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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传》
第四章
这女子虽然身躯婀娜,貌美如花,说话的声音,亦是娇柔清脆,任何人见了这
种女子,本都不应有畏惧之心,但她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削无比,每字每句之中,
都生像是隐含着一枝利箭,五煞莫北持灯在手,听了这句话,不知怎地,心头突地
一惊,手也不禁一颤,手中的油灯竟再也把持不住,笔直地落向地上。
“神手”战飞目光微转,蓦地反手一抄,将那盏眼看已将落到地上的油灯抄在
手里,灯焰摇了两摇,将熄未熄,“神手”战飞手掌一托,平平稳稳地将灯托了起
来,灯火又复荧然。
吴鸣世心中暗叹一声,这“神手”战飞的出手果然快得惊人,抬目望去,只见
这当门面立的绝美女子,嘴角仍自带着一丝冷削的笑意,一双明如秋水的目光,闪
电般地凝注在“神手”战飞面上,又道:“你是谁?可就是‘北斗七煞’?”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转身而立,目光凛然向这绝美女子身上一扫,朗声道
:“姑娘又是谁?那‘北斗七煞’既然素不相识,寻他二人,又有何干?”目光动
处,斜斜向那莫氏兄弟瞟了一眼,吴鸣世冷眼旁观,不禁又暗中感叹一声,忖道:
“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惊人,心智亦确非常人能及,这么一来,他话中虽未说
出,却无异已将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告诉了这女子。”须知‘神手’战
飞一看这女子之面,就知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头,心中早就存下不愿得罪之意,等到
那女子冷冷一问,问到他自己头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说出示弱的话来,也势
不能说出谁是‘北斗七煞’,但他久闯江湖,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心念微转,哈哈
一笑,轻描淡写他说出这几句话来,不但已告诉了那女子自己并非她所找之人,也
告诉了她谁是她所要找之人,而神色语气,却是不亢不卑,正是标标准准的老江湖
口吻。
只是他这种念头,不但那聪明绝顶的吴鸣世,一眼便自看破,那“七巧追魂”
和莫氏兄弟听到耳里,肚里亦都有数,莫南、莫北心中暗哼一声,怒气大作,但心
中却又不禁又为奇怪,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女子与我等素不相识,更无冤仇,寻
找于我,为的什么?”
目光抬处,却见那女子冰冷的目光,果然缓缓移到自己身上,莫南双眉微皱,
胸膛一挺,大步跨前一步,朗声道:“兄弟便是莫南,不知道姑娘寻找于我,为着
何事?”五煞莫北抬眼一望,只见“神手”战飞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像是在暗
中讪笑自己方才失手掉落油灯之事,心里不觉羞愧交集,竟将自己对这来如鬼魅,
行踪诡异的女子的畏惧之心,忘得干干净净,胸膛一挺,亦自朗声道:“兀那你这
女子,我兄弟与你素不相识,你深更半夜地来找我干什么?要知道……”
那女子冷冷一笑,身形突地一掠,莫北只觉眼前一花,那女子便站到自己面前
,他声名颇响,武功不弱,可是竟连人家如何展动身形都未看出,心中一惊,胆气
便馁,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神手”战飞心念数转,又是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与莫氏双杰有何过节
,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老夫战飞……”哪知他话犹未了,那女子突地冷叱道:“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我的闲事。”猛一回头,目光在吴鸣世、那飞虹和战飞身上
一扫,纤手微抬,往门外一指,又道:“你们统统给我出去。”
那飞虹、吴鸣世,面色个个一变,却听“神手”战飞又自哈哈笑道:“在下如
果如此一走,日后传言出去,江湖中不知内情之人,还道在下等怕了姑娘,这却有
些不便,何况……哈哈,在下虽是无名小平,这两位兄台,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
人物,恐怕不是姑娘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哩!”
那飞虹心中暗骂一声:“这战飞果然是只老狐狸。”目光一转,方待答话,哪
知吴鸣世却已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只要战兄愿意出去,小可更无所谓了……那
兄,你说可是?”
那飞虹神色之间,本无表情,口中却道:“这个自然,只要战兄带头,我便立
刻出去,‘神手’战飞能够如此,我‘七巧追魂’那飞虹更无关系了。”吴鸣世哈
哈一笑,道:“正是,正是。”
抬头一望——只见那女子的一双剪水双瞳之中,竟露出诧异之色,不禁暗中一
笑,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被我们之间的关系弄糊涂了,只怕她再也想不到同在一
间斗室中的人,其间关系,竟会如此复杂。”七巧童子以心智灵巧,名闻天下,他
这一猜,正是猜得一点也不错。
须知“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俱是江南武林中极负盛名的人物,
那女子自也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原本以为这些人既然和那莫氏兄弟同处一室,一定
必定会和那莫氏兄弟一致联手对付自己,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莫说不知道
自己是谁,就算知道自己是谁,也绝不会低声下气地就此一走了之,她自是不知道
这些人之间的干系,此刻见了这种情况,心下不禁大奇,一时之间,竟呆呆地愕住
了。
此刻这间斗室之中,人人都有不同的心思,那飞虹心中忖道。
“这女子身法诧异,必定大有来头,那‘神手’战飞老好巨猾,不愿意招惹此
人,我又何苦来趟这淌浑水,何况‘北斗七煞’与我素无交情,他们的死活,与我
半分关系都没有。”
吴鸣世却在心中暗忖:“这‘神手’战飞想脱身事外,我却偏偏不让他安逸、
哈哈,此刻他面上的表情,真是好看得很,以他的声名地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丢
得起这个人,当头走出去……”转念又忖道:“只是他若真的走了,我也不能离开
这里,那裴珏与我虽是初交,但却极为投契,我怎能让他一人留在这里?万一这女
于和莫氏兄弟动手之际,误伤了他,我岂非终生有愧。”
莫氏兄弟面面相觑,心中各自想道:“这女子身法诡异,武功像是极高,难怪
这些家伙都不愿招惹她……奇怪的是,她竟像是和我结有深仇,我却连她的面都没
有见过,唉!事已至此,我兄弟定要想个办法对付她,万一败在她手上,日后传说
出去,‘北斗七煞’岂非威名扫地?”
那“神手”战飞却在心中冷笑一声,忖道:“这那飞虹方才与我击掌为盟,此
刻竟就和那姓吴的小子一起用言语挤兑于我,他们以为我万万不会当头走出这间屋
子,哼哼,我却偏偏要走出去给他们看看,日后纵然传说出去,武林中人也不会相
信我‘神手’战飞会怕了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无名女子。”
这些念头在各人心中俱是一闪而过,“神手”战飞冷冷一笑,将手中油灯,放
到桌上,回首笑道:“那兄与吴兄既如此说,那么……”
五煞莫北双眉一轩,突然接口道:“成兄、那兄俱都不必出去,还是我兄弟出
去的好,反正此地地方大小,身手也施展不开。”一拂衣袖,大步向门外走去。
那绝美女子微一定神,亦自冷笑道:“你若喜欢到外面去死,也未尝不可。”
莫南亦自大步前行,此刻突地驻足问道:“姑娘与我等究竟有何仇恨,不妨先说出
来,也许……”
那女子冷笑接口道:“‘北斗七煞’不是贪淫好色,就是穷凶极恶,我早就想
除去你们这批祸害了,哼!你们怎配与我有什么仇恨。”
五煞莫北一展双眉,冷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话犹未了,突地双手一
扬,身形却电也似的窜出门去。“神手”战飞低呼一声,倒退三步,只见十数点银
星、闪电般自眼前掠过,击向那绝美少女的身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莫南亦是跺脚纵身,掠出门外,反手、挥,银星电射,这
“北斗七煞”他以名扬天下的‘北斗七星针“,端的非同小可,他弟兄二人发出时
虽有先后,但众人眼前只觉得银光百搂,却根本分不出先后来。那绝美女子柳眉一
扬,纤腰轻折,轻轻滑开五尺。吴鸣世方自暗叹一声:“好快的身手。”目光动处
,却见这数十点银星余势丰歇,此刻竟齐地击向那卧在床上、兀自晕迷未醒的裴珏
身上。
他大惊之下,脱口而呼,但那“北斗七星针”本是以机簧弩筒射出,是何等惊
人的速度,莫说他此刻远远站在旁边,就算他站得远,较此刻近些,也万万无法将
这数十点银星一起挡住。
眼见这三筒二十一口“北斗七星针”,便要齐地打在裴珏身上,裴珏纵然功力
绝世,也无法禁受得起,何况他根本武功平常,此刻更是晕迷未醒,这二十一口银
针若是击在他身上,怕不将他击得有如蜂巢一般。
“神手、战飞亦自心下大惊,暗道一声”罢了。“吴呜世已大叫着扑了过去—
—哪知那女子目光动处,脸色亦是一变,脱口叫道:“原来是你。”身形已在这一
叫声之中,倏然一折,后退着的身形,竞又突地向前一掠,微抬纤掌,双掌一圈,
那数十口电射而前的银针竟也突地转变了方向,投入那绝美女子的一双罗袖之中,
有如泥牛人海,晃眼便无踪迹。
吴鸣世全力而扑,身形如离弦之箭,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砰”地扑到裴珏
身上,心里只望自己的身形能比那数十口银针稍快一步,须知他虽然生性飞扬跳脱
,灵巧机变,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但求救得裴珏性命,却已将自身的生死,置
之度外。
哪知他感觉之中,那些银针不但没有击在裴珏身上,却也并未击在自己身上、
心中方自一愣,耳畔但听得“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齐声惊呼道:“万流归宗
。”
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愕,微一扭腰,回首望去,只见那“神手”战飞与“七巧追
魂”并肩而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面上满布惊讶之色,而那绝美女子却
呆呆地立在床头,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珏身上,面上竟也满布惊讶之色。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确是有如在同一刹那间发生,须知这些武林高手的动作反
应,俱是快如闪电,绝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但此刻一切动作竟突地全部凝结住了、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一动也不动地
立在当地,呆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而那绝美女子却也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却
是在呆呆地望着卧在床上的裴珏,彼此心中,各各惊讶交集,只是彼此心中惊异的
原因不同而已。
吴鸣世、战飞、那飞虹呆呆地愣了半晌,不约而同地轻唱一声,齐地跨前一步
,道:“阁下可是冷月仙子?”
哪知这绝美女子却也轻唱一声,低语道。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不禁又齐地一愣,却
见这绝美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冷冷说道:“你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的伤?他是你
们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拼死救他?”她说头两句话时目光望着战飞、那飞虹两人
,语气冰冷,后两句话却说得温和无比,目光也已转到吴鸣世身上。
吴鸣世定晴望去,只见这身怀武林之中无上内功心法。“万流归宗”、“摄金
吸铁”的绝美女子目光之中,此刻竟是满含关切之意,心中不禁大奇!暗中忖道:
“我这裴珏兄虽然生性智慧,都大异常人,但却是个幼遭孤零的少年,武功又极平
常,却又怎会和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异人冷月仙子有着关系。”须知裴珏以笔代口,
向他自叙身世之时,井未将自己和冷月仙子艾青间的一段遭遇说出来——他又怎能
说出来呢?
是以吴鸣世此刻,心中自是大为奇怪,竟愣愣地忘记答出话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大步走了过来,向这绝美女子当头一揖,哈哈笑道:
“在下不知道阁下就是艾仙子,却也不知道艾仙子竟是我兄弟的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的朋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真是该死,真是该死。”那绝美女子突
地一愕,低语道。
“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目光惊异地在战飞等三人面上一扫,缓缓转回
头去,望着裴珏,亦自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绝美女子正是草莽武林之中,唯一能得到那“万流归宗”心法传授,十数年
来,被武林中人称羡不绝的神仙侠侣中的冷月仙子艾青。
那日她玉掌轻挥,十四口“北斗七星针”原物奉回,将“北斗七煞”中的三煞
莫西击毙之后,回到房里的床上,还以为床上睡着的是裴珏,是以心中毫无半点防
范之心,哪知她身侧的人轻轻一动,她竟发现那不是裴珏,而是她这数年之中,无
时无刻不在逃避着的一人,只是她发觉已晚,便在惊骇之中,被那人点中穴道,带
着她掠出窗去。
那时天色尚暗,她被那人抱在怀中,连半分挣扎之力都没有,心中急恼交集,
却也无可奈何。
等到那人解开她穴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武功不及那人,心智更不及
那人奸狡,但那人百密一疏,却又被她乘隙逃走——试想能使冷月仙子终日逃避,
连抵抗都无法抵抗之人,又该是何等角色,这其中又该包含着一个传奇复杂的故事
,只是这故事冷月仙子自己若不说出,别人也无法知道而已。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武功绝世,对此人却是不但厌恶,而且畏惧,逃走之后,昼
伏夜出,生怕自己又落到那人手上,这数月以来,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时时幽
怨地暗问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怕他的纠缠呢?”只是这问题她却连自己也无
法答复,只是暗暗祷告苍天,让那人快些死去。
除了逃亡之外,她还想找到裴珏,那却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两本今天下武林中人
垂涎不已的武功秘笈,而是她对这生具天性的孩子,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怀念,只
是人海茫茫,她又怎能找到那像是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飘泊的裴珏呢?
这日她深夜之中,孤身而立,看到前面的一间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时候,还
有灯光,她心中有些奇怪,纵身掠了过去,但心念转处,不禁暗骂自己:“艾青呀
艾青,你此刻已落到如此下场,怎地还想多管人家的闲事。”
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顿住身形,转身欲去,哪知目光动处,却突地望到这问茅
舍的柳木门板之上,竟画着一个白粉图记,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这门板上,她便
清清楚楚地望见这图记竟是一个七角之星,心中不禁一动:“原来是‘北斗七煞’
在这里。”转念又忖道:“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会落到那该死的人的手上。”
暗咬银牙,纵身而入。只是她却再也想不到她无处可寻的裴珏也在这茅舍里面,更
想不到裴珏竟会变成“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惊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竞将那莫氏兄弟都忘记了,缓
缓俯下身去,在裴珏的伤处仔细望了几眼,轻轻一叹,道:“伤得怎么这样重,只
怕连骨头都碎了。”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插在背后的折扇,刷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
两摇,一面笑道:“裴大先生伤势虽不轻,所幸只是外伤而已,在下虽不才,对治
这筋骨之伤,还有三分把握,艾仙子只管放心好了。”
冷月仙子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纯白手帕,轻轻抹了抹裴珏额上的汗珠,
一面摇首微唱道:“世事变化,真不是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我初次见到他时,他
还是个到处受人欺凌的少年,想不到仅仅几个月的日子,他竟变成了你们这些成名
人物的盟主大哥。”
她语声微顿,又自转首向吴鸣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短短几个月
里,他到底有着什么奇遇?”
这真是教人心里奇怪得很,语气轻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肃杀,截然而异。
吴鸣世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话,哪知目光转处,门外突地人影一闪,
他语未出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声:“你们还没有走呀?”柳腰轻折,衣袂飘
飘,吴鸣世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踪迹。
“神手”战飞一摇手中的折扇,缓步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尽,晨曦微明,一
片鱼青之色中,三条人影,电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过头来、道。
“这莫氏兄弟两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的却跑回
来作甚,此番落人这位女魔头手中,只怕——哼哼!”目光一转,皱眉又道:“吴
兄,你和裴大先生既属知交,可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怎的和这位女魔头亦是素识
?”七巧追魂冷然接口道:“这只怕连吴少侠也不知道吧?”
语声方落,门外突叉人影一花,众人一起转目望去,只见那冷月仙子艾青竟又
问电般掠了进来,面上竟然满带惊惶之色,娇躯一转,极快地关上房门,突又反手
一挥,风声一凛,桌上的油灯便应手而灭。
众人眼前一暗,心中一愣,只听门外一个森冷的口音,带着冷削的笑意一字一
字他说道:“想不到吧,又让我扶着你,其实你又何苦如此苦苦逃避,就算你逃到
天涯海角,难道我还会找不着你。”语音起处,仿佛还在很远,说到一半时,众人
只听得房门“砰”地一响,一条人影,穿室而过,可是等到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却
又已去得很远。众人面面相觑,房中静得连呼吸之声,都清楚可闻,冷月仙子和那
穿室而过的人影,却都走得不知去向了。
东方虽已泛出鱼青,但房中却仍暗得很,众人呆呆地愣了半晌,各自心中,还
是思潮倏乱,惊疑交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手”战飞干咳一声,缓缓道:“那兄,你可带着火折子,唉,近年来我的
确老了,目力已非昔日可比,你年纪尚轻,你可看清后来那人的身形吗?”
只听吴鸣世长长一叹,半晌没有回答自己的话,那七巧追魂却已走到桌旁,将
桌上的油灯点起来了,只是此刻晨光已现,油灯虽然点起,却已远不如夜深之时的
明亮了。
一阵风吹过,吴鸣世只觉身上微有寒意,转首望去,只见房门洞开,两扇门板
,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门环之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掌印,深陷入木,仔细一
看,才知道方才那人竟将这厚达三寸的柳木门板,击得对穿,此刻留在门板之上的
,竟是个掌洞。
方才那人声到人到,显见脚下绝未停步,乡下人门户最是谨慎,这门板自是极
为厚重,此人脚下未停,随手挥出一掌,却已将这厚重的门板击穿,这种功力不但
惊世骇俗,就连吴鸣世这种武林高手见了,心下都为之骇然。
目光转处,“神手”战飞面上亦是满布惊骇之色,目光再一转,七巧追魂那飞
虹一手拿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却在微微颤抖着,三人口中虽然都未说话,心里却
不约而同他说道:“此人是谁?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心下各自惊悸不已。
只听身侧床板轻轻一响,三人理智一清,齐地转过身去,走到床前,却见那已
晕迷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裴珏,此刻竟缓缓张开眼来。
吴鸣世心中一喜,脱口道:“你已醒了。”两人相顾一笑,哪知那方自苏醒的
裴珏,嘴角亦自泛出一丝笑容,嘴角动了两动,星未说出话来,但嘴角的笑容,却
极为开朗。吴鸣世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苏醒就笑了起来?”心念数转,却也猜
不出裴珏笑的是为着什么。
裴珏悄然闭起眼来,耳畔兀自搅绕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这虽是极
其简单的四个字,却是裴珏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最奥妙的音乐,因为,他终于又能
听到世上的声音了,那么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又是多么美妙呢?
“我终于又能听到声音了。”他狂喜地暗忖道,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这四
个字便像仙乐一般,由遥远的空际,飘入他耳里。
此刻他脑海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在反复默吟着:“他已醒了…
…他已醒了。”心灵仿佛已生双翼,直欲振翼飞去,这四字也在脑海中旋转着,越
转越快,终于又变成一声混沌。
吴鸣世摇首一叹,道:“‘他又晕了过去,唉——奇怪的是……”“神手”战
飞一摇折扇,接口道:“他方一苏醒,怎地就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心智聪明绝顶之人,是以吴鸣世话未说完,那“神手”战飞便已知
道他所要说的是什么,但这两人虽然个个心智绝顶,却谁也没有想到,方才“金鸡
”向一啼的全力一击,虽将裴珏击成重伤,却也将他被那锦衣诡秘文士所点的独门
聋哑重穴震得解开多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确是机缘凑巧,而且巧到极处,自
不是战、吴两人能以预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始终在垂首想着心事,此刻突地朗声说道:“此刻天将大亮
,我等何去何从,战兄想必早有打算吧?”
吴鸣世目光一转,接口道:“无论何去何从,也该先将我这裴兄的伤势医好才
是!”他话声微顿,哈哈一笑,又道:“此刻裴兄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伤不
治好,于战、那二兄的颜面,亦大有妨碍吧。”
“神手”战飞轩眉一笑,手中静止许久的折扇,又开始摇了起来一面笑道:“
极是,极是,无论我等何去何从,裴大先生的伤势,是该先治好的,只是……”手
腕一翻,刷地收起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裴大先生伤势非轻,此问亦非疗
伤之地,吴兄大可放心,裴大先生的伤势,只管包在小弟身上,哈哈,战某虽然不
才,却也不会让我等众家兄弟的盟主大哥久久负伤的。”
吴鸣世剑眉一轩,亦自笑道:“‘神手’战飞,手妙如神,兄台纵然不说,小
弟也放心得很,此间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从,就全凭战兄吩咐了。”
“神手”战飞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展颜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依在下
之意么,自是先得将裴大哥送到一个安静所在,疗养伤势,你我一面便得撒出请柬
,遍邀江南武林同道,让大家参见江南绿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
”
“七巧追魂”面上仍然木无表情,冷冷道:“战兄高见,小弟一向是拜服的,
若论这裴……裴大先生的疗伤之地,自然得以战兄的‘浪莽山庄’最佳,战兄就近
诊治,也要方便些。至于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么,也万万迟不得,依小弟之见,就
定在五月端阳吧,那时春日虽去,酷夏却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于烈日之下
。”
“神手”战飞哈哈笑道。
“极是,极是。五月端阳,就是五月端阳最佳!”目光一转,突地向吴鸣世当
头一揖,道:“一日以来,我等拜受吴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战某感激不尽,江南道
上的人家兄弟得知,也定必深感吴兄高义的。”
吴鸣世微微一笑,道:“战兄言重了。”心中却在暗中思忖:“这姓战的此刻
必定要赶我走了。日后他控制裴兄,也方便些。嘿嘿,只是你如意算盘打得虽妙,
我却未见让你如意哩!”
只听这“神手”战飞果然含笑又道:“吴兄四海游侠,闲云野鹤,真是逍遥自
在得很,小弟一介俗人,面对吴兄,实在汗颜得很,但望日后有缘,也能步吴兄后
尘,作一天涯游客,啸做山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他展开折扇,猛地扇了两扇,仰天长笑几声,接口又道。
“至于今日么,小弟也不敢以些许俗务,羁留吴兄大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日后再见,小弟定要和吴兄多盘桓些时。”
吴鸣世暗中一笑,面上却作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朗声说道:“战兄谬许,真教
小弟无地自容得很,其实小弟不但是个俗人,还是个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
就是看看热闹。不瞒战兄说,小弟之所以到处乱跑,哪里是为着啸做山水,实在却
是为了要到处找些热闹看看,此刻我这裴兄荣任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想那江南武
林豪杰共聚一堂,同贺盟主,是何等风光热闹之事,莫说小弟无事,就算小弟有事
,也万万不肯错过的。战兄若不嫌弃,小弟便望能附骥尾,到那名闻天下武林的‘
浪莽山庄’去观光……”他话声一顿,哈哈一笑,又道:“就算战兄嫌弃,小弟却
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跟在后面的。”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口中虽在说着话,眼晴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在这神手
战飞身上,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的折扇,扇个不停,将颔下的一部浓
须,都吹得丝丝飘舞了起来,嗫嚅了半晌,方自强笑一声,道:“吴兄这是说哪里
话来,名满中原的七巧童子,若是光临敝庄,小弟连欢迎都来不及,焉有嫌弃之理
!吴兄如此说,就是见外了。”腹中却在暗骂,恨不得将这七巧童子一掌击倒在面
前。
吴鸣世哈哈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手一背,站在床前,
再也不发一言,心中却又不禁暗忖:“这‘神手’战飞倒真是个人物,他心中虽然
定已将我恨入切骨,回上却一丝神色也不露出来,的确是难得得很。”
目光一转,只见那“七巧追魂”面上是本无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无喜、怒
、哀、乐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战飞折扇一摇,又自强笑一声,抬首一望窗外,道:“与吴兄一席快
谈,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将近日出之时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该
走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然微一颔首,缓步走到窗前,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顺
手一掷,“吧”的掷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触地面,便“波”的一声,爆出一溜火花
,突又冲天而起,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声,这缕火花,竟然散成七缕
黑烟,随凤袅袅而起,久久方自傲成一片淡烟。
吴鸣世暗叹一声,忖道:“难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绝天下,
别的我虽未见,就单只这信号烟花一物,制作之妙,就绝非常人所能及的了。”
轻烟方散,门外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到了门外。便渐渐停住,晃眼
之间,门外已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精悍汉子来,腰下各佩着一个革囊,高矮虽不一
,步履之间,却俱都矫健无比,一入门内,便齐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礼,垂首
侧立,神色之间,竟然恭谨异常。
吴呜世侧目一望,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目光之中
,却不禁泛出得意的神采来,显见是颇以自己有此部下为荣的。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帮主怎地会孤身而来,却原来还带着如
许精悍的弟兄,信号一发,弹指便至,哈哈,‘追魂飞木令’名倾江南,令之所至
,金石为开,却的确不是幸致哩。”
“七巧追魂”面色一沉,冷冷道:“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发,战兄的弟兄
们,也会赶来哩!”
言犹未了,门外果然又响起一阵急这的马蹄之声,这蹄声到了门外,竟嘎然而
止,显见马上的骑士,骑术更为精绝。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个极大的圈套,古往今来,也不
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落入圈套之中,这‘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两人,挥刃武林
,快意江湖,钱财来得甚易,对那‘利’字想必不会看得甚重,但却还是免不了为
‘名’所累,片刻之前,这两人还是同心对付于我,此刻却已互相讥嘲起来。这两
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协力,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
,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
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已又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来,这些汉子不但一
色黑衣,就连身躯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样,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铸出一般。一入门内
,突地齐声哈喝一声,“扑”地跪到地上,动作竟亦浑如一体,这十余个汉子跪下
的时刻,竟没有一人有半分参差的。
“神手”战飞抡须一笑,微一抬手,这十余大汉便又在同一刹那里站了起来,
显见这“神手”战飞率众之严,远远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飞虹冷冷一笑,道:“难怪战兄名满天下,不说别的,就凭手下的这些弟兄
,已足以做视武林了。”口中虽在说话,却故意将目光远远望在门外。
战飞面容突地一变,满含怨毒地一膘那飞虹,但瞬即哈哈笑道。
“是极,是极。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饭吃,全都是仗着这些兄弟,莽莽武
林之中,若论能以真实功夫做视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声
一笑,语声微顿,方自接着说道:“就再无他人了。”
吴鸣世抬首望去,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转白,由白
转红,目光更是生像要喷出火来,狠狠地在“神手”战飞身上瞪了两眼,终于一言
不发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吴鸣世不禁为之暗中一笑,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远胜于
那’七巧追魂‘,若论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飞虹之上,那飞虹与他无论明争暗
斗,看来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来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声名虽不弱,真实武
功,却远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着他腰畔革囊中的
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门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战飞这般暗中讥讽,真比当面驾他还
要难堪,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神手”战飞仰首大笑几声,目光
却全无笑意,冷冷向那飞虹背影一瞟,笑声便倏然而顿,转身走到裴珏床前,俯首
沉思半晌,突地沉声道:“准备车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壮汉轰然答应一声,
虎腰齐旋,扑出门外,从背门负手而立的那飞虹身侧绕了过去。春阳晖晖,春风依
依,吴鸣世望着那飞虹微微飘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于是,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变得寂静起来,那些腰佩革囊的剽悍汉子,沉默
地交换着目光,逡巡着退出门外——直到一阵急遽的车马声,划破这似乎是永无尽
期的寂静的时候,这些各自想着心事的武林豪客,才从沉思中醒来。
只有裴珏,此刻却仍陷于昏迷之中,一连串的颠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这身
世凄苦的少年,身体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击,何况那“金鸡”向一啼那当胸
一击,本是全力而为,若不是他及时将身躯转侧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
升起,落下,跳动,旋转一——连串紊乱、昏迷、混沌,而无法连缀的思潮之
后,裴珏终于又再次张开眼来。
耳畔似乎有辚辚不绝的车马声,他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却又像是那么近。
张开眼,有旋转着的花纹,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凝结成一点固定的光影,凝
结成吴鸣世关切的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当他最需要证实自己并非孤独,也并未被人
遗弃的时候,能发现一张属于自己朋友的面孔,这对一个方从无助地晕迷中醒过的
人说来,该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呀。
他虽然觉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却努力地不让自己沉重的眼皮阖起来,
而让这张关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接着,他竟似乎又听到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虽然没有听清这声
音是在说的什么,但他的心,却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起来,声音!能够听到声音
!这在他已是一种多么生疏的感觉呀!
已经有一段悠长、悠长得仿佛无法记忆的日子,他耳中无法听到任何声音,飞
扬、鲜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觉中,却有如死一般静寂,因为他什么也听不
到,什么也说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却又开始飞扬、鲜明,而多彩起来。
因为,他又能够听到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
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从未诅咒过生命的残酷,也从未埋怨过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却在深深
地感激着,但甚至在感激着叫他极为残酷而不公的命运。
善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诅咒,也永远不会埋怨的,他们只知感激,因此,他
们的生命,也永远比别人快乐。
这是一辆奔驰在江南道上,宽敞而华丽的篷车,盘着腿坐在他身旁的吴鸣世,
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为之狂喜道:“他醒过来了!”
等到他看到已经晕迷了许多日子的裴珏,竟然缓缓翕动着嘴唇,微弱他说道:
“吴兄……我醒过来了……听到你说的话了。”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使得本已狂喜着的吴鸣世几乎从车垫上跳了起来,他呆
了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事是真实的。
终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来。
“他能够说话了,他能够说话了。”为朋友的幸运而狂喜,和为朋友的不幸而
悲哀,这两种情感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是一份多么纯真而伟大的情操呀!难怪有些
智慧的哲人,会一手捻着颔下的白须,一手沽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遥望着天边的自
云:无限感激他说:“世间除了友谊之外,就再没有一朵无刺的玫瑰了。”
车窗外探入“神手”战飞的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
些惊诧他说道:“他能够说话了吗?”
吴鸣世狂喜着点了点头,“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
事?……难道他被人点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震击开?”于是这冷酷的人,也
不禁暗中感叹着命运的巧妙了。
车马带起一股黄尘,于是他们便消失在自己扬起的尘沙里。
江南的春天,来得很早,去得却很迟。青青河水畔的千缕柳丝,仍然丝丝翠直
;呢喃着的燕子,也仍然在苍碧的澄空下飞来飞去。秦淮河边的金粉笙歌,彻夜不
息;乌衣巷口的香车宝马,拂晓未归;高搂朱栏旁独自伫立着的少妇,曼声吟唱着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扬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却在风光绮丽的江南道上,传语着一件震惊江南武
林的大事。
“你可知道,战神手,向金鸡,那飞虹,和莫氏兄弟这几位主儿,已找出一位
人来,当咱们的总瓢把子,嘿,这可是江南武林里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的事呀!看样
子,咱们又得热闹热闹了。”
“真的?就凭‘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这些角色,还会服气谁吗?喂!老哥
,你知不知道这位要当咱们总瓢把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样一位人物呀?”
“这个……兄弟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说这位主儿姓裴,年纪也不怎么大,别
的么,兄弟我可也不太清楚了。”
“姓裴的?这倒奇怪了!江甫武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并没有姓裴的这一号呀
?这倒是谁呢?……据兄弟我知道的,别说江南了,就连两河,可也没有姓裴的英
雄呀?”
“这倒不见得,你看过芜湖城白老爷子订下的武林英雄谱没有,上面写的就有
两位姓裴的,叫做什么‘枪剑无敌’,使一对弧形剑和一柄钩镰枪,武功说是全都
是硬把子。”
“瞎,老哥,你可就差了,白老爷子订这‘武林英雄谱’,还是二十多年前的
事咧,那‘枪剑无故’裴氏兄弟,早就死了十几年啦,就是在十多年前,震动武林
的蒙面人那趟子事里面,和另外好几位成名立万儿的镖头,一起死的。”
“哦,原来是这么档子事。”
“就算他们兄弟两人没有死,他们可是两河地面上的人,怎样也不可能跑到咱
们江南来当总瓢把子呀?”
“哈,老哥,您别忘了,咱们也是从两河地面上过来的呀?说不定,有那么一
天,咱们也能当上江南的总瓢把子呢。”
“嘿,你别挨骂了吧!”
“说正经的,您要知遣这位主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到了五月端阳那一天
,您到战神手的浪莽山庄去瞧瞧就行了,听说这次盛会,把江南合字弟兄都请遍了
,为的就是对付那条孽龙——”“喂,老哥,你还是不要说长道短吧,让人听见了
,咱们可就吃不了,得兜着走啦。”
于是江南道上,快马驰骋,剑影鞭丝,侠踪频现,俱都是到浪莽山庄去参加这
场盛会,拜见这位神秘的总瓢把子的。
阳光甚烈,行人苦热,道旁一株大树的绿荫下,横放着一担新鲜的瓜果,鹅黄
嫩绿,清香袭人,于是这方小小的绿荫,就成了来往行人的绿洲了。
三五匹鞍辔鲜明的长程健马,倘佯在较远的草地上,偶然垂下头,嚼一口江南
的青草,三五个手里摇着马连坡大草帽的劲装大汉,箕踞在绿荫下的瓜果担旁,享
受着旅途中的片刻荫凉。
正午时分,路上的行人,都是懒洋洋地,空气中飘散着的是懒散闲逸的气氛,
甚至连这儿个劲装大汉,都半闭着眼睛,连身旁放着的,那带着金黄色的香瓜,都
懒得再伸手拿起来吃一口。
蓦地——
路的尽头处,传来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阳光之下,只见数匹健马,绝尘而来,
马蹄飞健,奔行如龙,竟然俱是来自塞外的良驹。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睁开眼来,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色,像是彼此在问道:“是
谁?”
他们的问题,霎眼间便有了答案,这几匹健马驰到切近,马上骑士口中齐声“
的卢”呼,健马长嘶一声,嘎然止步。
树荫下的大汉不禁在心中暗喝一声!
“好身手。”抬目望去,只见绝尘驰来的这五匹健马上,首头的一骑,上面坐
着一个身躯颀长,面孔瘦削,颔下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衣衫华丽,神采飞
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和他并肩同来的一骑马上人高颧深腮,目光如鹰,满面精悍之色,左手带着缰
绳,右手竟齐腕断去,他左掌微带,跨下健马便自纹风不动,骑术之精绝,竟是无
与伦比。
树荫下的大汉又自互望一眼,转目望向第三匹马上,马上坐的竟是一个妙龄少
女,一身淡青色的紧身衣裤,满头的青丝,也是一方淡青丝中一起包着,面如桃花
,眼明如水,秋波微扫,群山失色,一眼望去,虽觉这少女美艳不可方物,但神态
之中,却又带着七分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华之态。
那独掌汉子身躯微扫,“刷”的跃下马来,大步走到这少女身前,带着满脸笑
容,问道:“姑娘,您可要下来歇歇?”
这少女秋波一转,却回首望了身后的二人一眼,便微微摇首道:“不用了,你
把那黄金瓜买几个,带在路上吃就行了。语音清柔娇脆,有如长草中的飞莺,却是
一口纯粹京片子。独掌汉子含笑应了一声,微一拧身,箭步窜到瓜果担旁,掏出一
锭两许重的银子,”吧“的一声,抛在地上,大声道:“卖瓜的,把你们这里上好
的瓜果,全用篓子给爷们装上。”
那少女柳眉轻颦,又回首望了身后的两人一眼,轻轻说道:“龚三叔还是这样
的脾气。”
她身后两骑,马上人竟是两位面貌完全一样,衣青也完全相同的枯瘦汉子,面
土木然没有任何表情,日光如电,却是往来流转,听了这少女的话,面上神色,仍
然丝毫不动,生像是世间任何言语,都不足以令他们关心似的。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见到这两个枯瘦汉子,面色却不禁为之蓦然一变,互望一
眼,各自垂下头去,取了身旁尚未吃完的香瓜,低头大嚼起来,目光再也不敢往上
膘一眼。
片刻之间,那独掌汉子买好了瓜果,这五匹健马,便又绝尘而去。
树荫下的大汉,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却不约而同地长身而起,一个颔下长着掩
口浓须的彪形汉子,目送着他们的后影,沉声道:“果然不出庄主所料,飞龙镖局
里已经有人来咧,哼,你看看那快马神刀龚清洋的那份狂劲,若不是……唉,若不
是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位,我当时就想教训教训他。”
另一个大汉把手中的马连坡大草帽往头上一戴,一面道:“‘快马神刀’龚清
洋和‘八卦掌’柳辉这两个小子来了倒无所谓,后面那两位,倒的确扎手得很,还
有那个小妞儿,却不知是谁?”
另一人双眉一轩,呼哨一声,招来那边的儿匹健马,一面道:“我看那小娘们
八成就是那条孽龙的女儿,她老子既然放心让她出来走江湖,手底下也绝对错不了
,唉!我真不知道庄主打的是什么主意,弄了那么个怪小子来当总瓢把子,到了那
天,他不弄个笑话出来才怪!”
那浓须大汉“哼”了一“声,沉声道:“庄主的主意,也是你随便能褒贬的吗
?我看你小子真是胆子上生毛了。”巨掌微翻,抓住一匹马的组绳,翻身跃了上去
,又道:“飞龙镖局的人既然已现形踪,咱们也用不着再去打听了,还是快回庄去
吧!”双腿一夹,扬鞭而去。
只剩下那贩卖瓜果的小贩,兀自站在树下,望着这些大汉逐渐远去的身影,呆
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突地抄起地上的担子,大步向另一方向走去,只是那些劲装大
汉没有看到他此刻的神情而已。
由下午而黄昏,这条大路上由西面驰向东面的武林豪杰,一拨接着一拨,一个
个俱是满面精悍之色,显见得都是草泽中成名的豪士。
但是裴珏,他知不知道自己已在武林中造成这么大的骚动呢?
天黑了,一双铜烛台上的两支巨烛,将一间布置得极其精致的书房,映得十分
明亮。
裴珏以手支额,斜斜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注着那双烛台,默默地想
着心事。
他侧首望着坐在身侧的吴鸣世一眼,突地沉声说道:“吴兄,我总觉此事有些
不妥,此刻距离会期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发乱了,试想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
,怎能担当起这么重的担子,唉——”他长叹一声,微微变动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姿
势,双眉不禁为之一皱,接着又道:“何况我身上所受的伤,直到此刻仍未痊愈,
吴兄,你天资绝世,我却是个最笨的人,这一年来我在江湖中流浪,更知道江湖中
有着惊人武功的奇人异士,实在大多了,要我这么个笨,笨得连武功都学不会的一
个人来当江南武林的领袖,岂不要被天下英雄耻笑。”
吴鸣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
只听裴珏皱眉又道:“何况……唉,我又何尝不知道那‘神手’战飞的用心,
他之所以要让我来当这总瓢把子,还不是已知道我是个无用的人,是以便想叫我去
做他的傀儡,日后他若要我做什么违背良心之事,我又当如何?吴兄,我那时若知
道会生出这些麻烦,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随又微微一笑道:“不知怎地,自从我穴
道被那厮恰巧震开之后,我竟变得如此喜欢说话,唉——人们能够将心中想说的话
说出来,的确是件痛快的事,过去一年来——”“吴鸣世剑眉微剔,突地顿住脚步
,面对裴珏朗声接道。”裴兄,我与你相交时日虽浅,但我一生之中,却只交了你
这么一个朋友。“裴珏微唱一声,接口道:“除了兄台之外,芸芸天下,也再无一
人真的视我为友了。”吴鸣世微笑一下,瞬又正色道:“你我既相交,朋友贵在知
心,我有一句话本待不说,但却有如骨鲠在喉,非说不可。”
裴珏目光一抬,道:“吴兄只管说出来便是。”
吴鸣世道:“你我一见如故,承蒙你不弃,将你一生遭遇,都告诉了我,我与
你以前虽不相识,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会是个懦夫,但这些日子,自从你随那
神手战飞来到此地之后,我看你一日之间,至少要长吁短叹百数十次,这却不是大
丈大的行径了。”
裴珏呆了一呆,却听他又道:“那‘神手’战飞此举,固然是别有居心,但你
又何尝不能将计就计,乘着这个机会,做两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来。”
他语声微顿,只见裴珏缓缓垂下目光,便又接着说道:“裴兄,你之天资,远
在我之上多多,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费了这份天资,将它埋葬在过份
的。谦虚里,那就太可惜了。”
裴珏默默地转过目光,照进窗子来的月华,又渐渐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
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暗问着自己:“名扬天下”,本是他梦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对着这扬名的
机会,他却又不禁有些胆怯。
因为大多的折磨,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这一年来,命运对他的安排,根
本从未给他自己选择的机会,对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顺从,而从未有过反抗的余地
。
于是,此刻,当他自己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一选择的时候,他就未免为之举棋不
定了。
吴鸣世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着头,甚至连坐的姿势都没
有改变一下,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忖道:“我有什么方法能够激起他的勇气呢?他
本可变成一只刚强的狮子,但此刻他却仅仅是一只善良的绵羊而已。”
更敲之声,从窗外传来,已经过了两更了。
于是吴鸣世叹息着走了出来,一面暗中告诉自己:“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我再想想办法吧,在这春天的晚上,连狮子都会变成绵羊,我又怎能使绵羊变成狮
子呢?”
于是这间原来已是十分幽静的书房,此刻就变得更为幽静了,幽静得令裴珏不
禁感觉到一种无比难堪的寂寞。
窗外庭院深沉,微风声,虫鸣声,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便有如情人的眼
泪滴在满塘残荷的小池中。
那么,大地不也变成少女的面颊了吗?
裴珏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出门,走到这深沉的庭院里。
他渴望着春夜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更喜爱春晚的声音听到他耳里,无论如何,
他还是热爱着生命的,纵然他此刻有着一份淡淡的忧郁。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这浪莽山庄幽静的后院里的一个幽静的侧轩,“神手”战
飞似乎有意将他和一切人隔开,就连吴鸣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厢的一问客房里。
沿着院中一条碎石于铺成的小路,他缓缓而行,月光照在这条小径上,将满径
的碎石,都问烁得有如钻石般光亮。
他随手拾起一块,又费力抛了出去,暗中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凄,却又不
禁暗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许多张熟悉的面孔,便开始在脑海中泛滥起来。
只见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木门,他漫步走了过去,目光动处,心中不
禁为之猛烈跳动一下,几乎脱口惊呼起来,全力奔了过去,角门前竟倒卧着两个劲
装大汉的身体。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笔直地照下来,只见这两人身形扭曲,仰天倒卧在地上,
右手紧紧捏着腰间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蓝如电,走到近前一看,
这两人面目之上,满是惊恐之色,伸手一探,却已死去。
晚春的风,本已温暖得有如慈母的眼波,但吹到裴珏身上,他却觉得有一阵令
人栗惊的寒意,望着这两具尸身,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转身,想跑回房子里
。
哪知——
方一转身,目光动处,却见一条人影,并肩站在自己身后。
月光之下,只见这人身躯枯瘦如柴,却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长袍,随着晚风,
飘动不已,头上乌眷高髻,面目生冷如铁,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双炯然有
光的眼睛,像闪电般望在裴珏身上,便生像一具僵尸,哪里像是活人。
裴珏心中蓦地一惊,本已猛烈跳动着的心,此刻更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目
光一垂,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一回头。
哪知——
目光动处,身前竟也站着一条人影。
裴珏心中不禁为之一寒,定睛望去,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宽大,乌
簪高髻,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样。
他不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这人影却是真真实实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
禁又是一寒:“难道我真的遇见了鬼?”回头再一望,身后那条人影,仍然动也不
动地站在那里。
他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目光飞快地左右一望,自己身前
身后,竟各各站着一条人影,不但穿着面貌完全一样,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
相同,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一时之间,裴珏的身形,再也无法动弹一下,只见左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
肉微微牵动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后身躯笔直地一旋,电也似地掠
到那道角门之上,伸出手掌,在门上一只巨锁上轻轻一捏。
那只重逾百斤,坚固无比的巨大铁锁,竟在他这只干枯得有如鸟爪一般的手掌
轻轻一捏之下,像朽木般应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也自微微牵动一下,口中竟沉声道:“请!”
左面的枯瘦汉子此刻已打开角门,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请!”
这两声“请”字,语气之冰冷,生像是发自丸幽,哪里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
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底升至背脊,禁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站在这两个形如
鬼魅的汉子中间,不知怎生是好。
这两个枯瘦汉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厉电,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使得他
有一种置身幽冥地府的感觉,连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来,心念一转,暗自在心中
寻思道:“这两人究竟是谁?来此究竟是何用意?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无宿仇可
言,他们找我又为的什么?叫我出来又为的什么?”,他虽然无法得到这些问题的
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却知道自己除了跟着他们出去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
于是他暗中一咬牙齿,大步走出门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来,婉蜒向东流去
,水声潺潺,溪旁有一片竹林,为风所吹,风声簌簌。
那两个枯瘦汉子,一前一后,走在裴珏身侧。裴珏耳中所闻,真是自己的心跳
之声,连这美妙的天籁,都无法听到了。
走到竹林近前,前行的枯瘦汉子,突地回过头来,冷冷道:“阁下就是将任江
南绿林总瓢把子的裴大先生吧?”这二十余字自他口中说出,音调高低,竟然毫无
变化,此时听来,更觉有如出自幽冥。
裴珏呆了一呆,脑海中闪电般掠起一个念头,暗暗忖道:“怎地这两人也知道
我的名字,难道他们亦是那神手战飞的对头,前来加害于我?”目光抬处,只见这
枯瘦汉子两道摄人心魄的阴冷目光之中,果然满含恶毒之意,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寒
,几乎想否认此事,但心念一转,又自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的已经失去昔
日的勇气,你难道真的已变成一个只会叹气的懦夫,今日你就算要被这两人杀死,
又怎能做出此等恶劣、卑鄙之态!“一念至此,心胸之中,又复热血沸腾,一挺胸
膛,昂首朗声说道:“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两位深宵相召,有何见教?”此
刻他已将生死之事,全然置之度外,是以便再无畏惧之心,方才那种畏缩之态,此
刻便也一扫而空。
前行的枯瘦男子丑恶而冷削的面目,又自微微扭曲一下,嘴角竟然泛起一丝森
冷的笑意,缓缓说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大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
很。”他口中虽在说着“可喜可贺”,语气之中,却仍然满含森冷的寒意,哪里有
半分向人贺喜的意思。
他话声微顿,裴珏还未来得及答语,却见他手微一招,又自说道:“冷老大,
你还不来参见参见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话声未了,裴珏只觉眼前一花,远
远走在自己身后的另一枯瘦汉子,便已突然现身在自己眼前,寒着面孔,缓缓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士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
”目光一转,望向另一枯瘦汉子、又道:“你我实在应该参见参见这位未来江甫绿
林的总瓢把子。”
他竟将先前那枯瘦汉子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重说了一遍,裴珏不禁为之一愣
,不知道这两个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诡异人物,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他心中正自惊疑交集,却见这“冷老大”目光又自缓缓转到自己面上,又道:
“不瞒阁下说,我兄弟两人,远道而来,为的就是要看看这位压倒江南所有武林豪
士的总瓢把于,究竟是何等人物?”
另一枯瘦汉子冷然接道:“如今一见,阁下果然是英姿焕发,人中龙凤。”这
两人说起话来,无论话中的含意是欣喜,抑或是恭维,语气却全然是冷冰冰地没有
一丝变化,是以他们无论说什么话,人家听来,都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种难言的寒
意。
裴珏虽然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对这两人的来意,却也不禁为之茫然,也根本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话。
那“冷老大”嘴角挂着的森冷笑意,突地一敛,面色越发阴沉他说道:“不过
,我冷枯木——”他故意将话声微微一顿,目光一瞟裴珏,却见裴珏面上,并未因
“冷枯木”三字而生出惊吓之意,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还是他真的身怀绝技,是以便不畏惧于我?”口中使又接着说道:“我冷枯木却
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不知是否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
的?”他此刻已被裴珏那种夷然无畏的样子所动,是以说话之语气,便也远较和缓
的多,他却不知道裴珏初入江湖,又何曾听到“冷枯木”三字,是以对这江湖中人
闻而色变的名字,便也丝毫没有畏惧之态。
裴珏为之一呆,却听另一枯瘦汉子亦自一敛嘴角笑容,冷冷说道:“我冷寒竹
亦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若不是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
,那么是阁下的一身艺业,已使江南武林中所有的英雄豪士,心服口服,是以也毋
庸征求他们的同意?‘裴珏暗中长叹一声,忖道:“其实我又何尝同意此事。”口
中呐呐地,竟自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冷枯木与冷寒竹两人,齐地冷笑一声,双手一背,微一抬头,目光俱都
望在天上,口中却冷然说道:“我兄弟所问之话,请阁下快些答复,也好让我弟兄
么……嘿嘿,快些参拜阁下。”
一阵风吹过,裴珏只觉自己面颊之上,热烘烘地,像是发起烧来,手足却是一
片冰凉,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恨不得那吴鸣世此刻站在自己身畔,替自己来口答
这两人的话,又暗恨自己口舌笨拙,一时之间,不觉心中充满羞惭之意,忖道:“
裴珏呀裴珏,你技不惊人,又无声名,你是凭着什么要来做江南武林的魁首,又怎
怪得了人家会来盘问于你。”
他本是生性极为善良,正直之人,此刻心中只想到自己实在不该来做这总瓢把
子,却未想到这两人凭着什么质问自己,是以心中但觉羞愧,却无恼怒之意,暗中
长叹一声,才待说话,哪知那冷枯木目光突地一垂,冷然又道:“阁下既然不愿回
答我兄弟二人的话,想必是因为我弟兄两人配不上和未来的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说
话了。”
冷寒竹亦自缓缓垂下目光,冷冷道:“其实阁下也不必自视太高,我兄弟二人
,虽然既非武林魁首,亦非强盗头子,但却比阁下这种乳臭未干,不知天多高地多
厚,却又要厚着脸皮,并起房门,自封为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无知稚子而略胜一筹
。”
裴珏剑眉一轩,但觉心中怒火大作,大声道:“这个什么总瓢把子的位子,你
们看得十分稀罕,我却根本未见得想做,你却为何如此辱骂于我,难道我有什么地
方得罪了你们不成?”
冷寒竹呆呆地望着他,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突地转过头去,道:冷老
大,你可听见这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狂徒,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冷枯木垂下头
去,故作沉思状地沉吟半晌,道:“他像是在质问你,方才为何对他说出那般无礼
的话来。”
冷寒竹目光一转,凛然望向裴珏,道:“阁下是否对在下方才所说的话,仍为
不满,那么——阁下想必是要惩戒惩戒在下了。”
裴珏虽觉自己本就不应来做这总瓢把子,但他一生之中最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贱
辱骂,此刻不禁怒火高张,轩眉怒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深夜之中,将我
引至此地,如此戏弄于我,究竟是为的什么?哼哼,你们虽然无聊,我却犯不着和
无聊之人说话。”身躯一转,大步走了回去。
哪知他脚步方自移动半步,眼前一花,这枯瘦如柴,名符其实的冷枯木、冷寒
竹,竟又并肩挡住他的去路,身形之快,有如飘风闪电,竞不知他们的身形是如何
而动的。
裴珏脚步顿处,怒道:“你们年纪有了一把,做起事来,却有如顽童一般,既
不说出来意,此刻却挡住我的去路,你们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就请——”冷寒竹冷
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道:“我兄弟方才问你的话,你若不快些答复,哼哼,只
怕阁下又要高升一级了。”
冷枯木好像不解地一皱眉头,问道:“人家此刻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再
升一级,却升做什么?”
冷寒竹冷冷一笑,道:“再升一级,就要升到九幽地府去当阎王了。”这枯木
、寒竹两人,一母孪生,自幼心意相通,此刻说起话来,一唱一答,如在唱双簧一
般,有时说话冷峻无比,有时却又宛如儿戏,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裴珏若是久走
江湖的,他便会知道这兄弟二人之行事之难测,在江湖中早已大大有名,武林中人
捉起“冷谷双木”来,谁不暗暗大皱眉头,只是裴珏初入江湖,又从未有人对他说
过这些武林掌故,此刻只觉得这两人可厌已极,却不知道自己面对这两个魔头,性
命已如悬卵。
他剑眉怒轩,大声喝道:“我告诉你,我的武功既不能使江南武林豪士心服,
人家也没有推选我来做这总瓢把子,我自己心里也不愿做,可是却偏偏有人非要请
我来做不可,你两人要是看着眼红,不妨叫——”冷寒竹又自阴凄凄一声冷笑,再
度截断了他的话,冷冷说道:“阁下既然如此说,那好极了,可是——”他又一顿
话声,转首道:“冷老大,你也是江南武林中人,你赞不赞成这位‘裴大先生’来
做咱们的总瓢把子呢?”
冷枯木故意呆了一呆,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有点不大愿意。”冷寒竹道:“
那么叉该怎么办呢?”冷枯木又摇了摇头道:“那么该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冷寒竹凄凄地在嘴角作出一丝冷笑,道:“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可是却又
有人非要他做不可,这事确是有些难办,我看——冷老大,我们只有把他弄死算了
。”语气平静,声调也仍然全无高低顿挫,口中虽在说着有关另一人的生死之事,
口气却像是在说着家常一样,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生像是没有任问价值。
裴珏心中一凛,哪知那冷枯木突地不住摇起手来,说道:“这样有些不妥。”
冷寒竹道:“怎地?”冷枯木道:“人家年纪轻轻,你就将人家弄死,不是太可惜
了些吗?”冷寒竹道:那么又当怎地?“冷枯木故意沉思半晌,突他说道:“裴大
先生,我这兄弟想弄死你,你看该怎么办呢?我看你还是趁早走了算了,你要不当
那总瓢把子,我兄弟也就不会要弄死你了。”
裴珏心中虽然不愿意被那神手战飞利用,来当这总瓢把子,但此刻听了这冷枯
木的话,却一挺胸膛,大声喝道:“你不说此话,我本非一定要来当这总瓢把子,
但你说了这话,我今日却是非当不可了。”双臂一分,想分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
,哪知触手之处,冰凉坚硬,竟然有如精钢。他心中暗吃一惊,缩手退步,却听那
冷枯木又自冷冷一笑,道:“阁下若能将我兄弟二人的身形推开半步,那么我弟兄
二人不但立刻让阁下回去安息,而且到了阁下正式充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时候,我
弟兄二人必定首先前来道贺,否则——哼!”
他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这“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冷老大,的确不愧为
久享盛名的武林人物,方才裴珏伸手方自触及他的肩膀,他便知道这少年武功平常
,甚至毫无武功,心中虽在奇怪,此人怎会做起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来,但心中
却已再无方才那种对这少年的武功莫测高深的感觉,是以他此刻方自说出这种话来
,因为他已明知裴珏绝无推动自己的身形的可能。
裴珏方才一触之下,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若想推开这两人,简直有如蜻蜓去撼石
柱,但他生性宁折毋屈,叫他俯首认输,却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当下剑眉轩处,口
中大喝一声,疾伸双掌,向这冷氏兄弟椎去。
手掌触处,心下不禁又为一惊,原来他此番竟然觉得这冷氏兄弟二人的身躯,
不再坚如精钢,反而软绵绵地有如棉花一般,但却丝毫没有着力之处,自己虽已将
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到双掌上,但这股力气用到人家身上,却像是石沉大海,连一
丝回应都没有。抬目一望,只见这冷氏兄弟二人,面上仍然木无表情,也没有半分
显出费力的样子。
他一惊之下,便想缩回手掌,但就在他手掌触到人家身躯的这一刹那,冷氏双
木的身上,突地传出一股热力,竟将裴珏的一双手掌吸住。
裴珏大惊之下,右腿后曲,左腿挺直,前推的力道,改为后撤之力。
哪知那股热力,霎眼之间,便又加强数倍,裴珏但觉自己的一双手臂,竟然有
若置于洪炉,热辣辣地烧人心里,自己的全身气力,竟也随着这股逐渐加强的热力
,一分一分地在无形中消去。
热力越强,他力气越弱,甚至连双腿都变得虚飘飘地,连站都无法站稳,右臂
之上,更是其痛彻骨,生像是有无数根自火中取出的尖针,插在自己的身上。
须知他右臂的伤势,本来痊愈,方才虽因惊恐和愤恨,是以忘去了臂上的疼痛
,但此刻他一有感觉,便觉痛人心骨。
冷枯木森冷的目光,无动于衷地在他面上一转,冷冷说道:“怎地即将荣任江
南绿林魁首的裴大先生,连我兄弟二人站着的身形都无法推动,哼哼,我看你这总
瓢把子,不当也罢。”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见到裴珏面目之上,满是痛昔之色,知道自己的“两
极玄功”,已使这少年受到无比的痛苦,便又冷笑道:“我家二弟虽然脾气较为坏
些,我冷枯木却是世上最仁慈之人,眼见阁下如此痛苦,实在于心不忍,唉一一其
实阁下只要发誓再不存当那总瓢把子之心,我便立刻放阁下回去,唉——这种火烧
毛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
他一连叹气两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裴珏听在耳里,却有如万剑钻
心一般。
但他却仍然咬紧牙根,绝不呻吟半晌。让这倔强的少年说句求饶的话,真比杀
死他还要困难十倍。
冷寒竹冷笑一下,道:“冷老大怕你热得难受,我冷老二又何苦来做恶人,还
是让你凉快凉快吧。”话声未了,裴珏便觉得自己双手触处,倏然烘铁变为玄冰,
自己的全身,也像是置身冰窖。
斗然之间,一冷一热,冷热之间,相去万倍,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全身骨
节交接之处,都仿佛被人插上一技冰针,直比世上任何酷刑,还要痛苦千万倍,但
他却仍然咬牙忍受着,虽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忍受多久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由他的额上流了下来,接着,他全身开始不住地颤抖,牙齿
也为之打起战来,但他的目光,却仍然毫不畏惧地瞪庄这冷氏兄弟的脸上,生像是
在告诉他们:“你纵然能令我身体痛苦,却无法令我心灵痛苦。你纵然能够将我立
即杀死,可是你若要我说句求饶的话,却是再也休想!”那冷谷双木亦不禁在心中
暗赞一声:“好硬的汉子。”但心中却更存下除去此人之心,发出的内力,也更加
重了。
又捱过片刻,裴珏心中方自暗道一声:“罢了。”眼前仿佛见到死亡的脸,正
当头向他压了下来。这时他心中不禁掠过一阵难言的悲哀,为之悄然合上眼睛,心
中暗道:“文琪,泸珍,你们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他悲哀地叹息着,
这倔强的少年,并不畏惧死亡,而仅是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生命,竟是如此短促而平
淡,没有一件能够值得自己骄傲的事,他却不知道就只这一一副傲骨,已足够令他
自傲的了。
再令他难以瞑目的是,他觉得他欠了许多人的恩情,而将永远无法报答,他眼
前似乎又泛起那嘴里镶着三粒金牙的胖子的身影,这一枚大饼的施与,已使他永生
难忘,但那些曾经迫害过他的人,他却全然没有记在心里。
人们临死之前的感觉,该是十分难以忍受的吧?尤其当他在惋借过生命的短促
,和惦念着世人的情重的时候。
他虽然热爱生命,却也不肯为生命屈服,反而默默接受死亡。
哪知——
他身后蓦地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清朗他说道:“冷
大叔,冷二叔,你们在跟谁聊天呀?若不是方才我跃起在称梢看到这里有人,我还
真不知道你们跑到这里来了。”她娇柔地叹息一声,又道:“这里风景真好,又有
小溪,又有竹林,那边还有一座小桥,那时我看到人家写的一句‘小桥流水人家’
我就奇怪,小桥,流水到处都有,有什么值得吟的,哪知江南的小桥流水,果真有
种不可形容的美,呀!冷大叔,你们真会享福,居然跑到这里来聊天了。”
这娇柔的声音又说又笑,宛如珠落玉盘,嘀嘀呱呱他说了一大套。裴珏将要昏
迷的神智,听了这声音,却不禁为之一清,努力地扭过头去一目光动处,只见身后
俏然站着一个青纱少女,青巾挽头,春山为眉,秋水为目,春夜的晚风,吹得她纤
纤腰肢,有如杨柳,一双明媚的眼睛,望见扭过头来的裴珏,却像是突地吃了一惊
,脱口道:“是你!”
这娇美的身影,一映入裴珏的眼帘,裴珏宛如当胸被人一击,脑海中一阵晕眩
,几乎连身受的痛苦都忘记了。
这一刹那间,在这目光相对的两人眼中;天地都仿佛忘了颜色,小溪中的流水
,不再东流,闪烁的星群,不再闪烁,甚至连那一轮清辉万里的婵娟明月,也都失
去原有的光辉了。
因为,在她眼中,除了他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眼中,除了她之外,也
看不到别的。
岁月的悠长,悠长的别离,别离的痛苦,痛苦的相思,在他们目光相对的这一
刹那,也都有了补偿,生命,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呀?
那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一眼,各各袍袖一指,退开三步。口中说道:“文琪,
你认得他?”
但是那少女却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话,一双秋波,仍自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珏脸上
。
裴珏但觉周身压力一松,手掌软软地垂了下来,全身的骨节,也像是全部松散
,几乎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躯,要跌在地上,但是,他却奇迹般地支持住了。
因为这少女的一双秋波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他能够生出无比勇气的力量,为
了这一对眼睛,他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也吃尽了一切痛苦,一年多的颠沛流离、饥
饿、寒冷、欺凌、失望……他都忍受了,因为,为的是她。
她,便是时时刻刻活在裴珏心里,也让裴珏时时刻刻活在自己心里的檀文琪。
月光,像孩子梦中的黄金,轻柔地映在她身上,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
步地走向裴珏,嘴里轻轻说道:“是你,是你,真的是你。”声音也像月光一般的
轻柔,两滴晶莹的眼泪,夺目而出,沿着她娇美如花的面庞缓缓落了下来。
眼泪,有时也是表示着大多的喜悦吗?
月光,将檀文琪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于是,这道长长的影子,便随着她
缓缓移动的脚步,温柔地笼盖到裴珏的脚上,腿上……“裴珏的腿,却是颤抖着的
,这虽然是因为方才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在他身上所施的内力,使得他
体内已受了极大的侵蚀,而几乎无法站稳自己的身形,却也是因为这一份突然而来
,令他自己都儿子不能置信的喜悦和幸福,使得他那一颗饱经忧患的心,都为之颤
抖起来。他感觉到檀文琪的影子,在他身上笼盖的地方越来越大。他也能看到,檀
文琪娇美如花的面颜,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娇美的面颜,在他模糊的双眼中,有
如烟中芍药,雾里牡丹,随着梦般轻柔的微风,冉冉吹向自己的怀抱。但是,他却
不敢伸出双臂去迎接他,因为他怕这仅仅是一场幻梦。只要自己稍微移动一下身形
,便会将这场幸福的幻梦惊碎。潺潺的流水声,此刻听来,是那么细碎而娇柔,像
是远远天畔飘涌的琴声,为这凄凉的夜色,带来一丝温柔的情意。风,也像往常一
样地吹着,吹在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身上穿的宽大袍子上,便带起一阵阵
猎猎的声响。衫角扬起,襟拎飞舞”然而他们的身躯,却仍然是笔直僵硬的,只有
四只凛然发着光彩的眼睛,在缓缓地移动着,从檀文琪的面颜,移向裴珏的眼睛,
又从裴珏的面颜移向擅文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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