拍手,扬长东去,想到司徒笑等人势必要被这错乱的路标弄得晕头转
向,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她一路行来,又寻得了四、五个路标,她自然又将这些路标全部给弄乱,好教司徒笑等
人摸不着方向。
最后到了一处,已入穷谷之中,前面虽仍有道路可寻,左右两边,却是山高百丈,壁立
如削。而草丛中的路标,却指向右方。
温黛黛怔了一怔,仰首望去,只见那山壁高入云霄,壁上虽有藤箩攀援,但纵是猿猴,
只怕也难飞渡。
她又惊又奇,暗暗忖道:“莫非已有人先我而来,将这路标弄乱了?”但知道这路标暗
记的,世上也不过只有司徒笑等寥寥数人,他们又怎会将自己摆下的路标弄乱呢?温黛黛想
来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呆呆的木立半晌,只觉风吹衣襟,向后飘舞,此刻她本是面向山壁而立,这风莫非竟
是自山壁里吹出来的?
这发现,立时触动了她的灵机,当下向山壁间有风吹出之处跃了过去,百忙中还是未忘
将那路标棋子换了方向,指向危崖。
山壁间果然有条裂隙,虽然被满布山壁的藤箩掩饰得极为隐约,但温黛黛以树枝拨了半
晌,终于发现了。
她此刻实已浑然忘了恐惧,这山隙里是龙潭,是虎穴,她全部不管了,拨开藤箩,便闯
了进去。
山隙中自是狭窄而阴暗的,草木也显然已有被人践踏过的痕迹,但要不是温黛黛心细如
发,留心观察,还是很难发现。
她吃力的走出数十丈后,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一片谷地,宽广辽阔似无边际,阳光普照,风吹长草,有如无情大海中黄金色的波
浪。
温黛黛实未想到这山隙里竟有如此辽阔的大地。
一时之间,她竟似已被这一片壮观的景象所吸引,痴痴的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动弹不
得。
辽阔的草原中,长草已有人高,温黛黛行在草丛中,更有如行在大海波浪中一般,茫然
无主。
她根本完全瞧不见四下景物,更辨不出方向,她本当入了山隙便可寻着雷鞭老人,如今
方知大大的错了。
在这辽阔的草原中寻人,实如大海捞针一般,在这无人的荒山之中,她实已不敢放声呼
唤。
至于草丛中是否有毒蛇猛兽?是否有强敌窥伺?这些,她倒未必放在心上,只是迈开大
步,直向前闯。
但草丛委实太密,纵是对面有人行来,她也难发觉,纵是全力迈开大步,她也无法走
快。
走了两、三盏茶功夫,四下还是毫无动静,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闻风吹长草,在
耳畔飕飕作响。
这响声当真令人心慌意乱。
她终于忍不住了,奋身一跃而起,跃出草丛,放眼四望,但见草浪如涛,哪有什么人
影。
她再想瞧仔细,但真气已竭,只有落下。
就在这将落未落的刹那之间,左面的草浪,动得似乎有些异样,但等她跃起再看时,已
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这长草之间行走,本来危险已极,只因长草间到处都可以埋伏陷阶,到处都可能埋伏
着危险。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怎敢胡乱去闯。
但温黛黛算定这谷地中只有雷鞭老人这一伙人在,左面既然有了人踪,便必定是这伙人
其中之一。
她想也不想,便闯了过去。
又走了数十丈远近,她一顿足,便听得前面似是有一阵阵轻微的声声,似是衣衫磨擦草
丛所发出来的。
温黛黛轻叱道:“是谁?”
叱声出口,这轻微的声音便告消失。
温黛黛皱了皱眉,轻轻向前走去。哪知她脚步一动,那声音便已响起,似在向后退去,
只要她脚步一停,那声音便也立刻停止。
这情况当真有如捉迷藏一般,但却又不知比捉迷藏要凶险多少倍,空山寂寂,风声飕
飕。
温黛黛纵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也不觉有些胆寒。
这种出乎本能的惧怕,本是在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点之一。
她再次停下脚步,轻叱道:“你究竟是谁?”
风吹草动,寂无四声。
温黛黛道:“我此来绝无恶意,无论你是谁,都请出来相见好么?”
她这次声音说得已大了些,但四下仍无回答。
她这一生中,不知已到过多少凶险之地,但无论多么凶险的地方,那凶险总是可以看得
出来的。
而此刻这长草从中,看来虽然平安,其实却到处都埋伏着不可知的危险,这种不可知的
危险,实比世上任何危险都要可怖。
她口中不禁喃喃骂道:“这鬼草,怎的长得这么长……”
话声未了,突听前面草丛中“擦”的一响。
温黛黛骤然一惊,也不顾面目被长草所伤,奋身掠了过去,激得长草哗哗作响,四下仍
是瞧不见人影。
转身四望,身子立时又被那打不断推不倒的长草包围起来,到了这时,温黛黛心头不觉
泛出一股寒意。
她忍不住呼道:“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是温黛黛,你可是黑星天、白星武、司
徒笑?盛存孝?”
她说了一连串名字,还是无人回答。
她不禁皱眉忖道:“莫非前面根本无人,只是我听错了,无论如何,我此刻已是有进无
退,好歹也要往前闯去。”
一念及此,咬牙往前冲去。
穹苍渐渐阴瞑,风势渐渐大了。
突然间,温黛黛一步踏空,竟似陷入了陷阶之中,身子不由自主任前面笔直栽了下去。
但她年纪虽轻,江湖历练却极丰富,在此等情况下,犹能惊而不乱,双臂一振,硬生生
拔了起来,向旁跃去。
哪知她脚尖方自落地,突然两根树枝自草丛中弹起,尖锐的树枝,有如利剑一一,挟带
风声,笔直划了过来。
温黛黛引臂击掌,身随掌走,“龙形一式”,再往前窜,哪知脚下又是一软,身子还是
栽了下去。
这次她真力已尽,再也无法窜起。
但觉眼前一黑,一只黑布袋子自颈上直套下来,套住了她双臂,令她完全动弹不得。
温黛黛骤然遇伏,竟然未能反抗,便被制伏。
她不禁放声惊呼道:“你是……”
“谁”字还来出口,嘴已被一只强大而有力的手臂捂住,接着,身子也被那人凌空提了
起来。
温黛黛双足乱踢,拼命挣扎。
但这人却是力大无穷,一双手臂更似钢铁铸成一般,她哪里挣得脱。
但觉胁上一麻,她根本动也无法动了,身子似已被那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温黛黛心中忖道:“这人究竟是谁?究竟要将我怎样?他莫非与我有什么仇恨,是以方
自这般暗算于我?”
但路标所指,这谷地显然乃是司徒笑等人潜伏之处,雷鞭老人在这里,还有什么别人敢
在此落足?
温黛黛心念数转,恍然忖道:“是了,这必定是司徒笑记念前嫌,是以方自暗算于我,
为的只怕是要将我好好羞侮一场。”
一念至此,她心倒定了。
哪知这时前面突然响起轻语之声,那是女子的口音。
只听她自语:“四哥,你真的出了手么?”
虽是女子声音,但语声却刚强得有如男子。
扛着温黛黛的那人,哼了一声。
那少女又道:“爹爹再三吩咐,未摸清对方路数之前,千万出手不得,私自打草惊蛇,
小不忍而坏了大事。”
那男子哑声道:“你可知这女子是谁么?”
那少女道:“我怎会知道,我根本谁也不认得。”
说到这句话时,她语声中似乎微带酸楚之意,听来才总算多少有了些少女们应有的温
柔。
那男人冷冷道:“这女子是来寻找司徒笑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竟似含蕴着山一般重的仇恨,海一样深的怨毒,那少女轻轻惊呼一
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然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
风吹草浪,使这无边的沉静显得更是沉静得可怕,温黛黛心头寒意也更重。
她在心中暗暗忖道:“这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是司徒笑的仇人?还是司徒笑的朋友?是
为我来寻访司徒笑而迁恨于我?还是为了怕我向司徒笑复仇,是以先将我擒获?”
温黛黛终是猜不出这少年男女两人究竟是谁?更猜不出这两人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
如何处置?
她只觉这两人行走甚急,似乎在这长草间出没已久,是以长草虽如大海般难辨方向,但
两人却不以为意。
走了半晌,突听那少女耳语般轻叱道:“停!”
温黛黛便觉自己身子沉了下去,显见那少年已蹲了下来,而且屏息静气,连呼吸之声都
不再闻。
这时右面草丛间,已传来一阵脚步移动、衣衫“悉挲”声,温黛黛伏在少年肩头,但觉
他心房怦怦跳动。
她不觉暗奇忖道:“这少年如此紧张,想必是怕来人发现于他,来的想必是他的强敌,
在如此隐密的狭谷草中,居然竟潜伏着势如水火的两派人物,这当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却
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还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来这少年男女,必定是与雷鞭老人敌对
一派中的。”
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将自己的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来人直闯过来,也好让自己知道
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脚步之声到了他们身旁数尺外,便停下了,接着,一个尖锐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
“咱们在这里说话,万万不会被旁人听去。”
这语声听来又是年轻,又是苍老。
这语声一入温黛黛之耳,她心头不禁一跳,暗忖道:“原来是盛大娘来了!”这既年轻
又苍老的语声,正是盛大娘独有的,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温黛黛虽然明
知盛大娘必定在这草原中,但骤然听得她语声,仍不免吃了一惊。
又闻另一人叹道:“如此隐密之地,也亏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还不知足,还要说
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窥伺。”
温黛黛听得这语声,心头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来了。”
她好奇之心不觉更盛,暗道:“盛大娘拉青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说话,说的又是些什
么不可告人之事?这我可得听听。”
风吹草动,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轻。
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来。那老头子近来神智已有些不清,咱们若也随着他乱闯,那
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叹道:“只可惜咱们已是骑虎难下,走也走不了啦!”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惊,过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大娘的活,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们剩下的这些人里,只有你是条敢做敢为的汉
子,是以才拉你来说话。”
黑星天默然不响。
盛大娘又道:“那老头子虽然疑神疑鬼,但对咱们却丝毫不加防范,咱们只要在他那酒
葫芦里下些毒药,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凉气,道:“但……但咱们此刻正想倚他为靠山,来复仇雪恨,若是害
死了他,岂非反倒于咱们有害无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未看出,他随手带着的那两本绢册,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
华,他若是死了,就是咱们的了。”
黑星天心已显然有些动了,呐呐道:“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隐,夜帝失踪,咱们只要学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横行
天下,你还考虑什么?”
黑星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只是他那儿子,外看虽糊涂,内里聪明,只怕还在老头子
之上,却当真难以对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已死了,还怕小的?不说别人,就凭你一双铁掌,我一袋天女针,再
加上孝儿一柄剑,就足够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默不响。
过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样?”
黑星天缓缓道:“只要大娘行动,小弟必定迫随。”
盛大娘轻轻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这人怎样?”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这……这小弟……”
盛大娘恨声道:“此人自作聪明,什么事都要占强,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来将你们
放在眼里,连你门的徒弟都被他抢了去,你难道还无所谓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气,道:“小弟对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
上,始终不愿对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们有了雷鞭的武功,还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虽不佳,为人却比狐狸还要狡猾三分,咱们要想除去
他,只怕还不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这个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计?小弟愿闻其详。”
盛大娘道:“此计便着落在钱大河与孙小娇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诧声道:“孙小娇?”
盛大娘道:“孙小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还未看出?”
黑星天于笑道:“这女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
的,她都要来尝尝滋味。”
盛大娘道:“这就是了,她非但与沈杏白勾勾搭搭,还想去勾引雷鞭那儿子,但真正迷
着她的,却是司徒笑那老狐狸。”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两人偷愉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在暗中瞧在眼里,暂时也未说
破,只等着机会来了……”
黑星天道:“机会来了又怎样?”
盛大娘道:“机会来了,我便将钱大河带去,让他瞧瞧他们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时他
还会放过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钱大河却未必是司徒笑的敌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钱大河纵非他敌手,但彩虹七剑,势共生死,那龙坚石见了这情
形,还能在一边袖手旁观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错,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时也得死在这两柄剑下,咱们只要在一旁静
观其变,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黑星天叹息道:“直至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计之高明,司徒笑那厮纵然奸似鬼,此
番只怕也要吃吃大娘的洗脚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这话你切莫忘记。”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预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连他都瞒
着,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还未发疯,怎会走漏如此机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这就是了,一言为定。”
说着说着,两人带着轻微的得意笑声去了。
温黛黛听完了这番话,也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掌心已流满冷汗,她心头实是又惊又
喜,暗道:“天教我在此听得他们这一番阴谋毒计,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能见着他们,就
凭这些话,我就能要他们的好看。”
盛大娘与黑星天脚步之声,终于渐渐去远。
那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三叔的话,果然不错,只要咱们能忍耐得住,这一窝蛇
鼠,迟早总有自相残杀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话,几时错过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说二哥、三哥吉人自
有大相,迟早终必回来,却不知说的准不准?……唉!咱们人力如此单薄,二哥、三哥若是
还不回来,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她终于未敢说出来。
那少年轻轻叹息一声,也未接着说下去。
温黛黛心头一动,忖道:“二哥?三哥,是谁?”
但这时那少年又扛着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细去想,只是在暗中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好像有
什么事不对了。
究竟是什么事不对了?她却也说不出。
又行了顿饭功夫,温黛黛只觉一股阴森霉腐之气透过布袋扑鼻而来,似是走入了个地穴
之下。
她已感觉出地势越来越低,霉气也越来越重。
突然,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问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儿们回来了。”
那老人语声道:“你们去了哪里?还不快进来!”
突义惊“咦”一声,厉声道:“你可是胡乱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这老人不怒时说话,已是威势凌人,此刻厉声而言,更是令人胆寒,温黛黛虽未见着
他,但已可想见他神情之威霸!
只听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纵是对头,你也不该胡乱出手!”
少年嗫嚅道:“这女子是来寻司徒笑他们的,但却还未见着司徒笑,是以孩儿想,纵然
将她绑来,也不致惊动别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这种事也是你胡乱想得的么?你难道不想想我等已是何等情况?
你难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下想想你么叔是怎会落入对头手
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你……你这孽子,你难道真想将我等汗血,被你一时冲动就葬
送么?”
他越说越怒,温黛黛但觉这少年身子己颤抖起来。
又听另一语声道:“大哥且请息怒,先看看这女子是谁再说。”
这语声虽也低沉有威,但已较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声,道:“还不放下她来。”
少年颤声应了,将温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两人守着门户,三弟你拍开她的穴道。”
语声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温黛黛身上。
温黛黛人道被解,轻叹一声,伸了个懒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这里,你还敢如此轻狂,莫非不要命了?”
温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觉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温黛黛且不答话,伸出手将蒙头的布袋扯下。
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个不小的洞穴,一枝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将洞中钟乳映得光怪陆
离,不可方物。
流光闪动间,一个身穿褪色锦袍,满颊虬髯如铁,看来有如雷神天将般的威猛老人,枪
一般笔直立在她面前。
这老人身旁,还另有一老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灌,五柳长须,飘飘如仙,想见少年时
必是个绝美男子。
那少年男女两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气勃勃,女的虽是娇靥如花,但眉宇之间亦自有一
股逼人的英气。
这四人衣衫俱甚狼狈,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气,仍是令人心
折。
温黛黛瞧着那老人,轻叹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老人厉喝道:“你想什么?”
温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像中的模样。”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变,另三人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闪电,厉
声道:“你想我如此模样,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谁了?”
温黛黛道:“不错,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谁了。”
老人暴喝道:“谁、快说!”
温黛黛缓缓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铁血大旗门的当代掌门人……”
她话未说完,老人须发已自暴长,一把拉起了温黛黛,反手一掌,便要向她脸上掴去。
温黛黛既不挣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着这老人等着挨打,目光中也无丝毫惊惧害怕
之色。
但那老人铁掌掴到一半,却突然硬生生顿住,厉声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
道老夫的来历、你若是有半字虚言,便要你尝尝铁血大旗严刑的滋味!”
洪厉的语声中,充满杀气!霸气!但温黛黛非但仍无丝毫畏惧,嘴角反而泛起了一丝微
笑。
她微微笑道:“铁血大旗门严刑之酷,早已名满大下,但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你若
要以严刑相胁,我死也不说。”
这老人正是以严厉、刚强之名,冠绝天下武林的铁血大旗门当代掌门人云翼,他一生以
严御众,以威慑人,端的可说是令人闻名胆裂,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大胆,竟敢
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虽然惊奇愤怒,却又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火炬般的目光,逼视着温黛黛,
厉声道:“你真的不说?”
温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着他,含笑摇了摇头。
云翼暴喝道:“好!”
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却被那清癯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这女子既是前来刺探消息的奸细,竟还如此大胆,你……你拉我作甚?莫
非你还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请问过她再动手也不迟。”
他神情看来,永远是那么心平气和,和颜悦色,与云翼那凌人的气势,恰成极强烈的对
比。
但云翼对他却似言听计从,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转向温黛黛,和声道:“我等若以严刑相胁,你便不肯说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
言相询,想必你便肯说的了。”
温黛黛含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该说了。”
温黛黛轻叹道:“我虽未见过你们,但却从别人口中时常听到你们的言语神态,是以今
日一见,我便可猜出你们是谁。”
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门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两位,想必就
是云婷婷与铁青树了。”
云九霄实也未曾想到这少女对大旗门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为之变了颜色,沉声道:
“这些事是谁向你说的?”
温黛黛缓缓道:“云铮……铁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变,云婷婷与铁青树齐声惊呼。
云翼身形暴长,须发皆张,咬牙怒骂道:“畜牲!畜牲!不想这两个畜牲,竟敢随意将
本门机密向外人泄露,老三,我早要取了他们性命的,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两
人终于做出此等事来,你……你……你还有何话说?”
云九霄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温黛黛道:“他们对我说,只因我并非外人。”
云翼怒喝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缓缓道:“我已是云铮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口来,众人更是群相失色,一个个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半晌说不出话
来。
云翼突又暴喝一声,顿足道:“反了!反了!本门血仇未雪,这畜牲竟敢在外擅自娶
亲。”
一步窜到温黛黛面前,又将一掌劈下。
云婷婷娇呼着扑了上来,挡在温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闪开!”
云婷婷颤声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声道:“老夫不认这门亲事!畜牲,还不闪开?”
飞起一足,将云婷婷的身子远远踢了开去。
但云婷婷却又挣扎着扑了上来,面上已满流热泪。
她抱着她爹爹的腿,流泪道:“你老人家纵然不认这门亲事,便叫这女子与三哥断绝就
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温黛黛突然道:“谁说我肯与他断绝?”
语声虽轻,但却有说不出的坚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远再无一人能从我身旁夺去他……他永远是我的了,
你知道么?永远……永远……”
别人还未听出他话中含意,云九霄却已面色大变,惊呼道:“莫非他……他已……”
温黛黛缓缓阖起眼睑,泪珠一连串流下。
她梦呓般低语道:“你们永远再也见不着他了。”
云婷婷嘶声而呼,铁青树噗的跌倒,云九霄面上立无血色,云翼亦有如被人当头一锤击
下,钉在地上。
半晌,他山岳般坚定的身子,开始秋叶般颤抖起来,突然惨呼一声,撕开了前胸衣襟,
大喝道:“是谁害死他的?”
温黛黛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云翼一把抓起她头发,惨呼道:“说!快说!这血债必定要以血来还的!”
温黛黛更是咬紧牙关,不肯说话。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着道:“求求你……求求你将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说
出来吧,否则……否则我立时就死在你面前。”
温黛黛泪流满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说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纵然说了出未,也
是……也是一样无用的。”
铁青树嘶呼道:“为什么?为什么无用?”
温黛黛扑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没有人能为他报仇,只因迫死他的,乃是……乃是天
下无敌的常春岛日后娘娘。”
云翼惨呼着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颤声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温黛黛霍然抬头,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热泪,还是热血?
她语声亦嘶裂,惨然道:“铁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铁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门人纵有钢铁般的意志,再也承受不住这打击了。
温黛黛说出这话后,云翼等人的模样,世上委实没有人描叙得出——也没有人忍心将之
描述出来。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
这有如钢铁铸成的老人,此刻却颤抖得比秋叶还要剧烈,他那凌人的气势,此刻早已付
于泪水。
温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说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泪似已流尽,目光赤红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说,我就死!”
温黛黛咬住牙,流着泪,不住摇头。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鲜红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
刀尖便将划破她的心。
但温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着嘶声呼道:“你们定要我说么?好,我说……我说出
来,害死铁中棠的,便是……便是云铮……!”
“当”的一声,尖刀落地。
云婷婷立时晕厥,铁青树再难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语:“云铮?这会是真的?”
温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们杀了我吧!”
她扑倒在地,云九霄却扶了她起来,惨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难道连真假都分不出
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个有作为的孩子……”
云翼茫然颔首道:“不错,他是个好孩子!苍天若是让他多活些时,他必定能为我大旗
门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只是……”
他突然发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苍天、呀!苍天!你为何要他现在就死?我大旗门实有
愧负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纵有过错,但那都是为
着别人的,都可原谅……他一生中从未为过自己……”
温黛黛突然痛哭着道:“不错,你们都有愧负于他,你们既然知道他是好的,为何在他
生前那般逼他?”
她以手顿地失声呼道:“你们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为了别人,都是为了大旗门,但在
他生前却为何要说他是大旗门的叛徒?如今他人已死了,你们再说这些话,岂非己太迟了!
他……他已永远听不到
云翼双拳紧握,不言不动,但见他目光血红,须发如刺,那凄厉的神色,看来煞是怕
人!突然,只听一阵凄厉的啸声,自洞外传了进来……
铁中棠虽然未死,却已与死相差无几。
那华丽的地下宫阙,今已变为悲惨的人间地狱,昔日的娇笑与欢乐,如今已只剩下悲惨
的哭泣。
没有一个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泪。
珊珊的伤,本已渐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终日俱在
晕迷之中。
但只要她一醒来,她便要嘶声低呼:“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
我……”
她挣扎着不肯死,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无法赎罪。
就因为她一时的激愤,如今竟使得这许多人都被活活的埋葬在这地狱之中,这罪孽岂是
以死所能赎的?
她觉得最最对不起的便是铁中棠,她宁可铁中棠将她千刀万剐,也不愿忍受这心头负疚
的痛苦。
但铁中棠却反而不时安慰她说:“这是天命,怪不得你。”
他看来已渐渐恢复镇静,其实,又有谁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还没有活够,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还没有做完,他心头最最珍爱的人正活着在接
受命运的悲惨。
然而,他竟无能为助。
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却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
这地狱中活下去,岂非生不如死?
他心头还有件最大的遗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对我说出大旗门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说
出,我实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却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铁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纵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还是莫要听的好,只因安心
的死,总比疯狂而死要好得多。”
铁中棠不能了解他这话中的含意,也无法再问。
只因他若是再问,夜帝也不会回答了。
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何饮食,都拒绝
入口。
他若是不愿一件事时,世上又有谁能强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说话时,世上又有谁能令他
说出一个字来?
眼看他玉质般坚实的肌肤,已渐渐干枯下去,渐渐起了皱纹,眼看他明锐的目光,渐渐
黯淡,渐渐无神……
显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己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自他身上消失了。
这无声无息,无形无影的侵蚀,眼见就要将他生命完全摧毁,世上没有人能阻挡,没有
人能救他。
这一代巨人,眼见就要倒下。
铁中棠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又何尝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人若没有希望,又怎会有求
生的斗志?
绝望中,死亡已渐渐近了!
铁中棠唯有向苍天默祷:“求求你老人家让云铮好好的活着,大旗门复兴的希望,此刻
已完全着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铮此刻在哪里?是否还好好的活着?
铁中棠宁愿牺牲一切,只要能换取有关云铮的一点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铮的消
息,只怕一头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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