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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局》


赌局系列之赌局(1)



    楔子

    某些消息特别灵通的人都知道,江湖中有一个神秘的赌局,主事的是两位老先生和一位
老太太,行踪诡秘,潜力雄厚,而且有一种顽童般好奇与冒险的特性。

    所以他们不但接受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打赌,也接受各种赌注。其中最大的一项,当然
还是金钱,大量的金钱,有时简直大的令人难以想象。

    这一次他们接受的赌注是黄金五十万两。

    这一次他们赌的是一场决斗的胜负,当世两大剑客的决斗。其轰动的程度,几乎已可与
昔年“白云城主”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斗前后辉映。

    有关这一次的决斗,他们已经有了一份很详细的资料。这一份资料此刻就摆在他们面前
一张带着异国宫廷风味的茶几上,封面上只简单的写着:

    日期:四月十五,子时。

    地点:黄鹤楼。

    赌注:黄金五十万两。

    盘口:一比一。

    决斗人:薛涤缨、柳轻侯。

    决斗项目:剑。

    第一章薛大先生的剑

    这柄剑完全是遵照干将莫邪和徐夫人遗留下来的标准规格铸造的,尺寸的长短、剑柄的
宽度、剑锷的形式,甚至连剑鞘所用的皮革和铜饰,都带着浓厚的古风,沉稳朴实、深藏不
露,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薛大先生名冠人,号涤缨,身长六尺九寸,瘦长笔挺,虽然已经五十四岁,腰畔仍无一
丝多余的赘肉;衣着穿得很朴素,胡髭和指甲都修建的整齐,除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外,
其他的地方都在尽量的隐藏着锋芒,也正如宝剑仍在匣中,雷霆仍在天外。

    这里是“无鹤山庄”后园中的一间敞轩,今天是四月初八。

    春残日暖,置酒的小柜旁有一个小小的条幅,写得是风情酥软的欧字。

    “陌上花发,可以缓缓醉矣。”

    字有醉意,人却未醉。

    除了薛大先生外,雅室中还有两个人,一个秃顶如鹰的中年人,负手站在窗前;一个看
起来非道非俗的黄衫老者,正在骚抚着酒柜旁的剑鞘,用一种优雅而低沉的声音问薛大先
生:

    “这柄剑已有多久未曾出鞘了?”

    “十三年。”薛大先生的目光也在窗外,远方正有一朵白云飘过。“说得精确一点,应
该是十三年另三个月十一天。”

    停顿一下,他又慢慢地接着道:“你也应该知道,平日使剑,我是不用这把剑的。”

    “我知道。”老者说,“这是柄杀人的剑,只要出鞘,就一定要见血,昔年雁荡一战,
单剑诛群魔,声名动八表,距离现在也应该有十三年了。”

    薛大先生黯然一笑,淡淡地说:“只是鲜血涤缨,却不知染血了的是谁的冠冕?”

    “不是你的?”

    “我的?”薛大先生长长叹息。“自从那一战之后,我只想终身不再动用此剑。”

    “这一次呢?”

    “这一次我好象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

    “柳轻侯目空一切,视人命如草芥,我不拔剑,他还是一样会杀了我的。”薛大先生苦
笑道,“我若走避,这一片地方恐怕就要被别人的鲜血染红了。”

    “听说他三月十八就已经启程动身了,可是直到今天还未到鄂境。”

    “是的。”薛大先生苦笑着,“这为柳侯爷是位非常讲究的人,一生中从不乘马骑驴,
行路时坐的都是厚绒软轿,而且一路上都有人先行替他安排布置当夜的宿处。”

    “他从不急着赶路?”

    “绝不。”

    “看起来他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老者也苦笑,“至少他明白,无论杀人还是被杀,
都不必着急。”

    第二章春风吹动柳轻侯

    柳轻侯的确一点也不着急,轿子走得极慢,他也不着急。

    他有的是时间,他知道他的对手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等着他。

    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一战,他有把握,四月十五日的子夜时,薛涤缨必将死在他的剑
下。

    他那柄无论谁只要碰上都难免要多看一眼的剑,而且只要看过一眼就永难忘记的剑。

    这一点,也和他的人一样。

    这柄剑的确是完全与众不同的,从剑锷剑柄到剑身,从长度到重量,每一点都打破了前
人铸剑的所有规格。

    四尺九寸七分长的剑,重三十三斤三两三钱,以白金为剑锷,黄金为剑匣;上面所镶的
珠玉,价值在十五万两以上,华丽辉煌,无与伦比,剑未出匣,就已经足够摄人心魄。

    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施展开一柄这么重的剑?这个人要有多么大
的臂力和腕力?

    柳轻侯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近年来,每当三、四月间,春暖花开时,柳轻侯都会找一位成名的剑客,来试一试他的
剑。

    “严寒酷热,宜静不宜动。”他说,“风和日丽,才是杀人的好天气。”

    陌上花发,金剑出匣,曾经纵横一时的名剑客,流出来的血也和常人一样,很快地就干
了。

    他的声名却已被染红。

    可是见过他的人不多,见到他拔剑的人更少。

    “拔剑杀人,虽然只不过在一刹那间,但却是件非常严肃的事。”他说,“那绝不是为
了给别人看的。”

    他这个人当然也不是给别人看的,幸好他毕竟总有让人看见的时候。

    八条宽肩窄腰的壮汉脚步渐缓,那顶阁楼的红泥大轿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停在内外都已
粉刷装潢一新的尚宝客栈大门前。二十四名早已在此候驾的精健少年雁翅般分列在道旁,道
上早已铺上红毡。

    捧剑的波斯奴身高九尺,紧随轿后,穿鲜红扎脚裤、金黄象鼻靴,一身铁打般的肌肉上
一颗颗汗珠子比珍珠还亮,左耳垂上倒挂着的一枚碗大金铃,在春风中不停的“叮叮叮”直
响。

    轿中人终于走了出来。

    铃声清越,又有风吹过,这个人仿佛也被风吹动了。

    “他就是柳轻侯?”

    “是的。”

    “他这么样一个人,竟能施展那柄重达三十三斤的黄金巨剑,将那些纵横江湖的高手刺
杀于剑下?”

    “是的。”

    这一天是四月十二日,柳轻侯终于在这一天的日落前到了汉阳。

    第三章财神上门

    在“赌局”中,有关柳轻侯的资料,主要的部分可以分为几点。

    他是世家子,祖先有战功,所以他有世袭的爵位,且以此为荣,他自号“轻侯”,不过
是一种姿态而已;而且在有意无意间点出了他所袭的爵是“侯”。

    他的身高只有五尺三寸,体重只有四十八公斤,面貌娇好如幼女,穿着打扮极讲究,美
食美酒美女华服都是他所喜爱的;却极少洗澡。

    他练的剑法是以“气”、“势”,和“力”结合成的“霹雳雷霆十三式”,刚烈威猛,
天下无双;可是他平时却好象连一张椅子都搬不动。

    他自命风雅绝俗,有关钱财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却最喜爱黄金。

    “只有黄金才是永恒不变的。”他说,“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黄金更真实、更可靠的
了。”

    他从不杀生,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愿去踩死。

    “我只杀人。”他说,“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杀人更严肃、更神圣。”

    同样的资料,薛达先生也取得了一份。无论谁看过这份资料,都会觉得这个人的性格不
但复杂,而且充满了矛盾。

    “这个人就象是两个极端不同的人绞碎混合后再做出来的。”黄衫老者又叹息又微笑,
“只可惜做得不太好而已。”

    “听说他不但体弱多病,怕见阳光,两条腿也一长一短,所以生平极少走路。”

    “但是他却能挥舞三十三斤重的巨剑,杀人于瞬息间。”薛大先生沉思着道,“如果没
有天生的神力和艰辛苦练,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这是不假的。

    高手决战,生死一瞬,这其间绝不容半分虚假。

    “不管怎么样,天生体能的限制,有些地方总是无法突破的。”老者说得极有信心。
“以他的身材使用那样的巨剑,转折变化间,总难免有生硬艰涩处,也就难免会有空隙和破
绽。”

    老者又在微笑:“你那绵密细腻、变化无穷、滴水不漏确又无孔不入的‘破云摘星九九
八十一剑’,岂非正好是他的克星。”

    那秃顶如鹰、气势凌人的中年壮汉忽然笑了笑。

    “斗智曲金发,知剑杜黄衫。”他笑着道,“连杜先生都这么说,就难怪赌局肯接下这
笔五十万两黄金的赌注了。”

    “黄金五十万两?”薛涤缨悚然问,“谁下的赌注?赌谁?”

    “财神下的注,赌细腰胜。”

    “细腰”当然就是柳轻侯,“财神”却是一个集团,山西的大地主和钱庄老板组织成的
集团,有财力、有魄力,什么样的生意都做,什么样的钱都赚。

    “可是这一次财神只怕看走了眼。”秃鹰说,“赌局肯接下这笔赌注,当然是十拿九
稳,坐赢统吃,就好象庄家手里抓了副至尊宝。”

    秃鹰霍然转身,一双精光灼灼的鹰眼,钉子半盯着杜黄衫:“杜先生,你当然早就看清
了你手里拿的是副什么牌。”

    “我?”杜先生淡淡的笑了笑,“这些年来,我手里既不握剑,也不抓牌,我已经是个
无用的老人!”

    秃鹰大笑。

    “对地对的,很对很对,一个人手里若已握满了黄金珠玉,哪里还会有兴趣去抓别
的?”

    他的笑声骤然停顿:“杜先生,赌局的三位庄家,身份虽然隐秘,可是我至少已经知道
其中一位是谁了,因为这几年每逢有赌局的时候,这位不但知剑而且知人的老先生总会在附
近出现。”

    “这位老先生就是我?”

    “好象是。”

    杜黄衫笑了,笑眼中也有精光闪动,盯着秃鹰。

    “那么阁下呢?”他问,“阁下是不是财神之一?”

    秃鹰又大笑:“我若是财神,杀了我的头,我也不会去赌那个白脸细腰的怪物。”他慢
慢的接着说,“只不过我知道,财神大庙里现在已经有人来了。”

    来的是三个人,三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一点财神的样子。

    这里是后园,园后是山坡,山坡上一片嫣红,开的也不知是山茶?是桃花?还是杜鹃?
花事虽已阑珊,山坡上的花红却仍如昨夜的胭脂,还留在少女的面颊上。

    这三个人就是从山坡上走下来的,后墙的小门未锁,无鹤山庄本来就不是禁卫森严的地
方,他们就从山坡上的花红中走入了后园的红花里,穿过了落花片片的青石小径。

    其中两个人都已将近中年,中等身材,中等衣着,中等脸,腰围都已比十年前大了十
寸,穿一身青缎子袷袍,蓝缎面坎肩,看来就象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随便您走到街上哪一
家象样一点的店铺,都可以看到这么样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

    他们搀扶着走过来的一个老人,就不是容易看得到的了,能活到这么老的人世上已不多
了。

    他的身材本来应该很高,可是现在已经像虾米一样萎缩佝偻,满头白发也已经快掉光
了,蜡黄的脸上全是皱纹,身上居然穿这件比红花还红的大红袍子,而且是纯丝的,剪裁和
手工都考究的要命。

    秃鹰的瞳孔忽然收缩,薛涤缨的眼神也变得跟平常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们都没有见过这老人,却又仿佛见过,那种感觉就好象忽然见到一只传说中已绝迹的
洪荒异兽一样,虽然明知他已不能伤人,却还是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赌黄衫已经迎上去,态度恭谨而尊敬,他虽然也是个一向受人尊敬的老人,在这位红袍
老人面前却变得像是个学生,恭恭敬敬的请安问好。

    红袍老人却不停的咳嗽叹气摇头。

    “我不好了,一点都不好了,连脱光了的小姑娘我都没兴趣了,做人早就连一点意思都
没有了,还有哪一点好?”

    他又摇头叹气咳嗽。

    “其实你也不必问我好,我也不想问你好,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想看见你。”
他忽然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姓薛的?”

    “有。”

    “你就是薛涤缨?”

    “是。”

    “那好极了,我来看的就是你。”

    红袍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薛涤缨,然后又开始咳嗽叹气。

    “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他们都说你剑法很不错,几乎可以比的上昔年的叶孤
城了。”他叹息着道,“西门吹雪的剑是空前绝后,无人能及的,能够和叶孤城比一比已经
很不容易了,所以他们一定要请我来看看,我也就忍不住来了。”

    “他们?”秃鹰忽然插口,问那两个中等人,“他们就是你们?”

    “是的。”一个人陪着笑,笑得很和气,“他们就是我们。”

    “你们就是财神?”

    秃鹰又大笑,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你们当然就是财神,若不是财神,怎么能请得
动大红袍?”

    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大红袍”这三个字说出来,一定都会让人吓一跳。

    “大红袍?”薛涤缨悚然问,“销魂小青衣,夺命大红袍!”

    “好象是的。”老人眯起了眼睛,喃喃地说,“小言青衣,大李红袍,郎才女貌,豺狼
虎豹。”

    他叹了口气:“只可惜那已是多年前的事,现在销魂的小言已经又老又丑,人见人跑,
夺命的大李也已变得只能夺一个人的命了。”

    “谁的命?”

    “我自己的命。”

    这一问一答当然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自问自答,因为他自己觉得很好玩。

    所以他自己问自己答自己笑,等到他自己觉得好笑够了,才说:“所以这次我只不过是
来看看的。”

    “看花?不好看。看人?更不好看。看剑?”秃鹰也学他自己问自己答,“剑也看不
得。”

    “哦?”

    “剑是杀人的,不是看的。”这次抢着回答的是薛涤缨,“剑也不想见人,只想见人的
血。”

    他已走过去,面对李红袍:“杀过人的利剑只要出了鞘,就想杀人,连他的主人都控制
不了,那种感觉,想必前辈能体会得到。”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天地间又不知有花落多少?

    过了很久,李红袍才慢慢的点头。

    “是的,是这样子的。”他说,“利剑通灵,善用剑的人也一样,人剑合一,心剑合
一,运用时才能挥洒自如,发挥出人与剑的所有潜力。”

    “是的,就是这样子的。”

    “所以剑的本身如果有杀气,握剑的人心里也会动杀机。”李红袍说,“杀机一起,出
手间就再也不会留容忍活命的余地了。”

    “是的。”薛涤缨的态度也渐渐变得更严肃更恭谨,“杀机一现,双方都不宜再留余
地,所以高手相争,生死一弹指,善用剑者死于剑,正是死得心安理得。”

    “好,说得好。”李红袍道,“我若年轻三十岁,你若没有后约,今日能与你一战,倒
真是快慰生平的事,只可惜现在……”

    他的豪情又变为叹息:“现在我只想看看你胸中的剑意,已不想看你剑上的杀机。”

    “那就好极了。”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不管他天地间又平添落花几许,也都是寻常事。

    花落人亡,天地无情。

    天地本来就无情;若见有情,天早已荒,地早已老。

    李红袍慢慢地站直身子,用一只干瘪枯瘦的手,扶住他身旁一个人的肩,用另外一只
手,折下了一段花枝,也不知是桃花?是山茶?还是杜鹃?

    花将落,人已老。可是花枝到了这个老人手里,一切都忽然变了。

    第四章死的味道

    李红袍的左手已经离开了那人的肩,以拇指扣小指及无名指,成剑诀式,左脚探前半
步,以脚跟对右足尖,手里的花枝平举,斜指薛涤缨的胸。

    就在这一瞬间,已将枯落的花枝就好象受了某种魔法地催动,忽然有了生气。

    衰老垂死的老红袍,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生气,一只半眯的老眼中竟似有寒星闪
动,佝偻的身子渐渐直了,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已将干枯的血液又开始流动。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没有人能解释一个人怎么会在一瞬间发生如此神奇的变化。

    难道这就是剑客独有的特质?

    ——失势已久的雄主重新掌握到权力、痴情的女子忽然见到离别已久的情人、依闾的慈
母忽然见到远游的爱子归来、对人生已完全绝望了的人忽然有了希望时,岂非也是这样子
的?

    多么奇妙的生命,多么令人感动。

    薛涤缨却好象渐渐在萎缩。

    李红袍的光芒增强一分,他的气势就会跟着萎缩一分。

    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压力就像山岳般压着他。“波”的,他脚下小径上的青石碎了,他的
脚已渐渐陷入了泥土中。

    奇怪的是,他的神色看来依然很平静,他虽然没有反击抗拒,可是也没有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又有奇怪的变化发生了。

    花枝上本来已将复苏的残花,忽然一瓣瓣飘落,落到地上时,已完全枯死,本来尤带嫣
红的花瓣,竟在一瞬间变成死黑色。

    李红袍轻吒一生,手里的花枝飞出,竟在半空中一寸寸剥落。

    最后一枝枯枝落下时,李红袍又已是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了。

    刚才那一瞬的灿烂光辉,就象是流星一样,悄然逝去,无影无踪。

    李红袍又开始喘息叹气咳嗽。

    “好,很好。”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薛涤缨,“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你以不变为
变,避开了极盛时的锋锐,以不战为战,以静观变。”

    他叹了口气:“想不到你竟已从剑中悟出了兵法的真意,已经是大将,不是小卒。”

    不但剑法与兵法的真意相同,无论做什么事,到了巅峰时,道理都是一样的。

    秃鹰忽然叹了口气。

    “我不懂。”他说,“我真的不懂,这两位财神爷在干什么?”

    他知道别人大概也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自己解释:“要请动大红袍绝不是件容易的
事,你们把他请来,为的只不过是要请他来看看薛大先生的剑法如何,看看您们这一次赌注
有没有押准,可是看过了之后又怎么样呢?难道你们还能把赌注收回来?”

    两位财神的脸还是像年画上的财神一样,胖乎乎的,笑眯眯的,完全没有一点反应。李
红袍却说:“我也不懂,真的不懂。”

    “你也有不懂的事?”

    “我不懂的就是你。”红袍问薛涤缨,“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薛涤缨道,“他是跟杜先生一起来的,应该是杜先生的朋友。”

    “你错了。”李红袍说,“他也不是小杜的朋友。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很特别的人,他们
几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朋友,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看看秃鹰,眼角的皱纹更深,深如刀刻。

    “我知道你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才奇怪,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红袍老人说,“哪里
有人将死,秃鹰就会飞到哪里去,可是这里并没有将死的人。”

    秃鹰笑了,大笑。

    “红袍老鬼,这次是你答错了。”他大笑着道,“哪里有人将死,只有秃鹰才知道,
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也只有秃鹰才嗅得出来。”

    秃鹰又说:“红袍老鬼,这种事你是不会懂的,这个世界上你不懂的事大概还不少。”

    他的笑声又震落了一片残花,他的人已在落花中扬长而去,走着走着,忽然像一只黑色
的蝙蝠般滑翔飞起。

    没有人阻拦他,大家心里都在问自己:

    ——死是什么味道?这里有什么人快要死了?

    第五章食尸鹰

    天色已经暗了,一辆式样很保守的黑漆马车在一条荒凉的小路上缓缓前行。

    红袍老人眯着眼倚靠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两个脸圆圆的财神就好象两张贴在墙上的年
画一样坐在对面看着他。

    其中终于有一个开口说话。

    “那个人对你老人家好象很无礼。”

    “不是很无礼,是非常无礼。”红袍老人居然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淡淡地说,“那个人
无论对谁都非常无礼,在他眼中,一个活人跟一个死人的分别并不大。”

    “他究竟是谁?”

    红袍老人沉吟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有一个人,十一岁的时候就用一把宰羊的
刀杀了五条大汉,十三岁的时候削发出家入少林,不到两年就为了一个女人被逐出,还被戒
律房的和尚用苔条捆得几乎烂死在山沟里。”

    “他没有死,据说是因为有十七八匹狼轮流用舌头舐他的伤,舐了七天七夜,才保住了
他的命。”

    “他就跟这一窝狼在野山里过了两三年,十七岁的时候混进了镖局,先在马棚里洗马扫
粪,后来干上趟子手,十八岁就当了镖师,十九岁就拖垮了那家镖局。”

    “后来的几年,他几乎什么事都干过,二十四五岁的时候跟着一艘商船出海,到了扶
桑,三年后回来,居然已经变成了富可敌国的大亨。”

    红袍老人叹了口气:“你们说,这么样一个人有没有本事?”

    车厢里又没有人说话了。有过了很久,车马停下,停在一栋木房前,车窗外灯光摇曳,
四个人抬着顶软轿,等在外面。

    老人慢吞吞地坐起来,慢吞吞地问,“你们要我到无鹤山庄去看看,现在我是不是已经
去看过了?”

    “是的。”

    “你们答应过送我的东西呢?”

    “三天之内,一定送到。”

    “好,很好。”老人慢吞吞的下车,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懂,你们何必叫我去看
呢?现在你们已经明知那个一身怪味的兔子要输了,又能怎么样?押进了赌局的赌注,你们
难道还能收得回来?”

    灯光远去,轿子抬走,两个人面对面地对看,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在黑暗中看来,已
经不象是两个年画上的财神了,却有点象是两个死人,两个输死了的人。

    专吃死人的食尸鹰呢?

    第六章财神的门道

    五十万两黄金的确是可以把人活活输死的,有时候甚至可以把一车一车的人都输的活活
去上吊。

    五十万两黄金,就算是财神爷不大能输得起,幸好财神是很少输钱的。

    这一次呢?

    “那个红袍老鬼,真是个老鬼,可是这一次连老鬼都想不出咱们为什么要花好几百万两
银子请他,咱们的银子又没有发霉。”

    说话的这位财神年纪比较大一点,大概有四十七八岁,看起来比木瓜还土,到有点象是
个刚从泥巴里挖出来的番薯。他姓张,有人叫他张老五,有人叫他五老板、五掌柜、五大
哥,也有人叫他五大郎。

    另外一个年纪比较小,比他更矮更肥,如果说他象番薯,这位仁兄就象是个砸扁了的番
薯。他也姓张,排行第八。

    “其实那个老鬼也应该知道,财神做生意总是有点门道的,否则就不是财神,是豪鬼
了。”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两个番薯忽然变成了两条狐狸,圆园滚滚的胖狐狸。

    可是这一次他们能有什么门道呢?

    木屋里居然热闹得很,这栋前不沾村,后不搭店的木屋,原来是个赌场。场子里挤满了
人,大多数是见不得人的人;至少也是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们爱赌钱的人。

    后面还有间小房,摆着张紫檀木做的大榻,上面摆着两张矮茶几,几上不但有茶有酒,
糖食蜜饯、干果、生果、熏鱼、酱肉、肥肠、小肚、油鸡、火腿、猪耳朵、猪头皮、花卷包
子、烧饼馒头,各式各样的小吃零食也一应俱全。

    一个人正箕坐在榻上,吃个不停,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进了他的嘴,转眼间就无影无
踪,他脸上一张超极大嘴好象天生就是为了吃的。

    奇怪的是,这么能吃的一个人,却偏偏瘦得出奇,简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张五和张八好不容易从人丛里挤过来,在旁边乖乖地站着。

    看见了这个人,两条狐狸又变成两个番薯。

    好不容易等着这个人吃得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们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哥。”

    这位二哥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懒洋洋地往榻上一倒,懒洋洋地问:“两位大老板,
我能不能请教你,这次把五十万两金子押在那个小怪物身上,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我。”张八抢着说,“我看过柳轻侯出手,他实在很不错,而且,最少有三个剑法
跟薛涤缨齐名的剑客,都已死在他的手下。我本来算准了这一注是有赢无输的,所以和三
哥、五哥、六哥一商量,就下了注。”

    “有四位大老板同意,当然可以下注了。”二哥淡淡地说,“可是你现在是不是还认定
着一注押对了?”

    张八闭上了嘴,张五更不敢开口。

    二哥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八呀张八!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姓张?为什么不姓王
呢?”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对这一战定的盘口是多少?”

    “大概是以三博一,赌薛胜,而且还有行无市,没有人赌柳轻侯。”

    张八说的居然还有条有理,心平气和,这些事好象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二哥却
跳了起来。

    “好,原来你也知道,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

    “我不但知道,而起还特地请李红袍去鉴定过,他也不赌柳轻侯。”

    “那个老王八蛋,虽然不是东西,这种事倒是决不会看错的。”二哥忽然又跳起来问,
“那个老王八蛋又贪又馋,你怎么请得动他?”

    “我当然送了一点礼。”

    “一点礼是多少?”

    “六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六十张金叶子、六条吃人奶拌补药养大的白猪。”张八不等他
二哥发火,又抢着说,“可见这份礼送的并不冤,因为我一定要等他去鉴定过之后,才知道
该走哪条路。”

    二哥忍住气问:“到现在你还有几条路可走?”

    “最少还有二条。”张八说,“一条是赢钱,另一条是保本。”

    “到现在你还能赢钱?还能保本?”

    “就算不能赢钱,最少也可以保本。”张八说,“李红袍若是鉴定这一战还是薛败柳
胜,我就等着赢钱数金子,他若鉴定薛胜柳败,我就想法子保本。”

    “你怎么保?难道你还能把赌局里的钱收回来?”

    “我不能。”没有人能把押进赌局的钱收回来,张八道,“但是我可以另外下注,赌薛
涤缨,也赌五十万,那一注输了,这一注就赢了,因此,老本就可以保住,说不定还可以赚
一点。”

    “这倒是个十拿九稳的好主意。”二哥点头,“只不过还有一点小小的问题而已。”

    “什么问题?”

    “事到如今,还有谁肯跟你赌五十万两?”

    “总可以找到一些人的。”

    “一些什么人?”

    “一些又爱赌,又怕输的人。”张八说,“这些人下注之前,一定要把自己押的那一门
每件事都弄得清清楚楚。”

    “这种人肯跟你赌?”

    “本来不肯,现在只怕肯了。”

    “为什么?”

    “因为一位姓薛,外号叫薛菩萨的人,”张八说,“现在他就在外面推牌九。”

    薛和,五十一岁,十岁不到就进了薛家,跟着薛大少爷当书童,大少爷升格为大先生,
书童也当了总管,平时常年一件蓝布大褂,不吃、不嫖、不饮、不吹、不赌,连一点坏毛病
都没有,所以外号人称薛菩萨。

    现在这位薛菩萨的穿着打扮却象是个暴发户,只不过已经输得满头大汗,两眼发红,看
起来有点泄气了而已。

    他很快就被找进来了,张八立刻替他介绍:“这位薛总管尽两年来是这里的常客,几乎
每天晚上都来,人也大方,赌得也痛快,可惜手气总是不太顺,多少送了一点,我已替他把
这里的帐都结清了,当然也请薛总管帮了我们一点小忙。”

    薛和立刻赔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小事一件。”

    很多聪明人都认为,小事里才有大门道,大事中的门道,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了。

    第七章谁是笨鸟

    张八要薛和做的,的确是小事一件。

    他给了薛和一个药方,要薛和一清早就到城里最大的药铺庆和堂去等着抓药,要抓好
了,就躲在自己房里关上门煎药;煎好了药,就把药汁倒在马桶里,换一碗参汤端去给薛大
先生起床时用,在把药渣倒进厨房后的阴沟,就算大功告成。

    薛和说:“我这样做了两天后,果然不出张八爷所料,果然一些人鬼鬼祟祟的混进来,
偷偷的躲在我房里打转,又到阴沟里去捞药渣,又到庆和堂去打听我抓的是什么药。”

    “你抓的是什么药?”

    “也不过是牛黄、田七、蛇胆,那一类专治肝疾恶病的药材;价钱倒是满贵的。”

    “我明白了。”二哥问张八,“你是不是要那些人认为薛老大的肝有病,而且病得不
轻?”

    “是的。”

    “薛涤缨身经百战,少年时又纵情酒色,内外夹攻,若是伤及肝脾,那是无救的病。”

    “非但无救,而且最忌斗气使力,高手相争,斗的就是气力。”张八道,“真气既动,
若是震动肝腑,用不着对方出手,就已必死无疑。”

    “那些人打听到这消息,当然就要去买柳轻侯胜了;只怕是唯恐赌注下得太慢,走漏了
玄机。”

    “那时我也就只好接下他们的赌注,让他们认为我是个活活的冤死鬼。”张八说道,
“我们的赌本也可以就此保住,岂非皆大欢喜?”

    他又笑得象是只狐狸:“所以我又凑了五十万两,交给了赌局,替我代办这些事,现在
很可能已经有了消息。”

    “你不知那些人是谁?”

    “左右也只不过是些贪财小气,爱赌怕输,鬼鬼祟祟的小人而已。”张八笑道,“能够
把他们的钱弄一点出来,谁也不会替他们难受的。”

    这时候二哥已经又干掉了一条熏肠、一个小肚、一方酱肉和四个芝麻酱烧饼。

    听见痛快的事,他总是要吃个痛快。

    “你着法子虽然有点卑鄙,还真是个好主意。”他又抓起一只油鸡,“对付油鸡,只有
把它吃光;对付那些人,只有让他们输死。”

    外面忽然有人大笑:“油鸡千万不可吃光,最少也得留下条鸡腿给我,吃独食会肚子痛
的。”

    笑声中,一个穿宽袍,打赤足,穿草鞋,顶秃如鹰,眼也利如鹰的壮汉,从门外直闯了
进来,想挡住他的人,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往前一挡,立刻就远远飞了出去,有的撞上墙
壁,有的飞橱窗字。

    二哥只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撕下条鸡腿抛过去:“拿去。”

    鸡腿带着风声,风声强劲,就好象用强弓射出来的一支铁箭,这位瘦骨支离,只剩下皮
包骨头的病虫,手上竟似有几百斤力气。

    秃鹰好象根本不知道,这只鸡腿就好象是一位老太太用筷子挟过来给他的,他随随便便
的一接下就开始啃,嘴里还在喃喃地说:“张八爷,你真有门道,平时看你总是在吃亏,谁
知你是在扮猪吃老虎,这就难怪财神要谈生意时,总是派你出马了。”

    二哥冷笑:“只可惜偶尔他也有不姓张姓王的时候。”

    “你呢?”秃鹰问他,“贵姓?”

    “关。”

    “关二?”秃鹰又问,“关西关二?”

    “就是我。”

    秃鹰忽然大笑:“想不到关西关二也是个财神。”

    关二也大笑:“我关二少年为盗,纵横天下,天下人的钱财,俱是我囊中物,我不是财
神,谁是财神?”

    他也问秃鹰:“你呢,贵姓?”

    “卜。”

    “卜?”关二动容,“卜鹰?”

    “是的。”

    关二忽然箕坐而起,一双眼睛里精光暴射,刀锋般划过他的脸。

    “你久住关外,怎么来了?”

    “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管的着?”

    “这次你来干什么?”

    “来送喜讯的。”卜鹰又在微笑,“你们押在赌局里的第二笔赌注五十万两,已经有人
接了,现在的盘口是以三博一,薛涤缨若是不死,就算你们胜了,足足还有一百万的赚
头。”

    张八喜动颜色,忍不住问:“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肯接下这一注?”

    “我。”

    第八章金剑黄鹤

    四月十五,子夜,有月,圆月。

    黄鹤楼下一片灯火辉煌,不但岸上挤满了人,江边也遍布船只,其中大部分当然都是江
湖人。可是也有卖零食冷饮的小贩,和浓妆艳抹,扶着个头,故作贵妇状的“生意女人”。

    这些人里有的下了注,不管赌得大小,只要有赌,就会显得特别紧张兴奋。有的来凑热
闹,做生意,也有的是想来看看这两位名剑客轰动一时的决战。

    可惜黄鹤楼四面警卫森严,根本不容闲人走进。因为柳轻侯特别声明,他的剑不是给人
看的,他的剑法也不是给人看的,他拔剑出手是为了决胜负,决生死。

    子时已过,柳轻侯居然还没有来。

    他一向有迟到的习惯,他从不等人,却总是喜欢要别人等他。

    一艘华丽的画舫终于靠上渡头,船舱中花香鬓影,丝竹管弦不绝。

    柳轻侯终于出现,一袭轻罗衫,一束黄金带,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就如死人。他却
引以为傲,这是贵族特有的肤色。

    一个需要劳苦奔波辛勤工作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样一张苍白的脸?

    他身上香气浓烈,很多波斯胡贾,经常不断地为他送去各式价值昂贵的香精,他认为能
够终年不洗澡,也是贵族的特权。

    岸上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看到那柄巨大的金剑,没有人再注意到他那幼
女般纤弱的身材。

    黄鹤楼上灯火通明,薛大先生无疑已经先来了,正在等着他,等人总难免焦躁,焦躁就
难免心乱。

    在决斗之前,让对方等他半个时辰,也是他的战略之一。

    他对自己所有一切的安排都觉得很满意。

    人群中有人在大声叫嚷:“连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昔日在紫禁城的那一战,都让人去看,
你为什么不让人看?”

    “我不是西门吹雪,薛先生也不是叶孤城。”柳轻侯居然回答,“他们的剑法变幻多
端,他们那一战千变万化、奇妙难测,我们这一战只不过是决生死、赌胜负而已,也许只不
过是刹那间的事。”

    “你有把握在一刹那间取胜?”

    柳轻侯考虑了一下,才淡淡地说:“生死胜负,本来就不是绝对的,有时虽胜犹败,有
时得死犹生,有些人虽然活着,却跟死人一样。”

    他慢慢地接着说:“恐怕这地方就有很多这样的人。”

    柳轻侯终于上了黄鹤楼,面对薛涤缨。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两个人相互凝视了很久才开口,在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见中,这两位当代的名剑
客都只说了一个字:“请。”

    生死呼吸,间不容发,致命的一击已将出手,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九章谁是赢家

    黄鹤楼下,万头仰视。在这一瞬间,每个人对楼上这两个人的生死胜负都似乎比对自己
的生死更关心。

    黄鹤楼上,风声骤起,灯光也随之明灭闪动不定。

    忽然间,一阵劲风呼啸,一道金光破窗而出,宛如经天长虹,飞越江岸,远远的落入江
心。

    水花四溅,大众悚然。

    “这是柳轻侯的金剑,一定是的。”

    现在金剑脱手,黄鹤般飞去,柳轻侯这一战莫非已败了?

    江心中的水花与涟漪很快就平息,黄鹤楼上的灯光也渐渐恢复明亮。

    江水楼头,一片安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呀”的一声,一扇窗户开了,出现一条人影,纤弱的身子,苍白的
脸,一双眼睛亮如寒星。

    ——金剑虽然已化作黄鹤飞去,人却仍在。

    薛涤缨呢?

    薛涤缨已倒下,掌中的刀仍在,脸色安详而平静,身上的衣衫也没有凌乱,只不过后颈
上多了一只漆黑的指印。

    卜鹰、杜黄衫,一致的结论是:“薛大先生已经走了。”

    决战虽已结束,能上楼来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这句话当然是对关二说的。

    关二很干脆:“薛涤缨死,我们输了,那五十万已经是你的。”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那时你怎么敢赌他死?我本来以为你已输定了。”

    卜鹰没有直接回答,只慢慢地说:“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只有兀鹰才嗅得出。”

    杜黄衫忽然说:“薛涤缨的死,只不过是借柳轻侯的剑来兵解而已。”

    “兵解”是道家语,也是一种成道的方法。

    “其实他早已有了不治的病。”杜黄衫说,“使剑者死于剑,正如兵解,求仁得仁,所
以他死得很平静,我也心安。”

    “不治的病?”关二问,“病在哪里?”

    “在肝。”

    “他本来就已有了不治的肝疾?”

    “是的。”杜黄衫说,“所以薛和并没有出卖他,所以薛和还活着。”

    关二慢慢转过身,瞪着张八。张八勉强在笑,虽然不敢开口,意思却很明显:“不管怎
么样,那一注我们总算赢了。”

    薛涤缨死,柳轻侯胜,那一注财神当然赢了,奇怪的是,卜鹰却偏偏还要问柳轻侯:
“这一战你是胜是败?”

    “你说的是哪一面?”

    “我说的是剑。”赌局和财神下的赌注,决胜的项目本来就是剑。

    柳轻侯的回答令人失色。

    “若是论剑,当然是我败了,我的金剑被绞出,脱手飞去时,论剑我就已败了。”他
说,“若论决生死,却是我胜。”

    他悠悠然地说:“你们赌的是剑,我赌的却是生死。薛涤缨是以人驳剑,以剑博胜,我
却是用剑的变化震动来带动我的身法变化,我的人轻剑急,剑身一震,我已变招无数,我的
剑脱手时,对方心神必有疏忽,背后气力也顾不到了,那时也正是我一击致命时。”

    最后他的结论是:“所以别人是以人驳剑,以剑制敌,我却是以剑驳人,以人杀人。”
柳轻侯说,“只要敌亡我存,剑的胜负都无妨,人在战阵,赌的本来就是生死。”

    “所以论剑,是你败了。”

    “是的。”

    圆月当空,柳轻侯的人也已穿窗而出,凌空转折,其变化的曼妙奇绝,的确就好象是名
家手中剑的变化一样。

    人剑俱杳,管弦遂绝,夜更深了。

    黄鹤楼顶,忽然变得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关二,一个卜鹰;一个赢家,一个输家。

    两个人六罐酒,月将落,酒已尽。关二眼色迷离,喃喃地说:“卜鹰,你记住,总有一
天,我要赢你。”可是卜鹰已不见了,只听的云水苍茫的烟波远处,隐约有狂笑声传来:
“生死胜负一弹指,谁是赢家,我也不是,天地间真正的赢家早已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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