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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传奇·决战前后》
第三章 捉蛇救佳人
夜。夜色已浓,浓如墨。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
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
就算有鬼也看不见。陆小凤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中住机伶伶打了个寒襟。
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
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
枯树在风中月下摇曳,看来就傣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阵吹竹
声。
陆小凤箭一般蹿过去,这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吹竹的人。
人就在前面的枯树厂,陆小凤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
人,竟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夹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面在擦鼻涕,‘面
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卜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
陆小凤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有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
厂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脚就跑。他当然跑不了。
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等他叫完了,陆小凤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
鼻涕又开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陆小凤道:“鬼没有影子,我有影子。”
孩子总算松了口气,撅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陆小凤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
陆小凤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
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
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下心,眨着眼睛道:“你耍问什么?”
陆小凤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
小可怜。
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像会说谎的。
陆小凤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
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
比谁都害怕。
陆小凤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
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I”
陆小凤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
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了我两吊钱。
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孙老爷的也是
他。他究竟是什么人?陆小凤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
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厂甸卖的还好玩,声音又别响。”
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厂—下。尖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
完全听不见了。陆小凤并没有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
去看看。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就在他回头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
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蹿厂起,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比箭更快!甚至比闪电还快。红
影—闪,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咽喉,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的手已伸出,用两根手
指—他夹住了样东西,一样又冷、又粘、又滑的东西,一条红的毒蛇J毒蛇的红信已吐
出,几乎已舔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它已不能再动,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恰巧捏住了
它的七寸。陆小凤的出手若是稍慢一点。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错‘,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轻
一点。
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从出道以来,陆小凤的确可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
生死系于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次,杀人如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
个。
但他从来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
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蛇……这里有毒蛇!”小可怜已大叫着,远远的跑了。
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反手一摔,将毒蛇摔在一块石头,再抬起头来时,这又可
怜,又很老实的孩子竟已不见踪风吹荒草,枯树摇曳。陆小凤站在秋夜,又深深的呼吸
了几次,心跳才恢复正常。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竟赫然是那孩
子发出来的!小可伶已晕倒在地上。陆小凤赶快过去时,这孩子已被吓晕了。如此黑
夜,如此荒园,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忽然看见了个死人,怎么会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个驼背的老头子,满头白发苍苍,却是被一根鲜红的缎带
勒死的。订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死在别人手里?是谁勒死了他?为
什么?缎带在夜色中看来,还是红得发亮,红得就像鲜皿一样。陆小凤看见过同样的缎
带,也看见过被这同样的‘条缎带勒死的人。
公孙大娘短剑上的缎带,就是这样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这种缎带勒死
的。这次下毒手的人是谁?莫非就是公孙大娘?公孙大娘的确可能也已到京城,九月十五
的那一战,她也不愿错过。那么这驼背的老头子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公孙
大娘又为什么要害死他?陆小凤从来也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他迟疑
着。终于蹲下去这老头子身上,很可能还带着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也很可能还藏着
条毒蛇。陆小凤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用两根手指,掀起了这老头子的衣襟。没有
蛇,蛇会动的。
陆小凤的手伸进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着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张已
老得干枯了的脸。可是他的手感觉却不同—这老头子竟是个女人!他的手摸着,竟是个
女人丰满光滑的躯体白发果然是假的,脸上也果然戴着张制作极精妙的面具。陆小凤扯
下白发,掀开面具,就看见了一张虽已僵硬苍白,却还是非常美丽的脸。”
他认得这张脸!这驼背老头子,竞赫然就是公孙大娘!公孙大娘易容术之精,陆小凤
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大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人能看破她。
公孙大娘武功之高,陆小凤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勒死她?这凶手的武
功岂非更可怕。陆小凤忍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他来到京华才一天,这一天中他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孙大娘为什么要
害死孙老爷,更想不通公孙大娘怎么会死在这里。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乱,也不如不想。这一向是陆小凤
的原则。
可是他纵然不想,仿佛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就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个阴暗的
角落里,正有个人在用—双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他,等着要他的
命!无论这个人是谁,都必将是他生平末遇的,是个最可怕的对手。他好像也已隐隐感
觉到这个人是谁了I灯光惨淡,惨淡的灯光,照在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她美丽的脸上已
完全没有皿色,美丽的眼睛紧闭,牙齿也咬得很紧。
她是不是还能张开眼睛来?是不是还能开口说话?陆小风静静的站在床头,看着她,
只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瞪他几眼,还能像以前那样骂他几句。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
身后,脸上的表情也很沉重。
“我们赶到厨房里去的时候,她已经倒下去!”
陆小凤凝视着她的咽喉,她的咽喉上并没有血痕,“她的伤口在哪里?”
十三姨道:“在手上,右手。”
陆小凤松了口气。毒蛇蹿过来的时候,她想必也像陆小风,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
应虽然还不及陆小凤快,却比孙老爷快了些,孙老爷酒喝得太多。
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们去救她,所以我们去得总算还不太晚发现欧阳情的伤口
后,他立刻封住了她的右臂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这条命的并不是我,是你”
十三姨道:“只不过我还是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她会被人暗算的?”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十三姨道:“但你却救了她—命。”
陆小凤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里糊涂就做出来的,你们若要问我是怎么做出
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十三姨道:“你虽然不知道,却做了出来,有很多人就算
知道,也做不出。”
李燕北道:“所以陆小凤永远都不愧是陆小凤,世上也只有这么样一个陆小凤。”
十三姨轻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她为什么会对你情深—往了,“欧阳情真的对
他情深—往?十三姨又道:“她左手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虽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
的右手里,却还是紧拿着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为……”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说的已够多。就只这么样一件事,已足够表现出欧阳情对他的感
情。
陆小凤看着欧阳情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谁也无法解释的感情。他绝不能再让欧
阳情死,绝不能!薛冰的死,已带给他终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燕北已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陆小凤点
点头。
李燕北道:“是谁?”
陆小凤道:“是个孩子。”
李燕北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问:“暗中是不是还另有主蜒的人。”他的确不愧是
老江湖,对—件事的看法,他总是能看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准。
陆小凤道:“据那孩子说,叫他做这件事的人,是个驼背老人。”
李燕北道:“你也找到了那个驼背老头子?”
陆小凤道:“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个驼背老人,我找着的—个,是公孙
大娘改扮的!”
李燕北道:“公孙大娘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是欧阳情的大姐,也是我的朋友。”
李燕北怔住。
十三姨却不禁冷笑,道:“她总算有个好姐姐,你也总算有个好朋友!陆小凤沉思
着,缓缓道:“公孙大娘本来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
十三姨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样想?”
陆小凤承认,“因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绝不是公孙大娘。”
十三姨道:“不是他是谁?”
陆小凤握紧双拳,道:“是个比霍休还狡猾老辣,比金九龄还阴沉恶毒的人,他的
武功,也许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高!霍休和金九龄都曾经被他当作最可怕的对手,都几
乎已将他置之于死地。他经历了无数凶险,花费了无数心血,再加上二分运气,才,总
算将他们两人的真面目揭开。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更可怕!李燕北道:“你怎么知道公孙
大娘不是真凶?”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十三姨道:“可是你能感觉得到?”陆小凤承认。
十三姨道:“你又是糊里糊涂就感觉到的?”陆小凤也承认\,十三姨叹道:“看
来你真是怪人,无论谁找到你这种人做对手,只怕都要倒霉的!”
陆小凤苦笑道:“但这次倒霉的人却很可能是我!”
李燕北又问:“现在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道:“死了!”
十三姨道:“那孩子?……”
陆小凤道:“还晕倒在那里JD十三姨道:“你没有救他回来?”
陆小凤道:“我留他在那里,就是救了他十三姨不懂。
李燕北却道:“你认为那孩子也是帮凶?”
陆小凤道:“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绝不能在黑夜里到那种地方去的,而且那竹哨制
作奇特,若不是练过内功的人,根本吹不响。”他笑了笑:“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真的
晕过去!”
李燕北道:“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来,问问他的口供?”
陆小凤道:“他不会说的,我也不能对—个孩子逼问口供’’李燕北道:“你至少
可以在暗中盯住他,也说不定就可以从他身上,追出那个真凶来!”
陆小凤叹道:“我若盯他,这孩子就死定了!”
李燕北道:“你怕那真凶杀他灭口?”
陆小凤道:“嗯。”
李燕北叹道:“我的心肠已不能算太硬,想不到你的心却比我还软。”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以前也有人说过我,脾气虽然像茅坑里的石头,
又臭又硬,心肠却软得像豆腐。”
十三姨叹道:“非但像豆腐,简直像酥油泡螺。’’她忽然又笑了笑,“那碟酥油
泡螺还在外面,既然是她特地为你做的,你至少总得吃—个。”
陆小凤道:“我回来再吃。”
李燕北道:“你要出去?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去找一个人!”
李燕北道:“找谁?”
陆小凤道:“叶孤城。”李燕北又怔住。
陆小凤道:“他既然能解唐家暗器的毒,既然能救自己,想必也能救欧阳情。”
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已泛起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左脸已浮肿。李燕北点灾的手法并
不高明,并没有完全阻止毒性的蔓延。
十三姨皱眉道:“像叶孤城那种脾气的人,肯出手救别人?”
陆小凤道:“他就算不肯,我也要去,就算要我跪下来求他,我也得求他来。”
他凝视着欧阳情的脸,一字宇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想法子让她活下去。”
夜更深。连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馆,客人都已渐渐少了,眼看着已经到
了快打焊的时候。陆小凤却还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一壶新沏好的香片发怔。
他已走过去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栈,连叶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以叶孤城那么
的排场,那样的声名,本该是个很好找的人,无论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很引人注
意。
可是他自从今天中中在春华楼露过那次面之后,竟也像西门吹雪一样,忽然就在这
城市中消失厂,连一点有关他的消息都听不到。
陆小凤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叶孤城本没有理由要躲起来的。连那被他刺穿双
肩,势必已将终生残废的唐天容都没有躲起来。
唐天容的落脚处,是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规模很大的“全福客栈”里,据说已找过
很多专治跌打外伤的名医。他还没有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他的伤,而是因为唐家的高
手,已倾巢而出、昼夜兼程,赶到这里来,为他们兄弟复仇。
这必将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第二件大事是,严人英没有找到西门吹雪,却找到了
几个极厉害的帮手。
据说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还有在“圣母之水”峰苦练多年,也不知道为了
什么,居然都愿意为严人英出力。
这两件事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同样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叶孤城,第二批人要
找的是西门吹雪。所以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只要还活着,就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小凤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却偏偏没有一样是他想打听的。甚至连木道人和古松
居士,他都已找不到。
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里提着的大水壶已放下;不停的用眼角来瞟陆小凤,显然是
在催他快点走。陆小凤只有装作看不见,因为他实在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找到叶孤城,他怎么能回去面对欧阳情?新沏的茶已凉,夜更凉。
陆小凤叹了口气,端起茶碗,一口条还没有喝到嘴—突然间,寒光一闪“叮”的一
声,茶碗已被打得粉碎。
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长的三棱透骨镖。门口挂着灯笼,一个穿青布袈裟,
芒鞋白袜的和尚,正在对着他冷笑,关外武林高手,几乎没有人用这种飞镖的。
可是这和尚发镖的手却又快又准,无疑已可算是此道的1一流高手。陆小凤既不认
得他,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出手[暗算。最奇怪后,他一击不中,居然还留在外面不
走。
陆小凤笑了。他非但没有追出去反而看着这和尚笑了,笑,现在的麻烦已够多,他
已不想再惹别的麻烦,谁知这和[尚还是不放松,一挥手,又是两枚飞镖发出,镖尾系
着的镖衣在风巾“猎猎”作响,发镖的力量显然很强劲。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已看出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烦,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飞镖还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间已到了门外。谁知这和尚看见他出来,立刻拔腿就
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时,这和尚又在前面招手。
奇怪的事,真是越来越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都被陆小风—个人遇上了。
他不想再追产去,却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两条街,和尚突然在一条暗巷中停
下,冷笑道:“陆小凤,你敢不敢过来!”
陆小凤当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他虽然明知自己—走入暗巷,这和尚就
随时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还有看不见的陷并埋伏,这和尚也很可能还有他不知道
的绝技杀手但他还是走了进去。谁知他一走进去,这和尚竟忽然向他跪了下来,恭恭敬
敬的磕了三个头。
陆小凤又怔任。
和尚却在看着他微笑,道:“你不认得我?”陆小凤摇摇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和尚。
和尚道:“这三棱透骨镖你也不认得?陆小凤眼睛亮了,“你是关中‘飞镖’胜家
的人?”
和尚道:“在下胜通。”这名字陆小凤也不熟,飞膘胜家并不是江湖显赫的名门大
族。
胜通已接道:“在下是来还债的。”
陆小凤更意外,“还债?”
胜通道:“胜家门上下,都欠了陆大侠一笔重债I”
陆小凤道:“你一定弄错了,我从不欠人,也没有人欠我!”
胜通道:“在下没有错。”他说得很坚决,神情也很严肃:
“六年前,本门上下共十—人,全都败在霍天青手里,满门都被逐出关中,从此父
母离散,兄弟飘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门,虽然有雪耻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强,在
下也自知复仇无望。”
陆小凤道:“你以为我杀了露天青,替你们出了气,所以要来报恩!”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只有苦笑。雹天青并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独孤一鹤和苏少英也不是。但别人
却偏偏都要将这笔账算在他身上,有仇的来复仇,有思的来报恩。江湖中的恩怨是非,
难道竟真的如此难以分清?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霍天青并不是……”
胜通仿佛根本不愿听他解释,抢着道:“无论如何,若非陆大侠仗义出头,霍天青
今日想必还在珠光宝气阁耀武扬威,又怎么会落到那样的下场I”
他这么样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小凤只有苦笑,道:“就算你欠了我的,刚
才也已还了J”
胜通道:“叩头只不过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报恩?”
陆小凤道:“不算?”
胜通道:“绝不能算!”
陆小凤道:“要怎么才能算?”
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好的油布包,双手奉上:
“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陆小凤只有接过来。
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种滋昧也并不比彼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
少。”
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裹包着的,竟是一
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
出米。
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要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
胜通道:“正是。”
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要报恩?”
胜通道:“不错。”
陆小凤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五镖,又送了这
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样子,倒也少见得很!幸好他还
是来报恩的,若是来报仇的,那该怎么办呢?陆小凤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
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吧。”
胜通居然没有否认,却还是不肯走,沉吟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
文,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
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胜通道:“只有一点。”
陆小凤道:“哪—点?”
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JH陆小凤的
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的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
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为了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
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唯一的住持!p(☆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
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
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
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
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JH
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
去……”
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
尸。”
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
有戒心。
“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唐天
容的事,“所以他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柬容貌,都仔细打听了出来。
“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
白云城主。”陆小凤长长吐出了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他本来想不通的事。
——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中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
掩饰自己身上伤口中发出的脓血恶臭。
——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足,却投入了荒郊中的
一个破庙里。
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已更恶化。
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躲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叶孤城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他
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胜通道:“刚才我人城来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
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七博—,赌叶孤城胜,
“春华楼头的那一着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憾了九城。
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见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像都无
法想像。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
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
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的庙在哪里?”
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见那位白云城主?”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却实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带着
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慢慢的接着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
他当做我的朋友……”
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
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更显得四壁萧
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
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
是种解脱。叶弧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虽然早巳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
成眠。
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
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莫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样。没有家,没有朋
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这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侣。但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寂寞更可
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
而现在……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
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生了蛆的臭肉一样。
他本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
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
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
过?假如现在能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
定了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肯将感情付给别人。他忽然发觉这
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
他又想了很多事,想起了他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
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虽
然他也知道这么样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样
做。
——好厉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他终于坐起来,刚下了床,突听窗外有风声掠过
——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
“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防斟一杯ao叶孤城握
剑的手缓缓放松,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陆小凤?”
当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卷起了衣襟,整起愁容,大步走过去,
拉开门。
陆小凤正在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叶孤城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才缓缓道:“你本不该来
的,这里没有酒!”
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aU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
人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
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
杀人的剑手。”
“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唯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陆小凤却也没有站着。
他移开了那盏灯,也移开了灯畔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了下来:“你若没有将我
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
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才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要跟我交朋友?”
陆小凤道:“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嘴角又
僵硬,“现在呢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要决战之前,你本不该和唐天仪那种人交手的,你应该知
道唐门的暗器确实无药可解。”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
陆小凤道:“也许我已知道得太多。”
叶孤城又闭上嘴,沉默了更久,才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跟他交手的!”
陆小凤道:“可是伤……”
叶孤城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他却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剑,他说我……说
我乘他不在时,调戏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解释?”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解释?”陆小凤在叹息。
他承认自己若是遇上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解释,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解释,也一
定无法解释。
“所以你只有拔剑。”
叶孤城道:“我只有拔剑。”
陆小凤道:“但你却还是不懂,以你的剑法,唐天仪本不该有出手伤你的饥会JU
叶孤城冷冷道:“他本就没有。”
陆小凤道:“但你却受了伤。?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恨恨道:“这件事
我本不愿说的。他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我在拔剑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吹竹
声。”
陆小凤脸色也变了,“于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
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也握紧双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两个朋友死在那种毒蛇下,
还有一个倒在床上,生死不明。叶弧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的坐下,两个人心里都巴明
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陆小凤沉吟着,
缓缓道:“你重伤之后,最有好处的人本该是西门吹雪,“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J”
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
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已。”
叶孤城注视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行I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
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么不惺惺相惜?陆小凤叹道:“看来
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当然有的,只不过后者远比前者更难得而已。
叶孤城忽然又道:“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赌我胜!”
陆小凤苦笑道:“现在赌你胜的盘口是七比一!”
叶孤城目中带着沉思之色,道:“其中当然也有人赌西门吹雪胜的。”
陆小凤道:“不错。
叶孤城道:“我若败了,这些人岂非就可以坐收暴利。”
陆小凤道:“你认为陷害你的人,就是赌西门吹雪胜的人?”
叶孤城道:“你认为不是?”陆小凤也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人不但陷害了叶孤城,也同样
害了孙老爷、公孙大娘和欧阳情。他一定还有更可怕的阴谋,更大的目的,绝不止是要
赢得这笔赌注而已。
叶孤城又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
“现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陆小凤道:“难道你还要如期应战?”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食言悔约的人?”
陆小凤道:“可是你的伤……”
叶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伤是无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
门吹雪剑下,岂非也是一大快事?”
陆小凤道:“你……你们可以改期再战!”
叶孤城断然道:“不能改!”
陆小凤道:“为什么?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
一次。”
陆小凤道:“莫忘记你们已改过一次。”
叶孤城道:“那有特别的原因。”
陆小凤道:“什么原因?”
叶孤城沉下脸,道:“你不必知道。”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知道!”
叶孤城冷笑。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
叶孤城慢慢的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的月明依旧。
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陆小凤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
“你知不知道他已有个孩子?”
陆小凤跳了起来,失声问:“你说什么?”叶孤城并没有再说一遍,他知道陆小凤
已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当然已听清楚,但却实在不能相信,“你是说西门吹雪已有了孩子?”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再问:“是孙秀青有了身孕?”叶孤城又点点头。陆小凤怔住。一个男人,
在生死的决战前,若是知道他爱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怎么办?陆小凤终于
明白,“原来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
有胜你的把握。”
叶孤城道:“他是个负责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陆小凤道:“他若死在你的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
去。”
叶孤城道:“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
陆小凤道:“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陆小凤长长叹息,现在也终于明白,西门
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了。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
能平平安安的生下他的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叶孤城仰视着上天的明月,月已圆,“月圆之夜,紫金之颠……”
陆小凤忍不住又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颠又改在哪里?”
叶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颠!”
陆小凤耸然动容,道:“紫禁之颠?紫禁城?”
叶孤城道:“不错。”
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存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
太和殿就是金蛮殿,也就是紫禁之颠,当然也就是太和殿上。殿高数卜丈,屋脊上
铺着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足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
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却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
们的决战处。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厂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叶孤城淡淡
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
叶孤城道:“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J”
陆小凤又忍不住要问:?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
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案,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
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
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照耀千
古。”
月明星稀,夜更深。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已知道,你为什么
不走?”
陆小凤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处?”
叶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
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他毕竟已承认陆小凤是朋友,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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