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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传》


第十三章



  寒冬终至!

  广阔的武汉平原,降下了第一次大雪。

  雪地上车辙往复,马蹄纵横,旧的车辙蹄痕尚未被新雪所掩,新的车辙蹄痕便
又在旧雪上添迹。

  漫天的风雪下,帽影鞭丝,处处可见,狂歌笑语,处处可闻,偶而还有一两道
寒光剑影,给大地更添了几分寒意。

  于是,这所有的一切,便都给本已繁盛的“武汉三镇”,添上几分繁盛,给本
已动乱的武林,添上几分动乱,江湖中平静的岁月,已成过去,武林中人俱在奔走
相告,暗中传语……

  “残年将去,新年将至,有志扬名的朋友,不妨炔些磨亮刀剑,乘此风云际会
之时,在此风云际会之地,逞一逞英雄,展一展身手,在江湖中争一席地,在武林
中博万名。”

  整装待发的镖车,群集在长江北岸,时时刻刻都会渡江甫去,镖车上鲜明的旗
帜,迎着凛冽的北风,舒卷招展。

  旗帜上所绣那八条栩栩如生的飞龙,更像是俱将乘风破云而去。

  沿江的大道上,不时有劲装疾眼的“龙飞镖局”旗下的武士,腰佩长剑,三五
成群,呼啸来去。

  这些人凝重的面容上,不时透露出紧张之色,目光炯炯,有如猎犬般四下搜寻
着,粗糙坚实的手掌,随时紧握着刀剑之柄,仿佛无论在任何时刻,他们都会抽出
腰畔的刀剑,与人作生死的搏斗。

  坚实的皮靴,踏在坚实的雪地上,铜片搭口,精光雪亮的刀剑之鞘,轻拍着暗
黑色的长裤。

  血红的丝穗,迎风飘舞着,就像是他们心里奔腾着的热血一样。

  在武林中,稳居盟主之势的“龙形八掌”,在镖局中稳执牛耳之位的“飞龙镖
局”……

  十年来安如磐石一般的地位,此刻终于开始动摇了起来。、这最主要的原因,
是“龙形八掌”在人们心目中那正直、慷慨、仁厚的英雄地位,根本开始了动摇,
因为十年前的旧案重翻,一个毒辣、阴险、奸狡的“凶手”恶名,已加在这雄踞武
林的一代大豪身上。

  风尘仆仆的江湖客,自四面八方赶来这风云际合的“武汉三镇”上,每个人的
目光,都注意着沿江聚集的镖车,扬眉瞪目的“飞龙”武士,又不时留意着自江南
那边传来的动静。

  有些人不禁在暗中惋借,若是“快讯”花玉未死,只怕也不会有那么多殴斗、
争吵、凶杀之事。

  “清晨,本该是一日中最最静寂的时候。但大雪纷飞下的武汉三镇,却远比在
这同样的时候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更不静寂,结着冰柱的屋檐下,已有三五成群,
互相低语着的人们,刚下门板的面店茶肆,更早已位无虚席。突地,四匹健马,狂
奔而来,马蹄后扬起一连串冰雪。马上人重衣毡笠,斜披风氅,一入市区,便扬鞭
大呼道:“裴大先生午前可到!”

  这呼声,一声连着一声,立刻传追了武汉三镇,仿佛那尚未结冻的江水中,澎
湃起伏的波浪。

  “龙形八掌”檀明,“神手”战飞,这两个众目所瞩的武林大豪,虽然自今尚
未露面,但“裴大先生”毕竟来了,这已是值得人们兴奋,激动的消息。

  另一些人,涌集在长江渡头,有的撑着厚厚的油纸大伞,有的戴着厚厚的毡笠
,只见滔滔江水间,缓缓驶来一艘江船。

  “是谁?”是谁来了?“无论是谁,只要自江南来,都会引这些武林豪士的一
阵激动,这一道浊黄的江水,虽然阻住了许多消息,但却阻不住这一场即将到来的
争杀搏斗——数十年来,江湖仅见的搏斗。江船渐渐近了。镇的那一边,突地骚动
了起来。靠靠的雪花中,一个剑眉朗目,一身青衣的少年,手按辔头,徐涂驰近了
那一条笔直的长街。在他身侧是两匹黑马,马上灰衣大袄,面色冷漠的骑士,便是
那名声久已响遍武林,至今名声却更响的”冷谷双木“。在他身后,是一片人声,
一片马嘶,也不知有多少骑士,骑着多少驴马,跟在他身后约莫一丈开外处。一眼
望去,但见人头蜂涌,汇集成一道灰黑的浪潮。”裴大先生!“四下立刻响起一片
震耳的呼声。呼声,自每个人口中发出时,本是谨慎而轻微的,但这许多人同时发
出,听来便仿佛天边鸣雷的声音。裴珏,面容仍是谦虚而安详,嘴角,也仍然挂着
那谦虚而安祥的微笑,但是,在他的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中,却似乎隐藏着一份悲
哀,一份沉重,以及一份悲天悯人的怜惜与忧虑。方才还猖狂地大步行走的”飞龙
“武士们,此刻早已收敛了他们数日来一直带在面上的狂妄之态。皮靴踏地的沉重
脚步,骤然轻微了下来,紧握剑鞘的手掌,此刻也松落、垂下,垂到双膝旁。裴珏
目光一扫,退下马蹬,轻轻掠下了马。他不愿在这些武林豪士中间,骑马而行,因
为他本不愿在众人之间,出人头地,他只愿做一个平凡的人。但命运却将他造成为
一个英雄,时势也将他造成为一个英雄,一一个出类拔萃,不同凡响的英雄。就在
这同时,长街的那一头,江船已靠岸。踏板,搭上了渡头。门窗紧闭的船舱中,缓
缓走出五个锦衣少年,剑眉星目,腰佩长剑,江风吹舞着他们的衣衫,使他们的神
采望来更见潇洒。江岸边的人群,立刻爆出一阵呼声:“东方五剑!”

  渡头上的人群,飞快地退了开去,东方铁面带微笑,不住拱手,带着他名震武
林的四位兄弟,下了渡船。

  长街上,立刻像煮沸了的水锅一般,沸腾了起来。

  “东方五剑”步下渡头,步上长街,笔直的一条大街上,哄动与扰乱,虽然已
可震人耳鼓,但如此宽阔的街面上竟没有一人来往行走,只有屋檐下、茶肆中的人
群却更拥挤了。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剑眉微皱,心中各各有些诧异、怀疑。

  “这是为了什么?”

  但他们终于启步向街的那一头走去。

  街的那一边,裴珏的脚步仍是安祥而缓慢的,他垂目敛眉,不愿向四下群豪望
上一眼。

  屋檐下,茶肆中,突然变得寂无声息,武林中此刻早已轰动开一件盛事,武林
中人人都知道,“江南虎邱东方世家,已与‘龙形八掌’檀明结为姻亲!”“龙形
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龙女”擅文琪,即将下嫁给“东方五剑”中的三侠东方震
!

  而另一个消息虽然较为秘密,但却已是公开的秘密。

  这消息不知由谁传出,但在第一人口中传出之后,便在无数人的口中传了出去
,虽然大多是附耳低语,但速度却似比公开传播的还要迅速。

  此刻武林之中,人人也已俱都知道!

  “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龙女”檀文琪,本来是“裴大先生”青梅竹马
的童年爱侣。

  有些人还在暗中传说:“裴大先生与‘龙女’檀文琪,早已暗中私订了终身,
只是因为‘龙形八掌’从中作梗,他只是为了要攀上‘东方世家’的势力来对付‘
江南同盟’,才将他的爱女许配给东方震!”

  虽然大多数人不知道这消息的来源,却仍有少数人猜到这消息必定是“神手”
战飞传出来的。

  但无论是否知道这消息来源的人,对这消息的真实性却都确信不疑。

  而此刻,“东方五剑”与裴大先生竟即将在这长街上相遇,这当真比任何事都
要摄人心弦。

  裴珏身后那一群武林豪士也都下了马,千百只不同的鞋靴踏在同样的雪地上,
发出了同样的声响。

  一片沙沙的脚步声,自北而西。

  “东方五剑”面上虽也带着笑容,但心头却免不了有一份惊讶与怀疑,静寂之
中,他们也听到了这一片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们目光一扫,只见西侧的
人群,也越来越是紧张。

  这兄弟五人不约而同地轻轻抬起手掌,握住剑柄,目光如刀,瞬也不瞬地凝注
在前面的街道上。

  静寂的屋檐下,有数十个黑衣汉子在俏俏移动着分散开,寻找着隐僻的地势,
但此刻众人自然谁也不会将注意之力放到他们身上,更没有一人能认出他们究竟是
谁人的手下。

  裴珏脚步未停。

  “东方五剑”脚步亦未停!

  他们彼此走得更近了,彼此即将望见对方。

  “他们相遇后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有什么表情?”

  人人心中俱在暗问自己,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终于一一一

  裴珏抬起头来,目光一扫,只见前面有五个锦衣少年缓步而来。

  他们的脚步整齐而划一,他们的衣履神态是这般相似。

  裴珏一眼之下,便已确定这五人便是东方兄弟,他心头微微一跳,但面上却仍
然未动声色。

  “东方五剑”对望一眼,东方江轻轻道:“前面的是裴珏!”

  兄弟。五人齐地点了点头,他兄弟五人,本来与裴珏毫无仇怨,但此时此刻,
在如此的情势下,他们却忽然觉得自己与裴珏之间,似乎有些芥蒂似的,他们面色
虽未变,但心中也有了些尴尬。

  “冷谷双木”对望一眼,干咳一声,却见那边东方兄弟已自大步行来,裴珏微
微一笑,抱拳道:“幸会幸会!”

  东方五剑一起抱拳举手,道:“幸会幸会!”

  东方震神色虽然最是尴尬,但面上却仍然带着笑容,檐下人群不禁暗中交换了
一个失望的眼色。

  眼看他们匆匆寒喧了一句,便将交臂而去,既不紧张,更不刺激,就好像路上
任何人遇着另一人那样平凡。

  “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突听长街那边,响起一声呼喊:“裴大先生,你
的童年爱侣被人抢走了,你心里难道一点也不难受?难道一点也不愤怒?”

  裴珏、“冷谷双木”、“东方五剑”一起顿住脚步,呆呆地望了几眼,这其问
他们面上神色的变化,当真谁也无法形容。

  东方震剑眉突地一挑,厉叱道:“谁?”

  叱声未了,街的另一边又有人大呼道:“东方震,檀文琪虽然嫁给你,但她的
心里还是爱着裴大先生的,你觉得这滋味好受么?”

  四下立刻一阵哄乱,东方兄弟面色剧变,东方震更是面容苍白,远远跟在裴珏
身后的人群,一起涌了上来,竟将他幻包围了起来,要在这许多人之中寻出一个呼
喊的人,那当真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

  东方震强笑一声,朗声道:“裴兄别未可好?闻道近来裴兄技艺大进,小弟想
来也高兴得很。”

  他语声故意说得十分高亢,一来是表示自己心中无私,再来也是想转开话题,
这正是他善于为人之处。

  哪知他话声才了,立刻又有人喊道:“你高兴什么!裴大先生哪点不比你兄弟
五人强?只可叹檀明竟为了要巴结你家,却将他女儿当做了礼物,牺牲了他女儿的
一生幸福,东方震呀东方震,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呀!”

  东方震面上倏青倏白,紧握着剑柄的手掌,也隐隐暴出了青筋,四下的人群,
一层一层地将他们围在中间,他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冷谷双木”目光一问,心中已知道这些呼喊必定也是“神手”战飞安排布置
下的手段,要使裴珏与“东方五剑”结下仇怨,甚至就在此地拼斗一下,鹬蚌相争
,自然是渔翁得利了。

  但他兄弟却也想不出任何方法来打开此刻的僵局。

  东方铁生性最是沉稳,此刻却也不禁乱了方寸,微一沉吟,大喝道:“哪位朋
友要想说话,不妨到这里来说个明白,这样——”话声未了,又有人喝道:“你兄
弟五人有个好爸爸,又都有个好师傅,我们心里虽然气愤,可也惹不起你们。”

  立刻有人接着喊道:“连‘龙形八掌’都要拍你们的马屁,只可惜裴大先生一
表人材,文武双全,就因为没有后台,竞被人拆散鸳鸯。”

  又有人冷冷道:“‘飞灵堡’一向以侠义自居,想不到竟做出了这样的事来!
”

  东方五剑闰光威寒,裴珏面上也收敛了笑容。

  突见东方江、东方湖这孪生兄弟两人,身形一闪,掠到裴珏身前,年纪最轻,
火气最盛的东方湖冷笑一声,厉声道:“这些无耻的小人,可是阁下安排在路上的
么?”

  东方铁低叱一声:“五弟!”

  但他阻止已自不及,裴珏面色微微一变,沉声道:“兄台的话,兄弟有些听不
懂。”

  东方湖仰天冷笑数声,突地“呛哪”拔出剑来,沉声道:“我东方湖不凭师门
,不仗父兄,倒要单独与你这裴大先生斗上一斗,看你到底有什么惊人的文才武艺
?”

  东方铁剑眉深皱,叹道:“五弟,你这是……”

  话未说完,四下已响起一片暴喝之声:“打!打!就打死这小子,看他的师傅
、父兄怎么样?”

  东方铁目光一扫,只见裴珏木立当地,既不回答,亦不解释,他心头亦不禁泛
起一阵怀疑与怒气,冷笑一声,道,“裴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诸兄台解释
一句。”

  裴珏突然地微微一笑道:“兄台要我解释,我却还不知道要谁解释呢广东方湖
手腕一抖,剑光立长,几乎要刺到裴珏面上。裴珏变色道:“在下不愿与兄台们相
争,一来是为了与兄台们素无仇怨,再来却是不愿被这般暗中破坏之人如愿,但兄
台却不可欺人太甚,至少也该将事情判断清楚才是。”

  东方铁一把拉开了他的五弟,沉声道:“我兄弟此次渡江北来,亦不过是为了
要将事情查问清楚,并非绝对要与檀家结下亲事,但兄台——”裴珏突地冷笑一声
,沉声道:“兄台们是否要与檀文琪结亲,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东方湖冷笑道:“没有关系么?”

  裴珏只觉得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只因这冲动的少年,实在触及了他心中的伤心
之事。

  冷寒竹目光一扫,沉声道:“你难道也要教好人得意了么?”

  裴珏心头一凛,挺起的胸膛,便又弯落了下去。

  只听人丛外又是一声大喝:“裴大先生,你怎地如此软弱,被人如此欺负了,
还不敢动手,难道你也怕了他们么?”

  东方湖冷笑道:“有这许多藏头露尾,见不得人的鼠辈在为你呐喊,你还怕谁
?”

  裴珏暗叹一声,回首望了“冷谷双木”一眼,脚步缓缓移动,似乎要向人丛中
走去。

  突听一声大喝:“大公子,二公子,是这人在这里乱叫,快——”喝声未了,
又是一声惨呼!

  东方铁变色道:“管二!”

  东方湖长剑一挥,身形掠起,但里里外外俱是人群,他长啸一声,长剑再次一
旋,平空自人头上飞掠了过去。这出身武林世家,又得明师传授的少年,果然怀有
一身江湖罕见的绝技。

  裴珏顿住脚步,东方震似乎亦待掠起,东方铁道:“有五个人中一人去追足够
了!”

  东方江厉声道:“若是捉住了那人,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人群又见纷乱,只听四下的脚步声,往来奔走不绝。

  突地,人丛分开一条通路,东方湖面寒如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长剑已然入
鞘,双手却平把着一具尸身。

  东方剑惊呼道:“管二?是管二么?”

  东方湖一言不发地将那具尸身放在地上,却在尸身的胸膛之上,拔出了一柄匕
首。

  东方铁叹道:“果然是管二,他必定是发现了呼喊之人,想不到却遭了那人的
毒手。”

  东方江一步赶到东方湖身前,沉声道:“凶手呢?”

  东方震冷冷道:“此时此地,便有一千个凶手也尽可在人丛中隐藏起来。”

  东方湖一直留心察看那柄匕首,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寒光,雷射而
出,直击裴珏的胸膛。

  裴珏剑眉微轩,身形不动,出手如风,食、中两指并指一夹,将匕首夹在掌中
,轻叱道:“这算什么?”

  东方湖双目圆睁,满面怒气,大喝道:“你且看看那上面的字迹,你且看看那
是不是你‘江南同盟’的手下?”

  东方江大喝一声,长剑出鞘,刷地挥起一道剑光,削向裴珏肩头。

  裴珏微一错步,右掌三指捏着匕首刃尖,轻轻向上一点,只见“嗡”然一声,
长剑弹起数寸。

  东方江厉叱道:“好!再接我这一招!”

  刷地又是一剑削去,东方铁出手如凤,疾地托住了他四弟的手腕,轻叱道:“
不可妄动,教朋友们耻笑!”

  东方湖方自人鞘的长剑,重又拔出,冷笑道:“耻笑什么?”

  剑光镣绕,左削右剁,刷地两剑,击向裴珏的左肩右颈。他性情刚暴,用的剑
法亦是热若雷霆,四下人丛惊唤一声,前面的人向后退了一步,但后面的人群却又
将他们涌上前来。

  裴珏身躯一闪,避开了这一招两式,东方湖剑势一转,刺向他前心。

  这一招变势之快,更是快如闪电,但见一缕青光乍起,便已堪堪触着裴珏胸前
的衣衫。

  裴珏胸腹一缩,蓦然向后移开半尺,东方湖厉叱道:“还手!你难道不敢还手
么?”

  话声之中,又是连环三剑,刺向裴珏“天枢”、“重血”,“将台”三处大穴
,宛如三柄长剑,同时刺出。

  裴珏冷笑一声,脚步一溜,斜斜向前冲开三尺,东方铁顿足道:“由得你们,
由得你们!”松开东方江的手腕,远远退到一边。“冷谷双木”袍袖一拂,疾地挡
在裴珏身前。

  东方江、东方湖双剑一错,喝道:“闪开!”

  两道青光交剪而至,“冷谷双木”身形一侧,他们便又冲到裴珏身前。突听人
丛外一声冷笑,道:“好愚蠢的奴才!”

  这语声虽不甚高,但声音绵绵密密,竟似在东方兄弟五人的耳畔发出,东方兄
弟出身名门,人耳便知说话之人定是内功修为已入化境的武林绝顶高手,兄弟五人
不禁齐地为之一惊。

  东方江、东方湖剑光一挫,退后两步,突见一团黑影,自人丛外横飞而至,来
势之快,有如奔雷。

  人群一声惊呼,东方兄弟亦不禁让开三步,只见这团黑影,“扑”地落到地上
,竟是被人点中了穴道的黑衣大汉。

  这黑衣大汉被人自人丛之外远远掷来,来势那般惊人迅快,但落地之后,却毫
无伤损,被掷出这黑衣大汉之人内力之强劲,手法之巧妙,又岂是江湖中一般武林
高手所能望其背项!

  东方兄弟心头更是大惊,裴珏、“冷谷双木”面上也为之变色,当今武林之中
,有此内力,有此手法之人,实是寥寥无几,东方剑沉声道:“是谁?”

  东方铁剑眉微皱,抱拳高呼道:“是哪位前辈高人光临此间,不妨……”

  语声未了,方才那内力悠长、中气绵密的语声便又在他兄弟五人的耳畔响起,
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不分是谁,不查究竟,委实昏庸愚蠢之极,我且将那些呐
喊之人抓来给你,让你看看他们究竟是何人的手下?”

  这一次语声远较上次响亮,有如黑夜之中旷野上原始的鼓声,四下人丛一阵大
乱,那些在暗中呐喊之人都不禁被这语声所惊,心虚胆怯之下,情不自禁地投足飞
奔,向四面八方逃了开去。

  但他们脚步方动,屋檐下便突地飞起两条人影,有如经天长虹般四下一转,长
街上的数千双眼睛,竟无一人能看出这两个身形面貌,但见他两人身影到处,便有
一声惊呼,便有一条黑影横空飞起,落入人群包围着的那一团空地里。

  人丛中的裴珏,“冷谷双木”、“东方五剑”惊愕不已。只见十数条黑影四面
八方的掠空飞来,“砰”地落到地上,这些黑影被掷来的方向都不一样,但却几乎
在同时落了下来!

  东方江、东方湖肩头一耸,跃起一丈,但见两条灰影凌空一闪,便没入远方,
有如天际神龙一般,见其首而不见其尾。

  这种骇人听闻的轻功身手,四下群豪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东方兄弟虽
然出身名门世家,师长父兄俱是当时武林中的绝顶人物,但见了这两人的轻功身手
,亦不禁暗暗心惊。

  裴珏目光闪动,只见这两人的身影微微一闪,然而他心法动处,却突地想起两
个人来,面上不禁泛起一丝笑容。

  东方铁一把抓住一条黑衣大汉的衣襟,出手三掌,拍开了他的穴道,只见这大
汉面上满是惊骇之容,目光闽缩不定,颤声道:“饶命……小人没……有说什么。
”

  东方湖冷笑一声,平剑一拍,拍在他肩肿骨上,只痛得这大汉惨呼一声,满头
冷汗涔涔落下。

  东方江剑眉怒轩,厉声道:“你是谁的门下,受了谁的指使?在我数到‘三’
字以前,快些与我乖乖说出来,否则我就刺穿你的琵琶双骨,刺瞎你的一双眼晴。
”

  他剑光一展,颤动的剑尖,便抵在这大汉的眉下睫上,只要他手腕微微一抖,
这大汉立时便有目盲血溅之祸。

  裴珏暗叹一声,似乎想到什么,却又终于忍住。

  只听东方江冷冷道:“一!”

  黑衣大汉但觉满面寒气,全身颤抖,动也不敢动一下,颤声道:“小人没……
没有……”

  东方湖望也不望他一眼,冷冷道:“二!”

  黑衣大汉面容更加苍白,突地大喊道:“我说,我说……”

  东方江冷笑一声,收回长剑,这黑衣大汉扑地坐到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掌,抹
了抹额上汗珠,轻轻道:“小人……小人是‘七巧山庄’那庄主的手下。”

  这句话一说出来,裴珏、“冷谷双木”、“东方五剑”俱都不禁为之一怔,诧
声道:“原来是‘七巧追魂’的手下:“四下群豪,立时为之大哗,人人俱都以为
,这必定是”神手“战飞所定下的离间挑拨之策,却想不到这是”七巧追魂“那飞
虹的一石四鸟的连环毒计,裴珏与”东方五剑“若是火拼起来,定然要两败俱伤。
那么”龙形八掌“固然受害颇深,但定会以为这是”神手“战飞的手段,江湖中人
也会不耻于”神手“战飞的卑鄙。冷寒竹双眉一扬,冷冷道:“一石四鸟,伤人无
形,嘿嘿,好厉害的连环毒计!”

  东方兄弟呆呆地证了半晌,斜目膘了裴珏一眼,一起避开目光,不敢再向裴珏
望上一眼。

  裴珏微微一笑,忽然俯下身去,向地上的这十数条黑衣大汉身上,各各拍了三
掌,东方湖忍不住沉声道:“做什么?”

  裴珏微微笑道:“这班人亦是受人指使,身不由主,此刻大家既然知道主使之
人是谁,兄台与小弟亦各无伤损,不如将他们放了吧!”

  东方江面颊一红,再不说话,裴珏挥手道:“去!”

  这十数条黑衣大汉如逢大赦,齐地跃起,不约而同地向裴珏躬身一礼,狼狈地
向人丛中逃窜而去,有些好事之徒乘机在他们背上打了几掌,骂上几句,他们也不
敢还手还口,甚至不敢望上一眼。

  四下人群仍在激动,但人丛中的东方五剑及裴珏却有如木塑石雕一般愕在当地
,谁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这时在拥挤的人丛中,正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子,闪缩在阴暗之处,留意着
裴珏的动静。裴珏目光一闪,突地瞥见了这双眼睛,心中不禁一动,匆匆向“东方
五剑”抱了抱拳,道:“幸会!幸会!”

  东方五剑齐地一愕,下意识地拱了拱手,道:“幸会!幸会:裴珏却已像是突
然发现了什么,拥入人丛里。”东方五剑“对望一眼,目光中既是惊疑,又觉惭愧
,微微向”冷谷双木“抱拳一揖,分开人丛,走了出去。冷寒竹皱眉道:“珏儿看
到了什么人?”

  冷枯木摇了摇头,两人齐地跟在裴珏身后,挤入人丛。

  裴珏毋庸分开众人,众人自然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但此刻那眼睛大大的女孩
子却已走开了,只看到她一只乌黑的长辫子,在人丛中摇晃了一下,裴珏更是惊讶
,脚步放得更快。

  突听身后一声大喝:“裴珏在这里么?裴珏你在哪里?”

  裴珏微一迟疑,顿住脚步,只听一连串铁器相击的“叮叮”之声,自远而近,
两旁人丛一分,走出一个手握铁拐,满面怒容的汉子,竟正是那武林“金鸡帮”之
首,“金鸡”向一啼。

  “东方五剑”方去,“金鸡”向一啼又来,而且他神色之间,满面寻衅生事之
意,四下方待散去的人群,此刻又聚拢过来。

  裴珏暗叹一声,忖道:“是她来了么?她怎地不见我?”

  口中却抱拳道:“向帮主别来无恙?有何见教?”

  “金鸡”向一啼冷“哼”一声,目光一扫,厉喝道:“你还认得我么?”

  裴珏愕了一愕,不知如何接口,只听“金鸡”向一啼厉声又道:“你还记得你
是如何登上‘江南同盟’盟主宝座的么?想不到你此刻竟真的作威作福了起来。”

  裴珏剑眉微剔,冷冷道:“向帮主自管请便,在下恕不奉陪了!”

  袍袖一拂,转身而行,只听“当”地一声,一条人影,横空飞起,跃到他面前
,大喝道:“你想走么?”

  裴珏冷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走不得么?”

  他言语神态之中,已自有一种沉静而自信的威仪,“金鸡”向一啼呆了一呆,
想不到年余不见,这懦弱的少年,竟已锻炼成钢,微一沉吟,方自说道:“你要走
也行,不过我先要问你,我手下的‘鸡冠’包晓天,究竟犯下了什么大罪,你要将
他置之死地!”

  此话一出,裴珏反倒不禁为之一怔,呐呐道:“包晓天已死了么?”

  “金鸡”向一啼厉喝道:“不错,他已被你假借‘江南同盟’的帮助,杀死在
伏牛山的荒郊,若非我发现得早,他尸身都要被蛇兽所噬——”裴珏心头一惊,截
口道:“在他身旁是否还有那‘黑驴追风’的尸身?”

  “金鸡”向一啼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若不与我说个明白,今日就叫你为他
偿命:“他双眉扬处,铁拐在地上重重一顿,地上冰雪,四下飞激,竞溅在裴珏那
一身青布长衫之上。裴珏长叹一声,有如未见,沉声道:“想不到‘神手’战飞毕
竟还是将他们杀死了!”

  “金鸡”向一啼连连冷笑道:“你想将罪过推在战飞身上么?你以为我还怕了
战飞不成?我今日先宰了你,再找战飞算帐!”

  话声未了,他已扬手一拐挟着一股劲风,向裴珏当头击下。

  四下群豪,又是一阵大哗,不知这身属“江南同盟”的“金鸡”向一啼,怎敢
向他的盟主动手?

  裴珏身躯一转,倏然溜到他身后,沉声叱道:“你疯了么?”

  “金鸡”向一啼大声喝道,“不管我是否疯了,今日也要你来与包晓天纳命!
”

  风声激荡之下,又是三拐击来,上击天灵,中拐胸腰,下扫双足,一拐比一拐
犀利,一拐比一拐沉重,当真是立刻就想将裴珏毙死于拐下。

  裴珏身躯飘飘,衣袂拂动,从容地避过了他这三拐,心中暗道:“想不到‘金
鸡’向一啼倒是条血性汉子,为了他手下一个兄弟的性命,竟不惜与人拼命动手。
”

  一念至此,他心中倒对此人生了几分好感,身形游走之间,便越发不愿还手动
招,只望他知难而退。

  哪知“金鸡”向一啼招式却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过一招,四下群豪有的不禁
大声呼喝怒骂:“想不到这‘向金鸡’竟是个疯子!为了他一个手下,竟敢向他的
盟主动手。”但江湖中人明哲保身的多,谁也不愿多管闲事,何况众人早已看出,
“裴大先生”只是存心容让而已,若是他真的出手,“金鸡”向一啼怎能在他手下
走过十招!

  拐风过处,冰雪飞激,然而此刻却连这飞激着的冰雪,也沾不到裴珏的一点衣
角,他潇洒地在那阵阵拐风杖影中盘旋游走,只因此刻的身分与地位,在众目睽睽
之下,已不容他闪避,否则他真不愿与这有如疯狂之人一般见识。

  “冷谷双木”袖手面观,冷寒竹终于忍不住低语道:“我们不如替珏儿将这厮
解决了吧?”

  冷枯木摇了摇头,道:“不如让他将此人收服,将来也好做他的一条臂膀。”

  说话之间,“金鸡”向一啼又自攻出三招,此刻他似已自知不行,面上不禁露
出惊讶与焦急之色,但目光中却似期待着什么,不住向四下搜寻,显然他早已约好
帮手,却不知他的的是谁?

  人丛外突又乱了起来,波浪的向两旁分开。

  有人在暗中低语:“那飞虹怎地来了?”

  只见人潮一分又合,“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赫然现身,他一身劲装疾服,腰畔
佩着一只革囊,囊中想必就是他成名江湖的暗器。

  众人见了他的装束行色,心中不觉一动,知道他必定是准备与人动手而来,冷
寒竹双眉一挑,低语道:“若是此人有出手之意……”

  冷枯木冷冷接口道:“我怎么容他出手!”

  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果然露出喜色,连攻三拐,大声道:“那大哥,你
来了么,好极好极,这种暴发的小人,怎能容他当‘江南同盟”的盟主,还是快些
将他除去算了!“裴珏暗叹一声,忖道:“我只当他是条热血汉子,为了他手下弟
兄之故而愤怒伤心,哪知他这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唉!这般人的人性,为何如此
卑劣!”

  “七巧追魂”那飞虹面寒如水,冷“哼”一声,缓缓走向战局。

  冷寒竹道:“这‘七巧追魂’果然是他约好的帮手。”

  冷枯木默然凝注着那飞虹的身形,“金鸡”向一啼突觉对方掌上已有真力发出
,心头一凛,大喝道:“那大哥……”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截口道:“你不愿‘裴大先生’做‘江南同盟’的盟
主是么?”

  “金鸡”向一啼一面动手,一面喝道:“正是,他不配。”

  “七巧追魂‘冷笑道:“好极,好极。”

  突地手腕一扬,一蓬银光,暴射而出,冷枯木沉声喝道:“留心暗器!”

  他方待纵身掠出,只听一声惨呼,人影乍分,目下群豪,交相变色,“冷谷双
木‘更是惶然失色。只见”金鸡“向一啼与裴珏对面而立,两人谁也不动一动。终
于……”金鸡“向一啼面上泛起一丝凄惨的狞笑,颤抖地伸出手掌。颤抖着指向那
飞虹,颤抖着道:“你……你……你……狠……”

  语声未了,“当”地一声,铁拐落到地上,他身躯摇了两摇,似乎要向“七巧
追魂”扑去。

  那飞虹冷笑一声、厉喝道:“不守帮规,反叛盟主,罪不容诛,你还在这里想
伺什么?”

  突地扬手一掌,“金鸡”向一啼身形方动,但被他这一掌劈到地上,惨呼一声
,滚了两滚,便再也不会动弹了。

  局面一变如此,已大出每个人的意料之外,目下群豪竟都被惊得呆了,没有一
人发出声来。

  裴珏更是目瞪口呆,只见“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一拍,在向一啼的尸身上踢
了一脚,微笑道:“盟主你可受惊了么?”

  裴珏呐呐道:“你……你这是……”

  “七巧追魂”那飞虹沉声道:“叛帮与叛师同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盟主
你虽然存心仁厚,但在下却不能让这种以下犯上的万恶之徒逍遥法外。”

  裴珏愣了半晌,实是无词可对,长叹道:“但你又何昔如此心急。”

  “七巧追魂”转过头去,微一招手,人丛中便已奔来两条大汉,抬去了“金鸡
”向一啼的尸身。

  这一生性孤僻狂做、好高喜功的江湖豪杰,竟落到如此下场,众人不禁为之惋
借,但却无一人敢说出口来,只因此刻若有谁帮他说了句话,便等于和此刻喧赫一
“时的”江甫同盟“为敌。有些”飞龙镖局“的镖伙或朋友见了,却不禁为之暗中
得意,”江甫同盟“如此自相残杀,岂非对”飞龙镖局“大是有利。”冷谷双木“
又自对望一眼,心中大是疑惑,他两人已看出这”七巧追魂“必定是另有图谋,只
是他两人却也不便过问”江南同盟“的”家务事“。初雪方歇,但寒风却更凛冽。
”七巧追魂“面带微笑,望着他的手下抬去”金鸡“向一啼的尸身,人群渐渐散去
,突地一柄长剑,漫无声息地刺了过来,却仅在”七巧追魂“肩头肉厚之处轻轻一
点,那飞虹一惊转身,喝道:“谁!”

  目光动处,东方江、东方湖两人手持长剑,面带冷笑,正赫然井肩立在他身后
一尺开外。

  裴珏暗叹一身,知道今日之事,还未了给,只得驻足不走。

  “七巧追魂”面上神色微微一变,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位方东少侠
,却不知两位何时学会了在暗中伤人的本领?倒教在下佩服得很。”

  他言词犀利,果然不愧是老江湖的口吻。

  东方兄弟却仍然面笼寒霜,仍不为所动,东方江冷冷道:“我如此对待惯于暗
中伤人之辈,还真客气得很,否则你此刻还能与我兄弟两人说话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狂笑数声,道:“如此说来,我倒要感激两位才是了
!”

  东方湖冷冷道:“少在少爷面前逞一时口舌之利,你唆使手下,散发狂言,若
不赶紧说个清楚,我立时便要你伤在剑下,可没有方才那般客气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仿佛愣了一愣,作出茫然不解之色,道:“什么亭,这倒
教在下不懂了。”

  东方江冷笑道:“你手下已在众目所视之下招认了,你难道还想狡赖么?我倒
要问问你,方才那些在暗中辱骂我兄弟的人,莫非不是你的手下?”

  “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转,突然点头道:“不错,那些人都是我的手下,
是我在暗中指使他们!”

  他如此痛快地承认,众人反觉一愣,东方兄弟对望一眼。东方江长剑一抖,剑
眉怒轩,沉声道:“既然是你主使,你或是在我兄弟面前跪下认错,或是拔出兵刃
,与我兄弟一一决生死!”

  “七巧追魂”神色不变,道:“那般人到哪里去了,莫非都已死在贤昆仲的剑
下?”

  东方江沉声道:“他们俱是受命于人,自然怪不了他们!”

  “七巧追魂”那飞虹道:“但我亦是受命于人,岂能怪得了我?”

  东方江目光一凛,厉声道:“谁?指使你的是谁?奠非是‘神手’战飞,抑或
是……”

  他冷笑两声,倏然住口,目光却斜斜瞟了裴珏一眼。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道:“指使我的人不是别人,便是令尊东方老堡主!
”

  东方兄弟齐地一愣,双剑一展,大怒道:“好个大胆的狂徒,居然敢来捉弄我
兄弟,快些拔剑受死!”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大笑道:“别人口中的话,两位深信不疑,在下口中
的话,两位为何就不相信了呢?这倒怪了!”

  他笑声一顿,沉声道:“片面之词,两位怎能深信?我那飞虹岂是那种人物!
”

  东方兄弟双双不禁怔然对望了一眼,掌中的利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冷寒竹冷笑一声,低声道:“好个伶嘴利口的老江湖!”

  冷枯木接口道:“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最难惹了!”

  他语声渐高,“七巧追魂”却只作未闻。

  只见东方兄弟两人讪讪地收回长剑,四望一眼,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那飞虹
哈哈笑道:“两位少侠以后若要审问犯人,不妨来通知在下一声。”

  东方湖霍然回过头来,却被东方江拉了回去,这兄弟两人毕竟是侠义门徒,只
是江湖历练略嫌不够而已。

  那飞虹笑声一顿,转日道:“盟主在这里可有落脚之处,还是即刻就要动身!
”

  裴珏沉吟半晌,道:“我准备随意寻家客栈。”

  那飞虹微微一笑,截口道:“此刻不但汉口城中家家客栈俱已无法插足,便是
汉阳镇里,也没有一家客栈可以容身了。”

  裴珏望了冷氏兄弟一眼,皱眉道:“那么……”

  那飞虹含笑道:“在下在城郊附近,倒有一处空屋,不知盟主可否屈驾,反正
只不过是数天的时日,一切事都能解决了。”

  裴珏微笑道:“那是最好,不过……”

  话声未了,突见四匹健马,急驰而来,路上人群,纷纷问避,马上四人,俱都
是神色剽悍,骑术精绝的骑士,首匹马上一个身躯特长的大汉,右臂微回,支着一
面黑底黄字的大旗,迎风招展不已。

  裴珏倒退数步,只见旗上绣的赫然竟是八条金龙,首尾相接,围着一个斗大的
“檀”字!

  他不禁愣然忖道:“难怪这些武林豪士居然都肯让路,原来是‘龙形八掌’的
手下亲信到了。”

  这四匹健马一经踏上长衙,首匹马上的骑士立刻引吭呼道:“檀总镖头有令,
‘飞龙旗’下所属的所有兄弟们,立刻检点行装,随时随地,待命而发!”

  呼声嘹亮,响彻四野!

  长街上立刻又是一阵骚动,有的人自街上奔回屋去,有的人自屋中奔上街来,
第一遍呼声未了,第二追呼声又自响起……

  这呼声一遍接着一遍,自街头喊到街尾,然后转过了长街,仍有一声声的呼喊
,远远传来。

  “七巧追魂”目光一问,道:“盟主,你可知道战神手到哪里去了?”

  裴珏四望一眼,只见满街之人的目光,又都转到自己这边,不禁沉吟半晌,方
自轻声道:“战兄只怕已返江南,因他算定了檀明必是要对他家宅不利,再来也是
在江南布置一下,专等‘飞龙镖局’的镖车渡江南下。”

  “七巧追魂”目光又自一闪,突然附在裴珏耳畔,低低道:“近来江湖传言,
说是盟主与檀明怀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知盟主如何打算,可有要小弟效劳之处?”

  裴珏面色一沉,目光冰冷地凝注在远方,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檀明可是
也要到这里来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道:“想必如此!”

  裴珏目光不动,缓缓又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留在此地的缘由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突地泛起了一阵奇异的神色,但一闪即过,斜目瞟了
“冷谷双木”一眼,低声又道:“那么……盟主,你与冷氏兄弟的赌约……”

  裴珏截口道:“事已至此,胜负全已无妨,普天之下,还有比父叔之仇更重要
的事么?”

  他口气是如此沉稳,可是如此充满了自信,“七巧追魂”心头忽地一阵颤抖,
深深凝注了自己面前这少年一眼,仿佛是直到今日,他才真地看清了裴珏似的,干
笑两声,缓缓说道:“无论如何,让小弟带盟主到那落脚之处去才是!”

  他话声方了,四下已有数十条大汉围了上来,一起躬身道:“小的们俱是‘江
南同盟,中人,只是身份悬殊,是以一直不敢与盟主说话,但盟主在此地无落脚之
处,小的倒可将住的客栈先让出来。”这些人不但神态恭恭敬敬,语气更是惶惶恐
恐,就像是胆怯的弟子,在严师面前说话似的。“七巧追魂”目光又是一阵闪动,
似乎在奇怪这般人怎会对裴珏如此恭敬,口中却笑道:“不用了,在下已为盟主大
哥准备宿处。”

  这数十条汉子齐地一阵叹息,似乎深以自己不能为“裴大先生”效劳而失望,
裴珏只觉心中一阵感激上涌,缓缓道:“多谢各位的关心,我……我实在感激得很
。”

  虽然仍是这普普通通的两旬客套语,但在裴珏口中说出,让人听了,却是另一
种不同的滋味。

  只因他字字句句俱是出自真心,丝毫没有勉强的做作,这就正如他平日的为人
一样,这样的人,怎会不令人肃然起敬,衷心佩服?

  “冷谷双木”暗叹一声,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兴,他两人一生无子无女,亦
无门徒,更无朋友,实将裴珏看成自己子女、门徒、亲人、朋友的混合,见到别人
对裴珏如此尊敬爱戴,心中自是高兴,但想到自己一生永未受到这种情感,又不禁
生出感触。

  裴珏语声方了,那数十条汉子已一起躬身下去,满面激动之色,久久不能平复
,裴珏心中亦是热血沸腾,不能自己。

  突听冷寒竹大喝一声:“问开!”

  喝声未了,弓弦骤响,数十只鸟羽长箭,暴雨一般激射而至,有的射向裴珏,
有的射向那飞虹,有的竟是射向那些躬身而立,不敢拾头的大汉。

  裴珏目光一凛,长啸一声,不避反进,竟向这一蓬飞箭迎了过去。

  要知他自身避开,固然容易,但这些汉子却不免要伤在箭下,此刻他飞掠迎上
,自身却是危险已极,但是快如闪电,眼见已有十数枝弩箭、即将射在他的身上。

  “冷谷双木、不假思索,立刻随之扑上,那些汉子有的翻滚倒地,有的竟想以
自身为裴珏挡住弩箭。裴珏啸声未绝,随手撤下长衫,只听两股锐风,呼啸而起,
竟将这蓬弩箭,扫落大半,余下的势道亦受影响,轻易地便被避开。这变化发生,
事前毫无征兆,发生后霎眼便过,直到此刻满街之人方自发出一阵惊呼之声。”七
巧追魂“面上亦不禁闪过一丝感动的神色,只见对方屋檐之上,伏着数十条汉子,
其中两人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衫,其余的却是满身黄衣,手中犹自拿着长弓大箭,但
不知怎地,竟没有人将第二箭射将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裴珏,满面俱是感动之色
。裴珏此刻形状却极是狼狈,他不但长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挥退暗器,长衫内的
紧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破。他掌中的两片衣衫,不住随风飘舞,他面上的神
色,犹自惊悸未定,但在人们眼中看来,世上却再无一人有他这般庄严高贵。那飞
虹厉叱一声,方待飞掠上屋,哪知那屋檐上的汉子,却已一起跃了下来,”扑“地
跪到地上。裴珏长叹一声,道:“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即使与我有仇,又何苦伤及
他人!”

  那飞虹一步赶上,沉声道:“这些都是‘金鸡帮’众人,身穿碧衫的两人,便
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将,‘鸡目’方家兄弟!”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长叹道:“你们原来是为了替帮主复仇,我不怪你,今日
你们虽然功败垂成,但……唉,你们快去吧,以后总会有复仇的机会。”

  金鸡帮却无一人抬起头来,满面惶恐后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热泪盈眶
,伏在地上,不住地叩首请罪。

  “鸡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小的们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义慷
慨,是以才做出这等事情!此刻但凭盟主你责罚,小的们没有半句怨言。”

  “鸡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盟主如此仁义,小的们以后怎敢再有反叛之心
?今日受这责罚,纵然盟主不愿,小的们也要跟在盟主身后,为盟主效劳。”

  裴珏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请快些起来,雪地严寒,各位休要冻
坏了身体。”

  严风凉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丝楼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飞落,一条大汉
悄悄解开自己的长衫,双手捧在裴珏身前。

  这些人但却一言不发,因为他们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语所能表达,此刻莫说要他
们解下长衫,但是教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也无一人会犹豫一下。

  裴珏呆呆地望着这些热血飞扬的汉子,以及那些犹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鸡
帮众,呐呐道:“各……各……位……”

  但是他只觉喉头哽咽,亦自说不出话来,满街之人眼望着这一幕感人的情景,
各各心中,俱是感叹不已,只有“七巧追魂”却俏悄垂下头去,却不知他是在感叹
啼嘘,抑或是在自疚惭愧!

  雪势停停歇歇,地上的积雪,却更厚了。

  城郊的积雪,更厚于城内,大地一片银白,黄昏后,这一片银白的世界,便转
变成一种浅灰的颜色,到了深夜,只见天地间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哪里是原野
,哪里是树木,哪里是屋字。

  四野寂无人迹,一间小小的土地柯前,却卓立着一个十四五岁。

  身材纤弱,衣衫单薄的女孩,在这凄清的寒夜里,更显得伶汀孤苦。

  祠堂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之灯,昏黄的灯火,映着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
影子,却又怎能解除她的饥寒与寂寞!

  只有她那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苍中的明星一般烁耀着,她明亮的
目光中,显露出的是焦急与等待。

  她在等待着什么?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对方的一栋屋宇,她眼看着这栋屋宇中杂乱的人声,渐渐静
寂,明亮的灯火,渐渐稀落……

  一阵寒风吹来,她机怜伶打了个寒战,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咬了咬牙,回
身躬了一躬,细语道:“土地公公,谢谢你。”

  然后她谨慎而小心地向那栋屋字奔了过去。

  她身形并不轻灵,更不迅炔,显见她并没有练过什么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
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坚韧之色。

  她奔到墙边,望了望高约一丈三四的墙壁,奋身一跃,双手方自搭在墙头,却
又滑了下来。

  但是她绝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跃,滑下去又一跃……

  终于,她手足并用地爬了上去,她轻轻嘘了一口气,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转,
只见满院深沉,夜静如水。

  她不禁叹了口气,自语着道:“大哥哥,你在哪里?”

  积雪的夜院中,经过一天兴奋后的裴珏,正毫无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
的白杨树下。

  苍穹,是灰黯的,没有星光,更没有月色,他凝注着四下的皑皑白雪,心中思
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风一样,狂啸来去,不能自己。

  在这同样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飞龙镖局”中的枯木下,痛恨着自己的愚蠢
,痛恨着自己为什么永远学不会武功,学不会一切……

  那时,他会痛苦地暗自流着眼泪感怀,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着
另一重院落,羡慕着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忆念着那一重院落中檀文琪停蟀的身
影,灵活的眼波。

  那时,他身后常常会有一只温暖的小手,突然伸出来为他轻拭泪珠,于是他就
会安慰地被这只小手拉回屋里。

  但是,这双小手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在“飞龙镖局”中忍受着痛苦,轻蔑与
寂寞?

  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发誓要以自己的手,来擦拭这双少年人的泪殊,从一双明
亮的大眼睛中流下的泪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丛中的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叹息一声,喃
喃自语着道:“不会是她,若是她怎会避开我?”

  也是在这同样的寒夜里,他曾屈辱地卧在那陌生的屋檐下,带着一天卑贱工作
后的劳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饥饿、痛昔、失望……

  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铭心的相思。

  那刻骨铭心的相思,此刻还留在他心底,但是却又加深了几分痛苦,因为他相
思的对象,与他之间实在隔离着一重无法攀越的门户,他只能恨造化的捉弄,为什
么叫他爱上一个自己不能爱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回到许久许久以前,那也是一个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阵噩
梦惊醒后,便再也无法人睡。

  然后,他便听到他的父亲与叔父的恶耗,当时的悲哀与痛苦,此刻似乎又一起
回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离此刻虽然都已遥远,但却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虽然
俱都相同,积雪的颜色也都一样,但是……

  世事的变幻却是多么离奇,多么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尽欺凌,受尽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么?他不能
相信,不敢相信,却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与光荣,就像是一道问电一样,突然点亮了,是来得太快了么?但却有人
替他惋借来得太慢了哩!

  他只觉面上一片寒凉,原来不知在何时他已流下了满面泪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条伶仃的人影,缓缓向他走了过来,停下,行
走,又停下……

  终于走到他身侧。

  他蓦然警觉,霍然回首,一只纤柔的小手,正颤抖着举在他面前,就像往昔时
,寒夜中,那永难忘怀的情景一样。

  这突然而来的谅喜,使得他像呆子一样地愣住了。

  纤柔的小手,颤抖得更加剧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连串欢喜而又悲伤、悲伤而又欢乐的泪珠,一连串
流在雪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裴珏大喝一声:“珍珍,你……”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唤了多少声“大哥哥”,只知她终于扑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声哭了
起来。

  黑暗中又有两条人影闪过,那正是与裴珏一起住在后院中的“冷谷双木”,他
兄弟两人出神地向这边呆望了半晌,两人齐地轻叹一声,蹑着脚步,回到屋里,冷
寒竹忍不住轻轻说道:“这个女孩子大约就是珏儿曾经说起过的袁泸珍吧?”想不
到冷枯木道:“嘘,让他们去欢喜,去流泪,珏儿……唉,他也该被人安慰一下了
,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么?”

  兄弟而人一起没人黑暗,只留下一丝仍然荡漾着的叹息声。

  裴珏紧紧地将袁泸珍拥在怀中,也不知过了许久,他才松开她,让她看他一眼
,让他也看她一眼。

  他痛苦地欢笑着道:“你……你长大了。”

  她垂下头,让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她轻轻说:“今天白天,我就看到了你
,我想不到你已变成了一个英雄,就像我们那时做梦时常常会梦到的一样,但是我
不敢现身,街上‘飞龙镖局’的人那么多,我怕他们抓我回去,又怕他们去告诉檀
……大叔!”

  她虽然不愿说出“大叔”两字,但多年来的习惯又岂是骤然可改?

  裴珏真的笑了,但笑中仍然有泪,他说:“从此以后,你可以再也不用怕了,
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保护你。”

  袁泸珍仰起头,凝望着他,就像任何一个女孩子凝注着自己的梦中的王子一样
,既欣喜,又倾慕。

  他絮絮地问着她这两年来的生活。

  她和着泪,带着笑告诉他,平凡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寂寞的生活……此刻似
乎都已成了过去。

  他又絮絮地告诉她这些年来,自己那神奇而玄妙的经历、痛苦而叉悲惨的经历
。

  她睁大着眼睛,默默地听着。

  忽然,她明亮的眼睛露出一阵仇恨与愤怒,她握紧了双拳,仰着头颅,沉重他
说:、我偷偷地听了许多人的话,在路上,在镖局里,我都听到过,我们的爹爹,
真地是被……被那个人害死的么?“裴珏咬紧牙关,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咬牙咬得
那么紧,甚至有一丝淡淡的鲜血,自他嘴角沁出。袁泸珍又痛哭了,伏在他身上,
痛哭着道:“大哥哥,你……你要为我们的爹爹复仇呀!”

  裴珏轻拍着她的肩头,喃喃着道:“复仇,复仇,复仇!”

  忽然,她又顿住哭声,仰起了头,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阵怜悯,同情
与悲哀,痛苦!

  她皱紧了双眉,轻轻道:“可怜,可怜……最可怜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
道?她为了你,是多么痛苦,她一个人躲进房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说
你对不起她,一会儿又说她对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里去谈天,但是除了你,
她什么都不谈,谈了又哭,哭了又谈!”

  她幽幽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刹那之间,裴珏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竞又呆
呆地怔住了。

  良久,只听袁泸珍又道:“后来,听说她爹爹有意要把她嫁给什么东方兄弟,
她就逃了出来,但又被她爹爹捉了回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回绝了东方兄弟
,但是……我跑出来后,又听到她要嫁给东方兄弟的消息,唉!她听到之后,又不
知怎样了?”

  裴珏木立当地,喃喃道:“她……她是爱我的么?”

  袁泸珍幽幽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裴珏只觉耳畔“嗡”然一声,“冷月仙子”艾青临死前的话,仿佛又在他耳畔
响了起来。

  “……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再去欺骗任何一个女孩子,永远不要
叫一个女孩子伤心,不管你爱不爱她,只要她对你好,你就该好好保护着她,无论
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伤害她,也不要让她受到别人的伤害!”

  他目光凝注着冰雪,又自喃喃低语,“既已发下了重誓,我怎能伤害她呢?她
……她毕竟是爱我的呀!我……我……”

  他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是父仇不共戴天,我能不报么?但是,我若是
报了仇,杀了她爹爹,便是伤害了她,便是违反了誓言。”

  父仇、誓言,往来冲击,恩情、仇恨难解难分,他不禁又想起“冷月仙子”那
哀怨而颤抖的语声:“这事说来容易,其实却是很难的,因为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
原因,让你不得不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

  许多种奇怪的原因……许多种奇怪的原因……爱你的人……爱你的人……

  袁泸珍突地惊唤一声,道:“大哥哥,你……你怎么样了,你……血……”

  她伸出纤柔的手掌,为裴珏抹去了唇上的鲜血,虽然是寒夜,但裴珏的鲜血,
却有如火一般的炽热。

  裴珏感动地抚着她的手掌,长叹道:“你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唉,你是
不会懂的。”

  袁泸珍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心里虽然不愿意承受自己年纪轻,但只要“大哥哥
”说的话,却永远是对的。

  她呆了许久,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轻轻道:“今天最后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
是不是叫做‘七巧追魂’?”

  裴珏微微一怔,道:“你怎会知道?”

  袁泸珍轻轻道:“这个人可不是好人!我曾经在。飞龙镖局,里看到过他,看
到他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后院,不知和檀……檀明说些什么,一直到第二晚上,才又
愉偷摸摸地溜走,连马都不敢骑。”

  裴珏心头一惊,沉声道:“真的么?你可看清楚了?”

  袁泸珍坚定地点了点头,突听远处山石后一声叹息,一个沉重的语声,一字一
顿他说道:“都——是——真——的!”

  袁泸珍面色大变,裴珏亦是心头一懔,低叱道:“什么人?”

  他方待飞掠而起,哪知山后人影一闪,“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轻轻走了出来,
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他面上泛起了一丝惭愧的笑容,轻轻道:“盟主大哥,请恕我偷听之罪,但是
这位小妹妹一进到院中,我就觉察了,是以才走出房来。”

  袁泸珍心头一跳,她自以为行动极为小心,不料仍然惊动了别人,她也开始了
解,这班武林豪士的耳目是何等灵敏!这是她以前从不会相信的,但是她又不禁开
始为他们悲哀:“一个人在外,仇家结得大多,想必就像他们一样,连睡觉都睡不
安稳,时时刻刻地防备着别人。”

  裴珏目光炯然,一言不发地凝注着那飞虹,这素来心狠手辣,奸狡凶恶的“七
巧追魂”,此刻竟然满面俱是愧容,呐呐道:“不瞒盟主说,我本已与‘龙形八掌
’暗中订好了密谋,我助他消灭‘江南同盟’,杀死‘金鸡’向一啼,‘神手’战
飞,以及……咳咳,以及盟主你,他事成之后,助我重组同盟,拥我为盟主。”

  裴珏仍是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怨恨。

  “七巧追魂”干咳两声,又道:“方才那向一啼的死——唉,实在是我一手造
成的,我鼓动着他来与盟主你争杀,答应他我一定赶来帮助他。”

  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你……你……真的太狠了。”

  那飞虹默然垂下头去,裴珏忽又说道:“如此说来,那些在暗中对东方兄弟辱
驾的汉子,大约真的不是你指使的了!否则那些人怎会骂出对檀明不利的话来。”

  那飞虹垂首道:“那些人也都是我指使的,因为我怕檀明与东方兄弟结成姻亲
后,势力太大,那时他要毁约,甚至要杀死我,我也没有办法了。”

  裴珏心头一寒,长叹道:“江湖之中,为什么人人都要互相欺骗呢?”

  “七巧追魂”那飞虹叹道:“武林之中,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本来以为
在这个世界中,善良的人永远无法生存,但是——唉,我现在才知道我的想法错了
,无论在什么地方,好人都永远不会寂寞的。”

  他语声微顿,垂首又道:“这全是因为盟主你的为人,实在感动了我!我……
我本想将盟主诱来此地后,在酒菜中加上毒药,我毒药甚至都已准备好了,是一种
无色而又无味的毒药,但是……,唉,我实在下不了手!”

  裴珏心头一惊,知道自己已在生死边缘往还了一遭,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方待
说话,忽听庭院中,黑暗中,突地响起了一阵震耳的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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